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槑、跑：小劇場戲劇《槑好時光》的敘事節(jié)點及文化意蘊

江蘇 賈學鴻

晚唐詩人李商隱有一首著名的隱喻詩《錦瑟》，其中“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四句，意蘊尤為深曲。然而，欣賞了青麥生活喜劇《槑好時光》后，暢快之余似乎頓悟了詩的真意：人生的美好夢想，宛如夜明珠、藍田玉一樣，可望而不可及。當滿身疲憊回望走過的路時，卻發(fā)現(xiàn)最值得珍愛的東西，原來就在日常生活的“柴米油鹽”“雞毛蒜皮”中。只是當局者迷，仿佛睡夢中變成蝴蝶的莊周、抱怨倒霉的阿槑。阿槑夢醒后“我要回去”的呼喊，與傳說中死后化為杜鵑鳥的蜀國望帝杜宇對故國的一片深情如出一轍。不過，李商隱最終表達的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的感傷，《槑好時光》的主人公阿槑卻將心靈的追念化作精神的超越，使奶奶與孫兒之間的摯情、父母與孩子之間的至愛，由世俗生活上升到永恒與崇高，正如阿槑念念不忘的荷蘭畫家梵高的那句名言：“如果活著的人他還活著，那么死去的人他就不會死！”不忘初心，感念家人、老師和朋友的一路陪伴，成為笑聲背后的深意。

療治社會病痛的現(xiàn)實性主題，讓現(xiàn)代小劇場戲劇與幾千年來中華民族對人生的感懷碰撞出異彩，同時，也改變著小劇場戲劇發(fā)展的軌跡?！靶鰬騽　边@一概念誕生于一百三十多年前的法國，以反傳統(tǒng)、反商業(yè)化、追求藝術(shù)性為宗旨。20 世紀80 年代傳入中國，開啟了中國“實驗戲劇”的探索。撇開社會問題和生活矛盾，注重開掘人物內(nèi)心，關(guān)注人類意識、人性和文化的深層，并把戲劇看作演員與觀眾交流情感的過程。90 年代以后，受市場經(jīng)濟的沖擊，商業(yè)效果成為追尋的主要目標，先鋒性、嚴肅性讓位于娛樂、搞笑和非邏輯化，大眾傳媒、數(shù)字技術(shù)與市場需求共同作用，引領(lǐng)著小劇場戲劇的走向，從而與其最初的藝術(shù)理念相悖離。進入新世紀，小劇場戲劇的演進軌跡更加復雜，風格上表現(xiàn)為弱化敘事、重視本土、求快求異的特點。

實際上，小劇場戲劇在新世紀的形態(tài)和風格都呈多樣化態(tài)勢，不能一概而論。就拿舞臺劇《槑好時光》來說，它撿回了小劇場戲劇最初排斥的“傳統(tǒng)”主題，對家庭倫理問題給予熱切關(guān)注。與此同時，它也沒有完全放棄“先鋒性”手法，而是將傳統(tǒng)藝術(shù)、大眾娛樂與多媒體技術(shù)進行融合，使戲劇彰顯出獨特的當代文化屬性。其中，對夢境、槑字意蘊和奔跑動作等元素的調(diào)遣，不僅增強了敘事的邏輯性，還流溢出傳統(tǒng)文化的內(nèi)涵。

夢境的穿越敘事

時空與主題互為表里，是戲劇表現(xiàn)主題、構(gòu)建情節(jié)的重要元素。時空穿越成為當下一種新興的美學潮流，是影視與戲劇作品娛樂和消遣的資源之一，也是“輕敘事”的突出表現(xiàn)。然而，要使穿越表現(xiàn)在邏輯的合理限度內(nèi)，夢境無疑是很好的選擇。

《槑好時光》以阿槑的繪畫夢想為誘因，展現(xiàn)成年的阿槑在人生不如意時，追憶自己成長的“槑好時光”。因此，故事要在現(xiàn)實與過去之間不斷切換，切換的拐點就是睡夢。全劇去掉開頭的背景和最后的結(jié)局，整個故事就是由三段現(xiàn)實加三段夢境構(gòu)成。

第一次入夢，意在設(shè)置因繪畫理想引發(fā)矛盾。阿槑大學畢業(yè)后成為一家公司的設(shè)計師，因為他一心想著畫畫，被公司老板——他的好友金寶解聘。與此同時，女友燕子又提出不愿再“單相思”，與他分手。郁悶的阿槑便借酒澆愁，隨后沉沉睡去。夢中他走進兒時的小巷，回到中學校園的大樹下，遇見了他的三個好友：燕子、金寶和毛頭。金寶和毛頭在大樹后抽煙被老師發(fā)現(xiàn)，阿槑則成了他倆的“頂包”。阿槑因向老師說明實情，又被指責“出賣兄弟”，還被迫替“兄弟”寫檢查。第二次夢境，交代因媽媽阻撓繪畫理想難以如愿。

阿槑被公司老板金寶的短信吵醒，回到現(xiàn)實。金寶責怪他真收五萬塊解雇費不夠朋友，阿槑罵他吵了自己的美夢。隨后又酩酊大醉進入夢境。這次他回到了家里。因“抽煙頂包”一事，老師把電話打到家里，奶奶保護他，爸爸教導他，媽媽打他，命他放棄繪畫，認真準備考大學，然后接手“槑氏面館”。通過夢里的故事，揭示阿槑成長的家庭環(huán)境，以及他心中那團繪畫之火難以燃滅的過程。四個小伙伴之間，也因為朦朧的愛情而發(fā)生隔閡。

第三次入夢，講述矛盾化解但繪畫夢想仍然遙遠。

第二場夢被掃大街的阿姨攪醒。阿槑哭喊：“我又回來啦？?。∥乙厝?！”于是他又回到剛才夢中與燕子談理想的場景。四個小伙伴因為燕子發(fā)生糾葛；阿槑隨后由于幫毛頭抓到小偷而成了“槑神”；“槑氏面館”的陽春面讓四個小伙伴回味無窮；媽媽也獲得了奶奶的理解；奶奶癡呆了，幾個小伙伴唱歌陪伴她。奶奶在阿槑為她畫畫時辭世，阿槑帶著對奶奶深深的思念和對繪畫藝術(shù)的執(zhí)念，又回到現(xiàn)實中。

劇作對三次時空穿越，還進行了匠心設(shè)計。每一次進入夢境，都伴隨巨大的雷電聲，似乎雷聲是穿越的力量。但是對現(xiàn)實與夢境的界限，則做了模糊處理，就像《莊子·齊物論》中分不清蝴蝶與自己的莊生。第一次入夢回到中華中學，阿槑驚道：“我不會喝死了吧？”三個小伙伴出現(xiàn)，他又叫：“夢里還能夢到這三個鬼！”因被迫替兄弟寫檢查，阿槑喊道：“原來，我在夢里也這么倒霉啊！”夢到王老師，阿槑脫口說出：“你好年輕?。　眽舻桨职郑骸澳隳菚r頭發(fā)還是黑的！”這些表述，都是從現(xiàn)實視角而非夢中情景出發(fā)的，說明夢中敘述者偶爾又跳回現(xiàn)實，似乎告訴觀眾他沒有完全入夢，敘事邏輯打破了，卻營造出趣味性效果。

“槑”字的豐富意蘊

“槑”，《康熙字典·玉篇》解釋為：“古文梅字。”梅花又是南京的市花。舞臺劇《槑好時光》取材于以南京城南憶事為題材的同名卡通動漫集，阿槑的造型就是根據(jù)卡通人物阿槑的形象而設(shè)計，大嘴巴，紅臉蛋，號稱“南京人的小幸?！?，又是南京文化的代言人。

從字形看，“槑”還有一層意義：兩個“呆”字并列，與愚蠢、呆傻意義相關(guān)，即兩個人傻傻地在一起，才是最美好的時光?！皹帯边€是一個網(wǎng)絡(luò)熱詞，在陜西文言中，是形容人很呆傻，很天真，而這一層含義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恰恰是理想人格的表現(xiàn)形態(tài)。

《論語·公冶長》中孔子評價衛(wèi)國大夫?qū)幬渥訒r說道：“邦有道，則知；邦無道，則愚。其知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逼渲械摹爸?，與“智”相通?？鬃淤潛P寧武子大智若愚，常人難以企及。

槑的愚笨之義，還是《莊子》津津樂道的命題。《莊子·達生》記載紀渻子為王養(yǎng)斗雞，把“望之似木雞”視為全德之態(tài)，成語“呆若木雞”即由此而來?！短斓亍菲臐h陰丈人以“機心”為恥，他鑿隧入井，抱甕取水灌溉圃畦，與“愚公移山”精神有些契合?！渡侥尽菲岬侥显降慕ǖ轮畤?，“其民愚而樸，少私而寡欲”，屬于得道之地?！洱R物論》稱“圣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認為愚鈍之性是天地自然的本性?！短爝\》篇有關(guān)于人欣賞音樂的心理過程的描述，最后是“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載而與之俱也”，意思是說“愚”是理解音樂的天賦之一，也是步入道境的條件。

《槑好時光》中阿槑的性格，在開場的序中，就被小伙伴們評價為“又呆又萌、呆萌呆萌”。他崇拜天才畫家梵高的格言：“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團火，但路過的人只看到煙霧?！睘榇耍计鹆死L畫夢想。為了這個夢想，他被公司解雇，并說是自己的責任，逼得“單相思”的燕子提出分手。夢中見到金寶，他天真地問：“你是不是又雇傭我了？”面對燕子朦朧的情感，他傻傻地問：“你是不是就從這個時候開始喜歡我的？”感到尷尬的燕子氣得大哭。為別人犯的錯頂包，還被責罵“出賣兄弟”。金寶說他“乏味”，毛頭罵他“狗屁”，還戲說“被他媽打傻了”。他純樸寬厚，坦誠直率，沒有心機，不會說謊，看淡名利。正因為這股傻氣，他能夠執(zhí)著于藝術(shù)理想。然而，阿槑并不乏睿智，當毛頭因家里丟錢而被誤解時，他一下就判斷出誰是小偷，瞬間由“呆萌”變成了“槑神”，真正的大智若愚。

奔跑動作的象征

生命有限，時光卻永不停歇，如奔騰的江河。《論語·子罕》記載孔子站在飛速流逝的河水岸邊，留下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慨嘆?！肚f子·知北游》也說：“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敝魅斯幗?jīng)常思考的，是古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的著名論斷：“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事物的變化是絕對的，“槑好時光”的流逝就更加匆匆。于是，奔跑動作就代表著人在旅途的生存狀態(tài)。

奔跑的場景，在劇中共出現(xiàn)兩次，一次是在開場，一次是在收場。

開頭一上場，阿槑因犯了錯誤拼命地跑，媽媽拿著雞毛撣子騎馬一樣地猛追，奶奶拄著拐杖跟在后面顫巍巍地喊：“別打我的阿槑?。　卑职峙艹鰜韯衲棠袒厝?。這是話劇的序曲，交代劇中阿槑成長的家庭環(huán)境，也是大多數(shù)中國家庭的常態(tài)，極平凡而又不平靜，用金寶的話說：激情、動感，又夾雜著些許肌肉刺激的疼痛。阿槑在奔跑中遇到燕子、有同樣奔跑經(jīng)歷的毛頭和擁有“健力寶”飲料的金寶，彰顯出中學生的青春活力，為全劇定下“槑好時光”的基調(diào)。

第二次奔跑出現(xiàn)在劇尾，借以交代故事的結(jié)局，也象征著主人公在各自的人生旅途上繼續(xù)前行。阿槑要去北京參加畫展，毛頭因電瓶車斷電，奔跑著去給客戶送快餐，燕子在結(jié)婚日選擇單身，奔向自己的自由生活。金寶則說當初的“五萬塊”解雇費是自己為朋友仗義疏財，支持阿槑繪畫的贊助費，此刻要與阿槑一起去北京，“朋友在哪兒我就在哪兒”的表白，為故事開始的解雇風波畫上了圓滿的句號。

這是一個開放性的結(jié)尾。劇作通過“奔跑”這樣一個富有力度的動作提醒人們，盡管每個人的目標千差萬別，所處的人生階段也各不相同，但人生在世要努力奔跑是一致的。時光就像在與人賽跑，稍縱即逝，真正“槑好”的時光，不在未來，也不要去夢里尋找，而是要抓住現(xiàn)在。

①吳保和：《中國當代小劇場戲劇》，上海遠東出版社2016 年版。

②李泳臻、李夢真：《論新世紀中國小劇場戲劇的風格表征》，《戲劇文學》2019 年第1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