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該熄滅的松明燈

劉啟全

時光從不衰老，一直是健步如飛，永不回頭。

王羲之在《蘭亭集序》曾經(jīng)慨嘆“向之所欣，俯仰之間，已為陳跡。”仿佛是轉(zhuǎn)眼間，數(shù)十年前的童年趣事已被塵封，有些記憶甚至被歲月風雨沖刷殆盡，毫無痕跡。

只有那盞迎風搖曳、冒著黑煙的松明燈，依然燃燒著那段無法忘卻的童年時光。

每到清明時節(jié)，我除了懷念已故的先人之外，必定會想起那盞能掀開漆黑的夜幕、能照見田野奧秘的松明燈。

大約是在七八歲的時候，我第一次闖進松明燈照亮的那一片夢幻般的神秘世界。從此，松明燈便成為我生命中揮之不去的記憶。

可是，為了實現(xiàn)這個愿望，我苦苦期盼了好幾個春天。

那時候因為年齡太小，我無法突破父母親的禁令，不能直接跟隨年長的哥哥提著松明燈進入田野，只能在蛙聲如潮的夜晚，獨自和家里那條大黑狗，守在大門外，看著田野里星星點點的松明燈出神。

看著慢慢游動的松明燈，心里總在想：不知道哪一盞燈是哥哥提著的，也不知道哥哥照到了多少黃鱔魚、塘角魚、泥鰍魚，更不知道哥哥是否遇到了諸如毒蛇、鬼魅、招魂鳥之類的危險。

對松明燈的向往自然成為我渴望快點長大的最直接、最急迫的理由，因為，只有長大才有機會進入松明燈照亮的那個神秘世界。不知道多少個暖春的夜晚，都是帶著對松明燈的渴望和遐想進入夢鄉(xiāng)的;也不知道編造過多少次已經(jīng)長大的理由，乞求能跟隨哥哥提著松明燈進入田野，結(jié)果都被父母親否決了。

母親歷來不樂意哥哥夜里提著松明燈到田野里照黃鱔魚的，但又拗不過哥哥的執(zhí)著。于是，母親便隔三差五地給我們講述黑夜田野中的許多恐怖故事，講得最多是有關(guān)金環(huán)蛇、銀環(huán)蛇、五步蛇、鬼魅、招魂鳥之類的事，每個故事都是要命的。母親想借助這些恐怖的故事阻止哥哥夜里的田野行動，當然也順便給我打個預防針。這些恐怖故事確實有些震懾作用，往往聽完故事后，對黑暗異?？謶?，整個晚上都不敢離開大人半步。

盡管如此，松明燈的誘惑力遠遠超過對恐怖故事的恐懼，母親的苦口婆心最終也沒有阻止我實現(xiàn)松明燈的夢想。

終于有一天傍晚，放學回來的哥哥同意帶著我到山上去采松明，并準許我晚上和他一起到田野里照黃鱔魚。這是整個童年中最值得慶賀、最令人歡喜的一天，一來證明自己真的長大了，二來可以實現(xiàn)渴望多年的松明燈之夢了。

只有割過松脂的老松樹才可以采集松明。

割脂人會在老松樹的根部樹干上刨開厚厚的樹皮，然后在裸露的樹干部位割開若干道V字形的創(chuàng)口，松脂就會順著創(chuàng)口流到底部的一個事先安裝好的竹筒里。

剛流出來的松脂呈油狀透明液體，往后會越來越粘稠，幾天之后就會凝固起來，象藥膏一樣敷住創(chuàng)口。

松樹對軀干上的創(chuàng)口有自我修復愈合功能，而醫(yī)治創(chuàng)口的靈丹妙藥就是自身攜帶的松脂。松脂聚集到創(chuàng)口部位，既可以封住創(chuàng)口，減少水分流失，又可以防止蟲蛀入侵，還可以防凍。封堵創(chuàng)口的地方會形成一層富含松脂、水分極少的特殊材質(zhì)，是天然的引火、照明的良品，這層特殊的材質(zhì)就是松明。

松明層的形成是很緩慢的，割脂的創(chuàng)口往往需要十多年時間才適合采集，而且年份越久，松明層越厚，品質(zhì)越好。

我們哥倆背著小竹簍，拿著砍刀，從結(jié)滿松明的樹干上一層一層的把松明削下來，不一會兒工夫便裝滿了小竹簍。

可以這么說，松脂就是松樹身上流出來的血，而松明就是從流過鮮血的傷疤揭下來的結(jié)痂。

松明燈就是用小鐵線編成的火籃子，將燃燒的松明放在火籃子上，樣子有點像沒有防風罩的提棍燈籠。

那天晚上，好不容易盼到天黑下來，我因為心急，老催哥哥點燃松明燈，趕緊到田野里去。哥哥老是磨蹭著，不愿意出門，并一再解釋說，不能急，去早了魚類還沒有出來，白浪費松明。

直到田野里出現(xiàn)別人的松明燈了，哥哥才開始點火。哥哥提著松明燈，背著滿滿的一簍松明，我則背上竹編魚簍，拿著竹片做的魚夾子、還有小網(wǎng)兜，全副武裝，雄赳赳、氣昂昂地出門了。

哥哥手里的松明燈就像滾動的小火球，順著那條彎彎曲曲的田間小路，通向無邊的黑夜，融入蛙聲如潮的田野。

隨風飄逸的火苗會發(fā)出低沉的“噗噗”響聲?；鹈绲哪┒孙h著一股烏黑的濃煙，張牙舞爪地飛向黑洞洞的夜空，似乎把黑夜染得更黑了。

剛插完秧苗的稻田里，蓄著一層清澈見底的田水，松明燈能把眼前數(shù)平方米的水田照得如同白晝。我們順著田埂緩慢地搜索前進，兩雙犀利、好奇的眼睛仔細盯著稻田里的一切。

沒走多遠，我就發(fā)現(xiàn)了有生以來的第一個驚喜，一條拇指粗的大黃鱔魚懶洋洋地躺在不遠處的水底，我激動得尖叫起來。哥哥立即做出制止的手勢，生怕驚動了大黃鱔魚。

我們躡手躡腳地靠近黃鱔魚，哥哥把松明燈遞給我，他則拿著大剪刀狀的竹魚夾，準備夾黃鱔魚了。我的心跳得很厲害，握著松明燈的手都有些顫抖了。

哥哥雙手握著長長的魚夾把手，輕輕的戳破水面、慢慢往下伸，那條黃鱔魚竟然毫無察覺。當魚夾子已經(jīng)卡住黃鱔魚的上半身時，哥哥突然使勁收緊把手，穩(wěn)穩(wěn)地把黃鱔魚給夾住了。一邊卷曲、一邊掙扎的黃鱔魚被迅速拖出水面，然后被放進魚簍里了。

每次見到黃鱔魚，我都會欣喜若狂。照見泥鰍魚、塘角魚時，不能用魚夾子，得用小網(wǎng)兜，這樣的收獲，我也會激動萬分。

和松明燈下的狂喜和激動相比，母親平時講述的那些田野恐怖故事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其實，在田野里遇見金環(huán)蛇、銀環(huán)蛇、五步蛇之類的毒蛇，簡直是家常便飯、司空見慣。剛開始的時候，我確實有些害怕，但年長一點的哥哥很有經(jīng)驗：凡遇到卷曲著的毒蛇，我們就繞開它走，不驚動它;如遇到正在行走的毒蛇，我們就悄悄地停下來，讓它走遠了再通過;如遇到橫在必經(jīng)之路、一動不動的毒蛇，我們不輕易靠近它，而是遠遠地向它扔一塊石頭或泥土，把它趕走了，我們再走過去。就這樣，我們夜間在田野里與毒蛇相遇過無數(shù)次，從未被毒蛇所傷。

后來才明白，毒蛇并不可怕，山川、溝壑、田野本來就是它們的家園，只要我們不主動去妨害、干擾它們，人與毒蛇也可以和諧共處的。

在黑夜的田野里，曾經(jīng)有過對鬼魅的恐懼，但從未見過鬼魅的真實模樣，哥哥總是說鬼魅就隱藏在不遠處最黑暗的地方，我也相信鬼魅真的就在那里，但一直沒有膽量到那里去探個究竟。哥哥還說，鬼魅是害怕燈光的，所以，我堅信只要松明燈不熄滅，鬼魅是不會靠近我們的。

偶爾也會聽見招魂鳥的叫聲，那種“咕”、“咕”的叫聲陰森、凄厲、可怖，在荒野的黑夜里聽起來確實令人毛骨悚然、膽戰(zhàn)心驚。按母親的說法，招魂鳥會用叫聲把人的魂魄招走，而被招走魂魄的人很快就會死亡。

哥哥也害怕招魂鳥，但他為了壯膽，會編理由安慰我。

他說招魂鳥喜歡臭味，討厭香味，松煙里的松香味可以驅(qū)趕招魂鳥。所以，每當聽見招魂鳥鳴叫的時候，我都會下意識地聞聞自己的身上是否有臭味，有時候還壯著膽子朝著鳴叫的方向大聲嚷嚷：叫什么叫，沒聞到松香味嗎？

長大后才知道，傳說中的招魂鳥實際上就是貓頭鷹。貓頭鷹喜歡夜里捕捉老鼠，也屬于食腐動物，對尸體的臭味比較敏感。據(jù)說病危之人或?qū)⑺赖睦先松砩蠒l(fā)出尸臭的味道，夜里會招來貓頭鷹的關(guān)注。

如此看來，將死之人并不是因為魂魄被招走而死亡，而恰恰相反，是其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尸臭味把招魂鳥給招來的，招魂鳥的叫聲只是在向人們提示，附近有將死之人而已。

真正的恐懼不是來自母親說的毒蛇、鬼魅、招魂鳥，而是神不知鬼不覺就叭到你腳上吸血的螞蝗。那時候，鞋子、衣服都是極其稀缺之物，松明燈下是看不到鞋子的，都是光腳丫。

我頭一次被螞蝗叮上時，真被嚇得呼天搶地、魂飛魄散。最終還是哥哥救了我，他先把狂躁不安的我摁倒在地，然后拿起一截吹滅火苗的火紅色碳頭，慢慢接近螞蝗。被燒灼的螞蝗很快就松開兩頭的吸口，卷成一團掉到地上。

第二次被叮上時，我就淡定多了，同樣是用熾熱的碳頭解決了問題。后來被叮的次數(shù)多了，索性連碳頭都不用了，照著脹鼓鼓的螞蝗使勁拍幾下，然后直接用手把它扯下來，扔到松明燈里燒成灰燼。

母親講的故事之所以恐怖，是因為我那時候不了解大自然，甚至對大自然有誤解和偏見。當我經(jīng)歷過那些恐懼，了解它們的真相后，那些恐懼都煙消云散了，一切都變得自然而然了。

大哲學家盧梭說過：“大自然不會欺騙我們，欺騙我們的往往是我們自己?！庇袝r候，人們對大自然的恐懼和對立并非因為大自然本身，而是因為我們對大自然的誤解和偏見。

松明燈里的收獲不僅僅是黃鱔魚、塘角魚、泥鰍魚等等，還有滿身的松香味和黑乎乎的松煙碳粉。被松煙熏灼幾個小時后，全身上下都是黑乎乎的，整個人好像剛從墨缸里撈出來一樣。

后來才知道，松煙里的碳粉還是上好徽墨的主要原材料。制作傳統(tǒng)徽墨時，會先建造一個焚燒爐，爐壁上安裝有積碳網(wǎng)，然后在爐內(nèi)焚燒松明或松香。松明或松香在燃燒過程中，會冒出又濃又黑的松煙，松煙遇到積碳網(wǎng)后，碳粉就會沾附在積碳網(wǎng)上。最后把積碳網(wǎng)的碳粉收集起來，再進行加工，就做成享譽天下的徽墨了。

現(xiàn)在想起來，自己的童年還是挺幸運的，在未脫童蒙的時候就已經(jīng)被上好的徽墨熏得烏七八糟的了。

松明燈最早出現(xiàn)于什么年代已經(jīng)無從查考了，也許從人類學會用火照明、用火打獵開始就有它的雛形了。

但是，家鄉(xiāng)的松明燈熄滅于什么時候，我心里卻是很清楚的。

從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開始，在春天的夜晚，家鄉(xiāng)的田野上再也看不到松明燈了。自然環(huán)境的急劇變化，是家鄉(xiāng)松明燈熄滅的最主要原因。

在兒時的記憶中，家鄉(xiāng)的山上幾乎都是原始森林，百年以上的松樹、杉樹漫山遍野，茶樹、桂樹、鐵力格樹、白椎樹、紅梨樹等樹種隨處可見。遇見野豬、黃猄、狐貍、穿山甲、黃鼠狼、老鷹、大蟒蛇等動物簡直就像在馬路上遇見人一樣容易。

松明燈的熄滅也許是從大松樹遭砍伐、松樹林大面積減少導致松明枯竭開始的。

家鄉(xiāng)地理位置比較偏僻，交通不方便，這樣的環(huán)境碰巧讓山上的原始森林躲過了上個世紀五十年代末“大煉鋼鐵”這一劫，但這個幸運并沒有維持多久。

記得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就有鋸木廠進駐山里，專門砍伐高大挺拔的百年老松樹，然后加工成又厚又長的板材，當時聽大人們說是造船用的。這一輪砍伐基本上把可以采集松明的大松樹、老松樹都砍光了。再后來，小一輪的松樹又被砍伐了，被截成二米多長的方料，據(jù)說是賣給礦山做坑道支撐物用的。

雖然經(jīng)過兩輪大規(guī)模的砍伐，但頑強的松樹種子仍然沒有退出自己的家園，幾年之后，山上又長滿了郁郁蔥蔥的小松樹。當時我還想，沒準再過幾十年，這批小松樹又可以采集松明了。

到了上個世紀九十年末及新世紀初，有人連片承包了那些長滿松樹的山嶺種植速豐桉樹，承包人把山上的植物全部砍光燒光，然后種上清一色的速豐桉樹。這才是家鄉(xiāng)松樹林的滅頂之災。

凡是種上速豐桉樹的山嶺，大量原生植物和動物滅絕了，原來多物種共同生存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被徹底破壞了，單一樹種速豐桉樹成了山嶺的唯一霸主。

自從山上大量種植了速豐桉樹后，原來居住在山上的野豬、黃猄、狐貍、穿山甲、黃鼠狼、老鷹、大蟒蛇等動物也逐步銷聲匿跡了，甚至連常見的小鳥類也大量減少了。

因為速豐桉樹破壞了多物種共存的生態(tài)環(huán)境，許多山泉水、小河流水源枯竭了，不少水田因為缺乏水源而丟荒。有些河流、山塘因集聚了大量的速豐桉樹葉子，浸泡過速豐桉樹葉子的水流會變得污濁有異味，不再適合灌溉和飲用。

難怪有人戲稱速豐桉樹是“綠色的癌癥”。

松樹林失去了安身之處，松明枯竭了，松明燈也熄滅了。

曾經(jīng)被松明燈照亮的田野也發(fā)生了變化。隨著農(nóng)業(yè)科技的進步，各種品牌花樣的化肥、農(nóng)藥層出不窮。由于過份施用化肥、農(nóng)藥，稻田里的黃鱔魚、塘角魚、泥鰍魚、青蛙等動物急劇減少了，金環(huán)蛇、銀環(huán)蛇、五步蛇之類的蛇類也瀕臨滅絕。

在久別松明燈之后，我也曾經(jīng)嘗試用充電類照明燈具在春天的夜里到田野里尋找兒時的夢想，但稻田里除了莊稼苗和污濁的田水外，幾乎空無一物。

心里失落的不僅僅是兒時的夢想，而是曾經(jīng)被松明燈照亮的原始、古樸、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家鄉(xiāng)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

我相信家鄉(xiāng)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自盤古開天以來就沒有被破壞過，因為古代相對落后的生產(chǎn)力和有節(jié)制地利用自然生態(tài)資源的理念，為原始生態(tài)環(huán)境的長久存在提供了長期的保障。

早在春秋時期，齊國宰相管仲就提出“為人君不謀守其山林菹澤草萊，不可以為天下王”，還提出“山林雖廣，草木雖美，禁發(fā)必有時”。這是人類歷史上最早的、最淳樸的環(huán)境保護理念。

正因為古人有保護、有節(jié)制地利用自然資源，所以，大自然回饋給古人一個長期的、穩(wěn)定的、平衡的生態(tài)家園。

現(xiàn)在，國家雖然一直在努力保護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但是，那一系列環(huán)境保護政策法規(guī)，在唾手可得的巨大經(jīng)濟利益面前顯得異常脆弱，急功近利者會想方設(shè)法、不擇手段去掠奪、宰割、破壞有限的自然資源，以肥一己之私。

習近平總書記提出過：“我們既要綠水青山，也要金山銀山。寧要綠水青山，不要金山銀山，而且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在這樣的環(huán)保理念指引下，在國家自然生態(tài)和環(huán)保政策的影響下，家鄉(xiāng)的自然環(huán)境狀態(tài)有所好轉(zhuǎn)。近幾年來，沒種植速豐桉樹的山嶺再現(xiàn)“綠水青山”的真顏，山上又出現(xiàn)野豬、黃猄、狐貍的蹤影了。

特別期望綠水青山理念、生態(tài)農(nóng)業(yè)戰(zhàn)略能找回松濤陣陣、蛙聲如潮的家園，更期望在和暖的春天、在家鄉(xiāng)的田野里，再度燃起隨風飄逸的松明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