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若萱
忘了和他第幾次見面了,她在包里藏了一把匕首。
這把匕首是老鐘給她的,沒想過有天會用得上。老鐘是她的未婚夫,在外地工作,周末坐高鐵回來,兩小時車程。他們租的房子在城郊,路燈被附近的小痞子砸碎了,沒人管,晚上漆黑一片。老鐘把匕首遞給她,說,這個你隨身帶著,防狼。她掃一眼黑色保護(hù)套,說,用不到,出了事也反應(yīng)不過來。老鐘反駁她,帶著吧,總是安全一點,不怕一萬,就怕萬一。算了,她搖頭,我下班早,路上人多。老鐘不再勉強(qiáng),她接著喃喃自語,我們什么時候從這里搬走就好了。快了快了,老鐘的語氣暴露他的心虛,等我把首付湊夠,我們就在南三環(huán)買那套房子,再忍一忍,行嗎?她望著老鐘的臉,這幾年他快速衰老,眼角的皺紋清晰可見,但仍然是好看的男人。他身高一米九,大學(xué)期間做過模特兼職,很容易引人注目。她享受老鐘帶給她的虛榮的愉悅,每個人都說,她和老鐘身高般配。這是他們相戀的第十個年頭,十年,她每次想到這個數(shù)字,總伴隨著無法言喻的感覺。事實上,她覺得老鐘有些不足,比如他不理解她喜歡的小說或電影,覺得那是沒用的東西;比如他家是農(nóng)村的,在市里買不起房,只能到處漂泊。
現(xiàn)在她把匕首藏到手提包內(nèi)夾層,沒有拉上拉鏈,如果一會兒他要做什么的話,她可以快速抽出來防身。他叫劉軍,和老鐘同歲,做房地產(chǎn)生意的。三十三歲的地產(chǎn)商,她洗澡的時候會想,世界上根本沒有公平可言。也許大學(xué)時老鐘多學(xué)點技能,或者她多獲取些知識,結(jié)果還是會一樣,依舊住在搖搖欲墜的房子里,每天計算怎樣用最少的成本熬過這個冬季。她突然有些惱火。接著,她跑到衛(wèi)生間,盯著鏡子里的自己,頭發(fā)沒干透,貼在臉上,粉底液的痕跡明顯,眼袋卻遮不住,她不禁疑惑起來,又?jǐn)D出一點,在眼眶周圍輕輕涂抹。怎么老得這么快?她噴幾下香水,慢騰騰晃到床邊,六點四十五,距離他們約定的時間還有十五分鐘。她突然很想給老鐘打個電話,今天周二,上星期老鐘沒回來,加班。老鐘說,加班費(fèi)很高,不想錯過這樣的機(jī)會。是啊,人生還能有多少次機(jī)會?
老鐘不知道她和劉軍的約會,如果可能,她永遠(yuǎn)不會讓他知道。她和劉軍是三個月前認(rèn)識的。劉軍在雜志上讀到她的小說,動用各種關(guān)系找到她的責(zé)編,甚至給雜志社捐了一筆錢,要到她的聯(lián)系方式。很巧,竟然是同一個城市。第一次見面,他把車停在樓下等她,她戴上眼鏡,躲在墨綠色窗簾后,小心觀察他的車,車燈閃爍,與周圍的黑暗破敗格格不入。目光移動,她看到車?yán)锏乃樞?,皮膚白,頭發(fā)短,藍(lán)格子襯衫的領(lǐng)子看起來很硬。好年輕,她想,如果不是事先知道他的年齡,她可能會猜測他二十五六歲。她套上大衣,猶豫不決,真的要和陌生男人一同吃晚飯嗎?和老鐘戀愛十年,她和其他異性的聯(lián)系早已割斷。她甚至害怕自己會出丑。她又跑到窗臺望了望他,讀者,她想,只是和自己的讀者吃個晚飯,聊聊小說,其他沒什么。臨出門,在鏡子前快速掃一眼,瞥到大衣袖口上的黑色毛球,她氣惱地脫下衣服,換上一件針織衫,跑下樓,被冷風(fēng)刺了一路。那次見面后,她發(fā)了三天高燒,老鐘特意請假回來,帶她去醫(yī)院做全身體檢。她最怕生病,不是怕死,是怕疼。她經(jīng)常會想,假如她四十五歲前一直健康,卻在生日當(dāng)天無痛死掉,該是多么幸運(yùn)的事。千萬不要活太久,生命應(yīng)該晚開始,早結(jié)束。
打開車門,她坐到副駕駛位置。劉軍說,好久不見。上周不是剛見了嗎?她關(guān)上車門,熱氣將冰冷的身體一點點舒展。沒有你的日子我度日如年,劉軍看著她的眼睛,手扶在方向盤上。開車吧,她把目光移開,手伸進(jìn)包里,摸到那把匕首。這次去哪兒?她又問。不去酒店了,我保證,劉軍認(rèn)真地說,我預(yù)約了一個廚子來家里,去我家吃晚飯吧,然后就送你回來。說到做到?說到做到。好吧,她猶豫幾秒鐘,還是答應(yīng)了。
她盯著腳上的高跟鞋,有些不安,也有些得意,由于一米七五的個子,她平時只穿平底鞋,一到正式場合,才把床底的高跟鞋找出來。她與劉軍第一次見面時,腳上就踩著這雙鞋。到達(dá)餐廳后,劉軍下車,走在她前面,她不由自主瞥過去,十分驚訝,他的腿像是被鋸掉一截,兩個膝蓋分得很開,走路時腳尖先著地,身體一搖一擺。他有多高?她不太清楚,反正她穿著高跟鞋,而他只到她耳朵處,她不得不低下頭和他說話,她想,太逗了,像領(lǐng)著自己的孩子,但她又安慰自己,不是他太矮,是因為她穿了高跟鞋。她一直討厭矮個子男人,甚至不能忍受和他們做朋友,她曾被一個矮個子男人追求過,兩個人在商場約會,他拉著她的手,妄圖把她扯到懷里,結(jié)果他的頭發(fā)摩擦到她的耳朵,她憤怒地把他推開,腦子里突然冒出圣母瑪利亞,很古怪,她并不是基督教徒。太糟糕了。她終于想起了老鐘,他的外表真是無可挑剔。
“在想什么?”劉軍問。
“沒什么。”她低著頭,始終沒有抬頭看他。
“你為什么總是低著頭?你不敢看我?”
“不是。”她猛地抬起頭,盯著劉軍的眼睛,又快速移開。
“你不知道,”劉軍說,“我一直在想我們之間的問題,你怎么說變就變?那天晚上你還好好的,第二天你就不再愛我了。”
“別再提那天了,我本來就是這樣的人,我告訴過你,”她看向路邊,“昨天喜歡,不代表今天喜歡,我就是善變的人。”
“我和你一樣,還記得我說的嗎?我的想法和你一樣,我們是一種人。”
“如果你和我是一種人,就不應(yīng)該再纏著我,也不該威脅我?!?/p>
“我沒威脅你,我只是好奇,你怎么變得這樣快?我感覺我現(xiàn)在像個被拋棄的怨婦,你睡了我,立刻就厭倦了我?!彼f。
“我沒有睡你,我再說一遍,我們那天什么都沒做?!?/p>
“對,什么都沒做,只是在酒店待了一晚,只是在一個床上躺了一晚,假如你男朋友知道這件事,他會相信我們什么都沒做嗎?”
“別再提了,要是再提,我現(xiàn)在就下車。”她惡狠狠地說。
“好吧?!眲④姸⒅?,“我只想知道你現(xiàn)在對我什么感覺,我要聽實話?!?/p>
她想到他令人震驚的兩條短腿,壓在她身上時只能夠到她的腳踝,天,世界上怎么會有這樣短的腿?她知道她無法和這樣的男人在一起,于是脫口而出,“沒有,我對你沒有感覺,你對我而言就像張白紙?!?/p>
“好吧。”劉軍笑了笑,“不問你了,你總有一天會愛上我。我不急?!?/p>
她不再接話,他告訴過她,他有足夠的耐心和樂觀精神,來和她打一場持久戰(zhàn)。她也不知道事情會這樣發(fā)展,她對劉軍的感覺很奇怪,而且一直在變化。第一次見面,她是喜歡劉軍的。她記得坐到他車?yán)锏母杏X,溫暖,舒適,散發(fā)著甜膩的香氣,她從沒坐過跑車,也從沒交過有錢的朋友,她的親戚,以及她的每一任男友,都是螻蟻般的存在,為了錢苦苦掙扎。她一直過得不怎么如意,也明白這是個機(jī)會,一個改變?nèi)颐\(yùn)的機(jī)會。她想到一個遠(yuǎn)房表姐,初中輟學(xué),在一個公司里做前臺,后來嫁給老板的兒子,躋身上流社會,每天到處旅游,吃喝玩樂,一塊手表三十萬,不光如此,她的家人也都因此受惠,給安排工作,送房送車,再也不用像她和老鐘這樣,為攢房子的首付省吃儉用。在他下車之前,在看到他那雙腿之前,她甚至忘掉了老鐘的存在,他們坐在車?yán)铮诘缆飞洗┧?,看著來往的行人,聽著躁動的音樂,她以為,她能擁有整個城市。直到他的身高,給了她重重一擊,但她依然安慰自己,是高跟鞋的緣故,如果她穿的是平底鞋,他就能比她高。下次見面她一定會穿平底鞋,如果他能給她夢寐以求的生活,她可以一輩子都穿平底鞋。
后來的每次見面,她都穿了平底鞋,一雙碎花短靴。當(dāng)然,他依然比她矮,可能不到一米七。她十分失望,瞬間冷淡了許多,但總有東西吸引著她,一次又一次。他開著跑車來接她,帶她吃高檔餐廳,去商場買做夢都不敢試穿的衣服。雖然和他走在路上依然覺得丟臉,但這種丟臉里夾雜著奇妙的光環(huán)。而且,他喜歡小說,和她聊天毫無障礙,志同道合的交流使她愉悅。她說不清這兩個因素哪個占的比重更大,她為自己感到悲哀。她曾問過他喜歡她什么,他說,你是有才華的女人。
就這樣,她一邊瞧不起他,一邊與他保持著友好并曖昧的關(guān)系,直到上次見面,他們?nèi)チ司频辍_@是個錯誤的決定,是她提出的,她不明白自己怎么昏了頭,可能是當(dāng)時他聊到了賈樟柯的電影,并送了她一個綠翡翠鑲鉆戒指。她盯著他的眼睛,說,今晚不回了,去酒店吧。他開了一間總統(tǒng)套房,她沒住過這么好的酒店,在網(wǎng)上偷偷查價格,三萬多一晚。她一邊想著她和老鐘多久才能攢下三萬,一邊無奈地沖劉軍笑。去洗澡吧,劉軍說,可以在浴缸里泡一泡,很舒服,你需要放松,不要太緊張,這里沒人能發(fā)現(xiàn)我們。她點頭,走進(jìn)浴室,在浴缸里放滿水,脫掉衣服,滑進(jìn)去。水溫包裹住她的心臟,她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憋住,把整個身體浸到水里。她想看看自己能堅持多久。她感到某些東西從她體內(nèi)釋放出來,以前,她總為各種各樣的事情不快樂。生命太短,痛苦太長,活著就是受刑。這句話穿透水面,不停在她耳邊回蕩,她吐出幾個泡泡,肺里的氣體用盡,從水底軟綿綿爬上來。
她重新穿好衣服,想把浴缸里的水放掉,卻找不到按鈕。只好招呼劉軍,你過來一下。怎么了?劉軍問。我不知道怎么把水放掉。什么水?洗過澡的水,不知怎么從浴缸排出去。哦,劉軍走進(jìn)浴室,我來弄吧,他伸手,在浴缸側(cè)面找到開關(guān),扳一下,水流打著卷流下去,幾根頭發(fā)貼在浴缸表面,她感覺臉上發(fā)燙,手不知放到哪里,這種窘迫的感覺太熟悉了,從小到大不知經(jīng)歷過多少次。她知道,她與他的差距,絕不僅僅是一個浴缸按鈕的差距。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突然又高大起來。
劉軍很快就洗完澡,打開電視,他說,看個電影吧,你上次提過的那個電影,《廊橋遺夢》。她同意了,他們倚靠床頭坐著,規(guī)規(guī)矩矩,電視屏幕的光適時緩解了尷尬的氣氛。她特別喜歡這個電影,逼老鐘陪她看的,最后哭得稀里嘩啦,老鐘柔聲安慰她,幫她擦掉眼淚。
不一會兒,劉軍靠過來,說,我抱抱你吧。沒等她同意,他就摟住她的腰,你好瘦,他輕聲說。她沒有推開他,任由他的手一點點上移,鉆進(jìn)她的衣服,握住她小巧的胸。她的身體顫抖了一下,呻吟脫口而出,接著,他把她放平,撫摸她的側(cè)腰,吻她的耳朵,脖子,鎖骨,最后貼上她的嘴。他的頭小得不可思議,嘴唇又窄又薄,只能含住她嘴巴的一側(cè),舌頭伸出,像一條蟲子在上面蠕動,她瞬間清醒過來,發(fā)現(xiàn)他早已脫光她的衣服,正打算進(jìn)入。她推開他,尖叫著,別碰我!然后拿浴袍裹在身上,鉆進(jìn)被子。他問,怎么了?她說,你答應(yīng)過,我們什么都不做,只看電影。噢,對不起,我沒控制住。他說著,下床,給她接了一杯水,放在她面前。對不起,我尊重你,是我沒控制住。他又說。
她默不作聲,依然有些生氣??擅髅魇撬岢鰜砭频甑?,這種地方,除了做愛還能做什么?可是,她在最后一刻猶豫了,她不想委身于他,他不是她想要的床上伴侶。他比她瘦,比她矮,讓她有種莫名的罪惡感。我沒有性欲了,她說。他咄咄逼人,你的道德感讓你想起了老鐘,對不對?
她不再接話,如果真是想到老鐘就好了,但她沒有,她想到的僅僅是不想和這個男人上床,如果他再高一點,一個有錢、個兒高、愛好文學(xué)的男人,幾乎就是她的理想伴侶了。最后,他們幾乎整晚沒睡,天亮的時候,她頭痛得厲害。劉軍突然嚴(yán)肅地說,和我結(jié)婚吧,跟你男朋友攤牌。她愣住了,你開玩笑的吧?他說,認(rèn)真的,你不跟他說,我去跟他說。她眼前出現(xiàn)老鐘的臉,無法想象他知道后什么反應(yīng)。那一刻,她做了決定,如果非讓她選一個,她選老鐘。
于是他們開始爭吵,她哭了起來,嚷嚷著再也不和他見面了。劉軍氣急敗壞,不停地恐嚇?biāo)?,我要告訴你男朋友,你不和我在一起,也別想和他在一起。他說出他的不滿,妄圖獨(dú)自占有她。她頭一次感到他的卑劣,氣得發(fā)抖,繼而十分后悔。為什么,為什么和他纏在一起,當(dāng)初根本不該見面,也不該來往如此頻繁,她早就明白他的心思。最后,她不得不同意,下周接著和他見面,算作一種安撫。無論如何,都不能讓老鐘知道,這似乎是唯一的補(bǔ)救辦法?;氐郊遥唤?jīng)意翻出了那把匕首。我要給他點顏色瞧瞧,她想。
“如果可以,真想回到我們第一次見面。”劉軍突然傷感起來,“我告訴過你,我很孤獨(dú),我真的想要一個人懂我,能和我說說話?!?/p>
“但那個人不是我,你知道,我有男朋友?!?/p>
“他能給你什么好生活?離開他吧,和我在一起。”
“不。”她皺著眉,搖頭。
“他遲早會知道的,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
“不會的。”她咬著牙說,又觸到包里那把匕首。她可以割傷他的胳膊,或者大腿,還可以割掉那玩意兒,讓他永遠(yuǎn)都碰不了女人。
劉軍發(fā)出一聲譏笑,他在嘲諷,一種散漫而胸有成竹的嘲諷?!澳銓頃蠡凇!?/p>
“不關(guān)你的事?!彼f。
車來回轉(zhuǎn)彎,她胃里陣陣惡心,想下車走一走?!翱斓搅藛??”她問。
“馬上。是不是暈車了?”
“有點兒?!?/p>
“我去給你買杯熱豆?jié){吧?!?/p>
“不用了?!?/p>
“你等著,我去給你買?!?/p>
他把車停在路邊,下車,一路小跑著去旁邊的豆?jié){店。她看著他的腿一張一合,心中一陣悲涼。第一次見面,他也是小跑著去給她買乳酪燒。后來送她回家,必須穿過一大片田地,車來回顛簸,她打開車窗,黑色的冷風(fēng)灌進(jìn)來,吹得她很舒服。她看到遠(yuǎn)處,有一盞微弱的燈火,執(zhí)著地亮著。這時,他問她,你快樂嗎?她沒反應(yīng)過來,頭發(fā)飄到一側(cè),遮住了眼睛。什么?她問。他又重復(fù)了一遍,你生活得快樂嗎?她笑了起來,就那樣吧,你呢?他搖了搖頭,告訴她,他媽媽很早去世,爸爸生意忙,總把他丟給保姆,那個保姆有一頭黃色的頭發(fā),豐滿,白凈,身上一股香皂味。后來他問她有什么夢想,她說,想去美國郊外買套大房子,種點菜,養(yǎng)養(yǎng)雞鴨鵝,再買輛二手車,每天不遠(yuǎn)萬里,開車去超市買面包牛奶。她轉(zhuǎn)頭,看到他的瞳孔,在月光下閃閃發(fā)亮。臉部一陣發(fā)熱,她躲開他的目光,心想這一切太美好了。
美好。如果所有事情都能在變壞之前適可而止就好了,只留下美好的部分。她望著劉軍拿豆?jié){的剪影,又難過起來。
他把豆?jié){遞給她,燙手,自然也不能喝。她提醒自己要忍住,不能再接受這個男人的關(guān)懷。車緩慢開動,街上越來越安靜,窗外的風(fēng)聲呼呼作響,她把豆?jié){放下,想象身邊這個男人是老鐘,實際上,她和老鐘的感情很好,幾乎沒吵過架。老鐘不會像劉軍和她這樣,把一切搞砸。假如老鐘有輛這樣的車,那將會怎樣?也許她就不會和陌生男人以這樣的方式見面了吧,她握住包里的匕首,又松開,握住,又松開。
“我家快到了,就在前面?!?/p>
“哪里?”她問。
“前面左邊,有個石頭立的門,看到了吧?”
“別墅區(qū)?”
“是的?!彼c頭,笑著說,“這兩天新買的房子,我覺得你會喜歡,和美國郊區(qū)的房子一模一樣?!?/p>
她驚得不知怎么接話,她知道她又心動了,如果不是他威脅要告訴老鐘,她可能會一直和他保持現(xiàn)有的關(guān)系,除了做愛,不,也許做愛也可以忍一忍。
“不要有壓力。我是為了我自己?!彼衍囃T谝粭澐孔忧?,“豆?jié){別喝了,一會兒讓廚師給你做湯喝?!?/p>
她盯著眼前的房子,獨(dú)棟,門前有個小花園,種著兩棵樹,旁邊開滿紫色的花,她懷疑是假的,這么冷的天,哪里還會有花開放,園中一條石板鋪的小路通往深褐色大門。房子是深藍(lán)色,三層,房頂有個三角狀的閣樓,窗戶沒打開,木雕的框子潔白如玉。一層是落地窗,透過窗簾可以瞥見室內(nèi)暖黃的燈光,紅色的木地板。
他帶她走進(jìn)去,打開門,就像打開潘多拉魔盒,一束光射出來,切在她臉上。她知道她完了,有些事注定無法逃開,雖然他依舊比她矮一大截。家政阿姨迎出來,驚異地打量她,接過她手里的豆?jié){。張媽,劉軍說,去吩咐廚師開始準(zhǔn)備吧,我?guī)D(zhuǎn)一圈。張媽點點頭,又看她一眼。她埋下頭,望了望劉軍,他沖她笑笑,走吧,他說,放輕松。
“你喜歡這種房子嗎?”劉軍問她,為她打開一扇又一扇門,臥室,書房,衣帽間,影廳,儲藏室。最驚異的是閣樓,和她看的某個美國電影里的房子幾乎一模一樣。
“喜歡。”她控制不住地點頭。
“那就好,”他說,“你想住進(jìn)來嗎?”
她掃一圈這個屋子,這應(yīng)該是屬于她的屋子,她可以在里面做想要做的一切。從小到大,她都沒見過這么漂亮的房子,而現(xiàn)在,她只要點點頭,就可以得到這些。
“我們可以結(jié)婚,房子就屬于你了?!彼终f。
她想起了爸媽的房子,而她的房間,就在客廳的陽臺上,放了一張小單人床。冬天時,她必須蓋著厚厚的被子,才能抵擋從窗戶縫里滲進(jìn)的冷氣。和老鐘租的房子也是這樣,只要一做飯,被子里都是油煙味,后來他們想了個辦法,炒菜時把被子卷起來,用床墊蓋住。老鐘總說,日子會好起來的??墒?,都已經(jīng)十年了,她還等得起嗎?
她顫抖起來,突然一陣腹痛,趴在地上干嘔,什么也吐不出來。老鐘此刻在做什么,會想她嗎?也許他在想,加完今天的班,離首付又近了一步,等買上房子,就去領(lǐng)結(jié)婚證,過幾年緩過來了,再要個孩子。她應(yīng)該和老鐘結(jié)婚嗎?或者,她應(yīng)該接受劉軍?她瞥到劉軍的腿,心臟像火烤般難熬。
“怎么了?”劉軍想扶起她,卻拉掉她胳膊上的包。哐當(dāng)一聲,那把匕首掉了出來。
她和劉軍都嚇了一跳。
“出門還帶刀?”
她撿起匕首,站起來,拿過她的包,搖了搖頭。
“你怎么了?”他問。
“我不舒服,想回去了?!彼桓铱此难邸?/p>
“飯還沒好?!眲④娬f。
“我想回去了?!彼濐澪∥?,幾乎站不穩(wěn)。
“等會兒吧。”劉軍湊過來,想要摟住她,她往后退了幾步,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快速往樓下跑。高跟鞋的聲音回蕩在空中,讓她有些恍惚,像是在做夢。她跑到一樓,出了門,又出了花園,在安靜的土地上奔跑起來。劉軍在背后呼喊,差一點就捉到了她,但她大口喘著氣,耳邊是呼呼的風(fēng)聲。她想躺下去,躺到松軟的草地上,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