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袁宏道性靈說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實踐
——以《瀟碧堂集》為例

⊙朱倩［湖北民族學(xué)院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 湖北 恩施 445000］

一、袁宏道的“性靈說”

詩中的“性”“靈”自古以來被文人們以不同的形式重視著。從“詩言志”到“吟詠情性”，文人們一直重視著詩歌中的“性”與“靈”，但大多都是在強調(diào)詩歌的思想情感方面。袁宏道作為性靈說的集大成者，提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創(chuàng)作論，將性靈說理論與創(chuàng)作實踐融合。

（一）性靈說的形成

從時代方面來講，袁宏道在《與江進之》中寫道：“世道既變，文亦因之，今之不必摹古者也，亦勢也?！薄叭狈e極順應(yīng)時代潮流，發(fā)展李贄“童心說”與湯顯祖“唯情論”等思想主張，提出“獨抒性靈，不拘格套”的“性靈說”。袁宏道在《敘小修詩》中品評袁中道的詩說“大都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蔼殹弊志捅砻魉鶑娬{(diào)的作者應(yīng)抒發(fā)各自的性情，由不同的心，生各自的情，使作品展示作者獨特的創(chuàng)作與思想個性。“三袁”在指斥當(dāng)時詩文“摹擬”“格套”等弊端的同時，并沒有完全否定古文辭派的“復(fù)古說”。袁宏道提出“學(xué)古不必泥古”，說明為文作詩須學(xué)古人寫詩用字的技巧與學(xué)詩練詩的精神，但又要不拘格套，須見從己出，獨抒性靈。從袁宏道人生經(jīng)歷分析，其人生前期在官僚生活中讀經(jīng)習(xí)禪，后通過袁宗道接觸到了“性命之學(xué)”，將儒、佛、道三者合為一，并“力爭想以性命之學(xué)來解脫儒家一貫的絕對性”，同時又受王學(xué)左派心學(xué)的影響。袁宏道以“性靈”作為創(chuàng)作的基礎(chǔ)，同時又說“性靈竅于心”，這里可以看到其受禪宗和佛家思想的影響，將“性靈”與本體之“心”聯(lián)系了起來。“三袁”學(xué)道學(xué)佛，道家使得他們的文章有超脫氣，禪宗的直指本心又使得他們“獨抒性靈”“信口而出”。

（二）袁宏道性靈說的特質(zhì)

三袁“性靈說”將“性”與“靈”結(jié)合，要求作家不僅要在詩文中表達真實性情，同時須表現(xiàn)其天生的靈氣，用其創(chuàng)作的靈氣為真性情潤色。不拘一格的性靈說要求作家自由靈活寫作、獨抒性靈。在這一理論指導(dǎo)下，作者的創(chuàng)作多有感生情，隨筆直抒。在山水自然游覽的愉悅心境下，所看之景往往是清新明亮的，所抒發(fā)的情是無拘無束的，所創(chuàng)作出的詩文往往是自由靈活的，所寫詩句也是平淡活潑的，這樣不免會有許多人認為“性靈說”指導(dǎo)下的詩文創(chuàng)作有些輕巧，詩文的美感不足。但如果在面對山水、欣賞自然時還要想著咬文嚼字及如何在詩中表現(xiàn)自己的博古通今就未免有些矯揉造作了。以平淡之語寫真實之所見所感，正是袁中郎的特色，正是“性靈說”實踐的難得之處。

三袁的“性靈說”是他們反復(fù)古派的產(chǎn)物，是他們流連山水自然的產(chǎn)物，也是他們追求真實自由性靈的產(chǎn)物。他們在對現(xiàn)實生活的半逃避狀態(tài)下，在山水中抒發(fā)性靈，借對大自然的慨嘆表達對社會生活的感思，在大自然中忘卻世俗紛擾。因此他們的山水詩文在描山畫水外還會加入由作者一時心情而表現(xiàn)的或歡快或優(yōu)雅閑適的生活場景。這就使得詩中不僅有山水之靈，還有生活之趣，使得山水隨著作者的性情變化而有不同趣味。

二、“性靈”在袁詩中的沉淀

《瀟碧堂集》中收錄的詩文是袁宏道居柳浪館六年游歷及研學(xué)期間所作，此時期作者在文學(xué)上的創(chuàng)作與思想較之前更成熟，其“性靈說”理論的運用也更得心應(yīng)手。因此，本文選擇《瀟碧堂集》作為研究對象，對詩集中在“性靈說”實踐方面有代表性的部分篇目進行分析，希望作者筆下的美句也能讓更多的人知曉、欣賞與運用。結(jié)合袁宏道“性靈說”的實踐及前人對他創(chuàng)作的評論分析，本文從袁宏道詩的“真”“趣”“奇”“淡”等四個方面展開分析。

（一）真——“打破格套，獨抒性靈”

人生難得的是“真”，真情、真意、真心、真話、真性情。雖然我們無法再現(xiàn)袁宏道一生的經(jīng)歷與思想情感的變化歷程，也無法與他促膝長談“性靈說”的創(chuàng)作實踐，且詩無達詁，但通過其留下的一篇篇詩文，我們可在字里行間窺探出作者一時一地的思想感悟，捕捉作者的真性情、真心意。

“我愿作書魚，死即藏經(jīng)埋”是作者在《庵中閱經(jīng)示諸開士》一詩中性情的流露。詩中，作者寫了香象截河、《百喻經(jīng)》《齊諧》等為“愿做書魚”這一愿望做鋪墊。在閱讀了佛家文學(xué)作品、民間志怪小說等有寓意又詼諧的書籍之后，作者只愿做一只書中的小蟲，一生遨游在書籍的字里行間，不問世俗，不管世事。還有《柳浪館》詩兩首中“欲買湖居先買閑”的詩人對閑雅生活向往的抒發(fā)。第一首詩中鬖鬖垂柳隨風(fēng)搖曳如碎錦云鋪，時有鶴過僧來，閑來無事的作者疏疏流水、會會僧人，好一個閑適的生活。字里行間流露著作者對柳浪館的滿意。愜意的詩人都在幻想“欲住維摩容得否”，但最后詩人又突然轉(zhuǎn)入現(xiàn)實“湖亭才得兩三間”。結(jié)尾倒是看不出作者的失望，反而是一種滿足、自愜。但在第二首中，作者明顯地將對現(xiàn)實的不滿寫入了詩中?！苞Q有累心猶被斥，梅無高韻也遭刪”，隱逸的鶴、高潔的梅都遭排斥，詩人在求閑的心情下想到世俗的紛擾，在吐槽一番后還是罷了罷了，繼續(xù)去賞水詠物，去探尋僧人的蹤跡吧。

作者這是在用情寫詩，心中滿足，詩句也簡單輕快。眼到、情到時，詩句即出。在山水中求得個性的解脫與性情的自由舒展，在山水中忘卻世俗冷暖、擺脫社會生活的束縛，去求得一份書香與心閑，其性靈之真讓人解頤。

（二）趣——不拘一格，活畫山水

袁宏道詩中的“趣”是與表現(xiàn)形式上的“變”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白儭笔侵冈娋浔憩F(xiàn)形式的自由靈活、“不拘一格”；“趣”是詩文中所表現(xiàn)出的生動活潑的山水自然之“情趣”與世俗、“世雅”之趣。

《伯學(xué)齊中話舊感賦》一詩中的詩句細細品來有袁宏道“直抒性靈”的活潑之趣。詩人與伯學(xué)相聚話舊，先回憶十五年前“春郊走馬”的場景，后感嘆當(dāng)年的細竹如今已長出了老結(jié)，稚嫩的松樹如今竟然裹上了一層霜一樣的老皮。更令人驚嘆的是如今鬢角也長出了禿髭，這時的作者三十二歲。十五年的時光如白駒過隙，作者不得不驚嘆時過境遷。詩中“細竹也來成老節(jié)”中的“也來”與“稚松何意見霜皮”中的“何意”是作者對竹對松的反問，竹、松似乎是來湊熱鬧的，似乎是來提醒作者十五年的時光已不再了。因此作者寫道細竹也拿出老節(jié)來湊熱鬧，反問松裹著一層霜皮是什么個意思，禿髭竟公然在鬢角長出，沒有問得作者的同意。其實并非作者不知道時光已去，自己也已步入中年。是在與友人的敘舊回憶中作者才真正感受到時光之飛逝，內(nèi)心的驚訝表現(xiàn)在詩中就成為對竹、松的反問與對禿髭的詰難。

《坐王官谷朋石館同程彥之分得石字》一詩是融不拘一格的“變”于詩而展現(xiàn)山水、生活之“趣”的。作者先打破詩的格套，分別列舉出林、米、荀、謝四家的梅、石、香、屐，隨后寫瘦鶴、老松為后文奠下了古雅的情調(diào)，下文的竹、花為存雪做梅湯、和香燒筍這樣的儒雅行為作下鋪墊。館四周的自然環(huán)境與雅士們的生活場景相互映襯，有山水之趣，也有文人們雪湯燒筍的生活之趣，“一分供調(diào)御，一分待幽客”，實為一幅世雅的生活圖景。

詩人將自然景物與日常生活結(jié)合，使得生活變得自然清新且充滿雅趣，所見之景也隨人而活潑可愛。袁宏道的山水詩文中，“沒有魏晉時代探索人和自然關(guān)系的哲學(xué)追求，沒有唐人雄渾壯闊的氣象或含蓄深沉的內(nèi)蘊，也沒有宋人那般的理趣”，他的山水詩文是普普通通描山畫水又充滿生活情趣的風(fēng)俗畫。

（三）奇——奇材、奇思、奇語

“奇”是詩人與俗不同的“奇材”“奇思”“奇語”，是作者寫詩立意與描寫角度的與眾不同及語出之奇，沒有刻意地去修飾。

“竹子只數(shù)梢，且有干云勢”（《題伯學(xué)齊居》），這是作者壯竹之勢的夸張妙語；“閑花不用多，一株兩株膩”，這樣的話似乎多是從佛家文人口中說出的。多數(shù)人愛繁花似錦，作者獨說“一株兩株膩”，也算是一種與眾不同的“奇語”。確實好花不用多，一朵足耀眼；好句無須繁，兩三留功力。有時候恰恰是獨有的這一兩點“閑花”能使居館增色不少?！案稍苿荨北葦?shù)支竹是一種奇思，一兩株閑花足增色是奇語，卷中有“秋水波”、畫中有“春山意”也是奇語，更是作者對齊居的贊美、對如此居住讀書環(huán)境的羨慕。

“是處煙嵐掛齒唇”“學(xué)得云閑是主人”（《采石峨眉亭》其三），好一個仙云仙景中的閑適心境！這里的云霧不是彌漫繚繞在山巒之間，而是吊掛在人的齒唇間的。詩人享受著大自然對自己的親昵，“懶將時事罥心神”。但詩人認為大自然也不是任意讓人去享受的，在游覽青山時人也要償付代價，但是“學(xué)得云閑”你就能“是主人”。能讓自己像云霧一樣自由繚繞在山巒之間，而不是成為青山中的一粟，你就能成為享受自然的主人。

袁宏道作品中的山水景物總是映射著主觀情趣，擁有不同的理想色彩，但是幾乎都表現(xiàn)著與山水特性相呼應(yīng)的作者為獲取人生自由的真切愿望。這些在其作品的取材上有明顯的表現(xiàn)。作者所留戀的自然景物，或如《賦得斜風(fēng)細雨不須歸》中“絲煙細雨著羅窗，墨樹濃山寫生繪”般自然清新；或如“云腳才封馬跡山，輕雷忽過吳淞界”那樣變幻多姿、富于生機；或如《采石峨眉亭》中“擬將杯棬作家鄉(xiāng)，臥月橫煙夢幾場”及《夜臥青玉峽看月》中“五更涼夢泊孤云，以手捫天如蒼玉”的新奇而富有個性。這些選擇提煉的傾向性，無不是作者自由之性情對非自由的傳統(tǒng)的反撥。

（四）淡——世俗之外、世雅之間歸于平淡

“淡”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朗朗乾坤，誰不是俗人一個呢？但又有多少人能暫放開世俗歸于平淡，享受平淡的心境、思想與語言呢？

《法華庵看月江老衲移柏樹》詩，是作者語之平淡的代表。“竹皮屋子槿條籬”，語言之俗像是俗語，但這正是作者的特色，體現(xiàn)了詩人所言的“繁華濃葉最不宜”。見到簡單的景物用簡單的語言不加修飾地表達，作者這一簡單的敘述幾乎讓人看不出是出自一位文人之手，與“映階碧草自春色”相差太遠。但這并不是作者寫詩的造詣不高，而是一種直寫所見，即見即寫。作者與佛僧交往時幾乎都是愉快的，在享受他們的閑雅生活之后，作者心情暢快，心樂而語出，語出而平淡。

《風(fēng)柳》一詩中作者先敘述了雨后城中的狀態(tài)——“傾城喜”，隨后一“拋”一“惱”，一個是超然的，一個是世俗的。在詩人回想過去今時的經(jīng)歷時，就像在《柳》的第三首中“少年容易起悲酸，每為春條惹肺肝”，與如今的“心老煙灰滅”對比，只將那春條當(dāng)作“遮籬”映水看。詩人不由得感嘆世俗的羈絆都是“閑思”與“閑恨”，還不如讓它們像煙一樣離散而去。雨后的景色是清新的，詩人的心境也能爽朗到看淡世俗紛擾，讓種種愛恨糾葛消失在自然之中。

“醒即讀書倦即枕，不將無事?lián)Q公卿”（《白門逢焦師座主》），這是多少書生向往的生活。但在入世思想指導(dǎo)下的世俗生活中，這樣的生活會被評以消極避世、不問時事。步入仕途與追求心靈自由，何為積極何為消極？在筆者看來都是一種生活態(tài)度。“醒即讀書倦即枕”“學(xué)得心閑似水閑”（《無念同余迎先伯修，賦此為別》），這些是作者嘗盡人間惡趣之后的道法自然。詩中哲理不多不深，多的是作者的真性情。

作者在對自然平常事物的描寫中寄托對人生社會的感思，但最終都歸于“冷淡足生活，不向晴處暖”（《和官谷館字》）的平淡。“隱”不能真正脫離世俗，但面對自然山水時可以因為對自然的敬畏與熱愛而暫時忘卻現(xiàn)實世俗，達到“我以我心寫山水、我以我詩抒真情”的境界。

袁宏道將“性靈說”理論融于實踐，將中郎特色展示在詩句間。他的“真”是“我愿做書魚”般自然真實、不加雕琢的性情流露；“趣”是“貯雪點梅湯，和香燒筍炙”的世雅之趣，是“細竹也來成老節(jié)”“稚松何意見霜皮”的生動活潑的山水之“情趣”；“奇”是“閑花不用多，一株兩株膩”“是處煙嵐掛齒唇”的奇思奇語；“淡”是“鶴有累心猶被斥，梅無高韻也遭刪”之后的“學(xué)得心閑似水閑”，是世俗之外、山水之中的歸于平淡。

三、結(jié)語

一直以來有人評價性靈說無視古文正統(tǒng)，以抒情的態(tài)度作文，所作之詩文淺率空疏。就筆者看來，雖然公安派的“性靈說”在當(dāng)時文壇上未能產(chǎn)生巨大影響，但“性靈說”的“打破格套，獨抒性靈”就是對復(fù)古辭派的反撥，是一種文學(xué)上的解放。在性靈說理論下，作者也并非完全地以抒情態(tài)度作文。袁宏道山水詩篇中有對自然事物的細致描繪，有對所到之處所見之景的摹寫，同時加有對世俗生活的反映，或?qū)﹂e適逸雅生活的向往，以及俗、雅生活交織描述之后“閑思與閑恨，種種逐煙銷”的歸于平淡的心境。

針對袁宏道提出的“不拘格套”，有學(xué)者表達袁宏道詩文語言不事雕琢，措辭輕巧的評價，這也不能完全否認。袁宏道的部分詩文確實是直接用俚語而沒有文人詩的雅致。但其許多即景生情，信口而出的詩句沒有太多刻意的修飾，的確是作者真性情的流露，如“本欲死心無可死，爛紅堆里話清虛”（《雨中坐方平弟旃檀館即事》）；作者在山水、斜風(fēng)細雨中游玩高興之后寫出“鋪糟一枕釣竿眠，不覺風(fēng)波在船外”（《賦得斜風(fēng)細雨不須歸》）， 這里有他游玩山水的舒適心態(tài)，也有他拋去俗世生活“風(fēng)波”的坦然；“東風(fēng)若過黃梅節(jié)，吹得先生醋甕香”（《王闇然館中看梅，余家塾也》），這是文人間高興時的即興交流，沒有修飾，只有談笑時的愉悅。正是這樣的即興而作，我們才能感受到袁宏道對自然的喜愛與他的坦率、真誠。若在即興抒情時還要先想想引經(jīng)據(jù)典，就不是為了抒情而寫詩，而是為了寫詩而生情了。

真情直性造就了袁宏道的灑脫，時代需求成就了袁宏道的性靈說。當(dāng)袁宏道游入自然，山水作為其理想寄托時，性靈說也就融入了詩歌之中?！稙t碧堂集》只是袁宏道一生游歷創(chuàng)作的一個階段的作品，他的其他詩歌集中還有許多比本文所舉例子更美的詩句等待著后人去發(fā)現(xiàn)與欣賞。

①② 郭紹虞：《中國歷代文論選》（第3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210頁，第211頁。

③ 金庭希：《袁宏道性靈說研究——兼與李贄比較》，《中國人民大學(xué)學(xué)報》1997年第5期（第11卷），第93頁。

④ 錢伯城：《袁宏道集箋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839頁。（下文有關(guān)袁宏道詩作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⑤ 季羨林、張燕瑾、呂薇芬：《明代文學(xué)研究》，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24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