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語的前世今生（之五）

劉建農(nóng)

“我們從哪里來？我們是誰？我們到哪里去？”這是人類永恒的命題，人們追根溯源，審視自我，翹望未來。一句簡單的話語，已然含蓋了這一切的努力。于是，人們時不時會引用這句名言，使用多了后，它漸漸褪去華美的哲學(xué)外衣，只剩下光膀子的背心短褲，行走于街頭巷尾。至此，這句名言就“進(jìn)化”成了俗語，從筆墨痕跡變成了人們刻骨銘心的思想儲備。這似乎就是俗語的形成過程。

那么，這句話又是誰說的呢？出自哪部典籍？為何而說呢？其實，它不誕生于風(fēng)花雪月的喃呢，也不成就于舊紙堆里的冥思苦想。這句話不是出自哪本書，而是寫在畫布上，是法國后印象派畫家保羅·高更100多年前的題詞，它是一個自殺未遂者的內(nèi)心獨(dú)白。這就是俗語的前世今生，也是筆者對俗語感興趣的源頭。對于常用或有歧義的部分俗語，筆者試著重新做了解讀，專著近期將由湖北教育出版社結(jié)集出版。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此俗語出自宋代九頂清素禪師《五燈會元·卷十九》：“臨濟(jì)宗清素禪師初參法演大師，演問：‘百丈野狐話，又作么生？’師曰：‘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演大悅?！倍U師借用了“百丈野狐”的禪宗公案。

話中“百丈野狐”典是禪門有名公案。唐代百丈懷海禪師每次上堂，有一老人隨眾聽法，一日大眾離退，唯老人不去。禪師問：“你是何人？”老人曰：“我并不是人！于過去迦葉佛時曾住此山，因有人問：‘大修行人還落因果否？’我回答：‘不落因果?！虼宋灏偈缐櫼昂?。今請和尚代告一轉(zhuǎn)語，以脫野狐身?！倍U師曰：“你問吧！”老人曰：“大修行人還落因果否？”禪師曰：“不昧因果?！崩先擞谘韵麓笪?。

大致意思是：“不落因果”中的“落”字經(jīng)百丈大師修正為“不昧”困果。不落則心有恐懼感，不昧則不落兩端，雖僅一字之移，境界大不相同。清素之不說是非與百丈大師不昧因果立場相近。五祖法演所以大悅，便是因為禪門又多了一位懂得佛法的參學(xué)者。

一般所謂“是非自有公論”，其實是有語病的，若是“是非”被操縱在某些人手上，“公”即變“私”，所以“是非”并不一定在任何時候都是有標(biāo)準(zhǔn)的。禪宗很早就教育弟子不落是非、不昧因果，正是謹(jǐn)言慎行的指導(dǎo)原則。

這句看似頗有些玄妙的禪語，如今被街頭巷尾的“婆婆媽媽”用得滾瓜爛熟，看來語言是無界限的。為什么會如此流傳，《增廣賢文》有大功勞。民國期間，很多不識字的人，都能背大段的《增廣賢文》。另外，它的原話本意——“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 又提供了一個“搬弄是非”人的標(biāo)準(zhǔn)——“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很有實用價值，有可操作性。

“來說是非者，便是是非人”原意是，來求教的人，是有疑惑而潛心學(xué)禪的人。現(xiàn)在，人們對這句話的理解已經(jīng)演變成了：來說是非的人，就是搬弄是非的人。潛臺詞是：不要以為把他人是非告訴你的人便是你的朋友。道人是非者，既然在你面前說他人的壞處，自然也會在他人面前，說你的壞處。他們樂于道人是非，是妒心過盛的原因，他們心里往往巴不得他人越來越倒霉，越來越困窘。聰明人與這類人交談，是不會推心置腹的。

人窮志短，馬瘦毛長

“人窮志短，馬瘦毛長”，意思是：比喻人境遇窮困，就會顯得精神不振的樣子?！榜R瘦毛長” 是動物特性，在此用作陪襯。

這句俗語是于清末民初才演化而成的。如清代·吳趼人《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第六十九回》：“所謂人窮志短，那映芝這兩年鬧得神采也沒有了?！爆F(xiàn)如今也多用作“人窮志短，馬瘦毛長”。 其實這句俗語是由“人貧智短，馬瘦毛長”到“人貧志短，馬瘦毛長”變化而來的。

它典出北宋·莊綽·《雞肋編·卷下》：杜少陵《新婚別》云“雞狗亦得將”，世謂諺云“嫁得雞，逐雞飛；嫁得狗，逐狗走”之語也。而陳無己詩，亦多用一時俚語。如“昔日剜瘡今補(bǔ)肉。百孔千窗容一罅。拆東補(bǔ)西裳作帶。人窮令智短。百巧千窮只短檠。起倒不供聊應(yīng)俗。經(jīng)事長一智。稱家豐儉不求余。卒行好步不兩得”，皆全用四字。“巧手莫為無面餅。巧媳婦做不得無面馎饦。不應(yīng)遠(yuǎn)水救近渴。誰能留渴須遠(yuǎn)井。遠(yuǎn)水不救近渴。瓶懸瓽間終一碎。瓦罐終須井上破。急行寧小緩。急行趕過慢行遲。早作千年調(diào)。一生也作千年調(diào)。人作千年調(diào)，鬼見拍手笑。拙勤終不補(bǔ)。將勤補(bǔ)拙。斧斫仍手摩。大斧斫了手摩娑。驚雞透籬犬升屋。雞飛狗上屋。割白鷺股何足難。鷺鷥腿上割股。薦賢仍賭命。”而東坡亦有“三杯軟飽后，一枕黑甜余”，皆世俗語。如“賭命”“軟飽”猶可解，而“黑甜”后世不知其為睡矣。如《詩》之“串夷載路”，《書》云“吊由靈”，安知非當(dāng)時之常談也。

文中有：“拆東補(bǔ)西裳作帶。人窮令智短。百巧千窮只短檠?！币痪?，“人窮令智短”可謂這句俗語的起始。不過這句俗語的完整出處卻來自佛經(jīng)，北宋·惟白《五燈會元·十九·五祖法演禪師》：“問：祖意教意，是同是別。師云：人貧智短，馬瘦毛長?！?/p>

另外，也有用作“人貧行短，馬瘦毛長”：指人至窮困時，行為上難免有虧缺，做出一些不光彩的事來。明代·朱葵心《回春記·第五出》：“人貧行短，馬瘦毛長，只顧目下，那管理上。自家楊一是也?！?/p>

“人貧志短，馬瘦毛長”這句俗語之所以廣為流傳，是因為《名賢集》收入了“人貧志短，馬瘦毛長”這句。《名賢集》是我國古代對兒童進(jìn)行倫理道德教育的蒙學(xué)教材之一，具體作者不詳，從內(nèi)容上分析，是南宋以后儒家學(xué)者撰輯。它匯集孔、孟以來歷代名人賢士的嘉言善行，以及民間流傳的為人處事、待人接物、治學(xué)修德等方面的格言諺語，有些還滲透了佛、道兩教的因果報應(yīng)等思想加以選擇提煉而成，其中不乏洞察世事、啟人心智之句。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即使是聰明能干的婦女，沒米也做不出飯來。比喻做事缺少必要條件，很難做成。這句俗語應(yīng)出自近現(xiàn)代清末民國的俗語類文本，均無此句。民國·胡樸安《俗語典》中有的是“巧新婦做不得無面馎饦”一條，而民國·孫錦標(biāo)《通俗常言疏證》中則是“巧媳婦煮不出無米的粥”。

現(xiàn)代·秦牧《藝海拾貝·跋》：“缺乏生活知識，任何有藝術(shù)技巧的人也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什么形象、概括、虛構(gòu)、想象，都只好‘停工待料’。”

這句俗語的原始出處有記載的是宋代。

宋代·陸游《老學(xué)庵筆記·卷三》：“晏景初尚書，請僧住院，僧辭以窮陋不可為。景初曰：‘高才固易耳?！唬骸蓩D安能作無面湯餅乎？’”依陸游的記載此語出自僧家。

宋代·莊季裕《雞肋編》卷中：“諺有‘巧媳婦做不得沒面馎饦’與‘遠(yuǎn)井不救近渴’之語。陳無己用以為詩云：‘巧手莫為無面餅，誰能救渴需遠(yuǎn)井?！彼觳恢獮樗渍Z。

宋代·陳亮《陳龍川集·壬寅答朱元晦秘書》：“富家之積蓄皆盡矣，若今更不雨，恐巧新婦做不得無面馎饦。”

此俗語以不同語句形式，歷經(jīng)元、明、清而未定。

明代·沈采戲曲《千金記·第三出》：“卻不道：‘猛將無刀殺不得人，巧媳婦無米煮不得飯，這等年成，那得本錢學(xué)做生理？”

明代·馮夢龍《古今小說·吳保安棄家贖友》：“張氏勸止之曰：‘常言“巧媳婦煮不得沒米粥”，你如今力不從心，只索付之無奈了?！?/p>

清代·曹雪芹《紅樓夢·第七五回》：“賈母笑道：‘正是巧媳婦做不出沒米兒粥來。’”

從現(xiàn)在我們常使用的“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去找尋它的源頭，我們發(fā)現(xiàn)宋代的這句更加“白話”，而現(xiàn)在的這句更像“文言”，這在俗語中是不多見的。

樹倒猢猻散

“樹倒猢猻散”，樹倒了，樹上的猴子就散去。比喻為首的人垮下來，隨從的人無所依靠也就隨之而散?？可揭坏┛迮_，依附的人也就一哄而散。這句俗語出自南宋，宋代·龐元英《談藪·曹詠妻》：“宋曹詠依附秦檜，官至侍郎，顯赫一時?！伆俣送{，德斯卒不屈。及秦檜死，德斯遣人致書于曹詠，啟封，乃《樹倒猢猻散賦》一篇?！?/p>

這段文字說出了這句俗語的由來：

宋高宗時，有個侍郎叫曹詠，他善于逢迎拍馬，深得奸相秦檜的歡心，所以官運(yùn)亨通，連升三級，當(dāng)了朝中的大官。

曹詠當(dāng)了大官后，有很多人來巴結(jié)他，曹詠非常得意。唯一讓他感到氣惱的是，他的大舅子厲德新卻從不向他獻(xiàn)殷勤。原來，厲德新頭腦清醒，他知道曹詠并非憑真才實學(xué)而是靠依順秦檜才得以升官的，所以料定曹詠這種人沒有好下場，不肯同流合污。對此，曹詠耿耿于懷，一心想找個茬兒整整厲德新，無奈厲德新潔身自好，曹詠也無從下手。

后來，秦檜死了，那些依附秦檜的家伙一個個倒臺了，曹詠也被貶到了新州，厲德新得到消息后，非常高興，就寫了一篇題為《樹倒猢猻散》的賦寄給曹詠。文中將秦檜比作一棵大樹，把曹詠等人比作樹上的猴子，揭露了曹詠這種人依靠秦檜這棵大樹作威作福、魚肉百姓的丑惡行徑。文中說如今大樹一倒，猢猻四散，于國于家，真是可嘉可賀，曹詠收到這篇文章后氣得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

很快，這句話便在臨安傳開了，直到現(xiàn)在，人們還用“樹倒猢猻散”來比喻有權(quán)勢的人一旦倒臺，依附他的人便紛紛散伙。

這句俗語到明清已是非常流行了。明代·徐渭《四聲猿·雌木蘭·第二出》：“黑山小寇真見淺，躺住了成何干？花開蝶滿枝，樹倒猢猻散?！?/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