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棘
蔡國強在最近的《兵馬俑: 永恒的守衛(wèi)》展覽上,用一萬只鳥炸出了全球化時代對異文化幻覺的海市蜃樓。在他的藝術史上,火藥是解放自己的工具,而他也因“將猛烈的爆破轉化成美麗的文化事件”,成為“世界上最令人興奮的當代藝術家之一”。
一萬只鳥的海市蜃樓
蔡國強又被自己出的難題給坑了。
他原本想制作一萬只栩栩如生的小鳥標本,自由飛翔在展館上空,代表千萬兵馬俑將士的亡魂,卻發(fā)現(xiàn),這違反了當?shù)氐膭游锉Wo法和海關規(guī)定。
這不禁讓人想起幾年前,他想燒出一條由地球通到云端,長達500米的焰火天梯,卻在世界各地由于各種原因處處碰壁的情形。
這倒也符合他挑選項目的一貫標準:有挑戰(zhàn),才有意思。他曾在外灘的23棟樓頂上堆滿煙火,演繹出2001年上海APEC峰會的焰火晚會;又在2008北京奧運會上,用29個騰空而起的大腳印驚艷了世界;而那條天梯,最終在他輾轉二十多年后,回到老家泉州實現(xiàn)了。
2015年的一個清晨,他點燃了引線,讓一條500米高的金色火焰梯子嘶吼著拔地而起,實現(xiàn)了少年時仰望星空,想與無垠宇宙對話的夢想,也終于燃放了“最厲害的焰火”給百歲的奶奶看。
醞釀21年,耗費幾百萬,只存在了150秒。關于這次創(chuàng)作的紀錄片《天梯》,則在豆瓣和IMDb上分別拿到了8.6和7.4的評分。許多人在評論中寫,被蔡國強的執(zhí)著和未泯童心感動了。
保持童心,這也是他評價自己能保持創(chuàng)作動力的秘訣?!笆澜绺鞯刈鑫业恼褂[,一般不是因為感動于中國文化的偉大過去和當下活力,而是我的作品能和他們共鳴,能看到童心和好玩的東西、大時空格局的自由釋放,也看到我針對當今普遍關注的社會議題說事?!?/p>
回到開頭的一萬只鳥。2019年5月,澳洲墨爾本的維多利亞國家美術館(以下簡稱NGV)從遙遠的西安請來170多件古文物,包括8尊秦兵俑和2尊馬俑,要舉辦一場名為《兵馬俑: 永恒的守衛(wèi)》的展覽。這是時隔37年后,兵馬俑再次光臨南半球。
“NGV是一座美術館,而不是博物館,所以我們不想跟教科書一樣說教,而是希望激發(fā)起大家的思考和想象力,沉浸在展覽中,用一種現(xiàn)代化的方式,來與一千多年前的文物產(chǎn)生聯(lián)系?!盢GV的亞洲藝術總監(jiān)解釋。
為此,他們請來了蔡國強,這位“世界上最令人興奮的當代藝術家之一”,讓他同期進行一場展覽,讓中國的過去與現(xiàn)在對話。
“我在上世紀80年代就曾背著包,擠著綠皮火車,去西安看兵馬俑。那么一大批栩栩如生的藝術作品,卻不是給人觀賞的,而是為了掩埋!這種做法,一看就很有觀念性?!?/p>
后來,蔡國強曾在全世界看過多次兵馬俑展覽,也曾兩次與它們一同展覽,但每次都只見到幾座單獨的陶俑,當初震撼的感覺就完全沒有了。
“所以被委托做這個展覽時,我就想,有沒有辦法將當時那種震撼感表達出來?后來我就想了一個,讓成千上萬只飛鳥,就如同成千上萬的兵馬俑的靈魂一般,從地底飛出來,在時空里穿越的感覺。”
不光飛,這些鳥還要形成一幅立體的山水畫,與秦始皇陵后面的驪山呼應。驪山為該地區(qū)的重要脈絡,因此秦始皇當年選擇了這一風水寶地,來安置其墓地和一萬個兵馬俑,這也是中國古代風水的哲學的體現(xiàn)。
“一萬只鳥演繹出變幻莫測的鳥云,像地下浩蕩兵馬俑軍陣的魂魄追來,也似中華帝國不散的陰影漂浮。又何嘗不是全球化時代對異文化幻覺的海市蜃樓?”
想法非常好,但他首先得解決鳥的問題。
反復思索,直到目光回到兵馬俑身上,他才突然茅塞頓開?!氨R俑本來就是陶土燒制的,我何不用同樣的材料燒制成鳥,再用火藥來炸黑它們?雪白的瓷鳥經(jīng)過火燒的質感,跟兵馬俑還會非常呼應!
他來到毗鄰家鄉(xiāng)的德化,在這個擁有悠久白瓷傳統(tǒng)的小城定制了一大批手工瓷鳥,又將它們密密麻麻地填埋在地下坑道中,撒上火藥,轟地點燃。所有觀眾,一進館便被頭頂?shù)娘w鳥吸引住了目光,如被魂靈指引一般,隨著它們走過一個又一個展區(qū)。
它們成了這次創(chuàng)作給予蔡國強最大的驚喜。
“和兵馬俑調情”
和兵馬俑調情,這句話是他自己說的。
在從紐約飛往墨爾本的26小時旅途中,他寫下了這些文字:“所謂全球化的今天,大量文物展都似異國情調的文化觀光宣傳。文物的注解,往往側重異鄉(xiāng)符號和模糊的大文化概念,不在藝術層面;討論不著與今天藝術、甚至社會相關的問題,更不會有對文物展的主動反思?!?/p>
在他看來,這種文化展銷般的展覽,更像是一種觀光。這不只局限于東方文物到西方,龐貝的考古發(fā)現(xiàn)也面臨同樣困境。這也成了他此次展覽的一個觸發(fā)點。能否嘗試用一種新的展覽形式來提問,通過當代藝術來激活觀眾的多元化思維和視野,進入不同文化層面呢?
為這次創(chuàng)作考察了秦始皇陵和驪山后,他去洛陽看牡丹。季節(jié)卻晚了,落紅像紅白雪花,一片狼藉。“第一次想起,也許活著只是幻想和夢;死亡才有靈魂,才是本源和永在,更摸不著,更復雜。”
于是,他在一幅長31米,高3.5米的絲綢上,鋪上了采摘下來的植物,再粗野地撒上大把火藥,彩色粉末,整個蓋上,點火。硝煙散去,牡丹的凄美生死便在一幅巨大的彩色火藥畫上《花瞬(二)》展現(xiàn)出來。
的確,火藥是他解放自己的工具,而他的創(chuàng)作理念,既有對東方哲學的延伸,又有著一種顛覆?!八窃谧寶v史爆炸。想想看,在你畢生所學的那種繪畫上,倒上火藥,點火炸掉,其實就是在毀滅自己的創(chuàng)作。但你卻把那一刻稱為藝術,這本身就是對藝術的顛覆?!豹毩⑺囆g家馬文這樣評價他的創(chuàng)作。
近年來,蔡國強在眾目睽睽下炸出了幾個影響力極大的作品,比如《移動彩虹》(紐約,2002年)《光輪:為中央公園作的包爆破計劃》(紐約,2003年)等之后,媒體驚呼,“這個人真的將當代藝術界給‘引爆了?!?/p>
在2007年香港佳士得秋季拍賣會上,他的《APEC景觀焰火表演十四幅草圖》以7424.75萬港元的成交價打破了由徐悲鴻保持的當代藝術品拍賣紀錄,成為西方藝評界“窺探”中國當下藝術創(chuàng)作的一個窗口。
他也因“將猛烈的爆破轉化成美麗的文化事件”,而獲得包括威尼斯雙年展金獅獎、美國歐柏特藝術獎等重要藝術獎項,以及有“藝術界的諾貝爾獎”之稱的日本皇家世界文化獎終身成就獎。他不僅成為了首位獲得該獎項的中國籍藝術家,也是有史以來該獎項最年輕的獲得者。
這幾年,他的每個展覽,都是在為下一個做鋪墊。他剛在佛羅倫薩的烏菲齊展示完唯美的《花曲》,接著就在龐貝做出更暴力的《爆破工作室》,然后是那不勒斯的個展《在火山里》。順此狠勁,他又接著把陰暗、蹂躪、亡靈,都在墨爾本一試。
此次創(chuàng)作,他一共使用了89公斤黑火藥,近3000米的導線。利用火藥和陶瓷、麻紙,通過各種意象,表現(xiàn)出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精氣神,與同一個展廳的兵馬俑相呼應。
“兩個展覽像是相隔2000多年的兩條時間河流,在一個個空間同時各自展開;古代和當代,二股能量的張力交錯牽拉,相吸相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