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昕
[摘要]王畿的“四無論”與錢德洪的“四有論”(實為“一無三有論”)至少有一共同前提,即“無善無惡心之體”。王陽明無論在其早期,還是在其中晚期,其“至善是心之本體”的提法未曾間斷且具詮釋的連貫性。他揭示出其心之本體的核心意蘊,吾心是至善所止之地,吾心即是吾性,至善既是心本體的本質(zhì)性規(guī)定,亦是心本體的根源性存在。至善的特殊品質(zhì)在于“誠”。
[關(guān)鍵詞]王陽明;心之本體;至善;無善無惡
[中圖分類號]B248.2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8-4479(2019)02-0050-8
“心之本體”,或“心之體”、“心體”,是王陽明哲學(xué)的核心范疇。王陽明“心之本體”有哪些不同表述?包涵了什么重要思想?其與“善”、“惡”范疇的關(guān)聯(lián)性如何?學(xué)界一直沒有清晰的思路。王陽明“心之本體”的詮釋性表述含有豐富的內(nèi)容,且具有高度的連貫性。他的諸多豐富表述中,以“無善無惡說”和“至善說”最為典型和集中,而“無善無惡”與“至善”又貫通為一,體現(xiàn)了他“心之本體”論在詮釋學(xué)意義上的高度連貫性。除“無善無惡心之體”的“無善無惡說”與“至善是心之本體”的“至善說”外,王陽明還有“知是心之本體”的“良知本體說”、“心體即所謂道”的“道心體說”(或“天理本體說”)、“心之本體即誠意”的“誠意心體說”、“圣人心體說”,等等。當(dāng)王陽明說“心即道,道即天,知心則知道、知天”時,則諸說即貫通為一。這貫通為一的諸說,又進一步論證和充實了“無善無惡說”和“至善說”,最終王陽明完成了其“心之本體”詮釋的連貫性:無善無惡即是至善。這也是“心之本體”的核心意蘊。
一、從“四句教”說起
“無善無惡心之體”,既是王陽明關(guān)于“心之本體”的經(jīng)典詮釋性表述,也是他晚年提出“四句教”后備受爭議的一個命題。在回答學(xué)生錢德洪與王畿因“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這四句的不同理解而請益時,王陽明做出了看似折中、甚而近乎兩可,實則深刻而明晰的回答。我們可以從《傳習(xí)錄下》、錢德洪《王陽明先生年譜》,以及王畿《天泉證道記》等文獻中讀到王陽明的答辭。
《傳習(xí)錄下》與《年譜》中文字,皆為錢緒山所錄所述,文意大致相同。在陽明看來,人人皆可立志而為圣人,但通向圣境的道路卻因人而異而不過兩端:一是上根之人直悟本體,所謂一悟即透,這一悟亦是功夫,此即頓悟也,尚不能說勿須功夫耳,達于圣境之道且直;一是中根以下人,須多多用功,此即漸悟也,達于圣境之道且廻。二者相取為用,以此自修,皆圣位可躋也。
雖說圣境之道尚有兩種不同教法:頓悟之學(xué)與漸悟之學(xué)。但也不能執(zhí)著于一偏。兩者應(yīng)該是相互為用的。王龍溪在《天泉證道記》中接著轉(zhuǎn)述先生的教諭:
然此中不可執(zhí)著。若執(zhí)四無之見,不通得眾人之意,只好接上根人,中根以下人無從接授。若執(zhí)四有之見,認定意是有善有惡的,只好接中根以下人,上根人亦無從接授。但吾人凡心未了,雖已得悟,不妨隨時用漸修功夫。不如此,不足以超凡入圣,所謂上乘兼修中下也。汝中此意,正好保任,不宜輕以示人,概而言之,反成漏泄。德洪卻須進此一格,始為玄通。德洪資性沈毅,汝中資性明朗,故其所得,亦各因其所近。若能互相取益,使吾教法上下皆通,始為善學(xué)耳。
在陽明先生看來,兩種教法是上下皆通的,只有相互取益,才稱得上“善學(xué)”。“善學(xué)”之義二焉,善與學(xué)習(xí),其一也;良善之學(xué)法,其二也。之所以有后學(xué)不休之爭執(zhí),就在于爭執(zhí)者偏偏忽略了陽明先生相資為用的告誡,陷自己于抑或“上根之人”抑或“中根以下人”之境地。在王陽明看來,“心本體”的核心之蘊是他早已明確告誡于人的,只是并非所有人都能夠當(dāng)下即悟,所謂利根之人因可頓悟而一透本體;反之,凡未能當(dāng)下即悟這心之本體的,皆為中根以下人,須要通過漸修而多加功夫以達圣域。那么,王陽明早已明確詮釋的“心之本體”的表述又有哪些呢?其核心之意蘊又是什么呢?
三份文獻記載了陽明高徒關(guān)于“心之本體”的兩種不同觀點。王畿主張“心體既是無善無惡的,意亦是無善無惡,知亦是無善無惡,物亦是無善無惡”,是典型的“四無說”;德洪則主張“心體原來無善無惡,今習(xí)染既久,覺心體上見有善惡在”的所謂“四有說”,實則是“一無三有論”。無論是王畿的“四無”,還是德洪的“一無三有”,其共同之處是“一無”,即“無善無惡是心之體”。這是“王門四句教”之首句,亦是最重要的陽明第一命題,筆者僅就這第一命題而深論之,而置后三句命題以至闕如。
二、“心之本體”的種種表述
“本體”是宋明理學(xué)中一個重要概念,基本上可以分三種不同情況:一是與現(xiàn)象界相對應(yīng)而使用的本體,揭示的是事物的本質(zhì);二是表示事物本身與其作用的關(guān)系,即使用“體”與“用”范疇;三是王陽明經(jīng)常使用的與功夫相對應(yīng)的本體,即本體與功夫范疇。本文所討論“心之本體”,多指第一種情況。
(一)至善是心之本體
如果說“四句教”中“無善無惡心之體”這一“無善無惡說”之詮釋,是王陽明最后的“定見”,那么《傳習(xí)錄》第2條“至善是心之本體”的表述,則是王陽明關(guān)于本體的早期詮釋:
愛問:“知止而后有定,朱予以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與先生之說相戾?!?/p>
先生曰:“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卻是義外也,至善是心之本體,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便是,然亦未嘗離卻事物,本注所謂‘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欲之私者得之。”
他們之間的這一討論大致發(fā)生在正德七年底到正德八年初,師徒二人同舟歸越,或同游臺、蕩期間,是有關(guān)陽明文獻中最早出現(xiàn)的“心之本體”語?!爸辽啤闭Z自《大學(xué)》首章“止至善”,既是儒者“明德”、“親民”所欲達到的最高目標(biāo),也是最高境界,稱為“明德”、“親民”之極則。在王陽明看來,“至善”之所以是“心之本體”的本質(zhì)性規(guī)定,就在于這種本質(zhì)性規(guī)定其本身就包涵了它的根源性特征和獨特性品質(zhì)。王陽明認為,至善的根源來自于人的本心,而非心外。心外無物,心外無至善,故“于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卻是義外也?!毕蛲獠渴挛锴笕≈辽?,顯然是錯誤的。王陽明還認為,至善的特殊品質(zhì)還在于“明明德”達到了“至精至一”的地步和境界,“至”是“至精”,是“至一”?!秱髁?xí)錄》第317條云:“然至善者,心之本體也。心之本體,哪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體上何處用得功?必就心之發(fā)動處才可著力也。心之發(fā)動不能無不善,故須就此處著力,便是在誠意?!边@是對“至善是心之本體”的較為透徹的解釋。所謂“正心”、“心之發(fā)動處著力”、“誠意”,皆是就至善的根源性存在作出的規(guī)定。
(二)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
一方面“心本體”的基本特征是“至善”,另一方面,“至善”又以“心之本體”為其根源性存在。在王陽明看來,既然不能于“心本體”之外求取至善,那么,當(dāng)王陽明說“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時,此中與“至善”相聯(lián)系的“天理”又作何看待?宋明理學(xué)家在探討根源性問題時,樂于使用“天理”一詞。在理學(xué)家那里,“天理”既是世界存在的本質(zhì),又是世界產(chǎn)生的根源。這些,王陽明與之并無異義。但天理還有個問題,即天理之所在,王陽明作為心學(xué)家,與程朱有截然不同之解釋。他認為:“心之本體即是天理。體認天理,只要自心地?zé)o私意。”這就是王陽明關(guān)于“心之本體”的“天理本體說”。《傳習(xí)錄》第145條云:“心之本體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個,更有何可思慮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動,原自感而遂通,學(xué)者用功,雖千思萬慮,只是要復(fù)他本來體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若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矣?!毙闹倔w乃作為天理之所在,只有一個,別無他在。他反對向事事物物求取天理。同時,天理雖只有“心之本體”這唯一的存在,但也不是人為所私意安排的,否則就是“用智自私”。也就是說,“心本體”中天理的存在,是自然而然的,不是人為強加的。《傳習(xí)錄》第81條,薛尚謙問孟子之“不動心”與告子異。先生曰:“告子是硬把捉著此心,要它不動;孟子卻是集義到自然不動?!庇衷唬骸靶闹倔w原自不動。心之本體即是性,性即是理,性元不動,理元不動。集義是復(fù)其心之本體?!痹谶@里,王陽明“心之本體”的“天理本體說”,亦即“性本體說”、“理本體說”。雖說告子也主張“無善無惡”之論,但告子主“仁內(nèi)義外”之說,其“無善無惡論”與“心之本體”無關(guān),他的“義外說”終究是完全看不到“心體”是如何作為“義”存在的根據(jù)的,這是告子與王陽明的最大區(qū)別。在“心體”之外去求取所謂“義”,正如陽明所說“求孝之理于親之身”、“求忠之理于君之身”、“求信與仁之理于友之身”,皆為徒勞之誤!告子的“仁內(nèi)說”在王陽明看來,乃屬于“以私意安排”、“用智自私”,所以他批評告子“硬是把捉著此心,要它不動”,而孟子則是“集義到自然不動”。所以告子的“仁內(nèi)義外說”是完全錯誤的。在陽明看來,心即是性,性即天理,勿須于心外別求一天理之所在,心外無理也。《傳習(xí)錄》第117條:“一者天理,主一是一心在天理上。”“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碑?dāng)有學(xué)生問及先生曾教導(dǎo)的“知至善即吾性,吾性即吾心,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時,陽明的回答依然是肯定的。吾心,即我的心體,是“至善所止之地”,故“心之本體”是至善根源性之存在,是至善之所由、之所依的出發(fā)點和根據(jù),是至善的存在之處,也是至善的回歸之地。換言之,離開心本體,至善無所由發(fā)生,無所據(jù)存在,無所向回歸,至善也就不復(fù)存在。“吾心乃至善所止之地”,是王陽明對《大學(xué)》首章“在止于至善”之“止至善”的極妙詮釋。
“無善無惡心之體”與“至善是心之本體”,明確心體本身是無善無惡的,無善無惡,沒有相為對待的善與惡的存在,這存在其本身就是至善。從無相為對待的善與惡的存在而言“至善”,陽明賦予了至善以特殊的品質(zhì),這個特殊的品質(zhì)就是“誠”。
(三)“誠是心之本體”
作為“心之本體”的“至善”有何特殊品質(zhì)呢?對此,王陽明提出了“心之本體”的“誠意說”。陽明道:“誠是心之本體,求復(fù)其本體,便是思誠的功夫?!薄皡s是誠意,不是私意。誠意只是循天理。雖是循天理,亦著不得一分意,故有所忿健好樂,則不得其正,須是廓然大公,方是心之本體。知此即知未發(fā)之中?!笔聦嵣希柮魉紤]的“誠意”,也是排除了相為對待的善與惡的存在的,“誠意之極便是至善”,故“誠意說”則是“至善說”的充實與佐證。至誠而至善的心本體具有純粹平和的氣象,這種氣象表現(xiàn)為寂然不動、廓然大公,著不得一分意在。至誠至善的心本體并非一死寂的存在,其自身內(nèi)部蘊涵著一種感而遂通的張力。這樣的心體“是純乎天理而不器”者,“只是要它心體純乎天理,其運用處皆從天理上發(fā)來”,“如養(yǎng)得心體,果有未發(fā)之中,自然有發(fā)而中節(jié)之和,自然無施不可”。又有,心體只是光光的,無任何閑思慮?!秱髁?xí)錄》第72條云:“汝若于貨色名利等心,一切皆如不做劫盜之心一般,都消滅了,光光只是心之本體,看有甚閑思慮?此便是寂然不動,便是未發(fā)之中,便是廓然大公!自然感而遂通,自然發(fā)而中節(jié),自然物來順應(yīng)。”心體沒有任何閑思慮,只是光光的,卻有著一系列特征,是其本質(zhì)規(guī)定中的既有品質(zhì)。這些品質(zhì)紛然展現(xiàn)為:寂然不動、廓然大公、未發(fā)之中、發(fā)而中節(jié)、物來順應(yīng)、感而遂通,總而言之是至精至一,是純粹和平的存在??偠灾?,這些所有的品質(zhì)皆可以歸結(jié)于至誠至善、至精至一,陽明批評陸象山的心學(xué)之“粗”,就是因為缺少了這些應(yīng)有的品質(zhì)。王陽明在回顧兩千多年來心學(xué)流衍之歷程時,于《象山文集序》中,不僅批評了告子“仁內(nèi)義外”說,對陸象山心學(xué)之“粗”也進行了批評:
圣人之學(xué),心學(xué)也。堯、舜、禹之相授受,曰:“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惟精惟一,允執(zhí)厥中。”此心學(xué)之源也。中也者,道心之謂也;道心精一之謂仁,所謂中也。
孔孟之學(xué),惟務(wù)求仁,蓋精一之傳也。而當(dāng)時之弊,固已有外求之者,故子貢致疑于多學(xué)而識,而以博施濟眾為仁。夫子告之以一貫,而教以能近取譬,蓋使之求諸其心也。迨于孟氏之時,墨氏之言仁,至于摩頂放踵,而告子之徒又有“仁內(nèi)義外”之說,心學(xué)大壞。孟子辟義外之說,而曰:“仁,人心也。學(xué)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庇衷唬骸叭柿x禮智,非由外鑠我也,我固有之,弗思耳矣?!鄙w王道息而伯術(shù)行,功利之徒,外假天理之近似以濟其私,而以欺于人,曰:天理故如是。不知既無其心矣,而尚何有所謂天理者乎?自是而后,析心與理而為二,而精一之學(xué)亡。世儒之支離,外索于刑名器數(shù)之末,以求明其所謂物理者,而不知吾心即物理,初無假于外也。佛、老之空虛,遺棄其人倫事物之常,以求明其所謂吾心者,而不知物理即吾心,不可得而遺也。至宋周、程二子,始復(fù)追尋孔、顏之宗,而有“無極而太極”、“定之以仁義中正而主靜”之說。動亦定,靜亦定,無內(nèi)外,無將迎之論,庶幾,精一之旨矣。自是而后,有象山陸氏,雖其純粹和平若不逮于二子,而簡易直截,真有以接孟子之傳。
陽明于《序》中,一是批評告子的“仁內(nèi)義外”說“使心學(xué)大壞”;二是批評“世儒之支離”,“析心與理而為二”,使“精一之學(xué)亡”;三是批評了象山心學(xué)之“粗”,在于“其純粹和平若不逮于周程二子”。象山的心,雖然包羅了全部宇宙,東海、南海無不皆賅,但未能做到純粹和平,未能做到“至精至一”;未能至精至一,自不能做到純粹和平;未能至精至一,則難以寂然不動而廓然大公;未能至精至一,則難以物來順應(yīng)、感而遂通;未能至精至一,未發(fā)之中與發(fā)而中節(jié),自然難以實現(xiàn)。未能純粹和平,就是未能做到“中”,則未能“至善”。王陽明采用“正言若反”的表達方式,以“中”、“無過”、“無不及”,作為“心本體”的品質(zhì)規(guī)定,進一步揭示“至善”這一心之本體的核心意蘊,《傳習(xí)錄》第44條云:“大抵七情所感,多只是過,少不及者。才過便非心之本體,必須調(diào)停適中始得?!炖肀倔w自有分限,不可過也。人但要識得心體,自然增減分毫不得?!薄秱髁?xí)錄》第59條云:“問‘哭則不歌。先生曰:‘圣人心體自然如此。”因為在王陽明看來,圣人心體就是一個“誠”,“圣人無善無惡,只是無有作好,無有作惡,不動于氣。然遵王之道,會其有極,便自一循天理,便有個裁成輔相?!毙闹倔w的“圣人說”、“誠意說”,都是對至善說的進一步補充和佐證,彼此之間有嚴(yán)實的連貫性,皆指向“心之本體”的“無善無惡”和“至善”。
三、無善無惡即是至善
王陽明一方面說“無善無惡是心之體”,同時又始終堅持“至善是心之本體”的命題(有人說這是王陽明的“口頭禪”)。他的這一命題是自始至終的。王陽明對自己的“無善無惡論”曾有多次詮釋,而他分別在早晚兩個不同時期的表述較為典型。較早時期,于1518年《傳習(xí)錄》首卷發(fā)表之前,他在回答薛侃花與草何善何惡時說到:“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不動與氣,即無善無惡,是謂至善。”晚期的表述即他的最后“定見”“無善無惡心之體”。前者雖未言及“心之本體”,卻言及“動”、“靜”,言及“至善”。毫無疑問,“動”與“靜”皆是指向心體,“至善”就更不用說了。故,王陽明關(guān)于“心之本體”的“無善無惡說”與“至善說”,其前后表述具有連貫性和一致性,應(yīng)是毋庸置疑的。
王陽明并非只是早期提及“至善”,而晚期不提“至善”。王陽明“心之本體”的“至善說”的提出,可分為早、中、晚三個不同時期。早期如《傳習(xí)錄》第2條“至善是心之本體”,其提出時間大約在1512年至1513年與徐愛同舟歸越、與游雁蕩之時;中期“至善說”的提出則是在1518年,與薛侃《初刻傳習(xí)錄》幾乎同時,王陽明在贛州刻《大學(xué)古本》,其“傍為之釋,而引為敘”云:“是故至善也者,心之本體也。動而后有不善,而本體之知,未嘗不知也。意者,其動也。物者,其事也。致其本體之知,而動無不善。然非即其事而格之,則亦無以致其知。故致知者,誠意之本也。格物者,致知之實也。物格則知致意誠,而有以復(fù)其本體,是之為止至善?!薄洞髮W(xué)古本序》中的這一關(guān)于“心之本體”的“至善說”,具有較為豐富的內(nèi)涵,除原有“動靜”含義依然外,其中的“本體”,已有了與功夫相對應(yīng)的意涵,且格物、致知、誠意,皆作為必然功夫而指向本體之“復(fù)”,誠意作為至善的本質(zhì)特征而最終通向“吾心”這一“至善所止之地”。到了晚年,王陽明在《傳習(xí)錄下》第228條再一次申明“至善是心之本體”,他說:“至善者心之本體。本體上才過當(dāng)些子,便是惡了。不是有一個善,卻又有一個惡來相對也。故善惡只是一物?!薄吧茞航蕴炖?。謂之惡者本非惡,但于本性上過與不及之間耳?!?/p>
說心體上無善無惡,是說沒有一個與惡相對待的善,也沒有一個與善相對待的惡,存在于心體之中,所以無所謂善,所以無所謂惡,所以謂“無善無惡”。這個沒有善和惡相為對待的“無善無惡”,就是“至善”,是超越了善惡對待的最高的善。不是有一個善,就非得有一個惡來相對待,“善惡只是一物”,此物即是至善。他說“善惡皆天理”,他強調(diào)這個所謂“惡”,原來本性上并非是惡,“惡者非惡”,只是由于“過”與“不及”所導(dǎo)致。王龍溪于《天泉證道紀(jì)》中對先生“無善無惡即是至善”之論亦作了肯定性的詮釋,其云:
天命之性,粹然至善,神感神應(yīng),其機自不容已。無善可名,惡固本無,善亦不可得而有也。是謂無善無惡。若有善有惡,則意動于物,非自然之流行,著于有矣。
因為陽明曾強調(diào)“吾心即是吾性”,龍溪說“天命之性,粹然至善”,是對先生“至善乃心之本體”的肯定的表述,而“神感神應(yīng),其機自不容己”則隨之揭示了心本體的固有品質(zhì)。之所以沒有可以特別稱道的“善”,是因為本無所謂“惡”的存在,所以稱之為“無善無惡”。之所以有了善又有了惡,是因為“意動于物”,心之體在物的作用下產(chǎn)生了意,“有”就產(chǎn)生了,這也可說是心之本體的自然而然的發(fā)用流行?!秱髁?xí)錄》卷下一段詳細記錄了陽明晚年期關(guān)于“格物”、“至善者心之本體”的提法,與他早先的提法是一脈相承、一以貫之的,所謂“晚期不再提至善”的判語,大誤也:
先生曰:“先儒解格物為格天下之物,天下之物如何格得?且謂一草一木亦皆有理,今如何去格?縱格得草木來,如何反來誠得自家意?我解‘格作‘正字義,‘物作‘事字義,《大學(xué)》之所謂身,即耳目口鼻四肢是也。欲修身,便是要目非禮勿視,耳非禮勿聽,口非禮勿言,四肢非禮勿動。要修這個身,身上如何用得功夫?心者身之主宰,目雖視而所以視者心也,耳雖聽而所以聽者心也,口與四肢雖言動而所以言動者心也,故欲修身在于體當(dāng)自家心體,常令廓然大公,無有些子不正處。主宰一正,則發(fā)竅于目,自無非禮之視;發(fā)竅于耳,自無非禮之聽;發(fā)竅于口與四肢,自無非禮之言動。此便是修身在正其心。然至善者,心之本體也。心之本體,那有不善?如今要正心,本體上何處用得工?必就心之發(fā)動處才可著力也。心之發(fā)動不能無不善,故須就此處著力,便是在誠意。如一念發(fā)在好善上,便實實落落去好善;一念發(fā)在惡惡上,便實實落落去惡惡。意之所發(fā),既無不誠,則其本體如何有不正的?故欲正其心在誠意。工夫到誠意,始有著落處。然誠意之本,又在于致知也。所謂‘人雖不知,而己所獨知者,此正是吾心良知處。然知得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做去;知得不善,卻不依這個良知便不去做,則這個良知便遮蔽了,是不能致知也。吾心良知既不能擴充到底,則善雖知好,不能著實好了;惡雖知惡,不能著實惡了,如何得意誠?故致知者,意誠之本也。然亦不是懸空的致知,致知在實事上格。如意在于為善,便就這件事上去為;意在于去惡,便就這件事上去不為。去惡固是格不正以歸于正,為善則不善正了?亦是格不正以歸于正也。如此,則吾心良知無私欲蔽了,得以致其極,而意之所發(fā),好善去惡,無有不誠矣!誠意工夫,實下手處在格物也。若如此格物,人人便做得,‘人皆可以為堯、舜,正在此也?!?/p>
小結(jié)
《傳習(xí)錄》上、中、下,三卷,共342條,“至善是心之本體”命題可謂縱貫全書,早者見于第二條,最晚者見于第317條,前后出現(xiàn)十次以上,若擴大到《傳習(xí)錄》之外的其他論著,就會更多。當(dāng)徐愛產(chǎn)生“至善只求諸心,恐于天下事理有不能盡”的疑問而請教于先生時,先生回答:“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陽明明確指出:“至善只是此心純乎天理之極便是。”他談道“止至善”的功夫是“格物”:“格物是止至善之功,既知至善,即知格物矣?!薄按蟮帧吨杏埂饭Ψ蛑皇钦\身,誠身之極便是至誠;《大學(xué)》功夫只是誠意,誠意之極便是至善”,所以,至善是一切功夫所要達到的最高境界。當(dāng)陸澄問:“知止者,知至善只在吾心,元不在外,而后志定?”陽明作了肯定的回答。接著說:“至善者性也。性元無一毫之惡,故曰至善。止之,是復(fù)其本然也?!?/p>
以上所論“至善”,同時就“心”、“性”、“吾心”而言。至善是心之體,也可說至善是性之體。作為心之本體的至善,他的根源性的規(guī)定性來自于天理,既然源自天理,原就是無所謂善,也無所謂惡。無善無惡,是天理賦予良知心體的本然性規(guī)定。由此陽明得出結(jié)論云:“無善無惡者理之靜,有善有惡者氣之動。不動于氣,即無善無惡,是謂至善”。這就與陽明之最后“定見”,“四句教”的前兩句“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完全吻合而一致起來:作為心之本體,性的“無善無惡說”其實就是形上之天理的“定”與“靜”(循理之動也是靜),其寂然不動,又潛伏著感而遂通之張力,能夠順應(yīng)天理自然,“無有作好”、“無有作惡”,(并非佛家的“一切都不管”)不動于氣,“然‘遵王之道,‘會其有極,,便自一循天理,便有個裁成輔相”。這樣的“無善無惡”,這樣的“至善”,真正是儒家“明德親民”之極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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