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墟甲骨上的書辭

120年前，甲骨文的發(fā)現(xiàn)可謂石破天驚，改寫了中國歷史，也為漢字書法藝術(shù)開辟了新的路徑。目前發(fā)現(xiàn)的帶字甲骨有15萬片，但甲骨上的書辭數(shù)量遠(yuǎn)遠(yuǎn)不如用刀契刻的刻辭。如何解讀甲骨上的書辭？本刊特邀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古代史研究所研究員孫亞冰女士撰文，為您揭開書辭的秘密。

《尚書·多士》云：“惟殷先人，有冊有典，殷革夏命”，說明3000年前的商代已經(jīng)有典冊記錄商人的歷史了，典冊上的文字是用毛筆書寫而成的，當(dāng)時用毛筆書寫應(yīng)該是一件很平常的事，甲骨文中指毛筆的“聿”字刻作，像手握毛筆書寫之形。但是，典冊和毛筆是竹木質(zhì)，在黃河流域干濕交替的環(huán)境下很難保存下來，所以商代考古至今未發(fā)現(xiàn)一件簡牘和毛筆。幸運(yùn)的是，商人也在玉器（圖1）、陶器、甲骨上書寫文字，我們今天還能欣賞到商代的書法藝術(shù)。

少數(shù)刻辭是先書后刻

目前發(fā)現(xiàn)的帶字甲骨有15萬片，但甲骨上的書辭數(shù)量遠(yuǎn)遠(yuǎn)不如用刀契刻的刻辭，過去甲骨學(xué)界有一種說法，認(rèn)為刻辭都是先書后刻。這種說法如果成立，書辭數(shù)量就和刻辭一樣多了，不過現(xiàn)在已經(jīng)證明，只有很少刻辭是“先書后刻”（圖2）的，絕大多數(shù)為徑直契刻。

根據(jù)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考古研究所劉一曼先生1991年的統(tǒng)計，殷墟出土了74件書辭甲骨，其中卜骨26件、卜甲48件。2012年出版的《殷墟小屯村中村南甲骨》又公布了三件書辭卜骨，分別為436、471、488號（參考：劉一曼《試論殷墟甲骨書辭》，《考古》1991年第6期）。卜骨上的書辭多書于反面，書寫方向與正面刻辭方向相反，即倒書;卜甲上的書辭也多在反面，方向與其他刻辭方向相同，即正書。書辭主要分朱書、褐書和墨書三種，褐書是朱書褪色后的顏色。朱書、褐書的顏料取自朱砂。

書辭的字體粗大，筆道渾圓，與一般刻辭字形小、多折筆有明顯的區(qū)別。比如，《殷墟小屯村中村南甲骨》第488號（圖3）上的朱書“辛”字長約4厘米，而正面的刻辭“辛”字只有0.6厘米（圖4）;488號“辛”上的“祖”字、《殷墟小屯村中村南甲骨》第436號上的朱書“申”字（圖5），寫得圓轉(zhuǎn)流暢，轉(zhuǎn)折處不像大多數(shù)刻辭文字那樣有犀利的折筆（圖6）。

記事性書辭

按性質(zhì)劃分，書辭有記事性的，內(nèi)容與卜骨或卜甲的來源有關(guān);也有占卜性的，與其他卜辭性質(zhì)相同。

記事性的書辭，比如：《殷虛文字乙編》6795（《合集》18899反，圖7）右甲橋上的朱書“自古乞百四十”，是說從古地求取了140件龜殼;《殷虛文字乙編》701（《合集》14208反）右甲橋上的褐書“畫乞四十”，意為畫交付了40件龜殼;《殷虛文字乙編》7652（《合集》18905反）右甲橋上朱書“畫入乞三十”，說明畫此次交付的是30件龜殼;《殷虛文字乙編》3217（《合集》1780反，圖8）右甲橋上的朱書“唐來三十”，記載了唐貢納30件龜殼，龜甲頂端右邊朱書“王占日：惟害”和左甲橋的朱書“其得”，則是卜辭。

以上三例均屬龜甲，牛肩胛骨上的書辭，如：《殷虛文字甲編》870（《合集》35260）“甲申十鄉(xiāng)乞小甲二十一”;《合集》35259“……妣庚……”;《合集》35256（圖9）“……乙五”;《合集》35257（圖10）“癸酉……”;《殷契拾掇二編》400（圖11）“……辛母甲羊”;《合集》35258（圖12）“……牛二，在四月，王……”。

由于甲骨殘斷或墨色褪卻，這些書辭只剩只言片語，從殘余的內(nèi)容看，記的多是某日祭祀某祖，用牲若干。這些記事為什么會寫在牛骨上？我們知道，占卜用龜甲多由外地貢納，牛骨則大都取自本地。殷人祭祀完畢，留肩胛骨作卜材，其他骨骼則會被運(yùn)至骨器作坊，另做他用。牛骨上的記事，就是為了說明此骨來自那次祭祀。

占卜生書辭

占卜性的書辭，都在卜甲上。1936年中研院史語所第13次發(fā)掘的YH127坑中，出土了大量武丁時期的占卜性書辭。一條完整的卜辭，應(yīng)包含前辭、命辭、占辭、驗辭、用辭或孚辭、兆序、兆辭七個部分。現(xiàn)在能辨別出的書辭，主要屬前三個部分。

比如：《殷虛文字丙編》373（《合集》9791反，圖13）左甲橋附近的朱書“辛巳卜，賓”，是前辭，記載了占卜的時間和貞人，此前辭與同版的“貞：關(guān)受年。王占日：受年”前后銜接，形成了一條完整的卜辭;

《殷虛文字乙編》778（《合集》18903反，圖14）上有多條朱書卜辭，其中一條較為清楚：“貞翌丙亡其從雨”，是命辭，即要卜問的問題，這條命辭問丙日是否會下雨;

《殷虛文字乙編》7285（《合集》14542反，圖15）的“王占日：其雨”，是占辭，即卜問的結(jié)果或答案，王看完卜兆，判斷說會下雨。

刻辭與書辭密切關(guān)系

《甲骨綴合匯編》 586是一版龜背甲，正面都是刻辭（圖16），反面既有刻辭，也有書辭，還有“先書后刻”的類型（圖17），將相關(guān)卜辭分為以下四組，借以窺探刻辭、書辭之間的密切關(guān)系：

第一組：

庚午卜，古貞：呼肇王母來。（先書后刻，在反面）

第二組：

壬申卜，古貞：帝令雨。（刻在正面）

貞：帝不其令雨。（朱書，在反面）

第三組：

貞：及今二月雷。（刻在正面）

王占日：帝惟今二月令雷，其惟丙不吉，習(xí)，惟庚其日吉。

（先書后刻，在反面，后一個“吉”字未刻）

貞：弗其吉。（朱書，在反面）

王占日：吉，其雷。（朱書，在反面）

王占日：吉，其于今二月雷。（朱書，在反面）

第四組：

貞：有共于龐。（先書后刻，在反面）

以上第二組的內(nèi)容，是問上帝是否命令下雨，這是一對正反對貞卜辭，“正反對貞”是從肯定、否定兩個相反的角度分別卜問，這組卜辭正問契刻在正面，反問書寫在反面，互相補(bǔ)充，實為一體;第三組的內(nèi)容，主要問二月份會不會打雷，“問題”契刻在正面，“答案”書契在反面。

有意思的是，在“先書后刻”的占辭部分里，契刻并非全都依樣畫葫，比如“帝惟今二月令雷”的“惟”字覆蓋的是朱書“其”字，“惟庚其日吉”的“吉”字未刻，“今二月”下還有一個朱書“今二月”，這可能是為了與記事刻辭“吳入二在鹿，彀”有意區(qū)隔，才將“今二月”往上刻，這條“先書后刻”的占辭與另一條朱書占辭“王占日：吉，其雷”之間，還有一條朱書界劃線;第一、四組，都是“先書后刻”，仍殘存朱痕。

時代最早的甲骨文，稱謂師組肥筆類，為武丁早、中期卜辭，其文字風(fēng)格一般字形稍大，筆道渾圓，轉(zhuǎn)折處多呈圓角，酷似書辭（圖18），因此有人認(rèn)為刻辭剛出現(xiàn)時，是模仿毛筆筆意的，后來刻辭逐漸發(fā)展，才慢慢脫離軟筆筆意，形成了刀筆的特點。

在刻辭中能找尋到毛筆筆意的，還有武丁時代的“雙刀刻”大字卜辭（圖19），帝乙、帝辛?xí)r代的骨棲刻辭（圖20）、牛距骨刻辭（圖21）、鹿角刻辭等，這些文字系多刀契刻而成，字大渾圓，起筆、收筆尖銳，中間肥闊，筆趣盎然。

為什么要涂辭

甲骨刻辭另有一種常見的現(xiàn)象，即在刻好的文字上填涂朱砂或黑墨，又稱涂辭。一般情況下，大字涂朱（圖22），小字涂墨（圖23）。為什么要涂辭？一種解釋認(rèn)為，有些卜辭比較重要，涂辭是為了強(qiáng)調(diào)其重要性;另一種說法則以為，甲骨刻辭字口發(fā)白，與骨頭本身的顏色差不多，文字不醒目，涂辭方能凸顯文字。這兩種解釋都有道理。涂辭與“先書后刻”的書辭明顯不同，也很容易區(qū)分，涂辭的字口有顏料，“先書后刻”的文字字口是沒有顏料的，而且書寫部分一般比契刻部分寬長。

總之，殷墟甲骨上的書辭與刻辭雖然形成方式不同，但內(nèi)容密切相關(guān)，不可分割。書法界寫甲骨文多模仿刻辭，了解了書辭，也不妨以書辭為藍(lán)本進(jìn)行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