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永霞
〔摘要〕朱謙之是中國現(xiàn)代史學史上著名的史學家,其史學生涯中,大量運用了史學批評,他以史學批評的方式建構了自己的歷史理論、史學理論與史學方法論。與同時代其他人的史學批評相比,朱謙之史學批評更多地關注了西方學人及其歷史哲學。其史學評論是在宏大架構之下展開的,不同于傳統(tǒng)批評方法,突出了對史學現(xiàn)象、史學觀念及史學思想的評論,具有更為開闊的視野;史料與史觀并重,是其史學批評的重要學術標準,在當時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針對性。
〔關鍵詞〕史學批評;歷史哲學;史觀
〔中圖分類號〕K09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8-2689(2019)03-0112-07
朱謙之(1899-1972),字情牽,福建福州市人,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上一位極為獨特的學者,研究領域十分廣泛,且均有卓越的建樹,被譽為“百科全書式的學者”。在思想發(fā)展史上,他被認為是新文化運動中無政府主義的代表人物[1](447),在北大讀書期間提倡的虛無主義,不僅影響了當年的毛澤東,而且也是他在中國近現(xiàn)代思想史上痕跡最深的一筆
(10)。其一生的學術研究大體上可分為三個時期:1924年以前,主要是致力于宇宙觀人生觀的探尋;1924—1949年,主要致力于歷史哲學體系的構造和史學理論的研究;1949年后,則主攻中國古代及日本、印度等國哲學史及宗教問題。目前學界對他史學領域成就的研究取得一定成果,包括從史學史角度對他進行的研究①,對他的歷史哲學及其與西方學術關系的研究②,對他的史學思想及史學史研究③等方面的探討等。本文關注的是1924—1949年,即其學術發(fā)展的第二個階段他的史學研究情況。他曾說“我是一個很好批評的人”[3](10),正是在此階段,他充分運用史學批評方式建構他的歷史學理論,目前學界卻鮮有關注。本文試圖對此進行梳理,不僅有助于補充朱謙之研究,也有助于我們了解解放前史學批評及史學思想發(fā)展的多個面相。
一、史學批評建構歷史理論
眾所周知,中國古代最具有理論性的史學代表作是唐代劉知己《史通》與清代章學誠《文史通義》,直到19世紀末20世紀初年中國學人才開始主動關注西方史學理論,但主要處于學習的階段。20年代后新一輪的理論性撰述高潮逐漸出現(xiàn),朱謙之就是這一輪撰著者中比較早出成果的人之一,也是出版較多專著的人之一。1926年他出版了中國第一本以《歷史哲學》為書名的專著,此外還有《歷史哲學大綱》(1933)、《黑格爾主義與孔德主義》(1933)、《黑格爾的歷史哲學》(1936)、《孔德的歷史哲學》(1941)、《現(xiàn)代史學概論》(20世紀40年代鉛?。┑?。這些專著的部分內(nèi)容是屬于通過史學評論的方式建構的歷史理論。
首先,朱謙之發(fā)表了自己對歷史觀的看法。他指出傳統(tǒng)史家的歷史書寫是一種沒有生命力的“堆積”,他們所持歷史循環(huán)論和歷史倒退論都不對。而現(xiàn)代史家,盡管注意了發(fā)達與進步趨向,但是他們“太看重在歷史之社會的經(jīng)濟的解釋了,所以結果把過去的歷史,都看作社會的,或經(jīng)濟的產(chǎn)物,這實在錯誤不過”[4](8-9)。他也批評了達爾文式的機械進化論,而認同杜里舒從生物學方面解釋的歷史進化論,即“應該從生機主義的進化,而把歷史看作由原始而現(xiàn)在而未來的不斷的生命之流”[4](8-9)。認為“進化變遷的動力,就是本能”,因此作為歷史學家,“最要緊的,是認清人類的歷史,是由人們的本能造成的。如果講歷史而忘卻這個遺傳的內(nèi)在的生機力——本能,這是很不對的,算不得歷史家?!盵5](20-21)所以,他持生機主義進化史觀,也就是本能這種集體無意識,才是社會進化真正的原因。同別的動物相比,人的本能是不受必然的物質(zhì)機械主義的歷史法則如地理環(huán)境等所支配,而“是基于有智能的高等本能,所以更進化了。所以更為主動的、生機的了。因為如此,所以在人類方面,特別的以‘生命自主律為進化的原動力”[5](42)。這里,雖然他強調(diào)了人的主體能動性,卻不免陷入唯心史觀。
其次,歷史研究與書寫的主體內(nèi)容是什么?是朱謙之關注的核心問題,他批評了以梁啟超為代表的民族主義史觀以“敘人種之發(fā)達,和他相結相排的故事”的歷史敘事,也批評中外傳統(tǒng)史家過于關注政治史的做法。“德國史學家蘭克(Ranke)以為史學的目的,是要明了我們對于國家起源和性質(zhì)的觀念,似這種把國家—政治的組織,為研究史學中樞,和中國的二十四史資治通鑒把帝室為史的中樞的觀念,當然是一樣地錯誤了。”[4](7)另外,他也批評了當時的中外“新史學家”,認為他們只是將人類活動的事跡,算作全歷史,有以偏概全的嫌疑,是一種“人類中心主義”。人類起源的歷史應該研究,這就涉及天文學、地史學、古生物學的研究,“以有史前的系統(tǒng)發(fā)生的研究,把那所謂世界歷史和脊椎動物的種類史聯(lián)合到一起”[4](8),但宇宙史也是不對的,那屬于自然科學。他進一步強調(diào)“只有人類在這生命進化長久的年代之中,因為生機力格外奮發(fā),已經(jīng)造出極復雜的極高尚的文化了,所以人類實在是成立歷史的主源?!盵4](8-10)人類仍然是歷史書寫的主體。在此基礎上,歷史敘事的對象不是強權階級,不是少數(shù)英雄,而是“敘述人類在知識線上的文化進化”[4](11)。而能促進人類知識線上進化的是“歷史的人物”,他們“是那些肯在歷史的進化中負過責任的人們;是那在生活混亂中間為思想的傳達者。無論是宗教家、哲學家、科學家、文學家、批評家、革命家,只要他在歷史當中,能為大家指出了一條道路,一個方向,他便是歷史界的一盞明燈。我們應該紀念著作一個歷史的人物。”[4](13)這些能促進人類在知識線上進化的人物共相才是歷史書寫的主體。這一觀點與唯物史觀不同,他只強調(diào)了人民群眾中從事精神生產(chǎn)的人們,這與他重視精神,重視思想文化相一致。
再次,人類歷史發(fā)展過程是怎樣的?在對一些觀點進行了批評之后,朱謙之也得出了自己的觀點。他認為應該分清本能的類別,指出麥獨孤(WilliamMcDougall)關于本能的分類,實在太濫而且太不扼要,而哈特(A.Herter)在《生物學的人生觀》中對人類本能的分類又實在太簡單了。在對本能分類時應該分別出:哪是基本的?哪是派生的?哪是和別的動物公共的,哪些是人類特有的。由此,他將人類本能分為宗教的本能、自我的本能、社會的科學的本能。這三種本能之間盡管關系復雜,但是“這么三種的基本活動,形成三個歷史階級;使我們對于歷史進化的程序,略示了一個大概”[4](191)。在此,他指出孔德、維科、費爾巴哈等人提倡的“三階級的法則”有利也有弊?!斑@些學者告訴我們,歷史的最大的概括,就是知識線上一天比一天趨向進化的地位,這實在一點也沒有錯;但因他們很執(zhí)意地,把一階級一階級都看成印成呆板的東西,這就不足以說明歷史進化的真相了。”[4](191-192)因此,應該采用“發(fā)生式”法則。結合這兩個方面,他得出了人類歷史發(fā)展的狀貌,“歷史的現(xiàn)象,都是極其活潑潑地,過去乃連綿不斷地增加,并且在發(fā)展期中一方面仰倚著過去的一種本能,一方面則逐漸生出新的本能,它不僅僅是一個繼承的延長形式,乃是些遺傳的先天的本能之無窮的發(fā)展當著機械努力忽然爆裂,便依次涌現(xiàn)出來的……所以是生機的進化卻不是物質(zhì)的堆積;是永久的創(chuàng)造,卻沒有最后的完成?!盵5](54)這個發(fā)展過程既有量的積累也有質(zhì)的飛躍,與唯物史觀有一定的相似性。
通過歷史批評,朱謙之建構起他的生機主義史觀的系統(tǒng)歷史理論,許冠三曾指出朱謙之的歷史哲學“由1924年起的二十年中,其論旨與所用方法大致有三變”[6](314)。雖然如此,但是,朱謙之宣傳與研究的西方生命哲學是解放前他從事各項研究事業(yè)的靈魂思想,也滲透于他的史學研究活動之中,同樣史學批評也是他一直使用的方法。
二、史學批評建構史學理論
在朱謙之的歷史哲學論著中,同樣包含了史學理論的部分,也主要是運用史學批評的方式進行建構。
首先,朱謙之討論了史學的性質(zhì)是科學還是藝術的問題。為此他列舉了哲學家叔本華、歷史家費魯?shù)拢↗.A.Froude)、郎格諾瓦(Ch.V.Langlois)、瑟諾博斯(Ch.Seignobos)等人關于歷史是否科學的見解。他認為史學發(fā)展的不同階段,史學性質(zhì)也便不同,在非此即彼的同類觀點中,這是很獨特的一種思維。他認為在以神學為知識分類標準的第一期,史學屬于修辭學之內(nèi),為一種文學;以哲學為知識分類標準的第二期,史學屬于“記憶”的范圍,為一種主觀的知識,還算不得科學;以科學為知識分類標準的第三期,史學屬于生物學、心理學、社會學之類,為一種科學,或一種復雜科學;在以文化學為知識分類標準的第四期,歷史學為精神科學或文化科學。也就是說,在他身處的當下第三期,史學已經(jīng)是科學,是社會科學之一種,是文化史。
朱謙之指出許多人都認為史學非科學,如叔本華(Schopenhauer)和呂墨林(Rumelin)就是根本懷疑到史學的科學性;以為“史的概括”,多少總帶有不正確的主觀色彩,和實驗的科學相違,所以不能成為科學。另外梁啟超、泰羅(Tayler,A·E)、溫特爾班(Windelband)、黎卡特(Rickert)則認為歷史是個性的研究,非反復事項的研究,歷史是特殊的,而科學是普遍的。他對這些觀點進行了批駁,“依我們意思,把歷史看做不同題名而同內(nèi)容底反復,和把歷史看做一回起非反復的東西,都是一樣的錯誤”[4](109)。那么,是否科學的判斷標準是什么呢?他指出:“我們要問歷史是不是科學,應該先問歷史是不是與一切科學同樣的有一個法則?是不是貫澈于歷史進程中的‘個性,乃跟著存在其中的必然底法則來的?”[5](135)因此,是否科學的標準之一在于是否有“法則”。在他看來,歷史和自然科學一樣是科學,只不過“同在法則科學當中,自然科學有自然科學的法則,歷史科學有歷史科學的法則”[5](135)。他認為歷史科學是研究時間的進化法則,是從內(nèi)部進化來的生成的科學;而自然科學是研究空間的現(xiàn)象法則,是從外面堆積來的既成的科學,他們從本質(zhì)上根本不相同。但是,“歷史學的最大任務即在于根據(jù)歷史的一切事實,來發(fā)現(xiàn)一切統(tǒng)轄人類發(fā)展之定律的”[4](109),即歷史科學和自然科學都是從事實中發(fā)現(xiàn)定律。在這方面,他是吸收并贊同孔德的觀點,指出“我所認為科學的歷史哲學只有在法國的孔德(Comte,1798—1857),他實在能于德國之外,分布一種較黑格兒的成就更為遠大的歷史哲學”[5](18)。朱謙之也贊同英國巴克兒(Buckle)在“解釋歷史定律的時候”的觀點,認為歷史的法則,一方面注重自然界中氣候、食物、土壤、自然之一般的狀況,叫做“物的法則”;一方面則注重人類的精神、知識,叫做“心的法則”。巴克兒認為“那未支配人類進步的兩種定律之中,心理的當然比物質(zhì)的更見重要”[5](19)。同樣,在朱謙之看來,歷史進化的意義,就在于“心的法則”,而不在物的法則。是否重視心理的解釋成為他判斷是否科學的另一標準,這一結論與他歷史本體論一脈相承。
其次,朱謙之討論了史學分類問題。他批評古今中外的史學分類都有其缺陷,例如按區(qū)域的分類:“這種史,都是要分別區(qū)域,一個人和那一個人不同,這一國和那一國不同,所以都是適宜于個性的描寫,而對一般的文化狀況則常常忽略過去,所以仍不算最好的歷史分類法。”[4](18-19)再如按照事實范圍的分類也難以滿足他的要求,新史學家班慈(Barnes)的《史學》一書分歷史為:(1)知識史;(2)科學史;(3)工藝學史;(4)經(jīng)濟史;(5)社會史;(6)政治制度史;(7)法律史;(8)世界史;(9)普通文化史。這似乎合乎他“文化史”的分類了,但是他認為“Barnes這種亂七八糟的分類,實在毫無歷史之系統(tǒng)可言”[4](19-20)。由此可知他對歷史分類的一些標準,首先分類應體現(xiàn)其歷史書寫的內(nèi)容“綜合的文化史”;其次分類不是“堆積”,而要體現(xiàn)歷史內(nèi)在的“進化”,即要通過發(fā)展變遷的歷程構成動態(tài)的分類,而非靜態(tài)的空間性分類。據(jù)此,他認為只要將黑格爾(Hegel)和伯漢姆(Bernheim)兩家的史學分類學說融會貫通起來,就可以成立一種最圓滿的最適當?shù)氖穼W分類的學說了。伯漢姆(Bernheim)是借用孔德(Comte)知識進化“三階段的法則”來進行歷史分類的,這種分類與黑格爾(Hegel)三種不同的歷史考察法完全一致。這兩種分類同以原始的歷史即故事式的歷史為起點,中間經(jīng)歷省察的歷史即教訓的歷史階段,同以哲學的歷史即發(fā)展的歷史為歷史知識的發(fā)展中較后較進化的產(chǎn)物。經(jīng)朱謙之自己斟酌,認為伯漢姆(Bernheim)史學分類說,較之黑格爾(Hegel)更為接近科學,這種史學分類方法,實際上是將史學發(fā)展歷程形成的不同階段當作史學不同類型,即類型說與階段說同一,從而實現(xiàn)分類的“進化”。
這種發(fā)生學的分類方法,朱謙之不僅運用于客觀歷史為研究對象的史學分類,也運用于他所有需要分類的所有事項之中,包括對歷史發(fā)展過程的分類、中外史學史發(fā)展過程的分類、中外歷史哲學的分類、歷史研究方法的分類與對史學性質(zhì)的看法甚至對科學的分類等。
另外,朱謙之強調(diào)了史學參與社會的致用功能。在20世紀20年代最初從事史學研究時,朱謙之就指出“把從過去而現(xiàn)在而未來而不斷的生命闡明出來,這就是歷史家供給人們以一種改造現(xiàn)狀的原理了”,注重當下,強調(diào)史學研究應該為現(xiàn)實服務,批評當時完全無缺記載“過去的僵跡”的歷史著作“都不足使我們明了我們的現(xiàn)狀,更不足以應付未來的問題”[5](12)?!熬拧ひ话恕笔伦兒?,為喚醒民眾承擔起民族復興的責任,1932年底朱謙之開始籌辦《現(xiàn)代史學》雜志,發(fā)起“現(xiàn)代史學運動”,強調(diào)歷史研究的現(xiàn)代性,更加積極地倡導史學的致用功能。他批評了傳統(tǒng)上眾多學者的一個錯誤認識,即“歷史就是一種研究過去的學問”,認為歷史研究應該“將現(xiàn)代同過去同未來一樣看待,不應只是回憶過去的事跡”[4](3)。這才是真正史家的職責,他們應該如西塞羅(Cicero)所說,是“真理的火把,是生命的指導師,是往古的傳達人”[4](3)。為此他批評了當時史料考訂派一味考古的傾向“他們不談思想,不顧將來。其心理特性完全表現(xiàn)著對于眼前社會劇變之無關心,而只把眼光放在過去的圈套里面”[4](98)。他還指出:“現(xiàn)代中國史學界的最大病痛,正是‘恁是天崩地陷,他也不管,只管考古耳?!盵7](158)在《考今》一文中,針對“考古”現(xiàn)象,他提出了“考今”觀點。指出現(xiàn)代史學與過去史學的不同,“從前史學以‘考古為目的,現(xiàn)代史學則以‘考古為方法,而以‘考今為目的,所以說‘一切真的歷史就是現(xiàn)代的歷史”[7](158)。另一方面,他肯定了當時史學界出現(xiàn)的一些新現(xiàn)象,“民族意識的增強,使我們對于本國文化的價值,從極端懷疑古史中解放出來,考證考古的工作一轉而從事抗戰(zhàn)史料的搜集,社會經(jīng)濟史料的搜集,民族文化史料的搜集,這種努力,使研究工作與現(xiàn)在問題發(fā)生密切的聯(lián)系,不能不說是有很重大底歷史意義的”[7](157)。為此,他強調(diào)現(xiàn)代史、文化史、經(jīng)濟史、社會史、科學史、甚至軍事史、國防史的研究,提倡經(jīng)濟史觀、民生史觀。
三、史學批評建構史學方法論
建立在歷史本體與史學本體批評的基礎上,朱謙之建構起自己的史學方法批評論。首先,他認為當時很有影響的史學方法論著均有偏頗的地方,它們都太重視“歷史構成的方法”,即歷史科學所特別采用以建設歷史的方法“史料學”,而對“歷史進化的方法”,即為研究社會科學所共同采用的歷史方法付諸闕如。這包括德國伯漢姆(Bernheim)的《歷史研究法課本》一書,法國朗格諾瓦(Langlois)與瑟諾博司(Seignobos)二人合著的《歷史研究法入門》,日本人的論著以及何炳松《通史新義》等。他指出這種只重視史料考證方法的論著“其結果當然不能建立偉大的歷史方法學了”[4](119)。而真正的歷史研究應該是歷史構成方法與歷史進化方法的結合,“我們看重后者方法,因其能為人類歷史建立下進化的根本法則;我們亦看重前者,因其能為歷史進化法則建立下史料之確實的基礎”[4](119,5)。包含校勘、訓詁、考訂、分類、評判、決定特殊的事實等對史料的搜集考證方法,與對歷史的解釋的方法對歷史研究來說都是重要的。
其次,朱謙之詳細論述了歷史研究必須運用社會科學的方法,即歷史進化的方法。他認為社會科學的“科學性”體現(xiàn)在相關的兩個方面,其一運用該方法能夠“發(fā)現(xiàn)一切統(tǒng)轄人類發(fā)展之定律”[4](116)。因為“說明現(xiàn)象之發(fā)生、變化之必然性的一貫的方法和法則,才是科學”[4](116)。其二,該方法在“動態(tài)中研究事物”,而“科學的法則,是在事物的動態(tài)中產(chǎn)生”,他稱這種研究方法為“歷史法”,也就是“發(fā)生的方法”[4](116)。他進一步解釋了發(fā)生的方法,“歷史方法即發(fā)生的方法,在以生物學為背景外,尚有以哲學的進化論(發(fā)展論)為背景之大派,前者可算史的心理主義,以孔德為代表,后者可算史的論理主義,則以黑格爾為代表”[4](127)。也就是在批評分析孔德與黑格爾的方法理論基礎上,構建起他自己歷史發(fā)生的方法,“真正的歷史方法則實兼有兩種方法的長處,互相補充以達到建立歷史進化方法的大目的”[4](4)。黑格爾代表的“史的論理主義”就是歷史辯證法,孔德代表的“史的心理主義”就是歷史心理學。兩者相較,他認為:“歷史的心理主義似乎要比歷史的論理主義重要得多。”[4](113)他進一步指出:“我們決不反對史的辯證法,然而史的辯證法只能承認其有為一個輔助的次等學說的價值,而真正發(fā)展的歷史,應該如Lamprecht的話,是以‘歷史為社會心理的科學?!盵4](128-129,133)這種更加重視歷史心理方法的傾向與他對歷史本體論的認識相貫通。
再次,他批評了瑟諾博司(Seignobos)歷史完全是一種推理的科學的觀點。指出這種觀點是完全錯誤的,因為作為科學的史學,同其他的科學一樣,“一切科學都是以實證的方法為基礎,換言之即一切科學都不外觀察的科學,而一切科學的方法都不外使觀察正確而已。所以歷史不是科學便罷,如果還承認歷史也可成為一種科學,而躋于實證科學之列,則歷史方法當然也是一種以觀察為起點的方法。歷史決不如Seignobos所說,只是一種推理的科學,如果那樣,一切歷史都成了抽象的靈物了。歷史應該自己承認也是觀察的科學之一,甚至于歷史所研究之現(xiàn)象,也不應絕對把他劃在自然現(xiàn)象之外,而謂為絕對不可直接觀察事實?!盵4](117)此外,他指出除了觀察法,歷史研究一樣可以運用實驗法與歷史統(tǒng)計法等自然科學的方法,只是這些方法在具體研究中并不能運用于所有領域,它們都是歷史研究的輔助方法。
通過他的批評可以看出,他提倡的是一種除歷史本學科的研究方法之外,同時運用社會科學、自然科學等各種方法的綜合研究,只是比較強調(diào)歷史心理方法的運用。
四、朱謙之史學批評特色
與同時代他人的史學批評相比,朱謙之史學批評更多地關注了西方學人及其歷史哲學,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學術風格,這在當時是相當難能可貴的。
首先,同傳統(tǒng)史學批評相比,朱謙之史學批評的內(nèi)容突破了傳統(tǒng)史書的體裁、體例、史家主旨、文字表述、曲筆、直書、良史等問題的評論,突出了對史學現(xiàn)象、史學觀念及史學思想的評論,是在一種更為宏大架構之下的評論,具有開闊的視野。20世紀初年梁啟超等提出“史學革命”,發(fā)動“新史學”思潮,傳統(tǒng)史學開始了近現(xiàn)代轉型,史學界關于中國史學的評論也發(fā)生了一些根本性的變化,反映時代發(fā)展的新的評論標準逐漸建立起來。20年代以后更是有多途發(fā)展的傾向,朱謙之就是這一時期緊跟時代步伐甚至得風氣之先的人物。他是現(xiàn)代較早涉足歷史哲學這一具宏觀視角領域的人,1926年出版的《歷史哲學》一書,便是中國第一本以《歷史哲學》命名的著作,他自己也曾說:“這是中國人第一次對于‘歷史哲學的貢獻。”[5](3)事實上,早在1924年便已經(jīng)以教學講義的方式存在了。該書便是采用史學批評的方式組織結構,而且主要討論西方學人的歷史哲學。他的史學史研究同樣是一種宏大建構。1927年梁啟超于《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中首次提出應該將史學史作為一門專史研究,并把史學史研究的對象和基本內(nèi)容概括為“史官、史家、史學的成立及發(fā)展、最近史學的趨勢”[8](219)。后來治史學史的學者基本按照這個模式進行研究,只是側重點不同、體例不同而已,但是這種“史學史的論著仍保留著相當濃厚的舊歷史文獻學和史部目錄學氣息,這一點,從鄭鶴聲的系列論文到金毓黻、方壯猷和顧頡剛的專著中都可看得很清楚”[9]。而朱謙之以史學評論方式對史學史的研究則是另一種模式,即分階段研究。他于1934年5月發(fā)表約5萬字的《中國史學之階段的發(fā)展》一文,包括了中國人自己編著的比較早的西方史學史和中國史學史。這兩篇提綱挈領式史學史是按照他一貫的生機主義的發(fā)生分階段法組織而成,以西方史學史為對照,突破朝代的限制,將殷周至他生活的當下的中國史學分為三個大的階段,即“故事式的歷史”“教訓式的歷史”“發(fā)展式的歷史”,有的階段又有進一步劃分,每一時期以對史著或史學方法的評論為中心,圍繞階段名稱即每個階段最突出的特點進行論證。白壽彝曾經(jīng)對這種研究史學史的方法評論道:“這樣的寫法,究竟是否跟中國史學發(fā)展的情況相符,這是另一個問題,但他究竟劃出了中國史學發(fā)展的一條線,這在別的史學史論著中是見不到的?!盵10](174)正是在這種整體框架之下,輔以他古今中外的學術修養(yǎng),使得其史學批評也具有了宏大氣象,從長時段的視角探索中國史學發(fā)展的規(guī)律,成為史學批評近現(xiàn)代化繼續(xù)發(fā)展期的獨特組成部分。在這個過程中,他還創(chuàng)造了歷史文學等概念。
其次,在民國眾多的有關史學研究方法或流派的討論中,史料與史觀并重,是朱謙之史學批評重要的學術標準。這不僅是他對當時史學界存在的史料派與史觀派對立的一種批評,在評論當時學界的太平天國研究時,還將這一觀點上升到理論高度。他非常形象地指出“我們知道治史方法過于注重史料,只知搜集,而不知應用歷史哲學的方法來解釋,這和螞蟻之采集食物的方法相似,可以說是‘螞蟻的方法。反之過于注重史觀,妄加解釋,而不知先從事史之搜集,這和蜘蛛結網(wǎng)一樣,一絲一縷都從腹中吐出,在已有以外無所發(fā)明,可以說是‘蜘蛛的方法”[7](266)。他主張將兩者結合起來的“蜜蜂的方法”,即“則應綜合兩者,有如蜜蜂采集花蜜而釀成芳香甘美的產(chǎn)物一樣,這種一面搜集一面解釋的方法,好比就是‘蜜蜂的方法”。[7](266)他還進一步指出原始史料與理論解釋之間的關系,不客氣地批評當時太平天國史的研究者,“很少能直接應用原始材料的,這不是我挖苦他們的話,實在事實如此。在這樣貧乏的史料基礎之上,試問怎樣能夠建立科學的理論解釋?!盵7](262)朱謙之還將自己史學批評理論用于史學實踐,具體體現(xiàn)于他1940年代出版的一些著作,包括《中國思想對于歐洲文化之影響》《扶桑國考證》《中國古代樂律對于歐洲文化之影響》等。這些論著一方面是在他生機主義史觀的指導下,更準確地說是在其文化哲學觀指導下進行的研究,另一方面他又搜集了大量史料進行論證。以《中國思想對于歐洲文化之影響》一書為例,當時國內(nèi)關于中國思想對于歐洲影響的史料很少,他主要依靠自己通曉多國語言的優(yōu)勢搜集盡可能搜集到的資料著成,僅書后附錄的重要參考書目就達184種,有些章節(jié)的注釋達到200多個。因此這本書中史觀與史料很好地結合在一起,出版之后就取得了很好的反響。有人評價道:“朱謙之在中外交通史方面的研究,不但領域廣博,而且在所涉及領域均能有所建樹,還能得風氣之先,開拓新領域。”[2](119)這些論著也體現(xiàn)了他史學為現(xiàn)實服務的史學批評觀點,因為這些論著偏重于中西文化交流,特別是中國文化對西方影響的探討,不僅在當時獨樹一幟,充分肯定了中國優(yōu)秀的傳統(tǒng)文化同樣影響了西方,并且在一定歷史時期也成為西方關注的主流,有利于提升民族自信心。
另外,朱謙之進行的是一種基本純粹的史學批評,隨著認識的深入能調(diào)整或放棄自己的觀點,體現(xiàn)了一個正直知識分子的探索精神。唯物史觀是朱謙之史學批評不容忽視的一個對象與參照方,貫穿于他解放前歷史哲學建構與歷史研究的過程之中,反映出他對唯物史觀認識的歷程。在最早的《歷史哲學》一書中,他對唯物史觀基本持否定態(tài)度,對其理解與時人一樣存在基本的錯誤,即“唯物史觀就是經(jīng)濟的決定論”,以此唯物史觀“是算不了什么的”,而且用唯物史觀去解釋社會演進,“已證明其非科學的了”[5](18)。不過,此時他也并沒有完全否認唯物史觀,認為“他也有一個好處,就是對于他們專門在上帝之城理性之城發(fā)現(xiàn)歷史的原理的,卻別開生面從地球上日常生活里面去發(fā)現(xiàn)他”[5](18),也就是說同以前的神學史觀理性史觀相比,唯物史觀有其進步的地方,而且“馬克思用他特有的理論,把從前歷史的唯物論者不能解釋的地方予以創(chuàng)見的說明,遂造成他特有的‘唯物史觀。這種學說出來,大受現(xiàn)在社會科學的歡迎”[5](44)。
在20世紀30年代,朱謙之將唯物史觀作為“社會的科學的歷史哲學”的一部分,已表達出對其科學性的認可。他指出唯物辯證法比黑格爾的唯心辯證法“前進了一大步”“事實上卻是最革命的方法”,因為“只要我們承認人類的歷史,不僅是和平的歷史,也是革命的歷史。只要我們承認人類的社會,不僅有生理的現(xiàn)象,也有病理的現(xiàn)象,那么唯物辯證法,在史學方法論上便有重大的意義?!盵4](168)但是朱謙之認為唯物辯證法有其片面性,“即在適用于私有財產(chǎn)制的社會,即人類的前史,也只能看出人類歷史之消極的方面,而不能看到積極的方面?!盵4](171)所以對它的使用只能限定在一定的范圍。同時,他認為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家盡管對考證考古派“無情的批判”是對的,但其自身的缺點,也決不在考證考古派之下。往往“有理論而缺乏史實”,“他們很少對于中國歷史有很深的素養(yǎng)的;當他們拿著馬克思的公式,來解決中國社會上之復雜問題,而且要‘見之行事,這自然是太危險了”[4](98)。這些評論應該是反應了當時唯物史觀運用的一些真實狀況。
到了20世紀40年代朱謙之開始運用唯物史觀研究歷史。在其論著《太平天國革命文化史》中,他不僅直接引用馬克思關于太平天國兩篇文章“中國與歐洲革命”“中國事件”中的觀點,而且整本論著運用唯物史觀思維模式進行研究。從帝國主義入侵入手,分析其影響下中國經(jīng)濟、政治、文化變動導致太平天國運動,指出其農(nóng)民革命的性質(zhì),還運用了階級分析的方法。
五、結語
中國的史學批評有著悠久的發(fā)展歷史,瞿林東曾指出史學批評是史學活動的一個方面,也是史學發(fā)展的內(nèi)在驅(qū)動力,并詳細論述了史學批評在推動新的歷史著作面世,概念的積累、深化和運用,以及促進史學理論的發(fā)展,積極引導史學社會功能等方面的作用[11]。這些史學批評的功能主要偏重于對史學整體以及對社會的方面。通過前面的論述可以看出,朱謙之的史學批評實踐,可以為史學批評再添上一項功能,即成為建構個人歷史哲學的有力工具。盡管朱謙之沒有專門的史學評論專著,但他充分運用了史學評論這一方式,在對古今中外的史家、歷史哲學家、史學現(xiàn)象及史學觀點進行或否定或肯定或折中等各種形式的批評分析中,建構起自己的歷史理論、史學理論、史學方法論,并促進其史學史研究及其他歷史研究活動。在整個過程中,他的議論褒貶也有不夠確切及謬誤之處,例如對唯物史觀的一些誤讀等,也不乏呆板牽強之處,甚或他對歷史的看法偏重于唯心論說,但是在介紹西方歷史哲學,開拓歷史研究的視野,開拓史學研究的領域等方面均有突出的貢獻,在解放前對史學批評的運用在現(xiàn)代史學批評的模式建構中應有一席之地,基本做到了辯證發(fā)展地評價,值得深入研究探討。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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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白壽彝.中國史學史第1冊[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第174頁。
[11]瞿林東.史學批評怎樣促進史學發(fā)展[J].人文雜志,2016,(10):85-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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