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晶
最近,當許多人在為《復仇者聯(lián)盟4:終局之戰(zhàn)》而狂歡時,有一部電影正悄悄將人們的視線引向中東,收獲了票房也贏得了口碑,它就是第一部被允許在內陸上映的阿拉伯語電影——《迦百農》。
《圣經》里說迦百農是最接近上帝的地方,曾誕生了諸多神跡,但又被上帝遺棄,成為了一片廢墟;而在英文與法文里,這個詞的含義是混亂無序。這兩層意思也完美地展示了電影的主題——混亂與遺棄,悲慘又無奈。
可能對于中國觀眾來說,這個充滿中東特色與宗教意味的名字很難理解,于是《迦百農》便譯為了《何以為家》,這種譯法讓觀眾更能共情,同時也直擊電影的靈魂,因為“混亂與遺棄”雖是主題,但主題的背后還隱藏著一群和主角贊恩一樣的兒童的疑問:何以為家?
何以為家,電影并沒有試圖解決這個問題,而是用赤裸裸的現(xiàn)實告訴觀眾:無以為家!
“我要起訴我的父母?!?/p>
“為什么要起訴你的父母?”
“因為他們生下了我。”
電影的開頭,法庭上還沒有桌子高的男主角贊恩,向法官控訴著父母。這不免讓人震驚,到底是怎樣的遭遇讓一個孩子后悔來到這個世界,將父母告上法庭。
贊恩是居住在黎巴嫩境內的敘利亞難民,他有六個妹妹。在貧民窟擁擠的房間里,贊恩和他的妹妹們只能疊著睡,一條不隔音的簾子將他們與父母隔開;在混亂的街頭,贊恩羨慕地看著那些去上學的孩子,自己只能沿街叫賣甜菜汁;他被父母送往雜貨店做童工,用板車拖著比他還大的煤氣罐,肩上扛著沉重的水;他一遍又一遍地撒謊,幫父母買制作“毒品”的原料……而這一切只因為他是家里最大的孩子,這是他的責任。
在贊恩的認知里,撫育嬰兒的方式是為他們系上腳鏈,父母對兒女的最大付出是毒打與咒罵,子女對父母最大的回報是出賣力氣、換取嫁妝。生活的磨難讓贊恩很快掌握了街頭生存的法則,臟話成了他的日常用語,冷漠是他的保護色,似乎這樣他才有與世界對抗的勇氣。但他只是個12歲的孩子,他也天真善良,他會因為心疼而解開束縛嬰兒的腳鏈;他會為了不讓已經有了“初潮”的妹妹去做童妻來換房租而奮起反抗;他也會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
然而,在苦難面前,贊恩無能為力,他用離家出走向父母表達自己的叛逆,父母卻對他的出走滿不在乎。為了生存,贊恩每一天都在忍耐。終于,導火索被點燃,11歲的妹妹懷孕大出血,因為沒有身份證明得不到救治而導致死亡,贊恩悲憤交加,用匕首刺傷了他的“妹夫”,生活終于將這個孩子逼向了犯罪。
“我希望大人們聽我說,我希望無力撫養(yǎng)孩子的人別再生了,我只記得暴力、侮辱或毆打,鏈子、管子、皮帶,我聽過最溫柔的一句話是‘滾,你這垃圾,生活是一堆狗屎,不比我的鞋子更值錢,我住在這里的地獄,我像一堆腐爛的肉,我以為我們能成為好人、被所有人愛,但上帝不希望我們這樣,他寧愿我們做洗碗工?!边@是電影結尾贊恩在法庭的自白,他說得很大聲,他想讓世界傾聽他的聲音,他想問問世人:何以為家?
贊恩只是個12歲的孩子,他不明白父母沒有身份證明、窮困潦倒、食不果腹,為什么還要一個接著一個地生同樣沒有身份證明的孩子,在他眼里,那些孩子不是他的弟弟妹妹,而是一個又一個像他一樣的悲劇。他想問,國家戰(zhàn)火連天、難民遍地,為什么要帶他們來到這片土地;他想吶喊,如果生下孩子只是打罵和遺棄,生而不養(yǎng)為何還要生,憑什么要讓一個鮮活的生命來承擔痛苦?他的控訴將所有人的焦點都聚集在他父母身上,觀眾和贊恩一樣,譴責父母,也期待著一個答案。
然而,贊恩的父母是問題的根源嗎?誠然,他們自私又冷漠,不是合格的父母,在他們眼里,12歲的男孩是強勞動力,11歲的女孩是換取彩禮的工具。但是,沒有人能定義“合格”。贊恩的父母在法庭上顯得分外委屈,因為他們自己本身就是沒有身份的難民,他們覺得把孩子帶到這個世界已經是恩賜,他們認為自己是“合格”的。就像贊恩的父親所說:“我這一生都是奴隸,如果你換成我,你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我也是這樣成長的,我到底做錯了什么?”而贊恩的母親也質問為贊恩辯護的律師,那個雖同為女性但明顯受過良好教育的律師:“你經歷過我這樣的日子嗎?你沒有!你又有什么資格審判我,我可以為了養(yǎng)活我的孩子去犯罪?!?/p>
贊恩的父母不是不愛他們的孩子,但他們生來就是難民,是沒有身份證明的“黑戶”,他們無法工作,無法養(yǎng)家,他們所能做到的最好就是生下孩子,并讓他們盡可能活著,只要活著就好,哪怕孩子們不愿意這樣卑微地活著。他們忘了,將一個生命帶到人間并不偉大,偉大的是人性與尊重,這兩個因素才能賦予生命真正的意義。
為什么生而不養(yǎng)?這是贊恩和觀眾向父母拋出的問題?!绻闶俏?,你沒有活下去的勇氣。這是父母給出的回答。一個怨恨地問,一個絕望地答……
在電影里,贊恩承受過了父母的毒打,賣過了充斥曲馬多(曲馬多:一種鎮(zhèn)痛藥,是制作毒品的原料)的飲料,聽過了蜘蛛俠會變蟑螂俠的傳聞。然后他終于明白至親可能是天敵,純凈也會變成骯臟,英雄也要泯然眾人。于是他把12歲的童貞拋棄,用匕首刺穿惡人,用起訴反抗現(xiàn)實。
電影里有一個耐人尋味的鏡頭,贊恩在摩天輪上,上一秒飛到頂端,看見了美麗的晚霞與海平面,眼前是天堂;可下一秒就落入凡間,滿目瘡痍,迎接他的是苦難,這種苦難甚至沒有理由,因為他生來如此。就像有些人生來就在羅馬享受一切便利,但有些人從出生就是敘利亞難民,“生來如此”這四個字顯得如此可悲又無奈。
在電影之外,飾演贊恩的小男孩本名也叫贊恩,是導演拉巴基從貧民窟里挑選而來的一個沒有身份證明的敘利亞難民,電影里的大部分情節(jié)都是根據(jù)他的親身經歷改編??赡軐τ谟^眾來說,“本故事根據(jù)真實事件改編”這句話只是獵奇,但對于贊恩來說就是本色出演。他不需要刻意滄桑,因為他生來如此,他不需要營造苦難,因為他就是苦難本身,他流過的每一滴淚都是真實生活賦予的。
好在電影在最后給出了一個美好的彩蛋,電影之外的贊恩已經得到了很多人的幫助,他和家人移民到了北歐,有了身份證明,重新回到了校園接受教育,過上了夢想中的沒有戰(zhàn)亂和暴力的生活。也許這讓觀眾寬慰,但是彩蛋背后呢?還有數(shù)以萬計像贊恩一樣的孩子,他們還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他們被遺棄,他們從生下來就要承擔責任,男孩負責養(yǎng)家糊口,女孩負責到年齡就去做“童妻”換取彩禮。何以為家?電影雖然沒有試圖解決這些問題,但問題就在那里。
電影有什么意義?導演拉巴基說,“我不想天真地說電影可以改變世界,但如果它可以改變你看待這些孩子的態(tài)度、或是你看待你自己生活的態(tài)度,那么它至少可以一定程度地改變你。當千千萬萬的人可以用不同的視角看待這些問題時,真正的改變才會開始發(fā)生?!?/p>
苦難之外,彩蛋給觀眾以慰藉,讓觀眾看到了現(xiàn)實,開始思考,開始嘗試改變。
何以為家?你會怎么回答?不同的人會有千種感慨、萬種回答,這些充滿“善意謊言”的回答可能很溫柔,但對于那些像贊恩一樣的孩子來說卻極其殘忍,因為他們清楚地知道自己無以為家。電影本身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于是只能在片尾給出一句話:“愿每個勇敢的小孩,都能被溫柔相待?!?/p>
壓抑的電影給了一個相對光明的結局,從來沒笑過的贊恩因為一張身份證明笑了,他的笑也給那些正在掙扎的孩子帶去了一絲可憐的、卑微的希望,這絲希望可能轉瞬即逝,但是正如導演拉巴基所說:“這是在隧道盡頭給你的一點點勝利的光芒,正是這點光芒,讓你可以繼續(xù)前行?!?/p>
導演的話讓人不禁想起另一部來自中東的電影《小鞋子》。不同的是,《小鞋子》的旋律是溫馨的,《小鞋子》中的主角雖然生活困苦,為了一雙鞋拼命奔跑,但是父母的愛與關懷讓他對生活充滿希望,讓他的人生軌跡與贊恩截然不同。所以,愿人們在見證了苦難之后依然愿意相信:每一個生活在水深火熱中的小孩都能擁有一雙屬于自己的“小鞋子”,擁有一個夢寐以求的充滿愛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