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晴晴[北京外國語大學英語學院, 北京 100089]
《嘉莉妹妹》是西奧多·德萊賽的代表作之一,也被認為是自然主義文學的代表作之一,但《嘉莉妹妹》并不符合愛彌爾·左拉對自然主義小說的定義。左拉認為遺傳和環(huán)境決定人的命運,而遺傳與《嘉莉妹妹》中的三個主要人物,嘉莉、德魯埃和赫斯特伍德卻沒有太大關系,小說沒有強調家庭遺傳因素對人物發(fā)展的影響。此外,《嘉莉妹妹》中的環(huán)境描寫也異于自然主義小說對環(huán)境的陳規(guī)描述。故事發(fā)生的主要地點——芝加哥和紐約,并不是冰冷的城市,而是為主角的發(fā)展提供了眾多機會:德魯埃商機不斷,嘉莉妹妹的演藝事業(yè)蒸蒸日上,赫斯特伍德在芝加哥如魚得水,他最后的一敗涂地更多源于其自身而非外部環(huán)境。此外,自然主義的主導特質之一——“決定論”在《嘉莉妹妹》中的表現(xiàn)也不明顯。決定論是指“命運被非個人化的、無法理解、無力抗拒的力量操縱”(Barrish 116)。決定論站在自由意志的反面,展現(xiàn)人們在冷漠環(huán)境中無法擺脫的命運?!都卫蛎妹谩分械娜宋?,德魯埃和赫斯特伍德都擁有“自由意志”,狡猾地操縱他人的命運,放縱地追求享樂和自我欲望的滿足。此外,他們也并未為自己的所作所為付出沉重的代價。德魯埃在小說結尾以成功人士的身份出現(xiàn),成為新的品牌代理。赫斯特伍德的偷盜行為被低調處理,被盜者只要求其將偷盜的金額奉還。不錯,小說結尾處,赫斯特伍德自殺,但責任在他自身。與前兩者相比,嘉莉的事業(yè)更為成功,她的道德墮落不僅未受懲罰,反而成為其進身之階。她一步步踏上成功之巔,最后還收獲了精神導師——羅伯特·艾姆斯。命運對嘉莉點頭微笑,溫柔相待。
近年來,文化研究者和新歷史主義批評者認為《嘉莉妹妹》的決定論在于“潛在的文化表征之網”(Pizer,95),包括整個社會網絡和人們對幸福和欲望的建構。因此決定論存在于資本主義文化消費風氣中,它俘虜嘉莉妹妹及其他人。這種觀點高估了消費主義對嘉莉的影響,小說中嘉莉掙脫了消費主義的枷鎖,小說結尾處,嘉莉意識到消費主義和物質主義的欺騙性:“時間證明表征的虛幻” (Dreiser,398) ,嘉莉“不再流連那些從她身邊走過的穿戴優(yōu)雅的人”。唐納德·皮澤爾(Donald Pizer)曾說:“批評者們常忽視德萊塞的明確描述,尤其是在小說結尾處展現(xiàn)的消費文化對嘉莉本性的有限的影響。艾姆斯激起嘉莉對思想的興趣,對更有意義卻不那么盈利的戲劇的興趣。這兩者,如小說中暗示的那樣,嘉莉都會去追尋。另外,在小說結尾,嘉莉也已經不滿于她的成功帶給她的物質利益。德萊塞最后也強調嘉莉會繼續(xù)追求幸福?!?/p>
物質總是被認為是嘉莉追求的核心,然而如比澤爾教授所說,嘉莉最終超越了物質,走向更高的精神追求。對此,德萊塞如此描述:“很難描述她此刻的感受,她現(xiàn)在是感性的而非理智的,她可能被引導著走向對美的追求,雖然常常是虛幻的,她依然在等待那美好的寧靜到來的時刻,那時她會行走在實現(xiàn)的美夢里。艾姆斯指出了下一步,但是之后,還有更遠的路。她會不斷追求那閃耀在遙遠的世界頂端的喜悅的光輝?!比缙枬山淌谒f:“嘉莉最開始對物質的追求源于她當時的經濟和社會需要,而非她的本質性格。”
小說結尾,嘉莉繼續(xù)追尋幸福。這種執(zhí)著的追求是生命和行動的力量,也是美國夢所提倡的力量。所以《嘉莉妹妹》并不符合自然主義文學的主要特征,它超越了自然主義,成為世紀之交美國夢的一個代表。小說不是批評,而是贊揚欣欣向榮的美國所提供的機會和一個平凡女孩不平凡的成功。德萊塞的口吻并不苦澀,對嘉莉也是寬容、原諒、保護?!都卫蛎妹谩肥且缘氯R塞的妹妹艾瑪·德萊塞為小說主人公原型,德萊塞不僅是在向艾瑪·德萊塞的探險致敬,也是向德萊塞家人的美國夢致敬。美國夢的實現(xiàn)包括物質充裕:“物質的充裕不僅不會腐蝕人們的靈魂,反而會使靈魂煥發(fā)生機, 使人們擺脫物質的限制,追求更高尚美好的事物?!保═ipple,13)這一夢想在《嘉莉妹妹》中的眾多人物身上實現(xiàn),赫斯特伍德夫人,杰西卡、萬斯夫人、勞拉·奧斯本等,同時也體現(xiàn)在三位主角的成功與失敗之中。嘉莉的成功不僅在于她物質上的富足,更在于她精神上的覺醒。她渴望一種超越物質的更有價值的成功,這使她的美國夢超越物質的局限,到達新的高度。 德魯埃的成功是生意上的成功,他的新品牌能夠帶來20萬美元的收入。德魯埃是一個成功的推銷員,是《推銷員之死》中的威利一生追求卻未曾成為的人。威立被定義為“擁有錯誤夢想的人”(Miller,110), 德魯埃卻在成功之夢中翩躚飛舞,左擁右抱,美人香車。這顯示出德魯埃所處的1890年代的美國與威利所處的20世紀40年代的美國的差異。赫斯特伍德人生的起落使1890年代的玫瑰色圖景稍顯暗淡,但是他卻是小說中最先實現(xiàn)美國夢的人——擁有令人尊敬的工作、體面的收入和舒適的生活。在因為偷盜失去這一切之后,赫斯特伍德渴望找回他已經失去的“美國夢”,他在紐約的公寓里做白日夢,夢想回到過去。他不曾像蓋茨比那樣經歷幻滅。失敗和失去使他更渴望曾經的生活。這不僅使美國夢更加動人,還以一個曾經品嘗過夢想成功的滋味卻終究失敗的人的視角展現(xiàn)美國夢的魅力,表現(xiàn)出小說對美國夢的積極態(tài)度。
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崛起,成為世界舞臺上不可忽視的力量。與美國一起崛起的是成千上萬的普通民眾,他們借著經濟繁榮的東風,追逐自己的美國夢。嘉莉是其中的一個代表人物。她“擁有基本的觀察力和分析能力”,“她是美國中產階級的典型例子——是第三代移民”,她“心懷渴望,希望獲得物質的成功”。美國的崛起帶來大量的機會,嘉莉也借此完成了自己從鄉(xiāng)村女孩到百老匯明星的蛻變。
小說結尾處嘉莉的不滿足通常被解讀為嘉莉美國夢的失敗,但是實際上她的這種不滿足昭示著她美國夢的成功,昭示嘉莉開始超越對物質成功的渴求,轉向對精神和思想之美的追求,嘉莉的不滿和她對“世俗成功”的厭倦為她打開新的窗口,“她不再流連那些從她身邊走過的穿戴優(yōu)雅的人。如果她們擁有那種遙遠的平和美好,那才值得羨慕”。這種對世俗爭奪的不以為意引導嘉莉走向更高尚的生活,如小說結尾處暗示的那樣,“艾姆斯指出了下一步的方向,但是再往后,更遠的地方,如果能夠走到,還有更遠的路”。這表明艾姆斯和嘉莉之間建立了新的聯(lián)系,也暗示嘉莉會與社會形成更寬廣的聯(lián)系。嘉莉的臉“自然的表達一種渴望”,是“這個世界想要看到的”,就像那些有天賦的藝術家一樣,他們表達著世人的渴望。
“大眾掙扎著想要表達自我,”他繼續(xù)說道:“很多人無法表達自己的感情,他們依賴旁人來表達。因此我們需要天才。他們通過音樂、詩歌、戲劇表達人們的欲望。有時候造物主用一張臉來表達這種欲望——它造出一張代表欲望表達的臉。你就是這樣一種代表。”
艾姆斯認為的嘉莉的這種才華可以服務大眾,她可以成為“天才”,而她自己也可以獻身于更廣闊美好的事業(yè)。小說結尾處嘉莉意識到這一點,展現(xiàn)了對美國夢的精神思考。
小說開頭,嘉莉試圖在芝加哥實現(xiàn)所求,認為德魯埃和赫斯特伍德代表著她所追求的財富和成功。后來她來到紐約,被紐約百老匯的繁華吸引。她渴望那些時尚女郎所擁有的,衣服、鞋子、首飾,“但時間證明它們的虛幻”。物質繁華的泡沫破滅了。嘉莉需去追尋她內心新的渴望——對美的渴望和對生命意義的探求,小說結尾對此進行召喚。小說這樣描述嘉莉的轉變:在讀《高老頭》時,她意識到“自己曾經所讀的是多么愚蠢和淺薄”,嘉莉開始從美國夢的物質方面覺醒,去追求更高尚的目標:幸福與美。
1889年8月,嘉莉懷揣四美元來到芝加哥。小說對她的家庭著墨很少,只提到她母親的告別吻和她父親在磨坊工作。她離開家鄉(xiāng)時“流淚”,幾乎說不出話,表明她與父母的關系是正常的。她是成千上萬到大城市追求更好生活的美國普通人之一。但是她長得好,又有機遇,使她得以從一個貧窮的打工女變成熠熠生輝的百老匯明星。嘉莉的美貌是她上升的起點,雖然美貌本身并不是成功的保障,卻為嘉莉提供了許多機會。嘉莉的美貌首先吸引了德魯埃的注意,但是嘉莉后來吸引赫斯特伍德和艾姆斯的注意時靠的就不僅僅是美貌了。事實上,嘉莉的能力和品質在她的成功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使她成為命運的積極掌控者而非被動的接受者。嘉莉看似溫和被動,這溫和被動下卻是她對美好生活的強烈渴求和對機會的有效把握。在面對改變命運的重要時刻時,嘉莉從未真正猶豫過。她表面的溫和被動使她處于一個令人同情的位置,比如她被生活所迫,與德魯埃同居,被赫斯特伍德欺騙,被迫與他私奔。所以盡管嘉莉違背了道德,卻仿佛應該被同情。事實上,這是嘉莉充分利用社會資源,變不利為有利的有效策略,這有助于她成功實現(xiàn)自己的美國夢。我們來仔細分析一下嘉莉的這種策略。
首先,嘉莉的美貌賦予她擺脫貧窮的機會,她有“一種正在形成的美,身材尚未完全長開,但秀美的輪廓已經顯現(xiàn)”。這種美吸引了德魯埃,給嘉莉帶來第一個機會。美是一種資本,對這種資本的恰當運用需要能力。嘉莉深諳此道。小說開始時,嘉莉在鞋廠做工,生活無以為繼,所以她不得已選擇了德魯埃。這看似是被動的無奈之舉,但細查之下會發(fā)現(xiàn)嘉莉的這一選擇是經過仔細考量的。嘉莉當時并非別無選擇,她可以返回家鄉(xiāng),或者再去尋找一份同鞋廠女工一樣辛苦的工作,這樣的工作機會在當時的芝加哥是比較多的。但是嘉莉選擇了德魯埃。這是嘉莉反復考量之后的刻意選擇。德魯埃能帶給嘉莉財富和清閑,所以她選擇德魯埃而不是辛苦的工作。成為德魯埃的情婦之后,嘉莉著力于修飾自己的容貌,同時提升自己的言談舉止,為她進一步的上升打下基礎。如果說嘉莉的美貌吸引了德魯埃,那么吸引赫斯特伍德的就不僅僅是美貌。赫斯特伍德“精明”“狡猾”,“與女人的經驗令他對女性已經不那么尊重了”。嘉莉美貌、優(yōu)雅和能力的結合才引起了赫斯特伍德的興趣。如果說美貌是被動的被人欣賞,那么把控美貌的能力則是主動的積極行為,它可以成為一種操控,在兩性關系中如此,在表演行業(yè)中更是如此。
首先,嘉莉的美貌使她能夠加入俱樂部的合唱隊。如果她只有一張漂亮的臉,她就會像奧斯本小姐一樣默默無聞。她的表演才華和能力使她最終名利雙收。
加入合唱隊不久,嘉莉就被提升為領隊,“她想也許是因為她的表現(xiàn)”,當然,她非常用功,“如果可能,她絕不允許自己出錯,無論以何種理由”,“她胡亂吃口飯就繼續(xù)練習”。很快,她成為白色縱隊的領隊。然后在奧斯本小姐的鼓勵下,她嘗試演戲。如評論所指出的那樣, “嘉莉雖然有些羞怯,卻無疑能力超群”。嘉莉在百老匯的崛起異常迅速,她很快受到關注,登上雜志,成為舞臺紅人,她的工資也從12美元漲到每周150美元。
除了美貌與能力,嘉莉的成功離不開蓬勃發(fā)展的城市為她提供的機會。城市可能是冰冷的,但它們對嘉莉卻無比溫情。紐約是一個正在發(fā)展的城市,娛樂業(yè)方興未艾:對女演員的需求很大,同時“人們看重能力”。這良好的氛圍和機會使嘉莉獲得成功。她的才華被認可,她的付出得到回報,美國夢的 “大門向她打開,她從冰冷沉悶的外部進入輝煌之門”。
和嘉莉一起崛起的是芝加哥、紐約和美國,甚至嘉莉的姐姐和姐夫、漢森夫婦的前景也是光明的。漢森先生“已經為西岸的兩塊地支付月供,他希望有一天在上面蓋房子”。他們勤勞,節(jié)儉,滿懷希望, “總是能成功,每個人都可以的”。他們代表著芝加哥踏實的群體,也是那座城市的活力和動力,他們在構筑自己的美國夢,和嘉莉一樣。嘉莉的成功匯入大眾奮斗的潮流。
《嘉莉妹妹》是美國夢的春天。嘉莉實現(xiàn)了自己成為女明星的夢想。雖然有不滿,這不滿并非幻滅。相反,這不滿成為她追求美的動力。《嘉莉妹妹》是積極而溫暖的美國崛起之夢,嘉莉是那個意識到物質本身的虛幻的人,并找到了出路——與世界的聯(lián)系與溝通。如果說在美國歷史上曾有一個時期美國夢如此真實而又充滿魅力,那就是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美國,《嘉莉妹妹》 是它的倒影,也是它美夢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