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夢
王瑤先生在古典文學研究的主要領(lǐng)域是中古文學研究,他在繼承了清華恩師一脈嚴謹學風的基礎(chǔ)上,綜合朱自清、聞一多、陳寅恪等諸師治學所長,學習魯迅的文學史研究方法論,將前輩們對文學史研究的態(tài)度、精神和方法融會貫通并運用于自己的文學史史論的書寫中,有所傳承更有所發(fā)展,形成了自己獨樹一幟的文學史研究范式。本文根據(jù)王瑤這一研究思路對其在中古文學中希企隱逸之風的研究進行分析。
自漢室衰微起,社會上希企和崇拜隱逸的風氣便產(chǎn)生開來?!逗鬂h書·逸民列傳序》中言:“或隱居以求其志……然觀其甘心畎畝之中,憔悴江海之上,豈必親魚鳥樂林草哉?亦云性分所至而已?!狈段底趯㈦[士們的行為動機結(jié)論歸納為“性分所至”,但王瑤在肯定這一觀點的基礎(chǔ)上指出,從更深的角度來說這些都是一種“獨善其身”的逃避方法。
漢末的動蕩大亂是隱逸之風興起的最大原因。社會混亂、政局不穩(wěn),士大夫出仕困難,忠于岌岌可危的漢王室不明智,依附于各州牧也很危險,最安全穩(wěn)妥的方法便是隱居于山野,“存身以待時命”。《晉書 ·袁弘傳》記載《三國名臣頌》中云:“夫時方顛沛,則顯不如隱;萬物思治,則默不如語?!惫饰簳x隱逸風氣的起源,究其原因王瑤推斷為“時方顛沛”的緣故,而且這個“顛沛”從漢末董卓之亂,經(jīng)三國分權(quán)、司馬晉篡魏、西晉八王之亂、永嘉南渡、五胡亂華最后至南北分裂,充斥了整個漢魏六朝時期,給隱逸風氣的發(fā)展提供了充足的空間。
除了兵禍戰(zhàn)亂,王瑤認為政治迫害的頻仍和玄學的興盛也是助長隱逸之風的重要因素。政治迫害我們從很多史料、詩文中都可以找到士人隱逸的線索。阮籍《詠懷詩》:“驅(qū)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況戀妻子?!泵鞔鷱堜摺吨x康樂集題辭》中寫“予所惜者,涕泣非徐廣,隱遁非陶潛,而徘徊去就,自殘形骸”便是說謝靈運最終遭受政治迫害以致就戮即是因為未能隱遁的原因。
魏晉玄學的思想根源之一便是老莊,王瑤認為老莊哲學本身就是以隱士行為為基礎(chǔ)發(fā)展出來的,“玄者玄遠,宅心玄遠則必然主張超乎世俗,不以物務(wù)營心;而同時既注重自然,則當然會希求隱逸?!薄段倪x》中張平子《歸田賦》:“諒天道之微昧,追漁父以同嬉;超埃塵以遐逝,與世事乎長辭?!本褪沁@種思想的萌芽。到玄學大盛之后這種思想在士大夫之間更是風靡,石崇《思歸引序》:“晚節(jié)更樂放逸,篤好林藪。遂肥遁于河陽別業(yè)。”《晉書·謝安傳》載謝安“嘗往臨安山中,坐石室,臨浚谷,悠然嘆曰:‘此去伯夷何遠!”這些人向往隱逸都是受玄學的影響而推崇這種超脫的人生態(tài)度。
王瑤在這一章選取的題目是“希企隱逸”而并非“隱逸”,原因很簡單,因為到了魏晉時期這些士人們往往是希企這樣的一種人格,大多卻依舊在從仕。最初士大夫選擇隱逸是因為社會動蕩與政治黑暗,他們不滿社會現(xiàn)實不屑于同流合污,但也沒能力或不愿意去改革,這些潔身自好的逃避者為了給自己這一行為進行解釋,便慢慢使這種行為理論化了。王先謙說:“余觀莊生甘曳尾之辱,卻為犧之聘,可為塵埃富貴者也?!睆倪@里開始,隱逸便開始由一種行為走向了理論化,擁有了哲學基礎(chǔ)。
當“隱逸”具有了合理可信的依據(jù),具有了價值,那么“隱士”就成了“高士”,不論社會情形如何,都成了一種值得推崇的高尚行為,人們無需再去考察動機,因為“隱逸”本身就是好的,大家只要追求“避世全身”就可以,不再是一種對社會、統(tǒng)治者不滿的反抗行為。在這種思想下,那“隱”與“仕”就不再沖突,大家可以以仕為隱,只要在官場明哲保身、逍遙人生便是“隱”了。統(tǒng)治者同樣也接受了這樣的設(shè)定,不再將隱士或者隱逸的行為看作是對自己的反抗與不合作,反而當做是海清河晏、政治生平的反應(yīng)。
由于“隱逸”分成了兩個“派別”,故而它們在文學作品中的呈現(xiàn)也出現(xiàn)了兩副面貌。
作為前者“苦悶”的代表,王瑤列舉了嵇康與阮籍二人的詩作。阮籍在《詠懷詩》中就有很多對于希企隱逸的表現(xiàn):“愿登太華山,上與松子游。漁父知世患,乘流泛輕舟?!憋狄踩绱耍骸皫r穴多隱逸,輕舉求吾師。晨登箕山巔,日夕不知饑。玄居養(yǎng)營魄,千載長自綏。”
到了太康詩人他們的詩作里就多半是在對隱逸生活進行描述,說明這種隱逸的生活是如何的高尚與快樂,和漢魏時期的詩文已有了區(qū)別,不再表現(xiàn)出逃避與痛苦之情。如張華《答何劭詩》:“散發(fā)重陰下,抱杖臨清渠。屬耳聽鶯鳴,流目玩鰷魚。從容養(yǎng)余日,取樂于桑榆。”陸機和左思的《招隱詩》也多是如此。
在這里王瑤特地強調(diào)了陶淵明,因為陶淵明不僅僅是“希企”而是確實做到了歸田躬耕,他所寫的是自己隱逸生活的本身。陶淵明的內(nèi)容雖然依舊體現(xiàn)出隱逸的樂觀逍遙精神,但并非一味地贊美歌頌神仙似的山水田園,“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等詩句描寫也更加地符合現(xiàn)實境地。
在這以后,謝靈運的山水詩中也時常夾雜著對隱逸的希企之情,但也同樣是羨慕隱逸本身的逍遙自在?!洱S中讀書》:“昔余游京華,未嘗廢丘壑。矧乃歸山川,心跡雙寂寞?!薄哆€舊園作》:“偶與張邴合,久欲還東山?!蓖醅幷J為這些詩句中謝靈運表達出來的不僅是對隱逸的希企,而且是“久已得其意”,現(xiàn)在要追求的是心與跡的結(jié)合,甚至對“朝隱”的行為已經(jīng)產(chǎn)生了懷疑。但是在他之后的沈約、謝朓、庾信等人便也消失了。
王瑤認為對于隱逸的希企之情在漢末興起風行于魏晉六朝有著深厚的社會原因,但是在經(jīng)歷了魏晉玄學的洗禮后,這種隱逸便從高士不與同流合污的對抗精神變成了“崇高懷道”、“心神超越”的瀟灑行為。這樣的一種創(chuàng)作心理的轉(zhuǎn)變也直接地體現(xiàn)在了他們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故此盡管同樣是寫希企隱逸,但也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特色。
(作者單位:中國礦業(yè)大學公共管理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