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尕降初
1
一向游手好閑的嘎讓多吉總愛找點事情來尋開心,烈日炎炎,他又孤身一人,晃晃悠悠地來到了村里的那顆老核桃樹下。走到這兒,他便停留在樹下乘涼。除了嘎讓多吉,核桃樹下還有一群和他一樣悠閑的小孩在玩耍,其中,最為活躍的就是央珠老人家不到4歲的男孩益西羅布。嘎讓多吉見益西羅布便動起了和上次同樣的心思?!班耍嫖髁_布,你過來,我這有個好玩的東西給你?!币嫖髁_布停下游戲,兩雙大大的眼睛望著躺在樹下那塊圓滑的石頭上的嘎讓多吉,回道:“你吹牛。”
“真的,快,不然我可給其他人了。”益西羅布緩緩走近那塊石頭并仰望著趟在上面的嘎讓多吉。這時,嘎讓多吉拿出一顆不知從哪兒搞來的桌球在益西羅布眼前晃來晃去,小羅布伸過手去接可又被他收了回去?!斑@個球可以給你,但你得回答阿克(叔叔)一個問題。”小羅布點頭表示同意,這時嘎讓多吉的心里甭提多高興了,問道:“益西羅布,你阿媽去哪兒啦?”
“阿媽被趕走了,被爺爺我倆兒給趕走了?!币嫖髁_布得意地回答道。這回答讓嘎讓多吉樂呵了一陣,他繼續(xù)問:“阿克(叔叔)明天要去呷乃卡村,到時候把你帶上去你阿媽那兒怎么樣?”
“不去!我可是我阿爸家的?!甭牭揭嫖髁_布這斬釘截鐵般的回答,嘎讓多吉才心滿意足地把桌球送給了益西羅布。然后,帶著一種滿足感,拍拍屁股走了。
益西羅布拿著這顆破損不堪的桌球,高興地在伙伴們面前炫耀起來,孩子們一窩蜂跑來將他圍攏住,紛紛向他投來羨慕的目光,所有的眼神也聚焦在了這顆桌球上。而此時的益西羅布早已忘記了他的阿媽,以及他的爺爺。
克麥村的太陽不早不晚,剛好又在這個時候落山了,夕陽的余暉灑落在這里,一棟棟猶如白珍珠似的房屋變得金黃金黃,在這此起彼伏的丘陵上看起來像是一堆堆金子在閃閃發(fā)光。田野間的麥浪也變得更加金黃,一波又一波隨風(fēng)向四周蕩去,真是好看極了。
此時,在外玩耍了一天的益西羅布也回家了,益西羅布用右手使勁推開院門,另一只小手小心翼翼地拿著那顆2號桌球。進(jìn)門后,他開始擔(dān)心起這顆球的安危,思索片刻后跑到了狗窩后側(cè),并把桌球藏在了狗窩的一個縫隙處。如果說他是找這條狗幫他“護(hù)球”,那可算是找對了狗,因為這條狗可不一般,是他爺爺用5頭牦牛換來的純藏獒,在方圓百里,甚至更遠(yuǎn)的地方那都是出了名的兇猛。
上樓一踏進(jìn)家門益西羅布就被嚇壞了,家里來了好多好多的人,幾乎坐滿了所有可以坐下的地方,滿屋子的煙霧和吵鬧聲讓他感到非常的壓抑、難受。環(huán)顧四周,他居然看見了他的阿媽,外公和舅舅也在,還有大舅舅、東周叔叔、大爸、三爸、巴桑爺爺……怎么來了這么多人呢?滿腦海全是疑惑的益西羅布進(jìn)門后,首先奔向了他的阿媽,并一把撲在媽媽的懷里,兩人互相親吻過后,益西羅布坐在媽媽懷里不動了。
坐在灶臺旁的爺爺央珠見狀便呵斥益西羅布:“你這個小雜種,還不快給我滾過來,你坐在了誰的懷里?快過來?!毖胫闋敔?shù)牧R聲從灶臺那邊飄了過來,并一直在房屋里來回蕩了好久。這聲音經(jīng)過所有人的耳朵,還飄到了坐在對面的外公耳里。
益西羅布被爺爺?shù)暮傲R聲給嚇傻了,一動不動。氣急敗壞的央珠爺爺正起身準(zhǔn)備向益西羅布母子走來,還好被另外一個人給攔住了。這人說道:“算了,你先讓孩子在他阿媽那里坐一會兒吧?!?/p>
“央珠,你別太過分了,在我面前少來這一套,我又不是不知道你有幾個膽兒,我把我寶貝女兒嫁給你兒子,那是希望在你們家能夠幸福一生,你們卻如此對待她?”益西羅布的外公貌似是憋不住了,拍著桌子,用他那又短又粗的食指指著央珠爺爺怒吼。益西羅布的外公生氣時的樣子可怖極了,滿臉的胡渣都立了起來,像極了村里那頭被人惹怒的“放生豬”,讓益西羅布看了更害怕。
“達(dá)瓦,你想放肆也不挑選個地方,在我家里大呼小叫什么?哼!姑且我今天不跟你作計較,大丈夫有事說事。對你女兒的好,你可以到處打聽打聽,我們老兩口和兒子只差讓她騎在脖子上了?!睕]等央珠爺爺說完,有人便打斷了他。那人坐在兩家人中間的位置,一開始他好像是無關(guān)緊要似的存在著,一直安靜地坐在那兒,然后猛吸著鼻煙,以致于他們剛才在說話的時候,兩個鼻孔里還在冒著滾滾的煙霧。此人說道:“您二老還是歇息一下吧,我這有幾句話想問問您倆,你們兩家人今天把我請到這兒,是來看你們兩位老英雄一決高下呢,還是來撮合這對年輕人?如果是撮合這對離散不久的鳥兒,我尚且還可以努力努力,畢竟當(dāng)初也是我做的媒。要是讓我來看你倆的氣力,那我可沒空,我還不如回家看‘孫悟空呢?!蹦侨诉呎f邊吸著鼻煙,慢慢吞吞的??傊?,他一人反反復(fù)復(fù)講了很久,以致益西羅布都在阿媽的懷里睡著了。這時,睡夢中的益西羅布又忘記了阿媽,以及爺爺和外公。
2
內(nèi)心經(jīng)過幾番掙扎和鬧騰后,他還是想和她聊聊。更何況,在如此寂靜的深夜,再合適不過了。談話前,最好是親熱一下。于是,蠢蠢欲動的手掌在粗壯的手臂推動下,從她腰間撫摸了過去。她沒什么反應(yīng),或者說是沉默不語。這時,他的膽子大了起來,從下至上,緩緩挪動,有力的手指來回不斷輕揉她的雙乳,事情變得越來越放肆,也越來越清晰、明朗。直到燃盡兩人所有的孤苦和膨脹,而這把火也在久違的燃燒后又熄滅了。
次仁平措擦去自己臉頰上的汗珠,然后點上了一根香煙。在通黑的房屋里,煙頭時而光亮?xí)r而暗淡,在幾番猛吸和幾次持久的吞吐后,他轉(zhuǎn)臉對著妻子說道:“央珍,你當(dāng)初是怎么想的?如果我們那天真的離婚了,你就真舍得兩個孩子和我嗎?”央珍兩手緊緊地抓住被蓋的邊沿,然后捂在自己的胸前,生怕被窩里的暖氣和她一樣跑遠(yuǎn)了似的。
央珍背對著次仁平措,用低沉的聲音說道:“就算我真舍不得兩個孩子和你,但我可無法忍受你父母這般的苛刻,換做是其他人,早就和你離婚了。”
其實,次仁平措心里很明白,央珍上次去縣城打工時和一個開貨車的司機(jī)好上了。兩人本來是準(zhǔn)備私奔的,結(jié)果被央珍的哥哥抓住了,還把兩人給教訓(xùn)了一頓。但這件事情只有幾個人知道,次仁平措心想,誰都有犯錯的時候,為了兩個可愛的孩子,只要她愿意回心轉(zhuǎn)意,就不和她計較。先過著吧!
不管克麥村的這些新兩口兒,或老兩口兒過不過日子,克麥村的太陽是要過日子的。早早地,克麥村的太陽又從山的最東面開始升起,在打上一個哈欠,伸過一次懶腰后,又開始了新的一天。
央珠老人也跟著太陽早早地起床了,人啊,一旦到了他這個年紀(jì)是睡不著的。這個年紀(jì)就像是被一直可惡的公雞給轉(zhuǎn)移了基因似的,早早地就屋里屋外瞎折騰,完了還老叫家里的年輕人起床。
央珠老人給他的獒喂完早飯后便回到了家中,見老伴打好了酥油茶,拿著自己精美的茶碗向灶臺旁的專屬座位走去。“交松切,這是什么世道?。课覀儍蓚€老人一早就要起床做家務(wù),干完家務(wù)活兒還要做早飯,我兒子天沒亮就上山砍柴了,這女人怎么還睡著?”央珠老人的老婆雙手不停地忙碌著,嘴巴也緊跟著雙手的節(jié)奏一直嚷嚷著。
“哈哈哈,老太婆唉,別說了,咱老兩口兒吃飽飯,養(yǎng)好兩個孫兒;念好你的經(jīng),喂好我的狗就行了,別去管那些事兒了,反正我是不想管了,管多了還要在別人面前又丟這張老臉啊。”央珠老人大口喝過幾次酥油茶后回答道。
兩位老人正交談時,媳婦央珍也起床吃早飯來了。央珍問道:“益西羅布還沒起床嗎?”“哈哈,這孩子瞌睡好,像我小時候,小孩子嘛就讓他多睡會兒。哎,央珍,你吃過早飯后,拿上你阿媽洗好的幾件衣服給我乖孫女送去,這個周末他們是不放假的,你和孩子也很久沒見了,去看看吧?!毖胫槔先苏f道。
“嗯,好的,阿爸?!毖胝浠卮鸬馈?/p>
央珍換上了一身干凈的衣服,經(jīng)過一番打扮后,拿著婆婆為女兒收拾好的衣物出門了。
3
很多時候,時間真能治愈好各種各樣的傷疤,像益西羅布不小心燙傷的小手,在很多年后就自然而然地好了;還有央珠老人的那條藏獒,上次因為太過囂張而被一頭牦牛用鋒利無比的角給刺傷了大腿,不過現(xiàn)在也好了;當(dāng)然,還有次仁平措心中那個央珍留給他的傷疤,同樣也在他日復(fù)一日的砍柴中給砍沒了,在他年復(fù)一年的耕地中給耕沒了。仔細(xì)想來,時間真好!
又到了農(nóng)閑的節(jié)點。經(jīng)過一家人一次簡單的商量后決定,次仁平措還是老樣子,跟表哥去學(xué)雕刻,做木工;央珍要求和村里的姑娘去云南打工,主要就是給別人修房子夯墻的時候背泥土,是個嚴(yán)格意義上的苦力活兒;兩位老人就在家供兩個孩子讀書,照料那幾頭豬、牛、馬兒,當(dāng)然,還少不了那條謙遜了許多的藏獒。就這樣,一家子各自忙碌奔波了起來,為了他們的柴米油鹽,為了他們的理想生活,更為了次仁平措心中那掛念許久的五菱宏光汽車。
第二天,次仁平措便和表哥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但他除了從早到晚和木樁計較外,沒什么趣事發(fā)生??痰侗豢题g了他又馬上磨好繼續(xù)刻,又刻鈍了又磨好繼續(xù)刻,而且磨刀的技術(shù)也很好,甚至在他表哥之上。哦,不對,應(yīng)該說他做什么活兒都特別厲害,是個全能的男人。但他也只知道拼命地賺錢,拼命地干活。哎,不說他了。還是聊聊央珍吧。
幾天后,央珍和同伴們在扎西的帶領(lǐng)下也到了此行的目的地,云南中甸縣的一戶人家。他們在主人家吃過一頓簡單的飯菜后便商議明天就開工,因為這樣,他們就能早點在這戶完工,然后去下一家。這樣,掙的錢也多了。這家人也成全他們,答應(yīng)明天就開工。大家安頓好后,央珍和同來的幾個姑娘就在這家的院壩洗起了頭,然后成排地坐在一起梳頭發(fā),曬太陽。
不管在哪兒,只要是準(zhǔn)備修房子的,那個地方看起來就特別招人討厭。央珍從梳落在眼前的頭發(fā)縫中看到這些討厭的景象,這讓她想起了剛嫁到次仁平措家時,也是這樣的場景,到處都堆滿了大大小小的木樁和成堆的泥土,連院子都是向四處隨便敞開的,別說是其他什么東西了,連幾條野狗也擋不了。央珍覺得,這幾十年還是不容易,那個時候的央珠老人和婆婆還正年輕,一家四口從早到晚忙活,現(xiàn)在把房子修好了,自己也在他們家孕育了兩個孩子,想想還是挺幸福。
這時,央珍的思緒被一輛突如其來的汽車聲給打斷了,這輛車充分運用了院子沒有門的好處,好像從很遠(yuǎn)的地方就踩死了油門過來的,以致于在院子里踩剎車的時候還漂移了。大家都知道,在滿地的灰塵里玩漂移可不是件什么好事,瞬間,小院壩就像是被龍卷風(fēng)侵襲了一般,漫天的灰塵籠罩住在場的所有人,包括剛洗好頭的央珍和幾個姑娘。
“你這個混蛋小子,叫你開車的時候慢一點,你就是不聽,你想氣死我這個老太婆嗎?”主人家的老阿媽從臨時搭建的棚子里露出頭來呵斥。等漫天的灰塵消失后,車?yán)锏娜瞬艓е樾ψ吡讼聛?,看到一群姑娘紛紛散著頭發(fā)站在自家的院子,還被自己弄得一身灰后開始不好意思起來,連忙道歉。央珍的小脾氣可不會這么簡單算了,沖到那人面前斥罵道:“你沒長眼睛嗎?或者說你們這個地方的人就這么沒禮貌?我們?nèi)紫戳祟^發(fā)。”
這時,老阿媽匆忙跑來,在痛罵這個人的同時又道歉道:“姑娘,別生氣啊,他是我兒子,這幾天家里來的人特多,我就讓他去縣城買大米和菜去了,他可能擔(dān)心你們來的時候沒新鮮的菜吃就著急了一些。您千萬別生氣?!痹瓉磉@人就是主人家的大兒子,名叫魯茸江參,平常做些蟲草和松茸的生意,近幾年可掙了不少錢。
魯茸江參聽過他阿媽的介紹后也道歉道:“太不好意思了,幾位姑娘。一早就聽說你們要來,我就去縣城買吃的去了。至于頭發(fā)嘛,如果你們愿意,我家不遠(yuǎn)處有個溫泉山莊,我可以請你們?nèi)ハ丛?。”央珍等幾位姑娘見這人這般誠懇謙虛又會說話,就沒再計較了。
4
在這個地方生活的人們,總愛在晚飯過后找點事情來消遣,特別是年輕人。坐在一旁的魯茸江參突然面對家里幾十個陌生又年輕漂亮的姑娘,那內(nèi)心肯定是有很多不適應(yīng)的地方,縱然他時常和年輕的姑娘們斗智斗勇,但這樣的場面還是第一次遇見。魯茸江參開始飄飄然,并感覺到,從此自己已經(jīng)招妻納妾。魯茸江參傻傻地呆坐在那兒,嘴里好像都要流出點口水了。
“嗨,你前面不是說要帶我們?nèi)ヅ轀厝獑??那現(xiàn)在就帶我們?nèi)h!”一個姑娘從人堆里喊。魯茸江參雖然被打斷思緒后有些緊張和不自然,但還是強(qiáng)裝著淡定的樣子,說:“可以啊,哪些要去?走吧。但只坐得下五六個人?。 惫媚飩円婔斎捉瓍⒋饝?yīng),便你爭我搶地紛紛往外跑。當(dāng)然,你爭我搶的也就那幾個最年輕的女孩啦。
“魯茸江參,我的寶貝兒子,你開車慢點啊?!濒斎捉瓍⒌陌審倪@幾個年輕人的背后嚷道。但魯茸江參已經(jīng)發(fā)動好車子帶著幾個姑娘出發(fā)了。
坐在副駕駛座位的剛好是央珍,加上坐在后座的5個女孩和開車的魯茸江參,去洗澡的共7個人了。魯茸江參把車?yán)锏囊繇懧曢_得很大,自己也跟著唱道:“心愛的姑娘,我們相擁在圣潔的雪山……”
“江參哥哥,你的歌唱得太好了,但我不知道這個歌是啥意思?”沒唱多久,魯茸江參的歌聲就被坐在后座的一個姑娘給打斷了。
“這歌啊,是一個小伙兒唱給他心愛的姑娘聽的。”
“哦哦,原來是這樣的啊,那央珍離你最近,你是不是唱給她聽的???哈哈哈?!弊诤竺娴膸讉€姑娘開始起哄起來,央珍有點不好意思了,轉(zhuǎn)過身用手掐了一下剛才那個說話的姑娘。但她心里產(chǎn)生了一種特別的感覺,這個感覺從腳底一直穿過身體,然后到了大腦,到了大腦后又從大腦穿過身體到了腳底??傊?,談不上難受,但蠻刺激的。
魯茸江參沒做什么特別的回應(yīng),只是不經(jīng)意地偷看了幾下坐在一旁的央珍。
泡完溫泉后,魯茸江參第一個走了出來,并結(jié)算了他們7人的費用,加上幾包洗頭液,一共42元。結(jié)好賬后他回到了車?yán)?,并玩著手機(jī)。沒過多久,央珍也走出了澡堂,進(jìn)車后,央珍說道:“泡完溫泉,真舒服。”
“那就好,唉,央珍,你會玩微信嗎?”
“會啊,但我不會打字,只會發(fā)語音?!?/p>
“哦,可以啊,那咱兩加個微信吧?!?/p>
“嗯,好?!毖胝浜徒瓍⒒ゼ恿宋⑿牛渌麕讉€姑娘也陸續(xù)走了出來。
有了彼此的微信,在往后的日子里就算是離的很近也不講話,而是在微信里展開了熱烈的交談,即使大家忙得不可開交也要拿出手機(jī)回一回彼此的微信。天天這般,夜夜如此。交談的內(nèi)容中,魯茸江參向她聊起了和前女友的事情,又聊起了家人催他結(jié)婚的事情;央珍同樣也向他聊起了她的丈夫次仁平措,聊起了兒子益西羅布和女兒梅朵,同樣也傾訴了一些煩惱。直到后來,倆人沒什么話題了,也要堅持用微信里的“表情”做些微妙的交流。
5
時間過去快半個月了,魯茸江參家的房屋主體架構(gòu)起來了,夯墻師領(lǐng)著他的隊伍,在石匠用石塊壘好的墻基上夯好了一層的土墻;木匠師傅也帶著徒弟們在圍墻里架好了柱子和房梁。這樣,一棟土木結(jié)合的藏式房雛形出來了。
“叮?!?,央珍又收到了魯茸江參的微信,內(nèi)容是:“我下午要去縣城買點建材,你跟我去嗎?買完了就回來?!毖胝湎肓讼?,出來這么久,還沒去過中甸縣城,反正很快就回來,就跟著去唄。和眾人吃過下午飯后,魯茸江參叫央珍先走幾步,讓她在村口等他,他隨后開車就來。
兩人駕車很快就到了中甸縣城,買好建材后,魯茸江參問央珍需不需要買點東西。央珍回答:“不用買什么,但時間還早,你帶我去逛一下吧?!眱扇藖淼搅瞬耸袌龈浇囊粭l商業(yè)街,全是賣衣服的。沒逛多久,央珍就看上了一件外套,并反復(fù)試穿著,詢問價格后,央珍便立即脫下外套掛上了架子。魯茸江參見景便問:“喜歡嗎?”
“不是很喜歡,走吧?!?/p>
“哈哈,你來我們家修房子,每天這么辛苦,為了表示感謝,我把這件衣服買了送給你吧?!?/p>
于是,魯茸江參用一口流利的漢語和老板砍起價來,最后買下這件衣服送給了央珍。央珍在幾番推辭后最終還是接受了這件禮物。
“央珍,你穿這件衣服真好看,你別收著換上吧?!?/p>
央珍高興地?fù)Q上了新外套,并覺得是時候回去了。但魯茸江參說:“我有幾個在縣城做生意的好朋友約我一起吃飯,咱倆一起去吧,他們準(zhǔn)備去吃非常有名的尼西土雞呢,走吧。”
“我不好意思去。”
“去吧,沒事兒,都是我的好朋友?!毖胝浔霍斎捉瓍⒗狭塑?,兩人很快就到了吃飯的地方。魯茸江參的朋友見他帶了個女孩,連忙讓座叫服務(wù)員加碗筷,其中一個人說道:“唉,不錯啊,我的魯茸江參兄弟,你可是終于找到女朋友啦?!?/p>
“去,別亂說,她是到我家來修房子的,今天搭車和我到縣城來買東西?!?/p>
“嘿,你別吹牛了,能坐上你車的姑娘,那絕對是你的人啦。再說了,到我們這個地方來修房子的女孩,最后有很多都嫁在了這兒,你可要努力啊?!?/p>
“這么多吃的還堵不住你的嘴嗎?來,別說了,喝酒喝酒。央珍,你也喝點吧?!濒斎捉瓍⒄f完,就給央珍倒上了一杯啤酒。央珍本來是準(zhǔn)備拒絕的,但不知道為什么,沒能把拒絕的話說出來,或者說,她有點羞澀,不想講很多話。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此時的魯茸江參在眾人的勸誘下,已經(jīng)快喝醉了。央珍已經(jīng)感覺到一種眩暈,是的,她也快醉了。但她的思路還是清晰的,她拉住魯茸江參的手,說:“魯茸江參,別喝了,咱今天還要回去,待會兒喝多了開車危險?!?/p>
“沒事兒,就這點酒,醉不了我的?!濒斎捉瓍O其自信地回答。魯茸江參話音剛落,就有人提出換地方,說是去酒吧玩兒。魯茸江參立馬答應(yīng)道:“好啊,沒問題,老子今年修房子太辛苦了,已經(jīng)很久沒去酒吧瀟灑過了。走,央珍,哥帶你開開眼界,看看我們中甸的酒吧有多好玩?!?/p>
央珍在好奇與一種難為情中還是跟著去了。
中甸的酒吧的確比老家的好啊,央珍坐在沙發(fā)上,心里一直默默地將這里和老家的酒吧比較著。華麗的燈光和震撼的音響效果已經(jīng)把她送到了很遠(yuǎn)的地方,最后,她和魯茸江參也真的相擁在了圣潔的雪山下,相擁在了酒吧。她越是投入,丈夫次仁平措就離她越遠(yuǎn);她越是感到刺激,兒子益西多吉就離她越遠(yuǎn);她越是覺得滿足,連克麥村也離她越來越遠(yuǎn)了。
這一晚,她和魯茸江參被那幾個朋友送到了附近的一家旅館,他倆也就在這兒過夜了。
6
很多時候,生活是不會允許你自私地在自己的故事里如癡如醉,時間到了,一切都要回到原點。同樣,央珍和同伴們也該回家了。
在播種的季節(jié),克麥村會有很多外出務(wù)工的人陸續(xù)歸來,各自伴著歸鄉(xiāng)時的那份激動,揣著那點兒不算太多的收獲,拎著幾份小禮物。但帶再多的東西,有一樣是歸鄉(xiāng)人絕對不會帶回來的,那就是在外發(fā)生的一些小故事。他們往往會把這些小故事深埋在異鄉(xiāng)的土里,甚至還不讓它開花結(jié)出果子;或者是把這些小故事從汽車窗戶中丟出去,讓它永遠(yuǎn)也追不上自己。
但央珍卻是一個例外,自從她回到家后,整天茶不思飯不想,因為魯茸江參的歌聲一直纏繞著她;因為魯茸江參的笑容一直就沒被她丟棄過;確切地說,央珍已經(jīng)無法忘記關(guān)于魯茸江參的一切了。
她和次仁平措睡在一起,就感覺像是睡進(jìn)了滾燙的熱水里,次仁平措怎么和她親熱,也無法再激起她心中的那份漣漪。她的鼻子把次仁平措身上的臭味無限放大,她的耳朵把次仁平措的鼾聲無限拉長,央珍開始整夜地睡不著覺。時不時,不速之客魯茸江參的電話和微信更讓她無法得到安寧。
央珍的性格變得暴躁起來,就連她最心愛的女兒也經(jīng)常被她動手打哭。這一天,女兒哭鬧著要玩她的手機(jī),卻被她隨手一巴掌給打哭了??丛谘劾锏钠牌艑嵲谌滩蛔?,丟下手中的水瓢沖來推開了央珍,并罵道:“你這個可惡的女人,我的孫女,你都竟敢動手打她。你是瘋了嗎?”
“為什么不敢打,我的女兒我有權(quán)利教育她,用不著你管?!?/p>
“你教育她?算了吧!我想你還是先教育教育你自己吧。我兒子不在家的時候,你整天和一個陌生男人悄悄打電話,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呸!”婆婆的口水恰好吐在了央珍的額頭上。
“你個死老太婆,居然把口水吐在了我頭上。對,我就是不喜歡你兒子。怎樣?他整天像個傻瓜一樣,只知道做活兒掙錢?!币宦犨@話,婆婆實在是忍不住了,沖過去一巴掌打在了央珍的臉上。
央珍大哭起來,說道:“好,你們?nèi)移圬?fù)我?,F(xiàn)在還動手打我,我馬上走!我要離婚!明天我就帶我爸爸和哥哥來談判,這日子不過了。”
“呸,誰稀罕你這個沒良心,不守婦道的惡女人,趕快收拾好你的東西,滾!”
梅朵被奶奶和阿媽的吵鬧聲嚇得膽戰(zhàn)心驚,她開始后悔自己玩阿媽的手機(jī)。見阿媽收拾東西準(zhǔn)備走,梅朵就拉著央珍的手說:“阿媽,求求您,別走。我的好阿媽,求求您別走了。我以后再也不會玩您手機(jī)了,我真的再也不玩手機(jī)了,我一定聽您話,求您別丟下弟弟和我。好不好?”
“你給我滾開?!毖胝湟话淹崎_自己的女兒。
梅朵見阿媽堅持要走,就跑過去求奶奶:“奶奶,求求您別讓阿媽走,您勸勸她嘛,我以后聽你們的話。”
“我的乖孫兒,算了,讓這個壞女人走吧,你還想讓她留在這兒繼續(xù)打弟弟你們倆嗎?”奶奶絲毫沒有留央珍的意思。
平常不怎么熱鬧的家里,一下子熱鬧了起來,梅朵的哭聲、奶奶的嚷聲、央珍的鬧聲、院壩里的狗吠聲,全攪合在了一起。這個時候,樓上幾只不懂事的雞也跟著瞎起哄,嘰—嘰—喳—喳,讓人看了好不熱鬧。
克麥村和克麥村的太陽就是這樣的,一個永遠(yuǎn)都回不了原點,另一個卻可以找到原點。那回不了原點的肯定是克麥村了,因為克麥村的太陽一早又會從昨天的那個地方升了起來,到了下午,還是會從那個地方落下去。
新的一天又到來,央珠老人今天要召集幾個兄弟和親戚朋友,共同商議待會兒怎樣和即將不是親家的親家談判。央珠老人對眾人說:“如果,他們家想要孩子,那我可堅決不同意,孩子是我和老伴一手帶大的,我是舍不得給。就算是和那個達(dá)瓦拼了老命,我也無所謂?!边@時,次仁平措說:“親愛的阿爸啦,事情可能沒大家想的那么糟糕,如果她愿意給阿媽啦道個歉并承認(rèn)錯誤,那我們就讓她回來吧。”
“你給我閉嘴,你怎么傻到了這個境地?你把我這張老臉可算是丟盡了。如果,你想繼續(xù)和她過,或者她還愿意和你過,那你和她走吧。我和你母親是不想再看到她了?!泵鎸Ω赣H這般決絕的回話,次仁平措低頭沉默不語,他明白父親心意已決。
接著,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商議了好久,最后,他們都做好了充分的談判準(zhǔn)備。恰好這時,央珍和她的父親達(dá)瓦以及親戚朋友等一行人也到了。
達(dá)瓦老人一坐下就說:“哎,我本想為膘肥體壯的馬兒系上我寶物鈴鐺,怎奈馬兒不領(lǐng)情,扔了鈴兒不說,還踩上它一腳。央珠啊,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我是覺得臉上無光啊。你看,還得給這些親戚朋友添麻煩?!?/p>
“達(dá)瓦老兄說得是?。〉愕倪@個寶物鈴鐺可像是帶著刺喲,傷了我的馬兒不說,還波及無辜吶。”央珠老人回應(yīng)道。也就是說,兩家人的談判正式開始了。
珍貴的時間啊,就這樣被這些人浪費掉。為什么這樣講呢?因為轉(zhuǎn)眼已經(jīng)到了太陽落山的時候,還好談判也結(jié)束了。
隨著談判的落幕,屋里也傳來了哭聲,沒錯,又是央珍和她婆婆的哭聲,還有益西羅布和梅朵、次仁平措的哭聲。
這個時候,次仁平措一家人正在為梅朵收拾衣物準(zhǔn)備送她走呢,因為爺爺最后妥協(xié)將梅朵給了她的外公。
既然自己分到了女兒,央珍怎么還在哭呢?可能是舍不得益西羅布吧,因為她即將帶著女兒離開兒子,離開這個家庭。央珍蹲在地上緊緊地抱住兩個孩子痛哭流涕,而次仁平措的哭聲也來自于這兒,因為他也緊緊地抱著兩個孩子大放悲聲,但他的手稍微長了一些,抱得時候把央珍也抱在了一起。
婆婆雖然也哭,但不跟他們抱在一起。
央珠老人見老婆哭得這般傷心,不是去安慰,而是破口大罵起來。“你們這些假惺惺的人,都給我閉嘴,要不然全給我滾蛋。從頭到尾,都是你們把這事逼上絕境的,現(xiàn)事已至此,都來充當(dāng)大慈大悲的佛陀,我反倒成了壞蛋了。滾!都給我滾!”
至于后來次仁平措和他阿媽滾沒有滾,我不知道,但央珍卻帶著她的女兒滾出了這個家庭。從此,這段因緣就被畫上了一個句號。益西羅布和她的姐姐梅朵也被你一個,我一個地分得干干凈凈,絲毫沒有保留一點能夠纏連的東西。央珍可能是想把這個婚離得更干凈,據(jù)說還分走了不少財產(chǎn)作為她在次仁平措家這幾年的補(bǔ)償。
幾年過去了,村里的嘎讓多吉還是老樣子,遇上益西羅布總是愛問:“你阿媽去哪兒了?”而益西羅布依然得意地告訴嘎讓多吉:“我和爺爺把阿媽趕走了!”但與上次不同的是,他還要加上一句:“姐姐也不聽話,就跟阿媽一起被趕走了。”
在后來的日子里,也許是嘎讓多吉完全猜透了益西羅布要怎么回答他的這個問題,所以,他便心生倦意,也不再問這個問題了。
責(zé)任編輯:次仁羅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