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翻譯的閱讀：我眼下還喜歡的六本書

孫周興

我在紹興南部的會稽山里長大，老家離紹興城有四十多公里。我念中學時正好是1970年代后期。當時農(nóng)村無書可讀，雖然老家有個優(yōu)良傳統(tǒng)，好些人家喜歡在大門上書“耕讀之家”四個大字，但沒書怎么“讀”？我在鄉(xiāng)下上完中學，1979年高中畢業(yè)之前根本就沒看到過什么課外書。1979年去報考中專，沒考上，家母就讓我拜師學藝，準備當一名泥水工。拜完了師傅，有一天我竟突發(fā)奇想，跟家母說：能不能讓我復讀一年，也許明年就能考上了呢。家母答道：可以，但只有一年。第二年，我考上了浙江大學，自己選了地質學專業(yè)。于是就到了杭州——終于有書讀了。

進校后很快對本專業(yè)沒了興趣，就自己讀文學，并且寫詩。混了四年，畢業(yè)時報考了北京大學詩歌理論專業(yè)的碩士研究生，沒考上，被分配到山東泰安的一個高校工作，教“大地構造”去了。又三年，考回浙江大學，成了哲學專業(yè)的研究生。這回算是定了型，我終于走上了哲學研究的道路，此后不曾離開?，F(xiàn)在回頭來看，我差點走上，但未能走上的道路有兩條：一是泥水工（做好了就是建筑包工頭），二是詩歌研究者（做好了就是文學系教授）。

我的專業(yè)是哲學，重點領域在德國哲學和藝術哲學。再具體點，我的學術經(jīng)歷可分為三步，也可以說是我的三個重點：海德格爾－尼采－藝術哲學，分別主編了《海德格爾文集》（40卷）－《尼采著作全集》（14卷）－《未來藝術叢書》（計劃30卷）。我大致已經(jīng)做了30年的海德格爾，還沒結束；又做了十幾年的尼采，差不多做到一半光景了；藝術哲學雖然是我早就開始關注的一個領域，但其間經(jīng)常斷斷續(xù)續(xù)，總體上還處于學習階段，還有不得其門而入的感覺，是我今后幾年的工作重心。

世上好書多。但我大概是比較挑食的，不想無節(jié)制地讀書。生命有限，光是西方哲學史上各種人物的著作，都要讀下來，豈不是要把人累死？在專業(yè)學習的過程中，對我影響比較大的哲學書應該是下面三本：康德的《純粹理性批判》、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阿佩爾的《哲學的改造》等?？档逻@本《純粹理性批判》是我在碩士階段讀的，中德文對照著讀，又有浙大盛曉明老師課堂上的講解，自己覺得收獲最大；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是我讀得最久的一本，碩士和博士階段都在讀，因為屬于我的研究課題的范圍，但讀得比較笨拙，至今也不能說完全掌握了；再就是剛剛去世的阿佩爾的《哲學的改造》，是我在博士階段完成中文翻譯的（根據(jù)英文選本，與陸興華合譯），也是我在國內(nèi)出版的第一本哲學翻譯著作，通過該書的翻譯，我獲得了對當代哲學的宏觀理解。

當年為了準備博士論文，我集中研讀了海德格爾的后期主要著作，養(yǎng)成了邊讀邊譯的習慣。博士畢業(yè)時（1992年），我已經(jīng)把海德格爾的著名“三路”《林中路》《路標》《在通向語言的途中》譯好了，密密麻麻寫了三大本。畢業(yè)后，我花了幾年時間把這三大本錄入電腦，做了補譯和修訂，就拿去出版了。

我相信，翻譯是最嚴格意義上的閱讀。在翻譯中，你得讀懂每一個字、每一個句子，而且得把每一個字、每一個句子轉化為自己的母語，容不得一點兒馬虎；哪怕原文有誤植和錯訛，也要一一加以澄清。還有，需要指出的是，就歐洲語言－漢語的翻譯來說，因為兩者沒有對應的形式語法結構，這種轉化的難度必定是最大的，遠甚于歐洲語言內(nèi)部的相互翻譯。

不過，翻譯是一回事，讀懂文本恐怕還是另一回事。有的書是我自己翻譯的，在句法和語義上應該是弄懂了（當然翻譯永遠有失誤），或者當時以為自己弄懂了，但后來重讀，發(fā)現(xiàn)還有未盡之義，含著此前沒有讀出來的意思。對于一些經(jīng)典來說，這是經(jīng)常有的事了。這也常常讓我對經(jīng)典、對語言心生敬畏。

就我的三個研究領域（尼采、海德格爾、藝術哲學）來說，我目前喜歡的著作大概有六本，多半是我自己翻譯的。我之所以愿意推薦自己的譯作，倒不是要趁機推銷它們，而是感覺對它們更有把握些。

首先是尼采的兩本：《悲劇的誕生》和《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坊間都有不少譯本，尤其是《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估計已經(jīng)有十七八個不同的中文譯本了，可能是被譯得最多的外國哲學書了?！侗瘎〉恼Q生》是現(xiàn)代美學經(jīng)典，也是一部文化哲學的名著，尼采在其中反對傳統(tǒng)美學的明朗－和諧論，提出了現(xiàn)代性的審美沖突結構；同時，尼采這本書區(qū)分了藝術文化、理論文化和悲劇文化三個類型，形成了反蘇格拉底－柏拉圖主義的批判立場，以及直面虛無和痛苦的生命本體的藝術形而上學理想。要理解現(xiàn)代性美學和現(xiàn)代主義藝術，尼采此書不可不讀。《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是尼采本人最重視的一本書，此書有一個副標題：“一本為所有人又不為任何人的書”。這個副題已經(jīng)暗示了這本書的艱難：為所有人寫的，但沒人能讀懂。此書采用散文詩筆法，又隱含戲劇性情節(jié)，以文學的非推論（弱推論）方式表達哲思，后期尼采的重大主題如“上帝之死”“超人”“權力意志”“永恒輪回”等思想，均在此書中獲得了隱秘呈現(xiàn)。再補一句：此書還是哲學美文的典范。

其次是海德格爾的兩本：《林中路》和《在通向語言的途中》。說到海德格爾，大家更熟悉的是他的《存在與時間》（1927年），后者是20世紀的哲學經(jīng)典。再說了，如果海德格爾有第二本代表作的話，我會舉出他完成于1930年代中期，而遲至1989年才出版的《哲學論稿》——但這本書不可讀，大概是20世紀最神秘的書。我為何要在此推薦《林中路》和《在通向語言的途中》這兩本呢？我想首先是因為可讀性。當然這兩本書也一樣晦澀，義理極為深奧，說它們可讀，不無勉強。只不過，這兩本書雖然晦澀，但表達是穩(wěn)重的，又是有趣的，是有牽引力的。如果有人夜間無眠，我會建議他讀書，要讀那些有趣又不好懂的書，比如《林中路》之類。其次是因為這兩本書含有了不起的思想。《林中路》的第一篇“藝術作品的本源”（1936年）就被伽達默爾譽為20世紀最重要的美學經(jīng)典——好像沒有說“之一”。在這個譯成中文約4萬字的短小的藝術哲學文本中，海德格爾創(chuàng)立了一種藝術現(xiàn)象學或者“真理美學”，試圖給出一種非美學的或后美學的藝術理解方式。另一本《在通向語言的途中》，是海德格爾1950年代關于語言問題的文集，篇幅不大，但卻是有史以來對語言問題的最深、最玄的思索。語言本身就神秘，今人只知道把語言當工具，其實語言規(guī)定著我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語言的這樣一種規(guī)定力量，當然是不易解說的。

最后是當代藝術（藝術理論）的兩本：一是博伊斯的《什么是藝術？》（韓子仲譯），二是基弗的《藝術在沒落中升起》（梅寧、孫周興譯）。這兩本都是談話錄，不能干脆說是兩位當代藝術家的“個人著作”，但兩書的主旨和基本內(nèi)容卻是屬于這兩位藝術家的。作為戰(zhàn)后德國最重要的藝術家，博伊斯是當代藝術的真正開創(chuàng)者，為德國當代藝術的興盛奠定了基礎，但博伊斯本人的“著作”卻只有這本《什么是藝術？》，是他與學生在工作坊里的對話。由此也顯示了這本書的特殊意義。博伊斯在該書中傳達了自己的“擴展的藝術概念”，為當代藝術作了觀念上的論證。《藝術在沒落中升起》是當代德國最有影響的藝術家之一安瑟姆·基弗與一位藝術史家的長篇對話，也是基弗第一次系統(tǒng)闡發(fā)自己的當代藝術哲學體系，傳達了一種具有現(xiàn)象學和神秘主義色彩的藝術理想。本書活潑而又深邃，十分好讀。要真正了解當代藝術，博伊斯和基弗的這兩本書是必讀的。

以上六本是我眼下還喜歡的書，是我——通過翻譯——真正深入閱讀和研究過的。特推薦給讀者，希望諸君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