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 昆 張鐵云
時下,伴隨世界政治經濟一體化進程向縱深推進及全球跨文化傳播的相互滲透、融合,國家與國家之間的相互依賴程度和“命運共同體”意識顯著增強,以互聯(lián)網(wǎng)和人工智能為代表的物質與技術承載體以及全球化運動使國際社會的物質和精神交往正日趨向“地球村”邁進。在信息化和全球傳播時代下,一國對外政策的制定及其行為效果除了受制于本國的利益和實際需求外,將越來越取決于其他國家公眾對該國總體特征和屬性的知覺與評價,即通常意義上的國家形象(他我形象)。作為國家“軟實力”的重要內容和集中表征,國家形象不僅在一定程度上映射著國家綜合國力和國際地位狀況,它還是追求和維護國家利益的有力工具,涉及一個國家能否以最小付出和代價實現(xiàn)自己的既定目標問題。因此,國家形象一直以來都是國際關系中的一個關鍵變量,對國家間的交往行為和國際政治格局發(fā)揮著不可或缺的調控作用,在某些時刻其效用甚至超越了物質和軍事實力的影響。“在為生存和權力而進行的斗爭中……,別人對我們的看法同我們的實際情形一樣重要。正是我們在他人‘心鏡’中的形象,而不是我們本來的樣子,決定了我們在社會中的身份和地位,哪怕這鏡中之像是歪曲的反映?!雹俦M管國家形象在國際關系中發(fā)揮功能還不可避免地受到其他因素的制約,但不能據(jù)此否認它在國際舞臺上的角色和地位。事實上,國家形象的戰(zhàn)略價值在古代社會就已引起政治決策者和謀略家的關注,只不過在當時的國家戰(zhàn)略架構中一直被當作一種邊緣性因素。隨著全球化時代的到來與國際政治經濟競爭的加劇,國家形象的戰(zhàn)略地位和作用逐漸凸現(xiàn)出來,并演進成了主權國家最重要的無形資產之一和國家整體戰(zhàn)略中一個獨立性的考量因素。今天,各國紛紛從戰(zhàn)略高度重新定位國家形象,并將它視為國家軟實力的核心要素。
不容否認,主權國家在國際社會型塑和傳播國家形象的活動受到多重力量的制衡,而其中需要特別指出的一種因素乃是國際成員對該國行為合法性的集體判斷情況。作為政治學和社會學領域的重要范疇,合法性的本意是政治權力實施統(tǒng)治的正當性、合理性,其本質是一種社會現(xiàn)象,并且這種現(xiàn)象的產生源自于或滲透著民意的力量,而非暴力脅迫下的接受與支持。通常情況下,合法性概念適用于闡釋國家內部的政治現(xiàn)象,馬克斯·韋伯(Max Weber)認為管理國家者欲實現(xiàn)社會的根本穩(wěn)定,必須在民眾中間喚起并維持對其合法性的信仰。②同樣地,在由基本行為體——國家所組成的國際社會,盡管國家間交往處于無政府狀態(tài),但毋庸置疑,一國的外交政策僅有該國民眾的支持是不夠的,還要最大程度地獲得來自其他國家的多邊認可和擁護,在國際場域亦存在著合法性問題。而且更為重要地,在全球化成為主流趨勢的時代語境下,任何國家若拋棄或破壞國際制度與集體共識即“國際合法性”而執(zhí)行“單邊主義”,都將注定因“失道”而走向“寡助”,該國國家形象的建構與傳播事業(yè)也將受到沖擊,因為在更本質的意義上良好的國家形象就象征著更高的可信度、更強的接納性以及更廣闊的國際合作與發(fā)展空間。鑒之,本研究循著國際合法性與國家形象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嘗試從國際合法性視角出發(fā)來建構國家形象認知。
關于國際合法性的起源,英國國際政治學家伊恩·克拉克(Ian Clark)把它歸結于“國際社會”——國際社會不僅創(chuàng)造了合法性概念的認知,而且使合法性的實踐成為可能。在《國際社會中的合法性》一書中,克拉克通過對《威斯特伐利亞和約》和《烏德勒支和約》的歷史考察,論證了現(xiàn)代國際關系和國際合法性的真正形成時期應為18世紀20年代,因為此時《烏德勒支和約》(1713)首次將歐洲社會早先確立的主權和獨立等行為準則付諸以法律條文,意味著國家在國際社會行動開始經受規(guī)約和信仰的約束。③按照克拉克的分析,只有當參與成員尋求能夠被其他國家承認的共識且根據(jù)達成的規(guī)范(如主權)和制度(國際法、外交對話)履行有約束力的相互義務時,國際社會和合法性才具有存在的可能,即國際社會是建立在成員國相互承認和共同擔當原則前提下的。克拉克從歷史視野追溯了國際合法性誕生的時代背景和基礎,在學術界最先提出國家的國際合法性問題的是美國政治學家伊尼斯﹒克勞德(Inis L.Claude)。1966年,克勞德在《集體合法化:聯(lián)合國的政治功能》一文中指出:在國際舞臺上成員國的行為及其地位的合法性是由處于統(tǒng)一體中的同行所作出的政治判斷,而非依賴國際法庭提供的法律認定。④克勞德這里雖未直接使用“國際合法性”這一術語,但“集體合法性”在內涵與本質上已與國際合法性理念無異。克勞德的論述對我們今天理解國際社會中的合法性現(xiàn)象依然具有重要啟發(fā),然而在冷戰(zhàn)的格局下由于倡導文化和倫理認同的規(guī)范理論被壓制,他的思想并未獲得普遍關注。直至1990年代以來,伴隨著主權的全球化運動、大國政治與軍事沖突以及包括核污染在內的生態(tài)災難等全球治理難題的頻發(fā),世界各國民眾更加反思人類未來,意識到了國際法和社會規(guī)范的重要性。在這時,國際關系理論界才圍繞國際熱點事件掀起研究合法性的熱潮。
一般地,在現(xiàn)代政治中合法性的實現(xiàn)路徑和主要內容大體可歸納為:“程序合法性”“價值合法性”“功能合法性”,它們構成了所有行為體或權力類型獲取合法性的基礎;在國際社會一國之對外政策和行為想要被他者認可與支持同樣需滿足這三種維度的要求,只是其內涵和表現(xiàn)不同而已。具體來講,國家從事對外活動既要遵守國際法和國家間確立的共同規(guī)則和價值,又要為國際社會提供力所能及的公共產品。
在國際關系中,“國際合法性”的現(xiàn)實功用主要體現(xiàn)在保障國際社會的穩(wěn)定與國際政治體系的持久性方面。在以權力和利益為中心的世界體系中,維護本國的國家利益是主權國家對外活動的出發(fā)點和落腳點,共同的利益趨使國家走向合作,但利益的差異和相悖勢必將導致國與國的交往中充斥著各種矛盾,進而沖擊正常的國際秩序。因此,打造現(xiàn)代國際關系的良序格局離不開約束的力量和國家間的“共識”,正如基辛格所言:“穩(wěn)定往往不是追求和平的結果,而是產生于一種普遍接受的合法性。”⑤其實,“國際合法性”在國家形象的認知與傳播活動中也扮演著重要角色,這里從以下兩個方面來說明。
首先,國際合法性是一國開展國家形象塑造及獲得良好傳播效果的基礎性前提。在國內政治實踐中,政府執(zhí)政若不具有合法性,就無法獲得民眾自覺自愿的服從,甚至此時政府的任何一個過錯或失誤都可能會招來群眾的非議和抵觸,在社會上引發(fā)病毒式傳播。國際社會也是如此,如果一個國家的外在綜合表現(xiàn)在很大程度上被成員國解讀為非理性和不道義,那么這個國家的對外傳播與國家形象塑造活動也將由于“和者寡”而陷入“傳而不通”或“通而不暢”的困境,正所謂“名不正則言不順”,即便該行為主體后期努力地做出一些修復和調節(jié)活動,也會遭到當?shù)孛癖姟跋热霝橹鳌笔降呐懦?信息傳播很難抵達目標對象心中??梢哉f,地緣關系、思維方式及新聞傳媒等因素在具體的國家形象傳播實踐中處于基礎性地位,構成了民眾感知和評價“他者”的關鍵標尺,因此我們進行這種文化和政治的解讀一定不能貶低甚至忽視國際合法性在精神交往中的作用,相反很多時候主權國家型塑自身形象的無力或失敗往往與目標國家受眾對其行為“合法性”的評價緊密相聯(lián)。當然,良好的國家形象反過來也有助于一國在國際事務和國際競爭中贏得更多的支持與認同,提升本國對外行為的國際合法性。
其次,從國際合法性視角出發(fā)考察國家形象具有理論上的必要性。在國際關系幾大理論流派中,現(xiàn)實主義”與“建構主義”對國際事務及政治行為的闡釋具有一定的影響力。但從本體論上講,這兩種范式是大相徑庭的,如現(xiàn)實主義的代表人物摩根索、歐根斯基與吉爾平等主張世界是由物質基礎構成的,在紛繁復雜的國際關系中國家力量和國家利益決定著該國的一切外交行為,當國家具備干預或攻擊他國的實力時就一定會產生相應的意圖。因此,現(xiàn)實主義學者傾向于政治悲觀情緒與道德懷疑精神。與此相對,建構主義學派則認為我們生活的世界主要是精神世界,物質世界很多東西的意義是由人類豐富的精神世界所賦予的,在他們看來國家利益的界定不取決于事先的物質性力量,而要受到信仰、情感、意識以及國家認同等精神因素的影響,并隨著觀念和規(guī)范的變化而變化。國家形象是國際關系中的一個重要變量,現(xiàn)實主義與建構主義的對壘也導致當前的國家形象研究在一定程度上受到這兩種范式的影響。一方面,現(xiàn)實主義從物質主義視角出發(fā)強調主體對客體的反映,堅持國家形象的基本事實源于一國內部因素而非主體間的建構,如經濟發(fā)展、自然資源、地理位置、歷史經驗與政治文化等客觀物質現(xiàn)實在國家的形象架構與戰(zhàn)略選擇上起著決定性的制約和驅動作用;另一方面,建構主義指出文化觀念、政治制度、社會規(guī)范以及道德情感等因素在國家形象及政治行為效果的生成過程中并非都是邊緣性解釋變量,它主張形象不是與生俱來的,而是一個關系型概念,經由社會交往和互動建構起來??陀^地說,現(xiàn)實主義與建構主義流派關于國家形象的闡釋各有特色、也各有缺陷,現(xiàn)實主義方法基本上把國家形象的研究置于“靜態(tài)理論”的真空中,忽視了權力運行的道德基礎與政治目的,無法對國家形象的變遷給出有說服力的解釋;而建構主義路徑解讀國家形象又過于強調符號、文化以及意識形態(tài)等非物質性力量的作用,帶有濃厚的樂觀和理想主義色彩。我們應當看到,“國家形象既非是對純粹客觀世界的反映,也非一個純粹建構的產物,因而,無論是片面偏執(zhí)于物質一端的現(xiàn)實主義還是片面偏執(zhí)于互動一端的建構主義,都不能夠對國家形象這個現(xiàn)實經驗問題做出全面正確的解釋?!雹迖倚蜗蠹扔醒芯柯窂降膬仍谌毕菀笪覀儜撜覍て渌悸穪碚J識這種活動,因此從國際合法性視角把握國家形象的內涵與本質是出于理論自恰的需要,具有一定的必要性。
由于國際合法性在國際關系實踐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近年來國內外學術界對這一領域亦進行了不少、持續(xù)的研究。這里,筆者較為認同克拉克對國際合法性的闡釋。在《國際社會中的合法性》一書中,克拉克論述國際社會中的合法性現(xiàn)象時有一段精彩的表述:“很明顯,作為一項國家實踐,合法性歷來被視為表示社會共識的程度。無論是在實質的和程序的意義上,共識都涉及合法性,因此,共識要求有規(guī)范性原則的實質,并分別在它們如何實施或者授權以其名義采取行動上達成共識?!雹咴诳死丝磥?“國際合法性”包含著“已然”與“未然”兩種狀態(tài):“已然”狀態(tài)中的國際合法性是一種結果,表現(xiàn)為“共識”;“未然”狀態(tài)中的國際合法性是一種過程,表現(xiàn)為“共識的程度”。這種界定就很好地規(guī)避了現(xiàn)實主義與建構主義理解的偏執(zhí)狹隘性,全面且權威。由此,我們也可以從“結果”與“過程”兩個方面來重新認知國際合法性、國家形象及其二者之間的內在勾連。
在充滿著多元性因素的現(xiàn)代社會,共識具有超乎尋常的意義,因為是公眾意見、態(tài)度或信念的最大公約數(shù),所以共識其實是一種評價活動和民心向背的反映,在實踐中能夠防范和化解那些差異性利益訴求所引發(fā)的社會沖突。正是這種內在規(guī)定性和功能決定了共識與合法性問題必然深度相聯(lián),因為合法性在本質上就是民眾基于社會存在而建立的共同意見和信任,是一種對象化了的“共識”。具體到國際關系領域,這種共識則更多地體現(xiàn)為國際成員對某一國家及其外交行為的認知與接受狀況。
根據(jù)國外目前的研究進展,西方學者在國際合法性及其構成基礎——共識上,主要產生了兩種觀點:(1)伊尼斯﹒克勞德和英國學派(The English School)的馬丁·懷特(Martin Wight)等學者認為,國際關系中的共識是一種政治上的“合意”,這種“合意”的產生出自于集體的判斷,與國際法庭的認定無關,如懷特相信國際合法性就是“國際社會對由民族國家組成的大家庭合格成員的集體判定”;⑧(2)與克勞德和懷特的抽象政治判斷說法不同,瑪莎·費麗莫(Martha Finnemore)的認識相對直接,她把國家間的共識或國際社會的合法性界定于那些具體的國際規(guī)則和制度,并強調合法性對監(jiān)督和制約那些大國力量扮演著重要角色,因為這些規(guī)章已經確立和內化到各國的交往實踐中,成為一種潛意識,只要遭遇霸權就會引發(fā)其他國家的抵制。⑨雖然對“共識”的理解出現(xiàn)了分歧,但兩派學者都一致認為:在現(xiàn)代國際社會中,國家的政治權力、決策及其行為是否正當與合理并非自說自話,而是取決于成員國的集體判斷。
在國際社會中,無論是作為一種抽象的政治判斷,還是一種既定的規(guī)范和制度,“共識”都構成了國際大家庭成員判斷某個國家或某種國際行為合法性的基礎。需要指出的是,這種“共識”是集體的認定結果而非某一個國家意志的產物。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國際合法性有著某種權力屬性。從認識論上講,國家形象與國際合法性都體現(xiàn)為一種心理認知活動,二者之間有著本質的關聯(lián)和相通性,這從國家形象的一般定義“國際社會和公眾施之于目標對象國的知覺、評價和情感等因素的綜合”就可以看出來。因此,筆者認為我們在研究國家形象時也可以將國際合法性理念的“共識”維度作為指導,完善以往研究和現(xiàn)實中關于國家形象概念的認識不足問題,具體需要在兩個方面予以重點觀照:
首先,我們必須看到國家形象是一種具有強烈集合性的專屬政治概念。追根溯源,國家形象的集合性是由國家內部本身的復雜狀況和多維性所決定的。不可否認,國家的形成離不開政治、經濟、文化、軍事以及地理等要素,這就引致國家形象的構成部分中必然地包含著政府形象、經濟形象、媒體形象、旅游形象、國民形象與環(huán)境形象等等。而且,這些方面是相互作用、有機聯(lián)結在一起的,對國家形象的生成都發(fā)揮著不同程度的影響。為此,國際行為體特別是那些處于地緣政治關系中的國家群落在認知彼此時,不能用沖動的情緒宣泄取代理性的價值判斷,將對他者“某種領域”的狹隘識見冠之于對他國形象的整體評價?!颁縿t有岸,隰則有泮”,任何事物的界定都有一個邊界,對于國家形象的認知亦如此,如果所有事物都牽強附會地等同于國家形象,國家形象勢必將陷入指認不清與“不可知論”的深淵,如此一來這種社會心理認知活動在實踐中就失去了它應有的意義。一般地,只有那些能夠對國家間行為產生影響、事關國家利益的要素才可以被認定為它們涉及著國家形象,諸如某項國際賽事的失利等事件對該國的國際形象不至于造成多么惡劣的影響。
其次,我們要理解國家形象是形象間交往互動的產物。按照后現(xiàn)代主義的闡釋,事物在未進入人的思維視野和認識活動之前,即純粹的客觀物質存在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它并非否認物質基礎對于形象產生的制約作用,而旨在表達一種要素能否成為形象的組成要素的關鍵在于它在多大程度上符合注視者的知覺、價值體系以及情感訴求。因此,相比事物的外在狀況與內在內容所帶來的自然屬性,其形象的社會性往往顯得更加重要。這就說明任何(國家)形象的形成都是在一定的社會關系中而非根據(jù)客體本身先存的自然模式線性地進行的,“一定的含義系統(tǒng)確定行為體對周圍的物質環(huán)境做出一定的反應和理解?!比欢?我們要知曉這種“反應”和“理解”不是靜態(tài)的主客體關系的結果,而是主體間進而是形象間即不同背景或制度的國家主體對某國形象認知綜合作用的產物。從國內層次來講,國家形象反映的是一國的大多數(shù)民眾而非這一范圍內某個個體的知覺和評價,所以巴洛古(Balogu)和麥克里爾(McClear)把國家形象界定為“對某一國家認知和感受的評估總和,是一個人基于這個國家所有變量因素而形成的總體印象”,就犯了以偏概全的錯誤。從寬泛的角度看,國家形象尤為重要的內涵主要表現(xiàn)在國際層次。在給定的國際關系中,主客體關系下的認知與評價結構之所以是不科學的,就在于這種結構沒有看到客體并非時刻都是一種被動存在,機械地等待主體的“注視”。恰恰相反,客體自身的變化以及客體的“自我形象”感覺必然地會帶動主體的認知出現(xiàn)變化,在此情形下,客體已不再只是被主體認知的對象,它也具有了某種主動性,成為能夠影響主體的另外一個“主體”,這就是巴柔所謂的“‘我’注視他者,而他者形象同時也傳遞了‘我’這個注視者、言說者、書寫者的某種形象?!碑斎?由于國家形象的主體與客體都是人或人格化的國家以及現(xiàn)代國際社會中國家間的高度滲透,國家A(主體)在對國家B(客體)的形象認知過程中不可避免地受到其他國家AX(主體)對國家B認知的影響,最終導致對國家B的認知形成一個多主體參與、交互作用的形象間性結構(AXBX),如圖1所示:
(說明:ax代表A國民眾,a1B是一個形象元結構,意思是民眾a1對B國的認知和評價,“a1Ba2B”意味著A國民眾關于B國的認知存在互動和影響;AxB形象元結構代表在國際社會不同行為體對B國的認知,“A1BA2B”表示不同國家針對B國的形象認知相互交往和作用;BB意味著作為客體的B國對自身的形象認知即“自我形象”)
圖1形象間性結構
不難發(fā)現(xiàn),國家形象實際上投射著國家之間的相互身份認同和建構關系,一國在國際社會中的形象并非取決于該國的客觀存在和自我宣示,它必須要獲得國際社會其他行為體的認可和接受。因此,國家形象在本質上是國家間進行交往互動的產物。但同時我們也要看到,受認知主體頭腦中固有的價值系統(tǒng)和情感訴求影響,即使面對著對象國相同的客觀現(xiàn)實和信息傳播,不同的行為體也會產生不同的印象和評價,比如中國崛起在非洲等第三世界地區(qū)和國家中的形象就截然不同于其在西方發(fā)達國家民眾心目中的形象。這種現(xiàn)實境況表明:國家形象在很多時候并非是對一國客觀物質存在和表現(xiàn)的真實映射。
國際社會建立在合法性原則基礎之上,而合法性的實質是一種民意評價和集體認同,它關乎著哪些國家能夠參與國際關系及其行為的適當性問題。這就是為什么在國際社會行為體特別是大國之間都熱心致力于國際合法性和國際話語權的爭奪:只有首先獲得了大家庭成員所賦予的正當身份,大國才能進而在國際體系中發(fā)揮引領和管理作用;更加嚴峻的是,一個國家若失去了其他成員的信任和支持,便無法有效地開展交往活動。因此之故,政治國家在國際舞臺上都會有意識地綜合運用政府來往、公共外交及大眾傳媒等各種手段包裝自己,塑造良好形象,根本目的即是欲藉此在國際公眾和對象國家中獲得廣泛且穩(wěn)定的合法性,以實現(xiàn)本國國家利益的最大化。
因此,作為結果的國際合法性并不是自發(fā)生成的,無論是集體的政治判斷還是既定的國際規(guī)范和制度其實都內含著“政治邏輯”“媒介邏輯”與“資本邏輯”的交織博弈。實踐也證明,在國際關系中,純粹無目的性的觀點與意見的集聚是無法存在的,國際話語權的不平衡分配以及國家間的種種利益沖突,決定了在成員國圍繞國際事務達成共識和作出決定的過程中天然地裹挾著多重力量的爭奪,尤其對地緣政治國家或在重大國際事務中存在利害關系的行為體來講,當?shù)孛癖姷恼J知系統(tǒng)被權力和利益交互嵌入的情形演繹得極為充分。從表象看來,國際合法性體現(xiàn)為一種已然的“共識”,但實際上國際合法性更多的是一種過程,被視為表示“社會共識的程度”,介乎理性的“彼岸世界”與蕪雜的“此岸世界”之間。
按照唯物史觀的理解,物質生產勞動不僅把人從動物的本能狀態(tài)中解放出來,還創(chuàng)造了作為人的重要屬性的精神活動。用這一觀點來考察人類的信息活動,我們同樣能夠發(fā)現(xiàn):沒有人類的物質生產和物質交往實踐,就不會有信息和信息傳播的產生與發(fā)展。一言以蔽之,在社會大系統(tǒng)內傳播與經濟、政治系統(tǒng)是天然地相伴以生、相互依存的。另外一種需要注意的現(xiàn)象是,大眾傳播媒體設置國際議題傾向于國家對外政策和活動以及國家間的政治、經濟、科技與軍事關系等宏大敘事,相比國內社會的新聞事件,國際事務的話語生產更為特殊和復雜并夾帶著某種神秘色彩,由于超越了國度與個體切身利益,普通民眾對這些遙遠的事實或想象的存在尚不具備穩(wěn)定的興趣、專業(yè)化的知識和洞察能力。所以在政治經濟系統(tǒng)與媒體宣傳的雙重影響、裹挾之下,主權國家爭奪國際合法性及其結果——使得一國對另一國在某些領域擁有或喪失權力,將有效作用于人們的知覺、評價和情感。換言之,行為體在國際社會的較量直接影響著本國民眾對其他國家的形象認知活動,即國家間因利益和國際合法性而生的博弈與國家形象的形成和傳播存在著線性關系。試以朝鮮半島內部民眾近些年的認知變動與情感糾葛為例說明之。在朝鮮核試驗、美國薩德系統(tǒng)入韓等事件引發(fā)半島局勢劍拔弩張之時,朝韓雙方動用各種資源和手段以證明自身行為的合法性,甚至不惜上演媒體大戰(zhàn)互相丑化、攻訐對方。受這種敵對狀態(tài)及各自政治話語的激發(fā),雙方民眾對彼此的好感度也降到冰點。然而,隨著兩國首腦的頻繁會晤及平昌冬奧會的推進,朝韓關系逐步趨暖,民眾的看法也發(fā)生了顯著改善,2019年3月韓國蓋洛普圍繞朝鮮無核化問題對國內1003名成年人進行民意調查,結果顯示認為朝鮮不會棄核的受訪者比例大減,從2018年1月雙邊關系急劇惡化時的90%降到64%,而回答朝鮮會棄核的比例增加22個百分點(2018,6%;2019,28%),越來越多的韓國民眾相信朝鮮的承諾和看好統(tǒng)一前景。
在充滿著權力和利益的國際政治生態(tài)中,“集體無意識”是一種常態(tài)化存在,這集中表征為民眾之于他國行為的評價和感情在群體暗示與傳染機制的支配下,難以真實的接觸或以事實為依托,造成國家形象的建構過程主宰和游走于政治話語和資本力量之中,大眾理性被邊緣化。國家形象之所以偶爾或經常性地歪曲映射一國的客觀存在和行為表現(xiàn),即是根源于此。
作為國際關系中的重要變量,國家形象與國際合法性一樣,都表現(xiàn)為一種社會認知活動,由評價的主體、客體以及評價機制等部分組成。雖然,政治理念、地緣關系、大眾傳媒及思維方式等因素在國家形象的建構和傳播過程中起著關鍵性的作用,但國際合法性也是一種不能被貶低甚至忽視的力量,因為從認識論上講,國際合法性“映射”著國際大家庭成員對某國及其對外行為的認同與擁護問題。在國際社會,如果一個國家內部屬性及其外在表現(xiàn)被解讀為不道義和非理性,那么這個國家的國家形象塑造與傳播實踐在根本上就已經陷入“傳而不通”或“通而不暢”的深淵??梢哉f,國際合法性與國家形象之間有著本質的關聯(lián)性,二者在一定程度上還直接構成了線性關系,俄羅斯與美國在敘利亞等國際事務中爭奪合法性的“口水戰(zhàn)”引發(fā)兩國民眾敵視、貶損彼此的形象,即是典型的例證。鑒之,從國際合法性“共識”與“表示共識的程度”之視野來界定國家形象,具有理論和現(xiàn)實維度的正當性,并且有助于規(guī)避既往研究中現(xiàn)實主義與建構主義對國家形象概念認知的偏執(zhí)狹隘性。具體而言,在研究中我們既要看到國家形象是一種主觀見之于客觀的活動,它直觀地體現(xiàn)著一國的主流民眾對他國政治、經濟、社會、文化與地理等要素的整體性知覺和評價,又要注意到國家形象并非靜態(tài)的主客體關系的結果和單純對現(xiàn)實的復制式描述,而是不同國家主體之于該國的所有形象認知共同參與和交互作用的產物,這其中不可避免地交織著國家間多種力量的博弈。
馬克思說,“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人類認識世界的根本任務和旨歸在于改造世界,而且灰色的理論只有服務于實踐,才具有不朽的生命力。其實,上述關于國家形象“形象間性”和“博弈”的知識解讀也為我們型塑和傳播國家形象提供了重要啟示,即因為立場、經濟和社會發(fā)展水平以及國家利益訴求的差異性,國家形象在不同的民眾或國家主體間會呈現(xiàn)出不同的結果(如非洲等第三世界國家民眾對中國的形象認知普遍地好于歐美國家民眾),因此對于形象的“低分”“差評”,我們在情緒表達和心理認知上不必緊張甚至“反應過敏”,應持有一種健康和理性的態(tài)度,需理解國家形象是一種有著強烈集合性和共識意義的專屬政治概念,它反映的是集體的判斷認定情況而非某個國家的單邊意志。另外,在國際社會,由于“程序”、“價值”和“功能”是所有行為體或權力類型獲得合法性的基礎條件,本研究建議我國在推進對外傳播活動中可以按照現(xiàn)代國際合法性的這三種維度對傳播的主體、內容與方式進行優(yōu)化和調整,借助傳播的力量凸顯“中國方案”與“中國智慧”對國際規(guī)范和人類價值的遵守與契合,透過歷史和文化故事的“軟傳播”、“巧傳播”來喚醒國家間的共同記憶,又力所能及地向國際社會提供有效公共產品(如“亞投行”、金磚國家開發(fā)銀行、絲路基金等融資機構),這樣不僅能夠極大地減少來自國際主流認知圖式的質疑與戒備,增強中國對外行為的合法性,更有助于獲得目標對象國家的情感共振與心理認同,從而建構良好的中國國家形象。
注釋:
① Hans J.Morgenthau,PoliticsAmongNations:TheStruggleforPowerandPeace,NewYork,The McGraw-Hill Companies,Inc,1985,p.87.
② [德]馬克斯·韋伯:《經濟與社會》(上卷),林榮遠譯,商務印書館1998版,第238-239頁。
③⑦ Ian Clark,LegitimacyinInternationalSociet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5,p.23,p.209,p.7,p.84.
④ I.L.Claude,Jr.,CollectiveLegitimizationasaPoliticalFunctionoftheUnitedNations, International Organization,Vol.20,No.3(1966),pp.367-379.
⑤ [美]亨利·基辛格:《重建的世界》,馮潔音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5版,第6頁。
⑧ 章前明:《從國際合法性視角看新興大國群體崛起對國際秩序轉型的影響》,《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
⑨ Martha Finnemore,Legitimacy,Hypocrisy,andtheSocialStructureofUnipolarity,World Politics,Vol.61,No.1,2001,pp.61-6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