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媛媛 顧梅瓏[江南大學人文學院, 江蘇 無錫 214122]
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石黑一雄是一位移民英國的日裔作家。移民經(jīng)歷和雙重文化背景給他提供了特殊的創(chuàng)作資源和審視角度。他自稱“國際主義作家”,試圖在日益國際化的世界中,拋開國界、種族和社會形態(tài)等差異,聚焦現(xiàn)代人的生存境遇,揭示愈加嚴峻的現(xiàn)代社會危機。小說《無可慰藉》中,在頗具超現(xiàn)實主義色彩的徐徐揭示中,小城情感疏離、希望落空、危機叢生的現(xiàn)狀赫然呈現(xiàn)。
一
《無可慰藉》營造了一座情感畸變、希望落空的現(xiàn)代小城。正如吉登斯在《現(xiàn)代性與自我認同》中所說:“現(xiàn)代性的來臨所導致的個體外在社會環(huán)境的重要變遷,影響了婚姻、家庭和其他制度?!痹谶@座歐洲小城中,從親情到愛情,再到一般的人際交往,疏離與隔閡充斥其間。人們對事業(yè)和生活懷抱的希望也都以失望告終。
在回憶和現(xiàn)實的交替演繹中,鋼琴家瑞德和父母之間情感的疏離愈加清晰。初到酒店,瑞德回憶起童年時父母激烈爭吵的事件。在弗洛伊德看來,幼年時期的壓抑痛苦可能流入潛意識空間,對成年生活造成影響。時至今日,父母憤怒的聲音仍在瑞德的生活中留下?lián)]之不去的陰影。家庭不和、親情缺失成為瑞德不愿正視的傷痛。并且,瑞德把畸形的家庭關系復制到自己的家庭生活中。他對兒子鮑里斯并無身為父親的責任感,幾乎缺席了兒子的成長。在一則采訪中,石黑一雄曾指明鮑里斯指代的是幼年時的瑞德,斯蒂芬代表瑞德的青年時代。斯蒂芬自幼背負著父母的藝術理想,如同他們調(diào)節(jié)關系的工具。在“周四之夜”演出中,因為對他不甚滿意,斯蒂芬的父母便雙雙離場。家庭創(chuàng)傷是瑞德、鮑里斯和斯蒂芬難以言說的痛苦。索菲和父親古斯塔夫的關系也十分尷尬和淡漠,父女之間橫亙著一道無形卻又堅固的屏障。陌生和疏離取代了親密無間,使親情關系空洞無物。
小說中,愛情這一美好的兩性關系不再是心心相印,而是變得浮于表面、自私和冷漠。在失去夫妻之間的真情實意后,索菲沉浸在找房子的努力中。她認為只要找到滿意的房子,一切就會好起來。而實際上,房子并不能直接改善她的情感處境。輾轉奔波之后,她依然沒能找到滿意的房子。房子具有隱喻性質(zhì),象征著情感的安樂窩。而尋找不到也意味著家庭的搖搖欲墜,以及情感的無處安放。羅莎則是被名利欲望所浸染的典型代表。她只對藝術圈人士和名流感興趣,貪婪地追逐浮華和光鮮的外在。她在克里斯托弗得意之時嫁給他,也在其失意后,被他人和這座城市拋棄。在對安穩(wěn)、浮華等表象的競逐中,靈魂契合的愛情消逝了。
一般的人際交往更為冷漠。瑞德與鄰居面對面,卻都沒認出彼此,他們宛如陌生人。在現(xiàn)代建筑的高聳與封閉中,“空氣中顯然彌漫著什么東西,使得人們閉門不出”。傳統(tǒng)社會中的人際交往被陌生和距離替代。
除了情感危機,人們在事業(yè)和生活上的美好愿景也落空了。古斯塔夫簡單地認為,只要一直提著行李不放,就能使迎賓員這一職業(yè)受到更多認可和尊重。然而,在同事的起哄中,他卻因提起過重的物體受了重傷。他的事業(yè)理想無疑是荒誕可笑的??死锼雇懈サ囊魳肥聵I(yè)毀于成名后的忘乎所以,而布羅茨基的音樂事業(yè)則毀于長期酗酒等問題。瑞德看似是小城的座上賓,而記者采訪時對他不一樣的態(tài)度卻暴露了其真正的地位。此外,“周四之夜”演奏會承載了解決種種危機的厚望,卻以一場荒誕的鬧劇收場。斯蒂芬最初失神的彈奏,淪為觀眾眼中的“調(diào)音”。布羅茨基希望借助演奏再現(xiàn)他的指揮才華,挽回妻子柯林斯,卻在表演前夕醉酒并出了車禍,最后搞砸了演出。而瑞德甚至沒能參與表演……在現(xiàn)實境遇中,他們的希望全都落了空。
綜觀石黑一雄筆下這座現(xiàn)代而又冰冷的小城,人與人之間的情感往來冷淡生疏,美好的事業(yè)理想也都未能實現(xiàn)。小城精神支柱崩塌的危機,以及人的情感和事業(yè)的困境等問題昭然若揭。那么,是什么造成了這座小城夢魘般的困境呢?
二
透過小城的背景環(huán)境,我們能夠窺見現(xiàn)代性問題對現(xiàn)代人的深遠影響。據(jù)西美爾所言,鄉(xiāng)村生活的節(jié)奏和感性的精神形象緩慢、慣常且平坦地流溢而出,而城市生活則正好是它的反面。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是一個現(xiàn)代卻又冰冷的歐洲小城,危機和困境也生發(fā)于此。鋼琴家瑞德目之所及,都是玻璃辦公大樓、千篇一律的高層住宅小區(qū)等現(xiàn)代建筑。就連湖水這樣的景點也都是人工建造的。人造痕跡侵蝕了自然的生機和活力,更消弭了人對自然的親近特性。在劇變和奔忙中,瑞德所置身的歐洲小城冷漠而缺乏溫情,機械而缺乏靈動,喪失了自然純真的精神追求。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小城出現(xiàn)了情感淡漠、精神焦慮和家園迷失等問題。
無謂的外在追逐使人丟失了最本真的情愫。瑞德是一位鋼琴家,但更是理應擔起責任的父親。然而,他不斷奔波于不同的城市,擱置了對家庭負有的責任。瑞德自以為他的到場對那些問題重重的城市意義重大,而實際上,這也許只是他對個人價值盲目、虛榮的肯定。不能否認,這座歐洲小城的確對瑞德懷抱一定的期待。但是,透過記者背地里的“拍馬屁”“傻子”等言語,可見他們并非從心底把瑞德視作拯救危機的希望。瑞德不過是小城的“過路人”,一個推脫責任的對象。然而,他卻執(zhí)迷不悟,忽略親情和愛情。羅莎以名利為標準的情感選擇使愛情變異,只剩下冷漠的思量和功利的計算?!岸际腥恕斎凰猿汕先f的變體出現(xiàn)——發(fā)展出一種器官來保護自己不受危險的潮流與那些會令他失去根源的外部環(huán)境的威脅。他用頭腦代替心靈做出反應。”在對世俗愿望的追逐中,感性之愛消失于無謂的外在追逐中。
精神焦慮是彌漫于小城的普遍情緒,是生活凌亂無助的內(nèi)在體現(xiàn)?!澳钱a(chǎn)生焦慮的,并不是這些我們與之斗爭的對象,而是人的處境本身?!毙〕撬坪蹙挥行颍诠适碌耐蒲葜?,迷失和混亂的感覺占據(jù)了整個時空。這是一座孤獨、冰冷的城市,里面居住著傷痕累累、焦躁不安的人們。面對混亂多樣的請求,瑞德最重要的演奏會被擱置一旁。他本就處在自身事業(yè)和家庭危機帶來的焦慮中,卻不得已被各種突如其來的小事牽扯,心緒凌亂。索菲則表現(xiàn)出情緒的游離和不安狀態(tài)?;舴蚵鼤r時刻刻憂思重重,在接待瑞德時多此一舉地換房……這一樁樁事件,使人們產(chǎn)生了無法安置的焦慮情緒。人們焦慮的對象模糊不清,甚至是不存在的,這成為一種無法言說的心理狀態(tài)。它是人們無助感的外化,源于紛繁變換的欲求,源于對現(xiàn)實的憂慮和不確定。
家園意識淡薄和家園迷失使人成為無所依托的“過路人”。海德格爾在闡釋荷爾德林的詩歌《返鄉(xiāng)——至親人》時說:“在這里,‘家園’意指這樣一個空間,它賦予人一個處所,人唯在其中才能有‘在家’之感,因而才能在其命運的本己要素中存在?!奔沂浅休d親密關系的根之所在,家園意識的能指包含三個層面:鄉(xiāng)土家園、文化家園和精神家園。因此,家園不僅具有地理區(qū)域的概念,更承載著一定的文化內(nèi)蘊和精神訴求?,F(xiàn)代社會交通便利,突破地域限制變得簡單尋常。而在奔走遷徙的過程中,人們的家園之思和“尋根”意識日漸淡薄。家園不僅是一個物理空間,更是情感和文化的島嶼。失去家園,意味著情感的孤獨無依。瑞德不斷奔走,也就無法和家人共聚一堂。聚少離多使他與妻子的感情出現(xiàn)危機,更疏于對孩子的照料。而高樓大廈鱗次櫛比,人工復制使得家園缺乏辨識度,人們迷失在千篇一律的建筑中。置身于一片建筑群中,瑞德甚至找不到公寓所在。家是心靈棲息的港灣,迷失了家園便是迷失了心靈屬地。索菲找不到滿意的房子也正是在隱喻家園迷失的現(xiàn)實。人們陷入了茫然、迷失、無所依托的現(xiàn)實境遇中。
在這座現(xiàn)代歐洲小城里,人們遠離自然,生活在機械的復制當中。無謂的外在追逐、精神焦慮和家園迷失等現(xiàn)代性問題使人們陷入困境。而身處危機卻不反省自身,反而推脫責任,則使小城在困境中愈陷愈深。
三
在揭示現(xiàn)代困境之余,石黑一雄更表達了濃厚的人文關懷和強烈的拯救意圖。在《無可慰藉》中,從人的情感和事業(yè)危機到城市精神文化危機,沒有一樣得到化解。然而,在目睹失敗之外,讀者也能發(fā)現(xiàn)人們掙脫困境的努力。身處高速發(fā)展的現(xiàn)代社會,保持純真的情感、構建良好的人際關系尤為關鍵。此外,石黑一雄賦予音樂盛會的失敗結局更警醒著人們關注文化異化和精神衰落的問題。
孩子是給社會帶來活力和復興力量的希望。在修復家庭創(chuàng)傷上,斯蒂芬和鮑里斯的努力猶如曙光。在各自的原生家庭中,他們都被迫承擔了來自上一代的壓力。但是,他們并未如父母一般消極對待,或是繼續(xù)徘徊于錯誤軌道上。拿斯蒂芬來說,他自幼便背負著父母的音樂理想,幾乎淪為修補父母關系的工具,但他依然帶著愛意和自省的心態(tài)向瑞德訴說往事。當瑞德指出斯蒂芬父母在他彈鋼琴的事上很不公平時,斯蒂芬竭力維護母親的形象,感恩母親的辛苦付出。在備戰(zhàn)“周四之夜”演奏會的過程中,斯蒂芬投母親所好,臨時改換曲目,加緊練習。作為孩子,他本無過錯,卻勇敢承受了父母不和產(chǎn)生的壓力。至于年幼的鮑里斯呢?父親在他的童年生活中基本是不在場的,但他卻能在鄰居指出父親酗酒的真相時,轉移話題,維護父親的形象。在看手工書時,他甚至向父親表示自己已經(jīng)不小了,學會做許多事情。而當父親將要離開小城,母親指責父親時,鮑里斯依然執(zhí)著地說著“要在一起”的話。父母的放棄毀滅不掉一個孩子的執(zhí)念,盡管其作用微小,甚至無效。子輩的存在和努力是挽救危機的希望所在,是沉悶氣氛中不可多得的一抹亮色。
現(xiàn)代社會的劇烈變動誘發(fā)了人的情感迷失和精神困惑,人們需要堅守純真的情感以擺脫迷亂的處境,表達赤誠之愛和構建和諧的人際關系是實現(xiàn)的具體方式。索菲把愛架空在房子上,誠然是不穩(wěn)固的。盡管后來她意識到,房子的有無并不能左右一個家庭的幸福,但她的幸福依然受制于另一重因素——瑞德無謂的外在追求。正像索菲對瑞德說的:“你一直徘徊在我們愛的門外?!比鸬鲁龄嫌谕絼诘谋疾ㄖ小KK結了自己表達愛的機會,也就近乎失去了愛的能力。無謂的外在追逐擠占了愛的表達空間。石黑一雄對虛偽的愛以及愛的缺失的呈現(xiàn),正是為了從反面告誡我們真愛的重要性。愛是寬泛的、博大的,陌生人之間的愛就體現(xiàn)為友善的人際關系。在文本中,高樓大廈隔絕了人與人之間的交往,人際關系以陌生隔閡為主要形態(tài)。然而細讀文本,也能發(fā)現(xiàn)個別友善的場景。在瑞德和鮑里斯一同乘車的過程中,他們一上車便受到熱情的照顧。在周圍歡快的氣氛中,瑞德也不由得打開了話匣子??梢姡押玫臍夥帐蔷哂懈腥玖Φ?。因此,在頗顯封閉的城市環(huán)境中,傳播友善的氣息格外重要。
在用愛解除現(xiàn)代困境之外,石黑一雄還暗示了沖破文明危機的重要性。文明危機既是現(xiàn)代性問題的一個表征,又是其催生的矛盾之一。文化生活中的商業(yè)化、利潤化和技術化趨勢,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文藝的審美價值,侵蝕了文藝的精神內(nèi)蘊。小城文化生活和文化建筑設施暴露出的疾患,透露出更深層也更內(nèi)在性的文明危機。擋住前往音樂廳之路的怪異的墻反而成為旅游景點,其照片被制成明信片出售;練琴房或構造簡陋或置身嘈雜中,鋼琴淪為喧鬧環(huán)境中的擺設;文明盛會——“周四之夜”演奏會荒誕收場,種種現(xiàn)實皆暗喻了文明的衰退。小城似乎極其重視文化盛事,而實際上,人們只是耽溺于個人的情緒體驗和欲望,而非真正出于修復文明、沖破危機的理想。貫穿于整部小說的演奏會失敗了,這樣的結局令人失落,卻足夠發(fā)人深省。從對往昔的懷念中走出來,堅守藝術的本真性,才有希望破解文明危機,走出現(xiàn)代困境。
透過看似沉悶壓抑的文本,我們也能瞥見微弱的星光,而這也是作者渴求和呼喚的正能量。石黑一雄敏銳地立足于現(xiàn)實,指出了現(xiàn)代社會的病癥。更重要的是,在揭露問題之外,他更著力于發(fā)掘現(xiàn)代人自救的希望。在坦誠的揭示下,人的情感危機、精神焦慮和無所依托等問題一一顯現(xiàn),讓人在感到錯愕之余,又產(chǎn)生了深深的共鳴。失去靈魂的城市并非個例,現(xiàn)代人正身陷于普遍的精神危機和焦慮處境中。這座沒有名字的歐洲小城暗示了其存在的廣泛性和普遍性。石黑一雄的描摹是具有警醒價值的,他懷著強烈的責任心和高尚的人文關懷精神,暗示了破除危機的可能路徑。透過荒誕的故事,我們能夠感知到作者對現(xiàn)代人生存狀態(tài)的嚴肅拷問,而在體悟到他對現(xiàn)代人深深的“憐憫心”之外,更要反思并重塑我們的生存樣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