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燈

賈飛

一

突然，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叫我：“魏來！……報……報告魏警官！”

誰呢？我抬起頭，心里嘀咕著。眼前的一幕令我備感驚訝。

說不清有多少年沒見大軍了。

自從我公考到司法系統(tǒng)當(dāng)獄警之后，就與外界聯(lián)系得更少。

那一天，陽光暖洋洋的。蕭瑟深秋之后的初冬，能有這樣的晴天，真是一件愜意的事。我搬了張舊木椅子，放在監(jiān)區(qū)門外空石地上，身體橫靠椅子，仰著頭，閉著眼，深呼吸，希冀讓紅日溫暖我的心。

舒服。初冬的晴天，能懶懶地曬曬太陽，對忙碌的獄警來說是一種奢侈。

叫我的人是大軍，我的童年伙伴，正和一群服刑人員在監(jiān)獄內(nèi)的花園中打掃衛(wèi)生。才三十出頭的他，臉上布滿滄桑。

“大軍？！”

“魏警官，是我！”大軍顯得有些興奮，又感到不好意思。

“怎么會這樣？”

“我，我……”大軍欲言又止。從他臉上，我看到了難以言說的尷尬。

其實，大軍和我同住一個院子。我們那個地方叫“翰林灣”。之所以取這個名字，是因為祖上出了一位翰林，名叫賈秉鐘，受過皇帝的親自接見，那都是清朝嘉慶年間的事了。后來，賈翰林從山西辭官還鄉(xiāng)，在老家不僅修建了賈家祠堂，還捐資建了文廟，其詩詞作品更是影響深遠，自此我們村便以賈翰林為榮，我們那個灣也由此叫翰林灣。

雖然，翰林灣沒有浩蕩奔騰的大河，沒有綿延不斷的公路，更沒有繁華的商業(yè)街，但卻有一面藍藍的湖水和望不到邊的田野、山脈，這些風(fēng)景填滿著我和大軍的童年。

鄉(xiāng)村的孩子，父母大多會到沿海地區(qū)打工，比如搞建筑、做清潔，抑或拉三輪車，掙取微薄得不能更微薄的收入養(yǎng)家糊口。

七歲時，大軍的父親就去了福建，是進廠還是搞建筑，年幼的我們不得而知。兒時的大軍常常光著腳丫，來回于村莊與學(xué)校的泥土路上。其實并不是他喜歡光著腳丫耍風(fēng)度，而是因為他只有一雙鞋子，光腳丫是為減輕鞋子的磨損，能讓鞋子穿得更久一些。

大軍常穿著補著補丁的衣服，在田野中捏泥土或扮家家。當(dāng)時院子里的小伙伴有七八個，大軍年紀(jì)稍長一些，自然就成了 “孩子王”。我們最愛做的就是扮家家和捉迷藏。扮家家時，有的負責(zé)燒火，有的負責(zé)搬運干柴，有的負責(zé)尋找花生、蔬菜，或者找瓦片和空的罐頭盒子。大軍就像一個“將軍”指揮著小伙伴們忙碌。

通常，大軍會一只手插在腰間褲袋里，一只手指向遠方，格外神氣地安排道：“你就負責(zé)燒火吧。記住，一定要保持火苗旺盛，別半路就熄了?！睙鸬暮⒆恿⒓淳拖窠恿塑娏钜粯?，神圣地朝大軍敬了一個禮，便蹲在田坎上挖的灶沿下準(zhǔn)備。

燒火準(zhǔn)備的引火是大軍從家里偷出來的。他趁母親不在家悄悄溜進廚房，輕手輕腳地在灶墻邊拿上火柴盒以及干雜草，揣在懷里就迅速往外跑，一直跑到田野中我們的“根據(jù)地”。

大軍腰桿挺得直直的，掏出火柴交給我，嚴(yán)肅地說：“魏來，燒火的任務(wù)特別重大，你可不要小看，全軍能不能打勝仗就靠你啦?！蔽覅s由于緊張試了幾次也未能把柴點燃。

大軍批評道：“別點那個，那把柴不太干，要點干燥的稻草，懂不？”大軍從自己的石頭寶座上站了起來，來到我身邊，拿過火柴，很麻利地在空中一劃，一縷火光便有了。他接著扯了一把干草，將火光遞向干草底部。很快，柴火便燒旺起來。大軍朝伙伴們吹了一個口哨，并拍了拍我的肩膀，說道：“就這樣點，懂了吧！”

“懂了，懂了?！蔽伊w慕地點了點頭，便專心致志地圍在灶沿邊燒火。灶上置放著一個罐頭盒，盒子里裝滿了水。其他小伙伴，有的從樹上折來一根根干樹枝堆在旁邊，有的找來了花生放在罐頭盒子里，還有的搬來一片片廢棄的瓦片和修長的竹條，當(dāng)作“飯碗”和“筷子”。

最小的賈小刀才三歲多，只能坐在大軍旁邊獨自耍他的小石子。有時，他還會哭喊著撒嬌要媽媽。大家都很反感，但他太小，都舍不得打他。大軍這時發(fā)揮了一個年長者的威信，抱著小刀安慰說：“乖乖別哭，我們給你吃花生！”

小刀接過生花生，含在嘴里咀嚼起來，邊吃邊流口水，弄得衣服上全是唾液。

大家沒時間管他，任他自娛自樂。

很快，瓦片、蔬菜都準(zhǔn)備妥當(dāng)了。在田坎上擺了七八份，瓦片的大小、竹條的長短都不一樣。于是，小伙伴們又開始你爭我搶，誰都想要最長的竹條筷子和最輕的瓦片。大軍總是合理而有效地進行分配，使得大家都沒意見。

我燒火燒了十多分鐘，罐頭盒里的水早開了，花生也煮熟了，冒著輕盈的香氣。嘴饞的小刀便咿呀咿呀地喊著要吃花生，大軍呵斥道：“哭什么哭，你嘴里不是有顆花生嗎？！”

“不，不，我就要吃煮花生，煮花生！”對于大軍的呵斥，小刀并不買賬，哭得更厲害。

沒有辦法，大軍也只能投降：“好了，好了，乖乖，上輩子欠你的，給你吃，給你吃！”說完，大家便用竹條筷子夾了幾顆花生放在小刀的瓦片飯碗里。

小刀看到煮熟的花生高興得一下就不哭了，迅速伸手抓住一顆花生就往嘴里塞，立刻又“哇”一聲哭了起來：“嗯，燙，燙……”

大家看到小刀嘴饞的樣子哈哈大笑，肆意的笑聲響徹在田野中，傳散到很遠的地方。

二

那一年夏天，烈日炎炎，知了在院子外的槐樹上叫個不停。讀書的小伙伴們都放假了，大家無所事事，享受著空閑的歡樂。

歡樂的氣氛并沒維持多久，就被城里來的一位客人給打破了。

院子里的賈四叔是村子里第一個中專生，后來分配到市里的鋼鐵廠，成了一名端著鐵飯碗的工人。村里的人對賈四叔特別尊敬，認(rèn)為他跳出了農(nóng)門，是一個大人物，很多村民到外地打工需要買火車票，都托賈四叔辦。院子里的長輩從外地打工回來，在市里下火車，若是天晚也會去麻煩賈四叔借宿一晚。

由此，賈四叔的家便成了鄉(xiāng)親們在市里的“驛站”，不過賈四叔也順之能享受到家鄉(xiāng)的好處，比如苞谷熟了，打到野兔了，捉到野雞了，稻谷豐收了，和賈四叔有聯(lián)系的鄉(xiāng)親們都會給他送去，賈四叔也收得心安理得。

賈四叔有一個兒子叫賈迅，當(dāng)時正讀小學(xué)四年級，由于城里讀書比較早，四年級的賈迅比三年級的大軍還小一歲。賈迅放了暑假，便回到鄉(xiāng)下，來到我們院子里。頓時，他便成了遠方的城里人，被村里的老學(xué)究稱為“迅哥兒”。

迅哥兒雖然比大軍年紀(jì)小，但個頭卻比大軍高，皮膚也比大軍白得多。院子里的伙伴都喊迅哥兒為“奶油小生”。

迅哥兒來了之后，院子里的三大媽四小姑，都圍著他轉(zhuǎn)，關(guān)心地問他關(guān)于城里的一切，也關(guān)心地問他來村里習(xí)慣不，告訴他想吃什么盡管說。平時，他們舍不得吃的又大又紅的李子或桃子，都會給迅哥兒送上幾個，地里剛剛熟透的西瓜也給迅哥兒嘗鮮。迅哥兒的奶奶趙梅花便一個勁地說謝謝，內(nèi)心有一種別樣的自豪。

有時，作為“孩子王”的大軍會帶上迅哥兒一起去捉蛇，抓野雞。最初，孩子們相處得十分融洽，后來發(fā)生的一件事卻打破了我們寧靜的美好。

那一天烈日當(dāng)頭，平時愛撒歡的狗兒躲在大樹下，伸著舌頭喘著粗氣。大軍約上院子里的幾個小伙伴去湖邊洗澡。迅哥兒知道這一行動后，也麻溜地跟了出來。

大家來到離院子只有五百米的湖邊。清澈的湖水靜靜地蕩漾，偶爾還會冒出一條魚兒飛躍空中，又“嗖”地鉆進水底。水中的小蝦排著隊，一群群悠閑地暢游，仿佛正在巡視湖中各界。

大軍首先脫掉衣服跳進湖中，濺起水花四射。隨后，我們幾個小伙伴也跟著跳進湖中。湖水涼爽，陽光燦爛，我們在淺灘處嬉戲玩鬧，好不暢快！

有時，大軍還會一頭扎進水中，來個野鴨潛水。在水底的大軍就像一條自由的魚兒，敏捷而歡快，這使得我們格外羨慕。

迅哥兒來自城里，很少見這種場面，不會游泳的他只能在岸邊淺水處，眼睜睜地看著其他小伙伴們暢快玩耍。不過，他也會自娛自樂地蹲在水中，撲騰撲騰地拍打著水花。

大軍游累了，便爬上岸，躺在青石上曬太陽。石頭上堆放著小伙伴們脫下的衣褲和鞋襪。

幾只鳥兒飛躍天空，尖厲地叫了一聲，似乎在贊嘆，似乎在訴說。一頭老水牛正在草地里悠閑地吃草，并不在乎這炎熱的天氣。

一伙人在湖里待了許久。大家玩累了，便都爬上岸來，各穿各的衣服準(zhǔn)備回家。就在這時，意外發(fā)生了。

迅哥兒穿上衣服后，用手摸了摸褲袋，臉上的表情迅速凝結(jié)僵硬，隨之便是憤怒，他突然大聲罵道：“是哪個狗日的偷了我的錢！”

“怎么了？”

“好多錢？”

“咋個可能呢？沒看到有人從岸邊走的嘛?！?/p>

“你是不是記錯了哦，迅哥兒?！?/p>

……

大家嘰嘰喳喳地討論起來，對于迅哥兒丟錢一事都感到不可思議。迅哥兒朝幾位小伙伴掃描了一眼，像審視犯人一樣充滿了懷疑。他盯著大家看了很久，突然若有所悟地指著大軍道：“是不是你偷的，剛才只有你一人上岸曬太陽，一定是你偷的！”

“誰說是我偷的，你冤枉人！”大軍聽到這話立馬就火了，對于迅哥兒的血口噴人，他感到特別氣憤。

“就是你偷的，除了你還有誰。剛才就你在岸上，你把錢還我！”迅哥兒一口咬定是大軍偷的，眼睛里冒著憤怒的火花。

大軍受不了這種氣，大喊道：“不是我偷的，就不是我偷的。你不要冤枉好人。”說著便猛地推了迅哥兒一下。迅哥兒腳沒踩穩(wěn)，隨即掉進了水中，全身濕透。他爬了起來，站到大軍面前，氣憤地扇了大軍一耳光，兩人便扭打起來。旁邊的小伙伴看到這一情況，有的勸架，有的飛快跑回院子告訴家長。

大軍和迅哥兒扭打到了院子里，互不示弱。

這時迅哥兒的奶奶趙梅花到了，她扯開大軍，指著他鼻子罵道：“小兔崽子，你憑什么打我家孫子？！”說完，她輕輕撫摸迅哥兒的臉安慰道：“我的親孫子，乖孫子，傷到哪里沒？給奶奶說到底咋回事？”

“奶奶，大軍偷了我的錢。那錢還是你給我的。”迅哥兒向奶奶告狀道。

“我沒偷，我就沒偷！”大軍一臉無辜，無力地辯解。

“等會兒告訴你媽，小小年紀(jì)就學(xué)會偷東西了！”趙梅花指責(zé)大軍道。

“干啥子，大軍，你又在外面惹禍了？”大軍的母親王翠花正背著一個背簍回來，背簍里裝滿了剛剛掰下的苞谷。她將背簍放在門外，快步小跑過來，看到哭泣著的迅哥兒問道：“迅哥兒，沒傷到吧。給阿姨說，咋個回事？”

“大軍偷我錢，還打我。”迅哥兒指著大軍告狀道。

“大軍，迅哥兒是客，你打人家干啥？你這個不聽話的孩子，一天就給我惹事。”王翠花扇了大軍一耳光，同時對趙老太一個勁地道歉：“都是我大軍不好，大媽你別生氣。我大軍絕對不會偷錢的，一定是搞錯了。”

“錢是小事，大軍不該打我孫子嘛，你看我孫子全身都濕透了?！壁w老太抱怨道。

“是，是，我一定好好教育大軍?！蓖醮浠ㄕf著又重重打了大軍的背幾下，“你這個不聽話的東西，回去看我不好好收拾你，書不好好讀，就知道給我惹事！”

“我沒偷，是迅哥兒先冤枉我的?！贝筌娺€在辯解。

“他沒冤枉別人，就冤枉你？！你個孩子不聽話！”大軍的媽媽繼續(xù)責(zé)備。

“好了，好了，小孩子不懂事，下次改正就是了。我要去給孫子換衣服，全身都濕透了。”說完，迅哥兒就被趙梅花扶進了屋內(nèi)。

王翠花也帶著大軍往自家屋里走去，一邊走還一邊指責(zé)道：“一天不聽話，就知道惹事……”

三

迅哥兒的錢到底是不是大軍偷的，我們都拿捏不準(zhǔn)。但那之后，“孩子王”大軍再不和我們玩了。他變得孤僻，甚至不合群，每天躲在家里不出來。

我們有時叫大軍出去玩，大軍從沒有答應(yīng)過。他徹底躲開了童年玩耍的那個小圈子。

至于迅哥兒，自那次暑假來游玩過后，回村子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了。但只要他到院子里，仍舊會選擇和我們這些小伙伴一起捉迷藏、斗蛐蛐，卻很少見他問起大軍。

大軍與迅哥兒似乎就像兩條平行線。

后來，大軍沒有考上大學(xué)，但很想去復(fù)讀，王翠花沒有答應(yīng)，因為家里窮。大軍的父親在外打工又被磚頭砸傷了身體，弄了一身的病，大軍復(fù)讀的事就這樣泡湯了。

大軍無奈地和村里的叔叔們到了福建打工。最開始他在一個電子廠上班，加工山寨手機。很辛苦，但工資并不高。干了幾年后，大軍覺得沒有前途，不僅休息沒有規(guī)律，還缺少機會談女朋友，便辭職在長樂市農(nóng)貿(mào)市場租了一個攤位賣泡菜。泡菜的生意很好，大軍沒過幾年就掙了一些錢。腰包鼓了后，大軍便想到了“榮歸故里”。

一個春節(jié)，大軍回到了故鄉(xiāng)。他主動找到了院子里兒時玩耍的小伙伴們。這時的我已在一個省級媒體當(dāng)小記者，小刀做了理發(fā)師，在鎮(zhèn)上開了一個理發(fā)店。

幾個兒時的伙伴再次相聚，大軍格外大方主動請客。酒桌上，我埋怨大軍道：“大軍哥，自從你和迅哥兒打架后，就再也不和我們玩了，為什么？”

“呵呵，別提這些掃興的事。兄弟們喝酒，喝酒！”

“嗯，喝酒，喝酒?！毙〉陡胶偷?，他理了一個貝克漢姆的發(fā)型，染了黃頭發(fā)，儼然高級理發(fā)師的模樣。

“小刀，沒料到你居然當(dāng)了理發(fā)師，看上去還像模像樣！”大軍贊嘆。

“當(dāng)然像啦，我可拿到了高級理發(fā)師資格證?！毙〉蹲晕铱湟?。

“哈哈，拿五千塊錢買的。歪貨！歪貨！”我趁勢揭露。

“什么歪貨，那叫培訓(xùn)，懂不！你這酸記者一天正事不揭露，就來揭露我！”小刀辯解。

“哈哈，都有道理。兄弟們喝酒?！贝筌娕闹〉兜募绨騽窬频?。

我們幾個人在飯店大吃大喝，特別快意，積郁在心頭多年的不快在這一刻煙消云散。

我看到大軍的臉上有了少見的開朗笑容。

飯后，大軍單獨把我叫到一旁悄悄問了迅哥兒的事。

迅哥兒只考了一個二本院校的專科，畢業(yè)后學(xué)校不包分配，沒辦法只能靠其當(dāng)工人的父親到處送禮求人，才在鋼鐵廠找了一份工人的差事。工資待遇并不好，兩千元一個月，還不包吃住。

“兩千元一個月？還不如我在電子廠打工的錢多呢！”大軍臉上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快意。

回到家鄉(xiāng)和兒時伙伴玩了一個月后，大軍再次背上行囊去了福建。他放不下自己的泡菜生意，也為自己能自力更生賺錢而自豪。

走的那天，是我去送的大軍。當(dāng)天，我正好采訪一條關(guān)于春運的新聞，便順便和大軍一起進了火車站。一路上，大軍心情很好，還邀請我以后有空一定要去福建，承諾包吃包住包玩之類的話。

檢了票，上了火車，看著大軍遠去的背影，我心里有一些失落。我不明白當(dāng)初為什么他再也不和我們一起玩，也不再和迅哥兒聯(lián)系。

十多年過去了，大軍回到家鄉(xiāng)竟主動找我們，這的確令人費解。想了半晌沒想出個頭緒，我便不想了，掛著相機去干我的正事了。

四

大軍回到了福建，他的泡菜生意依舊興隆。由于有了一些本錢，大軍也變得大方起來，沒事便愛請在福建打工的老鄉(xiāng)吃飯。人緣好了，便有人給大軍介紹女朋友。其中有一個在服裝廠打工的女老鄉(xiāng)看上了大軍。

大軍認(rèn)識她的那一天喝醉了酒，是女老鄉(xiāng)送他回出租屋的。醉酒歸途中，大軍說：“黃花，其實打我第一眼看見你就喜歡上你啦。聽到你的名字，就想起俺們村上漫山遍野的鮮艷黃花?！?/p>

大軍又說：“不過，我們村的黃花可不是黃花大姑娘，而是黃花菜，做湯很好喝呢。我打小就喜歡吃黃花菜，兒時家里窮，黃花菜是我最愛的東西?！?/p>

黃花聽了這話，心中既喜悅，又納悶。她不知道醉酒的大軍為何說這樣的話。

“黃花，我們一起過日子吧。我主外，你主內(nèi)，我們掙很多很多的錢，好不好？”大軍醉醺醺地說。

黃花心里喜滋滋的。她將大軍送到出租屋，幫忙整理了一下大軍的房間，便趁著夜色回家去了。

不過要感謝那一夜的酒話，黃花自此認(rèn)定了大軍。

沒過大半年，大軍要結(jié)婚了。這個消息還是令我們吃驚的。大軍又回到了故鄉(xiāng)，在我們鎮(zhèn)上辦了酒席。這一次，他破天荒地給迅哥兒發(fā)了請?zhí)?/p>

但是，吃酒的那一天，我卻沒有看到迅哥兒的身影。聽說迅哥兒在廠里車隊開貨車，正好出差到陜西去了。

大軍喝得很高興，他挽著我和小刀的手說：“兄弟們，羨慕哥哥吧，我可先把老婆抱回家了。告訴你們，我請了迅哥兒，他現(xiàn)在就是一個司機，來不來無所謂，但我心里舒坦了，舒坦了……”

辦酒之后，大軍又去福建了。迅哥兒也慢慢走了好運。

聽說迅哥兒開始經(jīng)營起煤炭生意。那幾年，煤炭企業(yè)私有化，一些老板便投資煤礦，煤炭迅速成為黑金，催生了不少暴發(fā)戶。由于迅哥兒父親打小就認(rèn)識的工友在鋼鐵廠采購科當(dāng)科長，“近水樓臺先得月”，有頭腦的迅哥兒踩著這層關(guān)系，開始倒賣煤炭，從煤礦收購低價煤炭，又轉(zhuǎn)手賣給鋼鐵廠，從中獲取不菲的收入。

迅哥兒發(fā)了。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這天大的新聞。院內(nèi)的王老太太逢人便會夸贊迅哥兒：“迅哥兒沒有忘本啊，每次回老家都給我們送錢，每人二百元呢?！?/p>

這時，李老太爺也會附和贊道：“迅哥兒打小人就不錯，全院二十多號老人，他回來就得給好幾千呢。闊氣，闊氣！”

“他小時吃過我地里多少西瓜啊，瓜沒白吃，沒白吃。迅哥兒知道回報呢！”賈六嫂也贊道。

……

沒過多久，這消息不知怎么就傳到了福建。大軍也緊跟著回到了故鄉(xiāng)，還開了一輛現(xiàn)代牌小轎車回來。

原來大軍在福建做泡菜生意做出了規(guī)模，泡菜供不應(yīng)求，錢賺了不少。

大軍回來之后，就通過熟人合伙買了一個小煤窯，一共二百萬元，股東有好幾個。

“這兩年我做生意看明白了，哪怕是傻子做這煤炭生意都能賺錢！”當(dāng)時大軍對我說起了煤炭生意。

“你的泡菜生意不做了？”我問大軍。

“泡菜哪有煤炭賺錢，我現(xiàn)在主攻煤炭，我準(zhǔn)備全心投入！”

“你做煤炭生意，就沒有別的原因？”我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大軍為什么要回來，難道是因為迅哥兒做煤炭生意發(fā)了財？

猜不出答案，大軍也不愿多說，我心里的疙瘩也就一直放在那里。不知不覺幾年過去了。我辭去了記者的工作，考上了獄警。上班之后，由于工作特殊，與外界漸漸斷了聯(lián)系。至于迅哥兒和大軍，真是很久沒有聽到他們的消息了。

五

“沒想到在這里碰見你，大軍！”我站起身，將穿著深灰色囚服的大軍叫到一旁，與他細細聊了起來。

原來，大軍懷揣著賣泡菜掙來的幾十萬元投到小煤窯后，工人挖了許久也挖不出一塊煤炭。當(dāng)初一起投資的股東，見無利可圖，便退的退、撤的撤，最后就剩下大軍一個人硬撐著，他也因此欠下了巨債。

事情并未結(jié)束。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fēng)。緊接著煤礦安全事故頻繁發(fā)生，政策不斷收緊，煤炭企業(yè)進行全面整頓，一些小煤窯也開始被關(guān)閉或吞并。大軍的小煤窯也在被關(guān)之列。

“你說我運氣怎么這么差呢？我一進煤炭行業(yè)，它就開始崩盤……”大軍對于自己的失敗，心里有著難以言說的不服與倔強。

血本無歸的大軍一貧如洗，他的泡菜生意也因為煤窯的拖累早早停業(yè)。那段時間，大軍唯有借酒買醉。

而幸運的迅哥兒則避免了這次煤炭低迷危機。由于行情不好，進行中介買賣的迅哥兒聽信其父的建議，提前退了出來，用賺來的錢又投資上了蒸蒸日上的房地產(chǎn)。

“你破產(chǎn)之后，怎么就進來了呢？犯了什么罪？”我問大軍。

“盜竊！”大軍咬了咬嘴唇。他說，由于生意虧損，欠下一身債務(wù)，他當(dāng)時整天借酒消愁，完全不管家庭，無奈之下的妻子感覺再也沒有翻身的希望了，便悄悄離他而去，不知蹤影。

妻子離開后，大軍更是痛苦絕望，他過不了那個坎。一次酒醒之后，便想到了盜竊……

一個深夜里，他潛進了某豪華小區(qū)的一戶人家，盜走了十多萬元現(xiàn)金以及一些珠寶首飾。

“沒想到，我連當(dāng)賊運氣也這么差！”大軍心里有些不平衡，“魏警官，我們身份不同了。但是我告訴你，這是我第一次偷東西！”

大軍停頓了一下，又?jǐn)蒯斀罔F地說：“迅哥兒冤枉了我！真的，我恨他！”

“都是過去的事了，你別一直惦記在心里?！蔽覄竦馈?/p>

“我就是過不去，當(dāng)初要不是他，我可能也像你一樣考上了大學(xué)，說不準(zhǔn)還會成為研究生……后來，我沒讀書，拼命地掙錢，我希望自己能夠超過他。當(dāng)我知道他在當(dāng)貨車司機時，別提我心里有多高興了。是的，那是我最高興的一天！”大軍說到這里，有些激動，嘴唇處泡沫橫飛。

這時，我才知道大軍心里有一個結(jié)，這個結(jié)就像磁石一樣，緊緊貼在他曾受傷的心口。

“嗯，我知道了。你好好改造。人只有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有空我會去監(jiān)區(qū)看你?！迸c大軍聊過之后，我又必須忙自己的工作去了。

六

又過了一段時間，我聽到單位同事說，大軍與人爭東西，差點打了起來。幸好民警處理及時，才化解了這一矛盾。

其實，我是明白大軍的。

之后，我聯(lián)系了監(jiān)獄內(nèi)專業(yè)的心理咨詢師，希望通過心理輔導(dǎo)的方式，解開大軍心中的結(jié)。

大軍的情況，我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心理咨詢師，又去大軍的監(jiān)區(qū)看他。

“你心里有什么想說的，其實可以去找心理老師溝通交流?！?/p>

“我可沒病，我好好的！”

“這和病沒有關(guān)系，人都需要交流，你應(yīng)該敞開心扉去呼吸不一樣的空氣，這樣你就能看到另一片藍天！”

“在監(jiān)獄里，我們囚犯哪里會有藍天。”

“錯了，藍天是每一個人的。你自己擁有的東西而不去重視，那就主動放棄！”

……

找過大軍談話后，心理咨詢師一直在給他做心理疏導(dǎo)。

一個艷陽日，我正在填寫材料，機關(guān)科室同事送來了報紙。我接過來隨手翻了翻，在監(jiān)獄的內(nèi)刊《新生》上，我看到了一個熟悉的名字。那是大軍的名字。他發(fā)表了一首詩。詩文如下：

從明天起

我要給離開的愛人寫信

告訴她

感謝你給了我溫暖，給了我光明

感謝你陪我度過了美好的年華

如果還有可能，我一定攜你的手共度余生

從明天起，我要忘記仇恨

沒有過不去的坎

沒有解不開的結(jié)

另外，我要給親人寫信

告訴她們

最珍貴的不是榮華，最難忘的不是仇恨

而是愛與自由

欄目責(zé)編：方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