論張中行散文的三層審美向度

⊙趙潔［深圳大學人文學院， 廣東 深圳 518060］

一、前言

1963年5月，散文家余光中首次提出“學者散文”的概念。他認為：“這一類型的散文限于較少數(shù)的學者。它包括抒情小品、幽默小品、游記、傳記、序文、書評、論文等，尤以融合情趣、智慧和學問的文章為主。它能反映一個有深厚文化背景的心靈，往往令讀者心曠神怡、既羨且敬。”也就是說，余光中確認了 “較少數(shù)”學者，也即“高級知識分子中的精英”為學者散文的創(chuàng)作群體，但他在確立其范圍時又有擴大化的傾向。因此，學者喻大翔進一步指出：“具有現(xiàn)代思維特征、價值取向、理性精神、知識理想、心理內(nèi)容等質(zhì)素的，各種類型與問題風格的散文作品”即為“學者散文”。隨著這一概念的逐步明晰與具體，學者散文的當代性寫作也蔚然成風，逐漸受到人們的重視。其中，張中行以“忠實寫作，不宜寫者不寫、寫則以真面目對人”的信條，成為學者散文視野中不可忽視的一道風景。

自20世紀80年代始，張中行相繼創(chuàng)作了《負暄瑣話》《負暄續(xù)話》《負暄三話》《順生論》《流年碎影》等作品。因其中記人記事鉤玄提要，探究哲理深邃悠遠的創(chuàng)作特色，受到讀者的一致好評。季羨林曾這樣評價：“我常常想，在現(xiàn)代作家中，人們讀他們的文章，只需讀上幾段而能認出作者的人，極為稀見。在我眼中，也不過幾個人。魯迅是一個，沈從文是一個，中行先生也是其中之一……它（指張中行的散文）融匯思想性與藝術性，融匯到天衣無縫的水平，在當今學者散文中獨樹一幟。”季羨林先生對張中行的散文及其為人的評價，絕非過譽。他的一生有大智若愚、大巧若拙的含蓄，時常在對歷史與先賢的反思與省悟中行進。他的創(chuàng)作時常在對社會的上下體察中醞釀，兼?zhèn)涫浪椎臏厍榕c智性的冷觀。閱讀張中行，我們可以看到一個“順生、尚儒”的知識分子形象，以及一個謙謹持中的文化靈魂。

二、“謙謹內(nèi)斂”的思維品質(zhì)

學者陳劍暉曾在論述“學者散文”特征時，將“內(nèi)斂性的思維方式”列為首要一點。他認為：“內(nèi)斂式思維注重直觀、直覺、內(nèi)省和體悟，其間有質(zhì)疑、批判和自我懺悔……內(nèi)斂式的思維崇尚古樸簡潔，一方面蘊含著古典的遺風余韻，一方面又充滿科學的精神與現(xiàn)代性意識?！币簿褪钦f，學者散文不事張揚，不以秾麗恣肆為美。相反，其寫作應以質(zhì)樸為上，不純粹泥古或創(chuàng)新，且兼有強烈的反省意識。這一點在張中行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極為明顯。

在“負暄系列”散文中，張中行憶敘了多位文化名人，如辜鴻銘、周作人、胡適等人；也撰述了多位與己相關的市井小人物，如店小二、汪大娘等。似乎延續(xù)了《世說新語》中列傳志人的文學傳統(tǒng)，張中行以俗常窺見人物真貌，并秉持謙謹內(nèi)斂的態(tài)度，字里行間流露出由人至己的深刻反思。

在《熊十力》一文中，作者以學生的角度，憶及恩師其人及瑣事點滴。熊先生是“治學之外一切都不顧的人”，但為人卻怪。繼以趣事入文，指出這“怪”是因為“信道篤”而“真躬行”，于別人則未必可以。末尾寫至作者向熊先生求一座右銘以作惜別，而后在顛沛中卻不幸將其遺失這一事件。這使作者在暮年更加反思自身。文章寫道：“幸而這座右銘還在，它使我能夠常常對照，確知自己在讀古今大著和尋玩義理方面都做得很差，慚愧而不敢自滿?！弊髡呒纫灾t謹?shù)膽B(tài)度包容了熊先生的怪，又在反省與自我批判中生出一種慚愧，令人讀來甚是感慨。

同樣，在《苦雨齋一二》中，作者認為周作人為人勤勉溫和，治學謙虛自持，甚至提及有人看中周作人在日文中文方面的高深造詣，請他選譯日本俳句，也被他毫不遲疑地以“沒有那個本事，辦不了”之語斷然拒絕之事?？梢姀堉行袑χ茏魅藶槲姆矫妫跏琴澰S?？墒菑堉行幸矝]有避開“失節(jié)”一事。雖則心有不解，也有惋惜，但他給出了周作人“大事糊涂”的定語。而另一方面，不同于他人只判周之過，張中行還在努力探尋使周失節(jié)的根源，他的猜測冷靜而深刻：“事實是一定有什么大力量超過勸告的力量?！彼乐R分子應堅持操守，但他也深知人生多有不得已之處，于是便不站在道德制高點空評其過。這已足見張中行超然的人文關懷與深刻的探詢目光，亦是張中行的內(nèi)斂、沉穩(wěn)之體現(xiàn)。

值得注意的是，張中行在品評人物時，不流于人物俗常之表面，而是深入其人文精神內(nèi)核。他在評價胡適時，關注的是胡適雖留學美國，但仍與有父母之命的江夫人結婚，并在周作人失節(jié)前夕來信婉言勸告等細節(jié)，認為其謹嚴時也“不風流”。他筆下的梁漱溟先生，是“地道的理想主義者，可敬，也可憐?！?而僅評判是不夠的，張中行還借以反思自身，說道：“雖然不能輕視理想主義，卻又不能放棄懷疑主義，甚至悲觀主義。這樣一來，就和梁先生有了不小的距離?！贝颂?，張中行仍持一貫的自省態(tài)度，將自己與偉人相比，觀照自身不足，并報以敬羨之心。

總之，張中行在對名人、偉人的敘述中，既保持著自己的謙虛之心，又以內(nèi)斂的姿態(tài)謹慎評判人物，不單表其功過。并且，這樣以瑣事談起，而終于人物精神的發(fā)掘式寫作，使我們迅速切近到人物的精神深處，喜其可愛，嘆其偉大。

三、“于下而仁，于上則慧”的文化人格

張中行不僅在散文中創(chuàng)作了一系列偉人形象，他也為自己塑造了“于下而仁，于上則慧”的精神形象，這是融合了儒釋道而形成的文化人格。具體而言，“于下”是對細微世俗的溫情體察，“于上”是對宏大文化問題的智慧感悟。

在《汪大娘》中，汪大娘是張中行故居主人家的傭人人，及至她年高待退，大家都不舍她去。但終沒有見面。想起此事，張中行心中滿是遺憾：“一晃幾十年過去，她還健在么？她的正直、質(zhì)樸、寬厚，只顧別人、不顧自己的形象，總在我們心中徘徊……”汪大娘的勤勉熱心，在多年之后仍然激起張中行的懷念之情。在《家鄉(xiāng)三李》中，張中行寫到二李年輕時眉目清秀，有“翩翩濁世之佳公子”的氣度?？墒堑搅?0年代后期，二李已混跡于北京，身材發(fā)福甚至走形。這樣的變遷使張中行格外感慨：“此后就沒有再看見他，名演員而銷聲匿跡，也許真就病廢了么？”即使是二李這樣的小人物，也使張中行格外感慨美好易逝，風度不存，因此生出一種“逝者如斯”的悲憫心情。

張中行以溫情之心觀照俗常人物，更將深刻的思索注入生活之中。在《鬼市》一文中，他品味道：“我有時想，逛鬼市，由心理或動機方面看，應該說與垂釣有相似之處，都是貪。但也略有分別，就是汲碎得不單純是利，而雜有不少賞奇和思古之幽情?！痹趶堉行锌磥?，逛鬼市雖有“貪”的成分，但他不會如魯迅般疾言厲色地批判，而對其投以欣賞的目光。他從不會以批判的姿態(tài)審視大眾，而是將自己看作其中之一，與之同行同往。

《道德經(jīng)》第五章有言：“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边^去的文人總以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將百姓看作最低的生存對象，不齒與之同列。但張中行并非如此，他可以深入百姓內(nèi)部，觀察他們的喜怒哀樂與變化，關心他們的人生境況。聯(lián)想《論語》記載“樊遲問仁”，孔子答曰：“愛人?！边@便是儒家的“仁”，也是一個樸實的知識分子對世情的真切關懷。是張中行的 “于下而仁”“于上則慧”，是對宏大的社會、文化問題的智慧。在《直言》一文中，張中行以“難說好”先生的直言之舉反思當下社會中“可否講真話”的問題。他站在歷史的角度，看到直言的風險，以致人們想出多種世故辦法“改造”直言。結合當時的歷史語境，張中行既知講真話的必要，又知講真話依然不合時宜，因此充滿無力與無奈的悵惘。而在《周婆制禮》中，張中行則更鮮明。他探討了人之欲與人之行的相關問題?！督裰曃簟芬晃?，張中行的理性和智慧便更加彰顯。他思索的是“暴力面前人之為生的種種糊涂活法”，直面時代暴力、革命暴力、欲望暴力等宏大問題，不泄憤、不張揚，思路冷靜，情感克制，真正展現(xiàn)了他“于上則慧”的文化風范與人格修養(yǎng)。

對社會下層小人物的溫情式關照，張中行向我們展示了他樸實仁厚的一面；對社會、文化方面宏大問題的思索，則展示了他慧敏、理智的另一面。這兩個維度共同構成了張中行高尚的文化人格，為他的散文創(chuàng)作注入了濃厚的文化氣息與精神動力。

四、“順受天命”的精神旨歸

《中庸》有言：“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边@是張中行探詢天道與人性之相互關系時所依據(jù)的信條。他相信，人性自天性來而不需問其緣由，順應天意發(fā)揮本心即為天道。可見，張中行的精神內(nèi)部信奉的依舊是儒家的道德規(guī)范。但他并非只求“然”而不求“所以然”，他站在源遠的文化長河中，透視傳統(tǒng)哲學如何定義善惡，但又發(fā)覺各種哲學的偏頗以致“不能自圓其說”。因此在深思之后他依然決定據(jù)天性而生，順天道而活。漸漸地張中行形成了獨特的“順生”哲學。這體現(xiàn)在他的創(chuàng)作中，以《順生論》一書最可明鑒。

《順生論》包含了張中行關于“怎樣活才好”的種種睿智見解。其中《快樂》篇寫道：“對于樂，我們無妨這樣看；我們由自然接受生，應該順而受之……古人說‘天地之大德曰生’，這樣的信仰可以使人寬心，卻未必真實。實事求是，我們最好還是謙遜一些，順受天命而不問其所以然，也就不到玄學方面去找根據(jù)?！贝颂帍堉行腥栽趹岩傻哪抗庵刑角蟆吧c欲”的相關性，但已初見其“順受天命”的思想。

他在《命運》篇繼續(xù)寫道：“存在的本質(zhì)或許比我們所能想到的要復雜得多。既然暫不能解決，那就不如安于不知為不知，幸而這從躬行方面看，關系并不太大……”張中行面對復雜精深的“存在”之問題，選擇了較為“安適”的道路。他認為，不影響“躬行”的“不知”也是可取的。人生在世做好自身已屬不易，若不能究其本源，便“安于不知”的現(xiàn)狀。在《利他》篇，他進一步詮釋道：“既要貴生，又要重德，遇事就事論事，勉為其難，不幸而未能進善，安于差不多而已。”此處即可見得他以“善”作為最高的生命目標。但在完成此目標的過程中，應兼顧“生”與“德”兩方面，若未能進善，那至少也要貴生、重德。應該說，張中行在儒學領域內(nèi)確立了“順生”的生存哲學?！绊槨笔潜匾椒?，“生”是首要目標。既承認生命的可貴，又應“率性以順天道”。

但一味“順”便可以求得“生”么？人生沒有“順天而不生”的事么？顯然不是。張中行歷經(jīng)動蕩，所見所聞使他更加沉著睿智。年事愈高，他就愈深入到生命本體層面去思索。他寫道：“我們的生命大概就是這么一回事，常常處于兩歧之間：對于有些事物不能求甚解，但又必須相信自己的眼睛，選擇一條路，向前走?！辈荒堋扒笊踅狻钡臅r刻，便不要執(zhí)著。但作為知識分子要有良知，不能被謊言遮蔽雙眼，要有主見與選擇。這在他“順受天命”的哲學中，便又增添了堅定超越的理想色彩。

至此可見，張中行“順受天命”的生存哲學中，既有“貴生”“重德”的安穩(wěn)一面，又有堅持己見的超然一面。在《順生論》的字里行間，我們可見到一位“重躬行”“貴生德”“順天道”的儒者，又可以敏銳感知他在命運前堅守自我的現(xiàn)代性意識。

五、結語

啟功先生曾這樣評價張老的雜文散文：“不衫不履，如獨出樹林，俯視風雨?！笨梢源_證，張中行下筆，行文簡潔流暢，思想沉著干練，內(nèi)容獨特超越，是有俯瞰風雨的氣概。無獨有偶，孫郁先生也言：“張中行的文字，靜靜的，像冬夜悄然落地的雪，安寧里有些清冷，一切都是悄無聲息的。記人記事，有古風，似六朝的短章，也夾帶晚明小品的筆意，頗有蒼涼的況味?！边@一評價更為細致精準。張中行的文字中，寧靜源于沉穩(wěn)的智慧，蒼涼源于人生至暮的回味。

回首一生，張中行以瑣話、絮語的方式記敘了多位偉大、俗常人物。其間洋溢著的，是張中行謹謙內(nèi)斂的思維品質(zhì)。他對俗常的溫情式體察，正是其仁厚性格的體現(xiàn)；他對社會、文化問題的思索，又是他慧敏性格的體現(xiàn)。最終，張中行形成了獨特的“順受天命”的生存哲學。將之注入散文創(chuàng)作中，便使得他的寫作成為當代散文不可忽視的一座高峰。而其本人，便成為堅守傳統(tǒng)而兼具現(xiàn)代意識的“標桿式” 知識分子，值得我們久久凝望、回味。

① 余光中：《逍遙游》，大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30頁。

② 喻大翔：《用生命擁抱文化——中華20世紀學者散文的文化精神》，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版，第17頁。

③ 張中行：《負暄絮語》，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6頁。

④ 陳劍暉主編：《20世紀90年代以來中國散文現(xiàn)象》，廣東高等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第58頁。

⑤⑥ 張中行：《負暄瑣話》，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6頁，第36頁。

⑦⑧⑨⑩ 張中行：《負暄續(xù)話》，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21頁，第104頁，第156頁，第166頁。

???? 張中行：《順生論》，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8頁，第22頁，第50頁，第2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