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 / 丁 顏
黑夜,街道,路燈,藥店,
這世界多么昏暗,無法理解。
你即使再活上二十五年——
一切仍然照舊。前途暗淡。
你一死——又開始新的循環(huán)
周而復(fù)始,亙古不變:
黑夜,陰溝里冰凍的污水,
藥店,街道,路燈。
——《黑夜,街道,路燈,藥店》
夜幕下,那個女人又出現(xiàn)在十字路口街燈下面。
當(dāng)車子慢下來,一大群人從馬路上穿過的時候,那個女人很悠閑。她微微瞇起眼睛四處張望,當(dāng)她看向我這邊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睛里有淡淡的燈光在閃耀。
真是個奇怪的女人,體態(tài)不臃腫甚至有點(diǎn)瘦,但法令紋很深,我猜想她大概四十多歲快五十歲了吧。她常常在人們下班的高峰期過后,出現(xiàn)在那里,也許她自己也是剛下班。她站在那里在等一個男人。一個很年輕、大學(xué)生模樣的,幾乎可以被稱為男生的男人。每次來都站在十字路口,都不過馬路,就只是站在街燈下面等,有時候一小時,有時候兩小時或者時間更長,她看上去是個很容易快樂的人,牙齒很白,偶爾會咧著嘴巴放肆大笑,可能是看到了街對面有什么好玩兒的事發(fā)生,但多半時間都很安靜。
人流車流的十字路口,人們像魚一樣從她身邊穿越過去,只有她是靜止的。所以從我這里看下去,她很顯眼。
我是前段時間發(fā)現(xiàn)她的。我過去拉紗窗的時候看見了她。這一十字路口,算是城鄉(xiāng)接壤的混合地段,樓層都不高,馬路也不是很寬闊,但天際線開闊。四周圍都是大大小小的水果蔬菜攤、肉攤,小飯館、衣品店、干果攤之類的攤位,像鋪開的宴席,充滿人間煙火的喜樂和熙攘。人們買東西也樂于在路邊隨便挑挑揀揀,討價還價,讓馬路對面新開的大型綜合超市相形見絀。姐姐家的藥店在十字路口拐角的地方,藥店的二樓三分之一隔出來放了四張病床給病人輸液用,剩下的自己居住。
那天外面下很大的雪,紗窗開了一條縫隙,街燈泛白的光亮透進(jìn)來,直射在病人臉上。我過去拉嚴(yán)窗簾的時候,看見了她。
時間不算晚,但大雪紛飛,路兩邊的攤位都撤光了,車輛行人也很少。只有她站在夜色的燈柱旁,穿深紅色的羽絨服,一大把干燥的黑發(fā)在腦后扎成發(fā)髻,落滿了雪花。
她在那里等了很久,先是瑟縮著脖子站著,后來大概冷得受不了了,便開始轉(zhuǎn)圈跺腳,手湊在嘴巴上哈氣。
后來那個年輕男人出現(xiàn)了,他將自己的圍巾取下來,往女人的脖子上繞,女人趁機(jī)在他的額頭上親了一下,他用小手指輕輕地抹掉粘在她臉上的小雪花,擁抱了一下,然后牽著她的手走了。
哈,原來是一對老少戀啊。一個上了年紀(jì)的女人,跟小年輕談戀愛時也可以如此的執(zhí)著和可愛。這種可愛不是一般的那種可愛,來自她的氣質(zhì),像是被封在瓶子中扔在深海底的靈魂,只有時間沒有蒼老。
后來只要路燈一亮,我頭探出去,準(zhǔn)能看見她,那個燈柱,那盞路燈下面。她每天都來等他下班,然后擁抱、牽手,像十七八歲的孩子之間才做的事。
當(dāng)天晚上我就跟姐姐說了這件事,我還說:“那個年輕人牽起她的手放進(jìn)衣服口袋的時候,她笑得滿臉都是小皺紋?!?/p>
“哦,是嗎?”姐姐似乎毫無興趣地嘟囔了一句,走了過去,又回過頭提醒,“你這叫偷窺,道德問題?!?/p>
藥店里已經(jīng)沒什么人了。冬天天黑得早,但看看時間,不過才下午六點(diǎn)多。通常這個時候,會有幾撥下班過來買藥或者打針輸液的人。我?guī)筒∪藫Q藥的時候,不經(jīng)意瞧了窗外一眼,路燈已經(jīng)亮了。從窗口看下去,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已經(jīng)站在那里等了,還是穿著一件深紅色的羽絨服,圍巾在脖子上堆堆囊囊圍了一圈。
大概戀愛是不分年齡的吧。只要是戀愛中的女人,渾身都會有一種暖杏色的光芒,一絲絲、一縷縷,從她的眼角,她的頭發(fā),她的手指散發(fā)出來,看上去真暖人心。
最后兩位病人輸完液,已經(jīng)七點(diǎn)多了。我拔完針頭,下樓倒垃圾時向正在柜臺上點(diǎn)藥的姐姐匯報了新情況。姐姐頭也沒抬,笑著問我:“你站在高處這樣窺探別人好嗎?”
我稍稍收拾了一下病房,就搬了個靠背椅坐到靠窗的那兒,望著對面路燈下的女人發(fā)呆。過了一會兒,突然,那個年輕人從對面跑過去,蒙住了那女人的眼睛,軟語呢噥,有點(diǎn)像韓劇里的鏡頭。由于逆著光,我好幾次都沒看清那位年輕人的臉。
“好可惜啊,我又沒看清那男的臉?!蔽一仡^跟上樓來的姐姐說。
“你也真夠無聊的,持續(xù)觀察一對老少戀。”
聽她的話音,好像對老少戀沒有絲毫好奇心不說,還挺嫌棄。
姐姐好像已經(jīng)將樓下藥店的門給關(guān)了,在客廳開了電視,然后拖鞋一路吧嗒吧嗒過去,拿來一包薯片打開放在茶幾上。側(cè)躺在沙發(fā)上,一手支撐著頭,一手握著遙控器,眼睛一直盯在電視上。這形象讓人覺得真難過,曾經(jīng)那個連睡覺時都怕將發(fā)型壓變形的姐姐不知道哪兒去了。
“今天晚上姐夫不回來嗎?”
聽我這么一問,姐姐懶洋洋地抬胳膊按了一下遙控器,背對著我問:“啊,你說什么?”
我只好又問:“今晚姐夫不回來嗎?你這么早關(guān)了店門。”
“會回來的,可能會比較晚?!?/p>
從那天開始,我不自覺地在意起對面路燈下的那個女人來,路燈亮了之后,時不時地瞟上她幾眼??赡芡饷嬲娴氖抢?,她總瑟縮著脖子,走過來走過去。難道她就真的這么愛那個年輕人嗎?我可做不到這樣去愛一個人,在冰凍三尺厚的冬天,一等等幾個小時。
樓下藥店的門丁零咣啷一陣響,姐夫帶著一身的寒氣從樓梯口上來了,眼睛眉毛上都是水蒸氣,姐姐坐起來問道:“今天出診的地方遠(yuǎn)嗎?”將遙控器放在茶幾上,手伸進(jìn)袋子里,銜出一片薯片,吃了起來。
“不遠(yuǎn),就是路不好走,車開不過去,徒步走了很長一段距離。”
姐夫邊說邊卸去身上的棉衣,里面的襯衫在燈光下白得跟他的白大褂幾乎一個色調(diào)。
等我再回頭去看那個女人時,她已經(jīng)不見了。他們已經(jīng)走了。街上好像也沒什么人了,十字路口的那盞路燈,再看上去就孤零零的。但不遠(yuǎn)處有一家小餐館,在黑暗的夜色中看過去,卻格外溫馨。透過玻璃窗,看到能容四個人的座位上僅只坐了一位老人,引起了我的注意,他滿頭銀發(fā),好像在拿勺子喝湯,喝得很緩慢,有時候會停下來,好像在歇息。六七十歲的老人,穿一件灰黑的棉服。手指上大概是有戒指的,隔著一條街我看不太清楚,但動的時候,總有光在閃爍。一個有人照顧的老人,應(yīng)該不會在這個時間點(diǎn)一個人出來吃飯。所以我看了他很久,看得我自己都能聞到一種蒼老和孤獨(dú)的氣味,不由得聳起肩膀抖了一下。我就在想,此時此刻如果他身邊有個人,夜色下的小餐館又這樣溫馨,一起暖洋洋地吃飯會不會好一點(diǎn)。
我還在看窗外,姐姐提醒我,該去睡覺了,早睡早起。
姐姐通常是不會在家里做飯的,但一遇到周末,又常常大動干戈,做很多菜,管你吃完吃不完,她說飯還是要做的,不然就沒家的味兒了,在桌上擺好茶杯碗筷,使喚我下樓去叫姐夫。藥店的門一次一次地被推開,人一個一個地進(jìn)來,姐夫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姐姐像是努力在控制情緒:“你告訴他,如果再不來吃飯,就沒他的飯了。”
我很無奈,就又趴在樓梯的欄桿上大聲喊:“姐夫,飯已經(jīng)端上桌了。”姐夫抬頭看了我一眼,說了句“來了,來了,馬上來……”。之后又不見他上來,再下去發(fā)現(xiàn)他人已經(jīng)在車子里了。姐夫是個大夫,醫(yī)者父母心,常常被人叫去深山溝里出診時,他二話不說,提著藥箱就走。
姐姐明顯是生氣的,抱怨著白做了這么一大桌子菜。她盛了一碗米飯給我,說:“不等他了,我們吃?!?/p>
吃飯時沒什么可聊的,我就又提起:“那對老少戀中那個女人雖然年紀(jì)不小了,但總給人一種別樣的感覺,很安靜,很快樂?!苯憬阋廊荒魂P(guān)心地“嗯”了一聲,繼續(xù)往嘴里送食物。
“她的小男朋友,看著個子高高的,背影帥帥的,遺憾的是我到現(xiàn)在都還沒看清楚他臉長什么樣子呢?!?/p>
“你關(guān)心別人的男朋友干什么?”
姐姐停下筷子,往自己的碗里盛了些湯。
“不是,我是第一次在現(xiàn)實(shí)生活中見到差距這么大的老少戀,好奇。”
“好奇害死貓,吃飯?!?/p>
“……”我懷疑姐姐根本就沒聽我在說什么。
“我煲的這湯真不錯?!睕]問我要不要,就直接也往我碗里也加了一勺湯。
“你說他們最后會結(jié)婚嗎?”
“不好說?!?/p>
“是不是戀母情結(jié)比較嚴(yán)重的男生,才會找一個比自己大很多的伴侶?”
“我怎么會知道?!?/p>
姐姐一邊喝著湯,一邊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答我津津樂道的問題。
“可是他們?nèi)粽娼Y(jié)婚了,先老的那個人先死了,留下來的另一個也挺孤單的?!?/p>
“誰先死,誰不死,這個誰能說的上……”
“可是……年齡就是代溝啊。”
姐姐又往自己的碗里舀了一勺湯,無動于衷。唉,算了,關(guān)于這個話題好像只有我自己有興趣,像個怪胎,還是悶頭吃飯吧。
電話鈴聲響了,姐姐起身去接。
回來時,連眉毛都在笑,捏了一下我的臉,說:“我的小乖乖,明天王家阿娘要來,我得做點(diǎn)什么準(zhǔn)備?!?/p>
“王家阿娘?就那位抱養(yǎng)孩子的中介人?”
這位王家阿娘是這一帶最有名的接生婆,以前女人生孩子去不了醫(yī)院,就由她來接生。有人家盼兒子,生下來若又是女兒,不得已,也經(jīng)常悄悄依托王家阿娘,看有沒有人家想要收養(yǎng)孩子的,請她帶為傳話。時間一久,人們就都知道誰想要收養(yǎng)剛生下來的小孩兒,就去找王家阿娘,她那里一定有信息。
“那她要來……,是不是說明你可以抱養(yǎng)到小孩兒了?”
姐姐只是含混地笑了笑,繼續(xù)低頭吃碗里的米飯,臉上喜滋滋的。
要我說姐姐吧,作為一名小學(xué)老師,在我看來真的已經(jīng)算是生活過得非常美滿的女人了,平常不過就是一邊給小孩子教教書,一邊回家隨便操持一下家務(wù),每逢節(jié)假日,高興的話就來藥店里面幫幫忙,沒心情的時候就獨(dú)自在家睡覺、曬太陽、看書或者追劇。但遺憾的一點(diǎn)是姐姐因?yàn)榧膊「緵]法生孩子,這讓所有人都嘆氣。
姐夫倒是很寬容,對有沒有孩子都不在乎,看得出,姐夫和姐姐的感情很好,不然因?yàn)楹⒆拥氖虑樵缇碗x婚了吧。姐姐說反正姐夫也是無時無刻不在為各種病人而忙,有了孩子也是忙,還不如讓他忙得專一一點(diǎn)。話雖這么說,但姐姐想要抱養(yǎng)孩子的念頭,三四年前就有了。
⊙ 亨利·馬蒂斯 作品7
姐夫不在,姐姐自從接了那個電話之后,就進(jìn)廚房手腳停不下來地忙,就只有我在看藥店,一直到很晚之后,才將藥店門關(guān)了,手酸脖子僵地上二樓。姐姐還在廚房,不知道又在折騰些什么。于是我又搬了那把靠背椅到窗戶旁邊,路燈下面的那個女人還在那里,還是那件羽絨服那條圍巾,在燈柱下面踱步,她很早就在,已經(jīng)等了很久了。
那個年輕男人好像就在附近哪里上班,下班時間不大確定,但一般都比較晚,最早也在傍晚七八點(diǎn)。不知她還要等多久,這讓人骨頭都哆嗦的寒冷……
那個男人終于來了,還是從街對面向她走去,高大的背影,擁抱她,她將頭抵在他的肩膀上。他牽著她去旁邊的飯館吃飯。飯館里人不多,他們點(diǎn)了湯和面,從這里看過去,她的吃相幾近狼吞虎咽,很快吃完自己盤子里的,又從他盤子里撥過來一點(diǎn),她看上去真的很餓,大概是從黃昏一直站著等他等到現(xiàn)在,什么東西都沒吃的緣故。
他們吃了很長時間。他在她對面點(diǎn)了一根煙,抽了起來,她好像并不想讓他抽煙,拿過煙,摁熄在煙灰缸里,一縷青煙,裊裊散盡了。
他們在從飯館出來,在門前站了一會兒,他好像在說什么,她看著他。她不說話,依然看著他,他有些索然,抬起頭重新整理自己的圍巾。又伸出手來幫她重新圍了圍巾,微笑著,放心了。牽著她走,她突然又非常高興,開口大笑,牙齒很白。
不知道怎么回事,偷偷地看他們看久了,反而有點(diǎn)……喜歡他們。談戀愛嘛,快樂不就好了嗎?一整天在藥店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晚上睡覺前總有點(diǎn)惘然,索性每天都搬來椅子坐著望一望窗外,算是對心靈的安撫吧。看著路上行人匆匆,好像都很忙很亂,但仔細(xì)一點(diǎn)看,它其實(shí)跟一部場景搭得不太地道的電影沒什么兩樣;一些西裝革履的人,神情陰郁,一些皮膚粗糙的人,眼神卻清澈明亮。每天就在那個時間點(diǎn)也就只有那個人從那個地點(diǎn)經(jīng)過。大概所有的人的生活軌道都是很難改變的,就像一個傳送帶上面,一個物品掉落了下去,后面的物品就都跟著會發(fā)生變化。為了保持巨大的穩(wěn)定和平衡,人們都盡力盡責(zé)地沿著軌跡走。
對于跟那個女人談戀愛的那個年輕男孩兒,我倒是充滿了好奇,他個子很高,很英俊,刀砍斧削般的容顏。藥店的旁邊就是綜合超市,傍晚去幫姐姐買東西時,我看見了他,他在超市離門口很近的地方有一個小攤位,給人貼手機(jī)膜,賣耳機(jī)充電器之類的小東西。從超市門口進(jìn)去一轉(zhuǎn)頭就能看見他。
白天的十字路口,永遠(yuǎn)都是車水馬龍、塵土飛揚(yáng)。只有等到太陽落下去,一切都才會跟著變淡變暗靜下來。超市門口結(jié)賬的隊伍排了很長,我一轉(zhuǎn)頭就看見了那個男生,他正在幫人貼手機(jī)膜,時不時會抬頭向?qū)γ媛窡粝碌呐丝催^去。為什么這么年輕好看的男生會喜歡上一個老阿姨呢?正在我納悶的時候,前面的收銀員沒好氣地提醒我:“后面的跟上。”
“哦?!蔽彝浦徫镘嚮攀只拍_地向前移。
兩大袋子水果干果蔬菜之類的東西,連提帶拉,一點(diǎn)一點(diǎn)挪上二樓,放在地上的一瞬間,感覺腰和手指都已經(jīng)斷了。
“阿塞婭?!?/p>
還沒等我喘過氣來,就聽見姐姐在廚房里叫我。
“干嗎?”我手撐著腰應(yīng)道。
“鍋里的油是燒過的,放三四分鐘后將辣椒面子潑一下,我得趕緊給人回個電話。”
我推開廚房門進(jìn)去,活生生被嚇一跳,原來姐姐也是神廚;各種湯,各種配菜,各種糕點(diǎn),都是她自己折騰出來的。
燃?xì)馍掀降族伬锏挠褪钦ㄟ^糕點(diǎn)的熟油,我現(xiàn)在的任務(wù)就是等三四分鐘,然后用它潑辣子。
姐姐被廚房里的熱氣蒸得鼻尖上冒汗,但比以往任何時候都開心,邊撥著號碼,邊低聲跟我說了句“小心熱油,別燙著自己”,然后手機(jī)放在耳朵邊,急匆匆去客廳跟人講電話。
半天之后,我聽見姐夫的聲音,他頭探進(jìn)廚房問我:“你姐姐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慌忙跑出來看見在茶幾旁哭成一攤泥的姐姐?!皬淖蛲黹_始就莫名其妙瞎折騰到現(xiàn)在?!蔽野胧亲匝宰哉Z地嘀咕。姐夫看著我的手,急迫地喊:“油油油!”我低頭一看,剛一著急攪拌油潑辣子的筷子,還夾在手指間,筷子頭上的辣椒油順著我的手指一直流到胳膊上,還好還好,懸而未滴。我立馬一翻胳膊去廚房洗了。
“王家阿娘給我介紹來的孩子,腿有毛病?!苯憬阊劬薜眉t彤彤。
“什么?”姐夫好像還沒太明白。
“我不是讓王家阿娘做牽線人,我們抱養(yǎng)一個孩子嗎,她……”姐姐又哭上了。
“哎喲,你真是沒事找事,沒有孩子就沒有孩子,你看這不挺好的嗎?”姐夫伸手扶姐姐坐沙發(fā)上,輕輕使眼色給我。呵呵,你自己的老婆自己哄,我聳聳肩,拿起手邊的護(hù)手霜往手上涂起來。
“沒有孩子是不行的?!?/p>
“沒有孩子天會塌下來嗎?”
“沒有孩子家就不像個家?!苯憬惚葎偛趴薜酶鼌柡α恕?/p>
“這個不行,那我們重新再收養(yǎng)一個不就行了嗎?”
“就這一個,我已經(jīng)等了三年了,哪有那么多孩子讓你隨隨便便來收養(yǎng)的?”
“那我們再等三年……”
我站在沙發(fā)旁邊,聽平時寡言的姐夫像哄孩子一樣勸姐姐,有點(diǎn)想笑。以前就連媽媽都沒這么好言好語地勸過姐姐,三句話不對,隨便拿起什么東西,劈頭蓋臉幾下,就都消停了。
這一天算是就這樣陰沉沉地被折騰過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姐姐已經(jīng)恢復(fù)神氣,頭發(fā)在腦后綰了一個髻,看上去沒有多大傷悲。
“今天早上我們做什么早飯來吃?”
“還做?”我驚呆了,她昨天做的那些,夠我們吃一個月了吧。
姐姐沒說話,看著我笑了笑。
我拉開陽臺的門,外面又是厚厚的一場雪,萬物都被覆蓋得沒了棱角。姐姐將一條圍巾籠在頭上當(dāng)帽子,也走過來看雪。
“你看那兒?!边h(yuǎn)處的潔白山脈間隱約露出更遠(yuǎn)的雪山峰頂,閃爍著寂靜的藍(lán)光。我指給姐姐看。
“待會兒陽光出來后,那些藍(lán)光還會跳躍發(fā)亮,像鉆石一樣。”
沉默了一會兒,姐姐說:“我這些年一直都想要個孩子呢,有時在哪兒看見長睫毛大眼睛的小孩兒就想悄悄偷過來自己養(yǎng)?!背抗庠诮憬愕哪橆a上閃爍,細(xì)細(xì)的小絨毛變成了一層毛茸茸的光輝。
“人活著是不是特別容易孤獨(dú),我最近晚上從窗戶看街景,好像大家都過得不易?!?/p>
“是啊,年齡越大越孤獨(dú),你姐夫在藥店里忙,我在學(xué)校里忙,我有時候都不知道我的家在哪兒,特別盼望你們誰可以過來陪陪我。”
我抱了抱姐姐的肩膀。太陽已經(jīng)完全升起來了,小小十字路口上環(huán)衛(wèi)工人沒鏟干凈的雪,都已經(jīng)融化結(jié)成了冰,在陽光下明晃晃地刺眼。我們倆都在陽臺上站著,兩個人好像都有點(diǎn)傷感。
今年寒假,我本打算要去找家醫(yī)院或者醫(yī)療機(jī)構(gòu)實(shí)習(xí)的。老師的要求是自己自由去實(shí)習(xí),最后交一份翔實(shí)的實(shí)習(xí)報告給他就行。雖然如此,但我還是懶洋洋的,每天晝夜顛倒,在家里看劇、打游戲癱了一周多。跟姐姐講電話時說起這事,她開心死了。
“你來你姐夫的藥店實(shí)習(xí),我跟你姐夫說,再讓他給你開工資,一舉兩得?!?/p>
“能行嗎?”
“大小也是一個規(guī)范合法的門診,怎么不行?”
“那好吧。”
打完電話之后,我迅速收拾了一番,搭車六十多公里到了這里。我決定在這個小門診,當(dāng)個小護(hù)士,完成我的實(shí)習(xí)報告,另外再拿到工資,太好啦,生活處處見陽光。
姐姐心情不好,感覺整個藥店都跟著她的心情一起灰暗了下去。陰沉沉,有氣無力。我像往常一樣照顧完病人,關(guān)了藥店的門,照舊搬靠背椅去窗戶邊坐著。
對面路燈下的女人不見了,可能他們已經(jīng)走了吧?
整條街都燈光暖融,人們來來去去,各種聲音嘈雜。我深吸了一口氣,默默地看著一個又一個過路的人,獨(dú)自低頭匆匆走路的人,扶著老母親走路的兒子,牽著孫子過馬路的爺爺,蹲下來幫孩子系鞋帶的爸爸,手挽手路過的情侶,精神不振的學(xué)生,喝醉酒的人,失意的人,興奮到大呼小叫的人……都被燈光暖暖地給照亮。當(dāng)我眼神再掃回來的時候,他們兩人又出現(xiàn)在了那個路燈下了。那個女人好像在跟年輕男人耍小脾氣,走了幾步停下來往回走,年輕男人跟上來牽住她的手,她轉(zhuǎn)過頭看他,他將她連抱帶哄帶到了公交站臺。還是那么顯眼,一高一矮,緊牽著手。可能等的時間太長了,她又有點(diǎn)站不住,走下臺階,轉(zhuǎn)身,又一蹦跳上來,身體很輕盈,大風(fēng)刮過來,將她頭頂?shù)乃榘l(fā)吹得飛起來,她用手壓著,將頭又抵在他的肩膀上。他用雙手護(hù)住了她的頭,風(fēng)過了,她抬著沾滿碎發(fā)的面孔,對他笑?;椟S的路燈照著他們,黑暗中我看得很清楚。可是為什么一個這么年輕的男生會喜歡上一個老阿姨呢?這種事在電視上是見過不少,但在現(xiàn)實(shí)中……我就這樣一邊胡思亂想著,一邊漸漸地意識陷進(jìn)黑暗的旋渦里,抱著自己的膝蓋睡著了。就那樣睡了一會兒后,感覺肩頭被人輕輕搖晃,下一個瞬間,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睡著了,然后才猛然醒過來。是姐姐,她問我怎么睡在這里,還開著窗是不是不舒服之類的話。
室內(nèi)的燈光灼人眼目,我站起邋里邋遢地移到沙發(fā)上才算真正醒過來。
“你怎么還沒睡?”
“我已經(jīng)一覺睡醒了,起來喝水,看見你睡著在那里。”
姐姐說著又拿遙控器打開了電視,然后開始削蘋果,問道:“你要吃嗎?”
“不吃?!彪娨暽喜サ氖且粰n午夜綜藝。
“其實(shí)我也不吃,我就是覺得無聊?!苯憬惴畔孪髁艘话氲奶O果,很無奈地笑笑。
這個假期好漫長,我突然一點(diǎn)睡意都沒有了,完全清醒了。
“姐夫還沒回來嗎?”
“沒有?!苯憬阃嘲l(fā)這邊坐過來,靠在了我身上,熱乎乎的,“我打算收養(yǎng)那個孩子?!?/p>
“什么?”
“我打算收養(yǎng)那個孩子,就是患了小兒麻痹癥的孩子?!?/p>
“那樣的孩子好像很難養(yǎng)吧?!?/p>
“王家阿娘說考慮到我們家是開藥店的,就介紹給我們,這樣那個孩子可能就會少受點(diǎn)罪。我覺得有道理,我想我收養(yǎng)孩子的初衷是好的,沒打算從孩子那里獲取什么,只是給孩子幸福,在此基礎(chǔ)上派生出家庭的快樂?!?/p>
面對姐姐的這一番話,我著實(shí)不知再該說些什么。電視里的男主持穿得花里胡哨,在逗一群女嘉賓大笑。姐姐說:“我就是怕你姐夫不答應(yīng)?!?/p>
“你跟他說了嗎?”
“還沒有,不太敢說。你姐夫是個惜時如惜命的人,直覺他沒興趣來與我共同撫養(yǎng)一個不健康的孩子。”姐姐看著自己的指甲,語氣里竟是為難。
然后我們兩個人都沒再說什么,姐姐繼續(xù)靠著我看電視,看著看著也睡著了,我沒叫醒她,在她的頭下墊了抱枕,拿毯子蓋給她,之后關(guān)了電視,回自己房間睡覺。隱隱覺得姐姐其實(shí)并沒有如她往日表現(xiàn)出來的那般樂觀和開心。
日子每天都這樣忙忙碌碌、寡然無味地過著。唯一讓人欣慰的就是看到那對老少戀的出現(xiàn),那個女人真執(zhí)著呢,每天都來站在同一路燈下,等同一個人,這可能是他們之間的一種小浪漫吧。我想要是有個人能每一天,不管怎樣的天氣,怎樣的溫度,都來等我,那我也一定會被感動,說不好就跟著他走了。
那天早上,姐姐突然沒有任何預(yù)兆地在藥店門口掛起了今天只營業(yè)到中午兩點(diǎn)的通知。姐姐和姐夫要外出,問我要不要一起去。我問去哪里。
姐姐神神秘秘地笑著說:“去接一個小寶寶回家?!?/p>
“當(dāng)然要去?!?/p>
我有點(diǎn)莫名興奮,問姐姐:“哪里的小孩兒?”
“就原來那個?!?/p>
“姐夫同意了嗎?”
“嗯?!?/p>
姐夫開的車,我們?nèi)齻€人一起去的,地形復(fù)雜,山路歪歪扭扭并不好走,到的時候天幾乎已經(jīng)黑透了,姐姐指指車窗外,說:“就是這里?!蔽液徒惴蛞黄鹩^望出去,沒幾戶人家亮著燈,整個村莊都是荒蕪的灰色調(diào),而姐姐要去的那家人則在分岔的曲折小巷盡頭,得慢慢走一段有點(diǎn)陡的上坡路。姐姐說她一個人去抱孩子,讓我們倆在車?yán)锏?。三個人浩浩蕩蕩進(jìn)人家家門,抱人家孩子,像打劫一樣,到底是有些過分。道理都被姐姐講完了,我們還能怎樣。
坐在車?yán)锏鹊臅r候只聽到一聲又一聲凄厲的狗吠。
“你答應(yīng)姐姐收養(yǎng)這個孩子了嗎?”
我小心翼翼地問道。姐夫“嗯”了一聲,聽起來完全是一副中年男人的冷漠口吻。但又回頭對我微微笑了笑。
“我姐之前還在擔(dān)心你不愿意?!蔽液呛堑匦?。
“哈,我怎么會不愿意呢?”姐夫又笑了笑。
“嗯……可能是怕孩子不健康,又怕給你帶來麻煩。”我講話講得有點(diǎn)尷尬。
“不會的,大夫天天跟……”狗吠聲停了,姐夫又往窗外看了看,“跟不健康的人打交道,不會怕麻煩?!?/p>
“我不是這個意思,畢竟病人跟家人不一樣,需要付出感情?!?/p>
“我明白。”
“姐夫?yàn)槭裁床幌矚g小孩呢?”
“我什么時候說過我不喜歡小孩?”姐夫轉(zhuǎn)過頭看向我的眼睛。
“我看出來的。你給小孩打針時跟對待大人一樣的態(tài)度。”
“我對小孩冷漠一點(diǎn),你姐的壓力就會少一點(diǎn),不然她又得為沒有孩子而自責(zé)。”
“這樣啊?!庇悬c(diǎn)羨慕姐姐。
“當(dāng)然啊,小孩與父母之間的緣分是天定的,有小孩自然要好好養(yǎng),沒小孩就當(dāng)沒小孩過了,天地之間變化無常,大家都平安健康就很好了。你姐收養(yǎng)小孩首先得她自己開心,這樣收養(yǎng)來的小孩也就開心了,這樣我也開心,大家開心,對吧?”口拙的大夫……但是他的這番話真使人高興。
我們默默地在車?yán)锏攘艘粫?。外面黑漆漆的,偶爾還像是有飛鳥掠過樹枝草叢的聲音,也不知道是不是飛鳥,再更遠(yuǎn)依然是從藥店里也能看到的青黑色的高山。
“這一帶還真是荒涼啊……”
“這里還算好一點(diǎn),再往深山走,連路都沒有,車子根本過不去。”
“你覺不覺得越是這樣荒涼偏僻的地方,人們就越能得一些亂七八糟負(fù)擔(dān)不起醫(yī)療費(fèi)用的疾病?”
我說出了一句自己從未認(rèn)真思考過的話,但我真正想到的是夜色本身的黑暗要比沒有被燈照亮的黑暗神秘,所以這句話聽上去就像是在胡說八道。
“話也不能這么說,疾病到哪兒都有,只是在這些地方更容易壓垮一個家庭,也就被報道出來得更多一點(diǎn)?!?/p>
怎么還不出來……,我們在車?yán)镒撕荛L時間,也不見姐姐出來。路上走的時間很長,等在車?yán)锏臅r間更長。我焦急地開窗看向車外,只有天空中被月光照亮的云團(tuán),在暗暗移動,忍不住攤開手心伸向窗外,又迅速縮了回來。
我問姐夫:“要不你進(jìn)去見見小孩的父母吧?至少得感謝他們一番才對。”
姐夫搖頭:“我聽你姐的,就不見了,就當(dāng)是從產(chǎn)房里抱出來的自己的孩子?!?/p>
我心想,姐夫?qū)⒆幽魂P(guān)心的言行舉止背后,其實(shí)是因?yàn)閻壑憬惆伞K约阂彩窍胍震B(yǎng)一個孩子的,但這件事由姐姐提出來,再由姐姐一手操辦,這既傷害不到姐姐還能讓姐姐快樂??梢钥隙ǎ惴?qū)⑦@個小秘密深藏在心里很多年了,等它自己生根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絕對是這樣的。
就在我這樣想的時候,姐姐抱著裹好的孩子像抱包裹一樣,從土坡上慢慢走下來,我下車幫忙接孩子,姐姐伸手給我的時候,嘴里還輕輕地說:“慢點(diǎn)慢點(diǎn)?!?/p>
“這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我問姐姐。
“是女孩兒,還沒滿月,可愛得不得了?!?/p>
第二天,姐姐忙著在家照顧孩子,姐夫忙著出去給收養(yǎng)的孩子辦各種手續(xù),還說過幾天要給這個小孩辦一個滿月宴之類的。反正將我一個人擱在藥店里來來回回忙了一天。
晚上上樓看見姐姐邊給嬰兒熟練地?fù)Q尿布,像一個真正的母親一樣,邊努嘴哄她開心,這種神秘的連貫完全不能用自然規(guī)律來解釋。我走近看了一下那個小嬰兒,是很可愛,眼睛非常明亮,像是浸潤在水光之中。然后不由自主地看向她的腿,什么缺陷也看不出來。姐姐意識到了我的視線,溫柔地笑著問我:“看什么呢?”我感到臉像是被什么東西緊緊捆綁著,笑得很尷尬,真懷疑自己心理有問題。
姐夫依然出診晚歸,姐姐在忙著照顧小孩兒,我收拾完一切,搬靠背椅過來坐著看窗外。今天天好黑,但夜色越黑,路燈就越亮,我也就看得越清楚。
馬路對面有點(diǎn)喧囂和嘈雜,路燈下的那個女人好像剛與一對過路的母女發(fā)生了什么沖突。那對母女購物袋里的牛奶被打散,在地上融化出一片白。那位母親撿起地上的東西,拉著女兒罵罵咧咧地走了,走出去很遠(yuǎn),還不忘回頭罵她。路燈下的女人可能被嚇著了,眼睛慌亂地眨動著,緊張到不知所措的樣子。
年輕男人迅速從街對面沖了過去,擁抱著安撫她,似乎對她說了句什么。她將頭抵在他的肩上,路過的人有向他們投以曖昧的眼神。她抬起欲哭未哭的臉,一把推開他。
“啊!”我被他們突如其來的爭執(zhí)嚇得差點(diǎn)從椅子上掉下去。他們怎么起爭執(zhí)了,很突然地,她猛地扇他耳光,出手很重,臉頰也因用力而變紅,他們廝打在了一起,到底發(fā)生了什么……我看不清楚,躊躇了一兩秒,穿著拖鞋跑下樓,打開藥店門,跑到街對面,但……剛才的聲響和喧囂都已經(jīng)不見了,周圍只有幾個看完熱鬧還沒散盡的人。他們已經(jīng)走了。
昏黃的路燈照耀著長長的街道,街道上依然是來來往往的行人與車輛。我又拖著拖鞋慢慢悠悠走回來,腦袋里朦朧一片,像做夢一樣。突然一只流浪的小黑貓一下從藥店前的路燈下躥進(jìn)了黑暗的角落,嚇了我一跳。看過去,那片黑暗,真夠可怕的,黑黑的夜里那些沒有被照亮的黑暗中潛藏著多少不為人知的……。想到這里,嚇得我不由得脊梁骨一陣發(fā)冷,快步跑進(jìn)了藥店。
然后,再接下來的十幾天,我就再也沒有看見過那個等在路燈下的女人,好可惜,世界上又有一對快樂的戀人分手了。
街道上的人群,每一天都在熱鬧地喧嘩。像電影里拖沓冗長,毫無意義的畫面。我正趴在柜臺上漫不經(jīng)心地把玩著一支圓珠筆時,那個年輕男人就推門進(jìn)來了,他走向我姐夫,跟我姐夫說話的時候,背著光,一張臉浸在陰影里面看不清楚。他很年輕,但不似以往,他穿的是藍(lán)色牛仔褲,褲腿的邊緣已經(jīng)磨得起須。上身是黑色羽絨服,圍巾很皺,黑發(fā)凌亂。他買的是止痛片。他剛轉(zhuǎn)身離開,姐姐就從樓梯下來,問道:“他媽媽去世幾天了?”
“六七天有了吧?!苯惴蚧卮鹜旰筮€嘆了一口氣。
一時一種焦躁感瞬間無聲無息地充滿了我的全身,使我原來因?yàn)闊o聊而漫不經(jīng)心的身體僵硬了起來。
姐姐好像意識到我不大對勁,歪著頭看我。
“怎么啦?”
“我……我……我之前不是讓你看你沒看嗎?就老少戀……十字路口街燈下面的那個女人和那個年輕人每天……剛出去的那個年輕人……”我講話講得語無倫次。
但姐姐和姐夫都已經(jīng)聽明白了,姐姐撲哧一笑,口水都出來了。
“那是他媽!”
聽到這句話,天知道我的臉色變成了什么樣子。
姐姐已經(jīng)笑到控制不住自己,想要笑的姐夫硬是繃緊臉沒笑,假裝若無其事地轉(zhuǎn)回身去藥房拿藥。
“你跟我之前說老少戀的事,我沒在意,你原來是在說他們啊?!苯憬阒棺×诵Γ珠_始笑,又咬牙止笑,“不能再笑了,她已經(jīng)成亡人了,可憐的?!?/p>
姐姐后來還將我的這個天大的誤會說給來吃滿月宴的親戚們聽,他們也都笑得前俯后仰,都問我是怎么想到的。
聽著這些笑聲……明明是笑聲,卻像一條沾著火焰的鞭子在抽打靈魂,轟隆隆響。
姐姐跟我說,這家人原先舉家去南方城市開面館。因?yàn)橄矚g小孩兒,男孩兒長到十五歲后,就又生了一個小女孩兒,人見人愛的那種。某天正值下班高峰期,媽媽帶著小女兒出去買菜,就一個等紅綠燈的時間,小孩子就不見了,后來調(diào)監(jiān)控,看到是被人抱走的,不知道抱哪里去了,一直都沒找到。媽媽一下精神崩潰,常常一個人跑去那個商場門口等孩子,拉也拉不回來。沒有辦法,他們只能關(guān)了面館,將媽媽給帶回來。她回來后什么都不記得,就只記得一個紅綠燈,將這個十字路口當(dāng)成女兒被抱走的那個十字路口,一快到夜幕降臨時,就一個人收拾妥當(dāng)要出來等孩子,不許人跟,不許人攔;不跟不攔還算平靜,一攔就弄得披頭散發(fā),哭喊打鬧,擾得四鄰都不安寧。平時都是由丈夫陪著來,但長年累月的,還是吃力,兒子放假回來就又接替父親。
那天晚上風(fēng)很大,窗外有撲過來的風(fēng)聲。我沒有再去窗戶邊看,看了那么久,也只看到了人們在路燈下被照亮的樣子,潛藏在黑暗內(nèi)里的又都是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