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遇見過冬林

張好好

愛護長白山萬靈的作家胡冬林離開我們已經(jīng)近兩年了。這些時日里，相信許多認識他的、讀過他的書沒有見過他的人，會在心里突然就起了懷念。并不是每個人離開這個世界之后還會被很多人不自覺地想念。當馬季告訴我冬林去世了，我的眼淚涌上來。我也知道并不是每個人去世我的眼淚都會這么突然涌上來。

我和冬林從未見過面。雖然我是他的書《狐貍的微笑》的責(zé)任編輯。我策劃并編輯的另一本書《大自然從未離開》收錄了中國十位書寫大自然的作家的作品，其中也有冬林的一篇——《青羊消息》，這篇散文發(fā)表于2001年6月號的《人民文學(xué)》。該文末尾，冬林說：“我想用一首北美印第安人的民謠結(jié)束本文，父親說它勝過千百首庸詩：當最后一棵樹被刨，最后一只動物被殺，最后一條魚被捕，最后一道河中毒，人們啊，你們吃錢嗎？”

好人的定義究竟是什么？我們早就該反思了。好人一定不是所謂中庸之道的人，滿臉堆笑的人，市儈精明不傷害別人也休想別人來傷害自己的人。好人只有一個標準——他是素樸的，他喜歡回到大自然里，他愛并保護所遇見到的小生靈和需要幫助的弱者，他甘于寂寞心境遼遠，他專注，耐心，行走天地間，并歡樂。

除此之外，我實在沒有別的衡量標準去定義一個人究竟怎樣就是一個好人了。而冬林一定是。他的一句話，我常常在深夜不眠的時候就清晰浮于腦海：當人類利益與野生世界發(fā)生沖突時，我永遠站在野生世界這一邊。

做一個好人的意義遠遠大于做一個好作家的意義。冬林首先做到了他是一個好人，他又做到了他是一個好作家。我為他的毅力所折服。

冬林數(shù)年深居長白山，寫作是契機，卻熱愛上了林子里的眾鳥花鹿青羊黑熊。他和它們早已彼此熟知，是親密的默契的朋友，互不打擾，卻又彼此懷望。當冬林在某年看見五頭慘死于盜獵者手中的黑熊殘骸，這時候的冬林終于從一名寫作者成長為保護大自然的反抗者。

當大自然被人類破壞得滿目瘡痍，我們能夠反抗誰？所有熱愛并貼近生靈的人都知道，我們的反抗和保護是多么希微。但是再希微它也是大海中的燈塔。人間若失去了燈塔，也就是地獄了。

冬林最美好的一篇文字叫《拍濺》，是寫小水獺一家人的故事，有歡情，有歷險，有膠著。發(fā)表于2003年的《作家》第6期。冬林在《拍濺》里曾引用因紐特人的民謠：“在遠古時候/人高興變成動物就能變成/動物高興也能變成人/因為我們講著同樣的話語/我們發(fā)出同樣的聲音”。

將天下生靈和弱勢者視為與自己等同的人，就是慈悲為懷者，就是人間的救贖者。

施戰(zhàn)軍先生曾說：《狐貍的微笑》是一本出版精品，無論是文字、配圖，還是提煉的這些文字，還有大事記等等，特別完備，《狐貍的微笑》是我特別喜歡的一個散文集，我這幾年也是到處去講自然，幾次都是拿《狐貍的微笑》和《拍濺》舉例子，我們?yōu)橹袊K于有了這樣一本書而自豪。

作為《狐貍的微笑》的策劃責(zé)編者，我為我曾經(jīng)遇見過冬林，并與他的文字結(jié)緣，而驕傲。

冬林的性格是柔和的，嗓音是輕穩(wěn)的，我能夠記住的事情便是永遠也無法忘記的了：他在一個暴風(fēng)雪的夜晚走在長春的大街上，走累了，走冷了，走不動了，進到一個小商店取暖。他告訴我，歇一歇就能繼續(xù)走，回到家里。他的家是文聯(lián)分配給他的老房子，馬季說，那里面全是書，全是書。冬林煮了一鍋白菜粉條雜燴。他吃得很滿意。我是從冬林這里學(xué)會，溫飽和自尊，是我們對這個世界的唯二要求。

冬林給我講過故事：赫哲人的祖先是熊。所以人怎么可以殘忍獵殺熊呢。他講一只熊被人追殺了五天四夜，無可奈何穿過國境線去了另一個國家的山林了。我們一起笑了，又一起哭了。為了熊回望中國大地的最后一眼。

他還給我講過，花鹿的眼睛像新疆姑娘一樣大，一樣黑，一樣清澈，一樣美。他常常就靜靜地與它們對視。他說他心中的好姑娘的樣子就是這么美，這么安靜，一句多余的話都不說。

冬林的身體并不是很好，甚至是很弱的。他對我說他有預(yù)感也許會來日不多。

我們并不曾見面。

編輯《狐貍的微笑》時，我和搭檔黃衛(wèi)平整理了一組冬林十數(shù)年保護長白山生靈的大事記——而不是冬林創(chuàng)作成果大事記。冬林看見封四的文字，輕輕說了一句話：好好這個鬼丫頭。

天下善良的人心靈都是相通的。

這個大事記的文字如下：

2007年5月初，經(jīng)多年考察及準備，把一半書籍及家當搬往長白山腳下二道白河鎮(zhèn)（池北區(qū)），租民居體驗林區(qū)生活。

2007年8月起，除每天深入民間、山林采風(fēng)、踏查、寫作外，結(jié)合當?shù)厣酱ㄐ沃?、歷史記載，開始以《明代長白山土著訥殷部女真人歷史淵源、疆域及變遷》為題目的考察。

2007年10月20日，上山歸途中發(fā)現(xiàn)一處距保護區(qū)僅三百米的火場，撲火時被火燒到腿，迅速后撤并給林業(yè)局防火辦打電話，看守火場直至寶馬林場滅火隊趕到。

2008年下半年，在充分調(diào)查的基礎(chǔ)上，向國家各有關(guān)部門實名舉報：當?shù)刂鞴懿块T在保護區(qū)砍伐1400棵樹興建豪華別墅，建溫泉廣場鏟平珍稀植物溫泉瓶爾小草，往小天池放魚苗破壞極北小鯢原產(chǎn)地及興建高爾夫球場等問題。并配合《中國青年報》記者調(diào)查20天。年底，中青報以《長白山之殤》為題予以報道。

2009年起，一直在尋找被人為毀滅的珍稀植物溫泉瓶爾小草的原產(chǎn)地，至今未能找到……

2010年11月下旬，混入兩個跟蹤熊跡的盜獵者行列中，和他們一起來到熊蹲倉的大空筒子樹下，在制止他們打熊未果的情況下，想出放煙的計策給熊報信，救下了那頭熊。

2011年底，當選“感動吉林十大人物”。

2012年春，經(jīng)多次踏查，發(fā)現(xiàn)在《中國瀕危動物紅皮書·兩棲爬行類分冊》名列第二的極北小鯢在五道白河上游原產(chǎn)地，現(xiàn)在正與有關(guān)部門商討建保護區(qū)事宜。

2012年6月，在踏查關(guān)注八年的野生母黑熊“好媳婦”蹤跡過程中，發(fā)現(xiàn)在長白山保護區(qū)核心地帶盜獵分子殺害五頭野生黑熊的慘案現(xiàn)場，其中的母熊和幼熊極可能是“好媳婦”及子女，全家慘遭滅門！長白山的野生熊每年都遭盜獵，這次屠殺的規(guī)模和手段已瘋狂到極點。憤怒之下，我一邊向中國野生動物保護協(xié)會報告，一邊在新浪網(wǎng)開通“胡冬林_野生動物作家”的實名微博發(fā)布此事，影響巨大。當?shù)毓膊块T組織警力迅速破案，有力打擊了盜獵分子。

在尋找熊慘案現(xiàn)場的同時，結(jié)合個人創(chuàng)作，開始進行“長白山北坡野生熊生存狀況”的踏查，迄今已兩個月。

熊慘案發(fā)生后，長白山公安局提出“禁止獵殺、禁止販賣、禁止食用野生動物”的工作方針，在布置落實的大會上，我經(jīng)過精心準備，以《我們腳下的土地和身邊的保護區(qū)及動物》為題，給當?shù)毓哺删?、山貨莊和飯店業(yè)主講課，課后陸續(xù)接到多方授課邀約。

2012年7月，向當?shù)刂鞴懿块T提出有關(guān)治理松花江源頭污染及加強保護區(qū)保護的六點建議，如建立野生動物救助站等。

8月初，接受來長白山搞社會調(diào)查的大學(xué)生社團專訪，宣講森林生態(tài)對人類生存的重大作用。

冬林的妹妹婷婷整理哥哥的筆記，看見這兩段話：“2010年1月6日：得馬季消息：張好好的《伊犁河》要發(fā)我已發(fā)過的散文一萬字多，可把《拍濺》刪削一下給她，張好好的詩，《詩選刊》也全部轉(zhuǎn)發(fā)，這次‘大家茶座這兩人真爭臉?！薄?010年2月25日：與馬季通話，張好好太喜歡我的《拍濺》刪節(jié)本了，要較詳細的簡歷和一張照片，她很快會安排發(fā)表?！?/p>

淚水又涌上來。

我七年前曾經(jīng)為冬林寫過一首詩，留在這里，紀念遠去的斯人。

好孩子輕拿輕放。

雪花兒黏結(jié)的孩子

寫滿了字的紙和藏滿了心的雪花兒

而我無法撥開緊實的花骨朵兒

無法用射線探看那一顆顆或方或圓的字

里深埋的——呼吸。熱流。呼吸——

太多的凌厲寒風(fēng)吹來

太多的時代里的眼神

太多的不能哭的哭

那些開懷的笑和破門而入的風(fēng)

如此，急步邁過田壟

身后潔凈微笑沉默的——媽媽

黑夜啊！如果你就是搖籃

這個雪花兒黏結(jié)的孩子

在光陰的格子里一張深沉憂郁的臉

可否——笑容的背后不是飛揚的碎片

可否——背轉(zhuǎn)身的哭泣里只剩下綿軟的思念

當一切同塵埃一起輕輕放下

你聽那嘆息聲——你聽那歡笑聲——

你聽那夜里的腳步聲——黑夜??！

明月照著你今晚的身影

它把自己釀成一杯白色葡萄酒

高高地斟滿在夜空中

如若在天有靈——在天必然有靈

嘆息聲里，好孩子——走在山間小路

大雪敦厚松柏婷婷——一切都安靜下來

時代里的傷痕，時代里的哭泣，時代里的歡笑

好孩子——沒有人如你擁有時代這個詞語

2011年1月18日夜

責(zé)任編校 譚廣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