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倩[西南大學文學院, 重慶 400715]
沈從文作為我國近現(xiàn)代著名的文學家、思想家和歷史學家歷來受到學界的關注,而其中對沈從文小說的研究一直是重中之重。自1924年11月16日郁達夫在《晨報副刊》上發(fā)表《給一個文學青年的公開狀》起至今,很多學者對沈從文小說的研究已經(jīng)從多角度開掘出沈從文小說的特殊意義。
沈從文先生的作品一向以田園牧歌式的形象與大眾會面。王一川先生曾評價道:“他是借湘西邊地風情而對中國古典詩意的卓越再造”,人們往往更多的是對其文章內(nèi)容與意向的分析,得出沈從文小說具有詩意的特點。本文將另辟蹊徑,從留白角度對沈從文先生的小說進行一個整體分析。要對沈從文小說文本中的留白手法進行分析,首先我們要先了解何為“留白”。留白,是中國藝術作品創(chuàng)作中常用的一種手法,極具中國古典美學特征。受沈從文先生影響深刻的汪曾祺先生就繼承了這一傳統(tǒng)并說道:“中國畫講究留白,計白當黑;小說也要留白,不能寫得太滿?!毙≌f“留白”即“不能寫得太滿”,也就是說作者在不影響作品主題明確、形象完整的前提下,在塑造人物、安排故事情節(jié)和環(huán)境描寫等方面以模糊的、不確定的表達產(chǎn)生虛實相生、有無相生的空白藝術來激發(fā)和誘導讀者的想象和聯(lián)想,讓讀者充分發(fā)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對作品中的內(nèi)容進行再創(chuàng)造。它屬于有意省略、空缺的部分,蘊藏著豐厚的審美潛能和藝術張力。留白藝術的運用主要體現(xiàn)在小說題目、人名的空白、人物塑造方面的空白、故事敘述方式的空白、環(huán)境描寫的空白及由此產(chǎn)生的綜合審美意象的空白等方面。作者通過運用留白手法,使讀者在閱讀過程中產(chǎn)生豐富的“再創(chuàng)造”想象活動,在讀者與作品之間產(chǎn)生無限豐厚的對話與意義生成。
敘事文本想要傳神,達到留白的效果,必定是離不開小說的語言、人物、情節(jié)三大重要要素,本文將從以上三個方面對沈從文先生的小說文本進行分析。
繪畫是一種形象創(chuàng)造藝術,中國古典繪畫使用的基本工具是筆和墨,因而在國畫中留白的實現(xiàn)首先體現(xiàn)在筆墨的運用上。例如文人畫中對于遠山近水的描 繪只需幾根或濃或淡、或粗或細的線條和大片“空白”即可。較之繪畫而言,文學的形象創(chuàng)造工具則是語言,而沈從文小說中敘事的留白,首先體現(xiàn)在其敘事語言的凝練以及詩化上。沈從文雖是以“鄉(xiāng)下人”自居,卻擁有著一顆半醉半醒的詩人之心,他的小說敘事語言,看起來極為平淡,但細析之下卻蘊含著極為深廣的內(nèi)涵。沈從文先生在質(zhì)樸平淡、意蘊含蓄的語言中表達對自然人性的向往和尊重,借抽象化的抒情使小說帶有感悟式的哲理,用詩化、散文化的敘述語言成就了小說語言形式的唯美,讓讀者從讀小說的過程中領會永恒的無限的人生意義。在《邊城》中,沈從文以詩化的語言為我們構建起關于悠遠、和美、與世隔絕的湘西世界圖景。他在開篇中就寫道:“有一小溪,西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人家。這人家只有一個老人,一個女孩,一只黃狗。”為我們描繪了一幅江邊人家圖。乍一看這句話,沒有華美堆砌的語言,單只說到“小溪”“白色小塔”“老人”“女孩”“狗”等這些常見的意象,但初讀這只言片語,卻覺得猶如在品位“小橋流水人家”詩句一般,把人的思緒帶入無限的想象之中,這附近是否有頑強生長的野花,小塔后面是否有高聳的山峰,山峰上是長滿了松樹還是竹林……在結尾他寫道:“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這句話看似簡單,讀起來卻富含深意,不禁使人在沉默中反復咀嚼,想著它究竟表達著何種意思呢?想象著儺送到底會回來嗎?如果會,是何時?如果不會,理由呢?是不愿或是不能?讓人不禁心頭一涼,“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我等的人他還沒回來。沈從文筆下的詩化語言無不使讀者反復咀嚼,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力去構想更完整的圖景,這種留白的敘述使得小說讀起來意味無窮。
古代的文人畫,相較于對物體形態(tài)描摹、追求形似的工筆畫,更為追求神似,因而僅用寥寥幾筆勾勒其大致形態(tài),其余部分則留為空白,讓觀者自己去體味。文學中,在對人物形象進行塑造時,常常也是極具寫意性的,注重神似大過形似,但對于人物的刻畫方式則更為豐富,更為生動。
沈從文的小說在塑造人物形象時,注重神似,運用大量白描手法,留下了大量空白,這些特點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兩個方面:一是在人物的對話描寫上,簡短明晰,突出性格。例如在《三三》中,小姑娘三三遇到人不聽勸,堅持拿著長長的桿子釣魚時,三三便喊叫她媽,高聲地說:“娘,娘,你瞧,有人不講規(guī)矩釣我們的魚,你來折斷他的桿子,你快來。”一句平常的話便看出了三三為人堅持自我、心直口快的特點。又如在《邊城》第七部分中對爺爺與翠翠對話的描寫。“祖父若問:‘翠翠,想什么?’她便帶著點兒害羞情緒,輕輕地說:‘翠翠不想什么。’但在心里卻同時又自問:‘翠翠,你想什么?’同時自己也在心里答著:‘我想的很遠,很多。可是我不知想些什么?!睆暮唵蔚膶υ拡鼍?,沒有多余的話語,就寫出了當時翠翠對愛情的朦朧心理反應,刻畫了少女在青春時期應有的嬌態(tài)。二是在人物活動的描寫上,不重渲染,簡筆刻畫。如《靜》之中,通過女孩岳珉在后樓頂曬臺上發(fā)呆眺望遠處景象,如風箏脫線飄來、孩子們大聲嚷亂、草坪上人們曬布、婦女圍在河邊洗東西等等,以女孩單純的視角呈現(xiàn)多彩的生活畫面,全篇對比發(fā)現(xiàn),文中對女孩本人活動的描寫少之又少,但這樣的安排并不讓讀者覺得結構安排不當,反而為讀者對小女孩活動的軌跡的探索留下想象空間,腦補文本中沒有呈現(xiàn)出的女孩活動,為讀者展現(xiàn)生動相應的圖景。
中國畫一直注重“計白當黑”的原理。從疏、密、聚、散的留白布局之中可以感受到作畫者的別具匠心。而在文學作品中,布局上的留白則主要體現(xiàn)在情節(jié)上。
從表現(xiàn)形式上看,沈從文往往在小說結尾采用中斷情節(jié)或使情節(jié)發(fā)生重大轉折來產(chǎn)生留白,有意制造弦外之音、言外之情。正如葉圣陶所說:“結尾是文章完了的地方,但結尾最忌的是真?zhèn)€完了?!鄙驈奈脑凇痘㈦r》中寫“我”收留了個小兵,并教他識字讀書,小兵也表示愿意留在“我”這兒。突然某天,小兵毫無征兆地消失了。“我”猜測小兵可能是被王軍官那個勤務兵給帶走了,并沒日沒夜地尋找,甚至還刊登尋人啟事。但直到文章的最后,“我”都無從知曉小兵離開的原因,并且小兵的離開與前文他對留下表示的歡喜產(chǎn)生了矛盾對比。這種留白式的結構,讓受眾對小兵的去處和離開的理由充滿了好奇,對結局的想象是多種多樣和無窮無盡的。從表現(xiàn)效果來看,沈從文在構建小說情節(jié)時故意留下空白,使小說敘事戛然而止,箭在弦上卻引而不發(fā),由讀者接著對文本進行再創(chuàng)造,達到形象大于思維的藝術效果,使小說含蓄蘊藉,意蘊無窮。在《都市一婦人》中先寫“我”過江為同鄉(xiāng)送行時見到朋友的送別對象是一位青年和都市婦女,并且在第一章的結尾處寫道青年和婦女所乘船只失事的命運,引起人們對青年和婦女之間故事的興趣。采用插敘的方式,在文中插入有關都市婦人從“小家碧玉,生小聰明……以穿扎珠花,縫衣繡花為生”的良家婦女成長為周旋于各色男人之間的交際花,并與“英俊、挺拔、體面”的青年上尉之間的愛情故事,但文章并未如此就完了,在結尾發(fā)生轉折,青年失明了。并且作者并沒有寫青年失明的原因,只從他人之口透露了人們對于青年失明原因的猜測,留給了讀者無限的遐想,通過全文的敘述,讀者第一直覺會想,究竟是不是都市婦人所為呢?這個猜想不能肯定;又會想到另一種原因,是不是其他居心叵測的人所為呢?這樣突轉而下和戛然而止的結尾,讀來意猶未盡。
嚴歌苓曾說:“短篇小說則不同,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有時不等你發(fā)揮到淋漓盡致,已經(jīng)該收場的。也是煞費苦心構一回思,挖出一個主題,也是要人物情節(jié)地編排一番,尤其語言,那么短小個東西,藏拙的地方都沒有?!倍驈奈膭t不然,他的小說雖然不長,然而留白手法的運用卻是他的匠心獨具,使得小說內(nèi)涵遠比寫出來的內(nèi)容多上太多。平淡自然的字里行間飽含著自然生命的元氣:人類的自然本真、樸素情感,人們生活的單純和生命的頑強堅韌。小說敘事中留白藝術的運用最終使沈從文先生的小說達到了有限與無限的統(tǒng)一,虛實超拔,意境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