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玉蘭[鄭州大學文學院,鄭州 450000]
《藝概》共分為《文概》《詩概》《賦概》《詞曲概》《書概》和《經義概》六部分,其內容涉及書法藝術的本質、技法、風格、審美、創(chuàng)作等。劉氏認為“書家無篆圣、隸圣,而有草圣”,在諸書體中他最推崇草書,認為草書以千變萬化、宛轉翻覆的特點而頗具審美意味。在給予草書高度評價的同時,他從“意”“自然”兩方面論述了草書在用筆、結構和章法上獨有的審美特征。
《書概》第一條提出:“意,先天,書之本也”,“意”作為書學的最高審美原則,其本質特征是為了寄托書家的書法思想與情感?!皶槐M言,言不盡意”,“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語言的目的在于達“意”,但語言不能完整深切地表達其意,所以“圣人立象以盡意,設卦以盡情偽”,把“象”作為“盡意”的一種途徑。“頃得書,意轉深,點畫之間皆有意,自有言所不盡”,“意在筆前,然后作字”,王羲之認為“意”與筆畫之間有著密切關系,欣賞書法時得到的“意”有語言所不能傳達的妙處。在繪畫方面,湯垕認為“畫者當以意寫之,不在形似耳”,王履言“畫雖狀形主乎意,意不足謂之非形可也”,都指出書畫不應拘泥于形似,當以“意”來表現其不言之妙。這些對書畫“意”的論述,將“意”推到極高的地位。
草書能“移易位置,增減筆畫”,使“意”的藝術特征發(fā)揮到極致,也因其千變萬化、游刃自由的特點,使書家能馳騁于自由時空進行創(chuàng)作。然而劉氏指出“一味地強調意趣,便會墜入野孤禪宗”,雖然“他書法多于意,草書意多于法”,但并非意味著草書可以完全自由發(fā)揮,在結構、章法上有一定要求:“草書結體貴偏而得中。偏如上有偏高偏低,下有偏長偏短,兩旁有偏爭偏讓皆是”,草書雖主“意”,但須在“法”的范圍內創(chuàng)作,即“善言草者,意法相成”,要求草書“意”與“法”的相互統一。劉氏的《游藝約言》又對“意”與“法”的統一關系做了進一步論述:“作書,皆須兼意與法。任意廢法,任意廢意,均無是處?!闭J為“法”和“意”不可任意偏廢或偏得?!吧w草之道千變萬化,執(zhí)持尋逐,失之愈遠,非神明自得者,孰能止于至善耶?”如果書者執(zhí)著于草書之“法”,反而會失去“意”。在此基礎上,劉氏還指出“草之意法,與篆、隸正書之意法,有對待,有旁通。若行,固草之屬也”,認為草書和他書之間的“意”與“法”可以相互借鑒、溝通,強調好的草書應是“意法相成”,法中現意,意由法持。
草書因其散漫自在、變化多端的特點要求書家具有較高的天性和靈性。蔡邕說“書者,散也。欲書先散懷抱,任情恣性,然后書之”,劉氏對此做了深入要求:“欲作草書,必先釋智遺形,以至于超鴻蒙,混希夷,然后下筆”,書家要達到消除思慮的澄明狀態(tài),與自然融合,物我兩忘,才能寫出上乘的草書。陳德禮指出矛盾法貫穿《藝概》全書,它是劉氏審美方法體系的核心,“意”與“法”的關系,即自由與章法的關系,既來自于創(chuàng)作主體,又須呈現于藝術作品之中。為避免陷入對“意”而墜入“野孤禪”,劉氏提出了“得中”的審美標準,即草書恰到好處、回環(huán)中和的美。
中國人很早就把自然作為生活的一部分,老子講“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認為道性自然,自然是天、地、人所共有的至高本性,“道法自然”中的“自然”有著濃厚的形而上的意義。莊子直接表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自然中的天地、六氣、曠野、日月、五谷、飲露……這些都是他筆下自由的象征。《文心雕龍》言:“人稟七情,應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闭撌隽俗匀粚ξ膶W緣情言志的重要性?!妒勒f新語·賞譽》:“舉目謝尚為‘令達’。阮遙集云:‘清暢似達?!蛟疲骸凶匀涣钌??!蔽簳x時品評人物時尚“清暢”,而“清暢”又以“自然”為上,而到魏晉時的“自然”的意義開始擴延,并作為審美客體和標準逐漸被人們所接受。李世民認為書法創(chuàng)作中應“思與神會,同乎自然”。北宋歐陽修言“君子之欲著于不朽者,有諸其內而見于外者,必得于自然”,認為自然風格是藝術永恒的標準?!白匀弧痹谙惹貢r作為哲學概念就已經出現,魏晉時由哲學范疇轉化為美學范疇,中晚唐后“自然”既標志著一種成熟形態(tài)的美學風格,又作為一種通脫醒透、瀟灑超然的生活方式和人生境界為人們所推崇。
劉氏提出:“書當造乎自然。蔡中郎但謂書肇于自然,此立天定人,尚未及乎由人復天也?!边@是在蔡邕“夫書肇于自然,自然既立”的基礎上提出來的,近現代書法家沈尹默談到“書肇于自然”時說:“象形記事的文字就是取法于天地、日月、山水、草木,以及獸蹄、鳥跡而成的?!瓡侨》ㄓ谧匀坏模男蝿葜幸簿捅厝话鴦屿o、剛柔、舒斂、虛實等等。就是說,書家不但是模擬自然的形質,而且要能成其變化?!薄稌V》講“同自然之妙有,非力運之能成”,《草書勢》言“觀其法象,俯仰有儀”,《書議》言“是以無為而用,同自然之功;物類其形,得造化之理:皆不知其然也”,這里的“自然”指無人為書寫到達神境時,吻合自然,不像人之所為?!芭c天為徒,與古為徒……天,當觀其章;古,當觀其變?!眲⑹险J為書法創(chuàng)法于自然,強調學習書法在仰觀俯察,師法自然的同時,還當吸取其形象、章法的美,他引懷素的例子:“懷素自述草書所得,謂‘觀夏云多奇峰,嘗師之’。然則學草者徑師奇峰可乎?曰:不可。蓋奇峰有定質,不若夏云之奇峰無定質也?!边@為“師法自然”的論述做深入補充,草書不能直接取法于有定質的奇峰,而應取法于“無定質”的“夏云多奇峰”。至此,我們可以看出,劉氏借鑒前人書論“師法自然”的藝術經驗,同時注意到不僅要“法”自然,取“自然”形象章法之美,還要有所選擇,取“夏云多奇峰”。
“師法自然”以書法來反映自然、揭示自然中存在的審美因素,似乎人的作用在于發(fā)現自然中的美,并以書法反映自然之美。事實上,劉氏指出:“書當造乎自然。蔡中郎但謂書肇于自然,此立天定人,尚未及乎由人復天也?!?“立天定人”意為樹立自然的地位以確立人的作用;“由人復天”是指通過人的努力而再造自然,主張書者應從“立天定人”過渡到“由人復天”,強調了人的主觀審美因素,認為書法在創(chuàng)始于自然的基礎上,還要創(chuàng)造出優(yōu)于自然的另一“自然”,這種明確強調書法創(chuàng)造過程中人的主觀因素高于自然因素的論見在當時較為罕見,可以看出劉氏對草書創(chuàng)作與審美的深度洞見及敏感之處。
在劉氏看來,“意”在草書中具有極高的審美地位,追求“意”的審美特征既要求書家以其釋智遺形、物我兩忘的審美態(tài)度進入自由澄明的創(chuàng)作過程,又要求在章法上“意法相成”,創(chuàng)造出“得中”、恰到好處的藝術作品。此外,草書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師法自然的同時,還當吸取其形象、章法的美,從而創(chuàng)造出優(yōu)于自然的另一“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