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代“樂府”含義考論

郭麗 孫萌萌

摘要：“樂府”一詞自誕生以來，含義隨著時代發(fā)展不斷擴充。到元代，其含義更加豐富，既指朝廷禮樂機構(gòu)、樂府詩、曲子詞，又指元代散曲和雜劇。前三種含義是承襲前代而來，其中用樂府指代曲子詞的含義在元代后期逐漸淡化。樂府指儀散曲的含義最早出現(xiàn)在元世祖至元年間，指代雜劇的含義則出現(xiàn)在元代中期，此二者是元代樂府新增內(nèi)涵。另外，樂府有其自身的雅屬性作為隱性要求，在元代文學(xué)由雅入俗的趨勢下，樂府指代元曲時依然保有其在音律和文辭上的雅正要求。

關(guān)鍵詞：元代? 樂府? 含義

作者郭麗，首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副教授;孫萌萌，首都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在讀學(xué)生（北京? 100048）。

“樂府”自產(chǎn)生以來，其含義隨時代發(fā)展不斷衍變，愈加豐富。早在秦代，樂府就指朝廷禮樂機構(gòu)。漢武帝時，樂府職能擴大，兼收集整理民間詩歌音樂，其作為朝廷禮樂機構(gòu)的含義更為穩(wěn)固。至齊梁，“樂府”一詞已具備詩體意義，用來指代樂府詩。到唐代，樂府作為詩體的這一內(nèi)涵得到進(jìn)一步延伸，出現(xiàn)了新樂府、系樂府等樂府詩學(xué)概念。至宋代，隨著曲子詞出現(xiàn)并興盛，樂府內(nèi)涵進(jìn)一步擴容，又用來指代曲子詞。然而到元代，前代樂府含義是否得到延續(xù)？樂府又增加了哪些新的內(nèi)涵？今人研究中有對散曲樂府精神的探討，有關(guān)于樂府與曲學(xué)概念的辨析，但并沒有針對元代樂府含義的深入探討。有鑒于此，筆者擬就“樂府”一詞在元代的含義進(jìn)行全面分析，以期對元代樂府學(xué)研究有所助益。

一、樂府指朝廷禮樂機構(gòu) [見英文版第78頁，下同]

在元代各時期的詩文中，樂府常被作為朝廷禮樂機構(gòu)的代稱。元代前期如劉秉忠《寄崖夢臣》云：“樂府風(fēng)流新摘阮，頌堂雅淡舊和琴?！痹娭姓劦綐犯脴菲鳎梢娛且詷犯赋⒍Y樂機構(gòu)。再如劉塤《謝陳總領(lǐng)惠壽詞》云：“傳來樂府，雖難期銅狄之齡;流入教坊，應(yīng)可品玉簫之調(diào)?！贬屜Ａ辍墩Ｙ澰姴⑿颉吩疲骸俺甲鞲柙?，播諸樂府?！倍娊蕴峒霸姼鑲魅霕犯?，則樂府均指朝廷禮樂機構(gòu)無疑。又如馬臻《贈歌者二首》云：“憶曾供奉獨超群，怕問當(dāng)年樂府名?！薄肮┓睢碧刂笇m廷以某種伎藝侍奉君王的人，唐顧況有《李供奉彈箜篌歌》，白居易有《代琵琶弟子謝女師曹供奉寄新調(diào)弄譜》等，“供奉”皆指宮廷樂人，馬臻詩中“供奉”亦為此意，且此詞與樂府相對，則樂府當(dāng)指朝廷禮樂機構(gòu)。樂府的此種含義在元代中后期也很常見。元代中期如馬祖?！额}織錦回文圖》曰：“夫君戍歸定何日，樂府陳娘歌第一?！标惸锸且幻麡犯枵撸瑒t樂府指朝廷禮樂機構(gòu)無疑。再如王沂《白翎雀》云：“從此流傳喧樂府，爭買千金比鸚鵡?！痹S有壬《中書疑予行前一日既大設(shè)祖翼日又遣使具牲醴追送通州走筆付使者以謝諸公》云：“梨園樂府太官羊，病久余醒豈易當(dāng)?！币陨隙娨捕际且詷犯赋⒍Y樂機構(gòu)。元代后期如王祎《代佛郎國進(jìn)天馬表》云：“大一統(tǒng)于輿圖，永囿無為之化;協(xié)六律于樂府，佇聞太乙之歌?！贝颂帢犯粗赋⒍Y樂機構(gòu)。再如郭鈺《賦鶴骨笛》云：“云沈碧海葬飛仙，樂府新裁紫玉員。”詩中講到樂府裁樂工，可見樂府亦指朝廷禮樂機構(gòu)。又如釋宗泐《進(jìn)應(yīng)制獻(xiàn)佛樂章》云：“翰林拜署延慈曲，樂府翻歌法壽音?！睒犯葑唷斗▔蹣犯琛?，則樂府仍指朝廷禮樂機構(gòu)。

綜上可見，雖然樂府指朝廷禮樂機構(gòu)這一含義承襲于前代，但這一內(nèi)涵在整個有元一代使用都非常廣泛。

二、樂府指樂府詩 [78]

樂府指樂府詩，這在元代各時期的詩歌、散文中也十分常見。如王惲《羽林萬騎歌》引言曰：“至元丙子歲立春后三日，醉入奉御宅……作古樂府一章，號曰《羽林萬騎歌》?！贝酥小肮艠犯奔粗竿鯋猎姟队鹆秩f騎歌》。再如方回《跋汪崇亮詩》云：“其《青溪主客歌》云……此樂府之最佳者?！贝酥袠犯?，即指王崇亮詩《青溪主客歌》。又如劉塤《雪笠詩跋》云：“雪笠翁曾元伯，詩精麗妥帖，各當(dāng)其體，而樂府尤工。琢句如長吉，镕意如飛卿，殆骎骎逼籍建，校今同社，夫誰與敵？”此處樂府指曾元伯樂府詩。以上是元代前期的情形。到元代中期，也可看到此類記載。如楊載《酬賈郎中》云：“新裁樂府傳宮體，舊著朝衣帶御香?！壁w棨《春雞行》詩序云：“客趙棨為作《春雞行》樂府?！币陨嫌涊d均以樂府指稱樂府詩。到了元代后期，出現(xiàn)了樂府詩大家楊維楨，他的很多樂府詩皆有詩序詩引，其中會徑直點明該詩的樂府詩屬性和本事，如《獨祿篇并引》詩引曰：“古樂府《獨祿篇》，為父報仇之作也。”又如《烏夜啼》詩序曰：“古樂府《烏夜啼》者，宋王義慶妓妾報赦之詞。予為補之，而少見規(guī)誡之義云?！?/p>

此外，元人有些詩歌徑直在詩題中標(biāo)明樂府屬性，如韓性《題鮮于伯機拱北樓樂府》、吾丘衍《桃花雨樂府一章寄翼之》、薩都剌《梳頭樂府》、李齊賢《小樂府》、尹廷高《車中作古樂府》、戴良《題羅氏五老圖樂府三解》。甚至還有許多詩作直接以“樂府”或“古樂府”為題，如：

天上云片誰剪裁，空中雨絲誰織來。蒺藜秋沙田鼠肥，貧家女婦寒無衣。女婦無衣何足道，征夫戍邊更枯槁。朔雪埋山鐵甲澀，頭發(fā)離離短如草。

妾有嫁時鏡，皎皎無纖滓。照妾芳華年，涂澤如花美。郎行向天涯，歲月忽逾紀(jì)。空閨生遠(yuǎn)愁，妾容為誰理。妾容匪金石，寧復(fù)昔時比。重拂故匣看，炯炯光不已。人情重顏色，反目如覆水。愿郎待妾心，明與鏡相似。

娟娟天上月，乃有盈與虧。區(qū)區(qū)世間人，寧無別與離。月虧尚有盈，君別無回期。月朒重可待，君信不可持。灼灼紅槿花，落落青松枝。單居無與儔，貞白徒自知。人生良鮮懽，乃復(fù)長相違。托婚昔未久，幸無兒女悲。妾心有姑嫜，君忘倚門思。川長舟可逝，路遠(yuǎn)車可馳。人情不如月，素光流妾幃。

君好錦繡段，妾好明月珠。錦繡可為服，服美令人愚。不如珠夜光，可以照讀書。

君好春芍藥，妾好夏池蓮。芍藥多艷色，春風(fēng)迷少年。不如蓮有實，可以壽君筵。

綿綿江上草，欝欝庭中柯。人生不相知，有如東逝波。食杏猶苦酸，食梅當(dāng)若何。衣褐猶苦寒，衣葛寒更多。豈無千載友，肯聽漁樵歌。

妾有青銅鏡，置君白玉臺。無鹽與西子，都入此中來。

郎采芙蓉花，儂采芙蓉葉。葉綠比郎衣，花紅似儂頰。

吳門柳東風(fēng)，歲歲離人手。千人萬人于此別，長條短條那忍折。送君更折青柳枝，莫學(xué)柳花如雪飛。思君歸來與君期，但愿柳色如君衣。

采采葉上蓮，吳姬蕩槳云滿船。紅妝避人隔花笑，一生自倚如花妍。低頭更采葉上蓮，錦云繞指香風(fēng)傳。殷勤裁縫作蓮幕，為君高掛黃堂邊，待君日日來周旋。

顯而易見，這些以樂府或古樂府為題的詩均指樂府詩而言。

值得注意的是，元人還常以樂府作為類名指代樂府詩，這種用法在有元一代得到廣泛運用。元代前期如耶律鑄《雙溪醉隱集》卷二有“樂府”一類，中期如馬祖?！妒锵壬募肪砦逵小皹犯栊小币活悺⑺窝暋堆嗍肪硭挠小肮艠犯币活?、李孝光《五峰集》卷二為“古樂府”、陳樵《鹿皮子集》卷二有“樂府”一類、張憲《玉笥集》卷三為“古樂府”，后期如戴良《九靈山房集》卷十五有“樂府”一類、周巽《性情集》卷一、二為“擬古樂府”、沈夢麟《花溪集》卷一有“古樂府”一類、陳基《夷白齋稿》卷一有“樂府”一類、梁寅《石門集》卷三有“樂府辭”一類、吳會《吳書山先生遺集》有“古樂府卷十三計四首”，以上皆以樂府作為類名指代樂府詩。

更有甚者，元人還以樂府作為樂府詩總集和別集的名稱。樂府詩總集如吳萊《樂府類編》、左克明《古樂府》;樂府詩別集如楊維楨《鐵崖古樂府》《鐵崖古樂府補》《楊鐵崖詠史古樂府》。

綜上可見，樂府指代樂府詩的含義在元代各時期的使用都非常穩(wěn)定，廣泛出現(xiàn)在詩歌（包括詩題、序引、正文）和散文中，甚至作為詩歌類名和詩集名稱。

三、樂府指曲子詞 [79]

樂府代指曲子詞這一含義在宋代出現(xiàn)，到元代仍然使用。

在元人前中期詩文中，樂府指曲子詞較為多見。元代前期如王博文《白蘭谷天籟集序》云：“（太素）嘗與予言：‘作詩不及唐人，未可輕言詩;平生留意于長短句，散失之余，僅二百篇，愿吾子序之?！?，遺山之后，樂府名家者何人？”《天籟集》是白樸詞集，此處樂府即指曲子詞。再如劉敏中《江湖長短句引》云：“禮部侍郎濟南張養(yǎng)浩希孟使江南，往返僅半歲，得樂府百有余首，輯為一編，目之曰《江湖長短句》，歸以示余。”《江湖長短句》是張養(yǎng)浩所輯詞集，此處言“得樂府百有余首”為《江湖長短句》，則樂府亦指曲子詞。又如戴表元有《題陳強甫樂府》，樂府指陳強甫詞集《無我辭》。元代中期，有黃溍《記居士公樂府》云：“居士作‘滿庭芳樂府，題太平樓云……遂歸隱不復(fù)出。此與題壁詞氣格相近?！蓖跻省额}李敬齋樂府后》云：“余嘗觀敬齋賦‘雁邱‘雙蕖怨樂府?dāng)?shù)章于元遺山集中，經(jīng)緯綿密，詞旨清楚，似勝元作?！薄皾M庭芳””雁丘”“雙蕖怨”皆為詞牌名，則以上記載中樂府亦指曲子詞。另外，張之翰《方虛谷以詩餞余至松江因和韻奉答》云：“作詩作文乃如此，況復(fù)大小樂府詞?！仃速R晏周柳康，氣骨漸弱孰綱維。稼翁獨發(fā)坡仙秘，圣處往往非人為?！眳菐煹馈鄂r于伯機自書樂府遺墨》云：“樂府詞亦其所自作，前二首道退居之趣，恬淡閑雅，有稼軒、遺山風(fēng)。后《無題》一首規(guī)?！断銑Y》《花間》，艷麗而媟，非莊士所欲聞，然古今詞人極意以為工者，往往若是，豈惟伯機父哉！”以上記載徑稱“樂府詞”，則樂府均指曲子詞無疑。

到元代后期，以樂府指曲子詞的用法較少，筆者僅見一例。危素《大元故翰林侍講學(xué)士中奉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同知經(jīng)筵事贈中奉大夫江西等處行中書省參知政事護(hù)軍追封江夏郡公謚文獻(xiàn)黃公神道碑》曰：“公諱溍，字晉卿，姓黃氏?！丈休o，力學(xué)尚氣節(jié)，秦丞相檜枋國，殺議己者，獨奮然題樂府太平樓上，有‘劘劍欲斬佞臣頭之語，人至今誦之?！彼浿屡c上文黃溍的《記居士公樂府》同，亦以樂府指曲子詞。

除此之外，元人還以樂府作為類名指代曲子詞，這種用法也主要集中在元代前中期，后期使用較少。如劉秉忠《藏春集》卷五為“樂府”，趙孟《松雪齋集》卷十下有“樂府”一類，許衡《魯齋遺書》卷十一下有“樂府”一類，劉因《靜修集》卷十八有“樂府”一類，安熙《默庵集》卷五有“樂府”一類，王惲《秋澗集》卷七十四至卷七十七為“樂府”，程鉅夫《雪樓集》卷三十有“樂府”一類，曹伯啟《曹文貞公詩集》卷十為“樂府”，虞集《道園學(xué)古錄》卷四和卷三十下都有“樂府”一類，又《道園遺稿》卷六為“樂府”，蒲道源《閑居叢稿》卷十二為“樂府”，許有壬《至正集》卷七十八至卷八十一為“樂府”，宋褧《燕石集》卷十有“近體樂府”一類。以上所舉別集“樂府”類下所收皆為曲子詞，且作者主要活動于元代前中期，其中許有壬等人的創(chuàng)作一直延續(xù)到元代后期。

元代文人的詞除收入總集列為一類以外，也會單獨收錄成詞集并以樂府命名。如陳恕可《樂府補題》就是宋元易代之際周密、王沂孫、王易簡等十四位遺民詞人結(jié)社聯(lián)吟唱和而作的一部詠物詞專集。其他以樂府命名的文人詞作別集也有很多，元代前中期如周玉晨《晴川樂府》、李治《敬齋樂府》、劉秉忠《藏春樂府》、王義山《稼村樂府》、趙孟《松雪齋樂府》、安熙《默庵樂府》、王惲《秋澗樂府》、王沂孫《碧山樂府》、張弘范《淮陽樂府》、劉敏中《中庵樂府》、程鉅夫《雪樓先生樂府》、曹伯啟《漢泉樂府》、周權(quán)《此山先生樂府》、虞集《道園樂府》、張埜《古山樂府》、蒲道源《順齋樂府》、許有壬《圭塘樂府》、宋褧《燕石近體樂府》。后期如倪瓚《云林樂府》、周巽《性情樂府》、梁寅《石門先生樂府近體》?？梢娨詷犯冈~集的用法也很普遍，只不過這種用法同樣到元代后期呈現(xiàn)減少趨勢。

另外，元人詞作標(biāo)題中也會出現(xiàn)以樂府指代曲子詞的情形，如姚燧《木蘭花慢·清明上巳同日亦吾生少遇賦樂府奉呈判縣伯陽志友兼寄高侍讀》、劉敏中《沁園春·暢泊然純甫由山東僉憲謝病歸襄陽以樂府沁園春見寄次韻奉答》，標(biāo)題中的樂府都指曲子詞。又有金固《戊辰三月十六夕，同彭待之宿，周存誠所取虞文靖公樂府杏花春雨江南之句，分韻賦詩得春字》，“杏花春雨江南”一句出自虞集詞作《風(fēng)入松·寄柯敬仲》，詩題將之稱為樂府，可見樂府指曲子詞。

綜上可見，樂府指代曲子詞這一含義在元代前中期使用非常廣泛，到后期則有淡化趨勢。這一現(xiàn)象或與元代后期曲子詞創(chuàng)作后續(xù)乏力而散曲卻逐漸發(fā)展興盛不無關(guān)系。

四、樂府指元曲 [81]

元曲包括散曲和雜劇，散曲、雜劇作為元代盛行的文體形式，也被元人稱為“樂府”。到元代中期，雜劇、散曲甚至被奉為“樂府”正宗。

（一）樂府指散曲 [81]

金元易代之際，散曲興起并發(fā)展。終于在有元一代，散曲大放異彩。元人鐘嗣成《錄鬼簿》開列“前輩名公樂章傳于世者”，第一名就是金人董解元。董解元以下還有張子益、商政叔、杜善夫、閻仲章等，這些人“皆高才重名，亦于樂府用心”。此處樂府，即指散曲。據(jù)此推測，金代或元前期，樂府就已開始有指散曲這一含義。但就筆者目前所見，金代相關(guān)記載較為匱乏，元代史料中明確以樂府指代散曲的最早是王惲的《秋澗集》，該集卷七十七類名為樂府，其中除了《行香子》《眼兒媚》《鵲橋仙》等詞作外，還收錄了《平湖樂》十三首、《絳桃春》十首（其中包括《壽李夫人》六首）、《柳圈辭》六首、《樂府合歡曲》九首、《后庭破子》一首等眾多散曲作品。其中《平湖樂·乙亥三月七日宴湖上賦》詩題中有明確紀(jì)年，乃元世祖至元十二年（1275）。又，《絳桃春》第九首的令前小序也有明確紀(jì)年和“樂府”指稱：“辛卯九月二十五日夜，解衣欲睡，適有飲興，顧樽湛余醁，燈綴玉蟲而樂之。然酒味頗酷，乃以少蜜漬之。浮大白者再，覺胸中浩浩，殊酣適也。仍以樂府《絳桃春》歌之?！毙撩晔窃雷嬷猎四辏?291），可見至遲在元世祖至元年間就已經(jīng)以樂府來指稱散曲了。

元代中期，鐘嗣成的《錄鬼簿》中有許多記載談到樂府，如其介紹錢霖云：“自作樂府，為《醉邊余興》?！薄蹲磉呌嗯d》是散曲集，所以此中樂府即指散曲。又如介紹徐德可云：“名再思。好食甘飴，號甜齋。嘉興路吏。多有樂府行于世?！毙煸偎际巧⑶遥颂帢犯嘀干⑶?。

元代后期，樂府指代散曲的用法更頻繁地出現(xiàn)在元人詩文中，如楊維楨在《沈生樂府序》稱：

我朝樂府辭益簡，調(diào)益嚴(yán)，而句益流媚不陋。自疏齋、酸齋以后，小山局于方，黑劉縱于圓……松江沈氏耑嘗從余朔南士間，聽于音，往能吹余大小鐵龍，作《龍吟曲》十二章，遂游筆樂府，積以成帙，求余一言重篇端。

疏齋即盧摯，酸齋即貫云石，小山即張可久，黑劉即劉廷信，皆以散曲名家，則楊維楨所云“我朝樂府”是指元代散曲。再如錢惟善《送張小山之桐廬典史》曰：“君家樂府號《吳鹽》，況是風(fēng)姿美笑談。”《吳鹽》是張可久的散曲集，此處樂府亦指散曲。又如夏庭芝《青樓集》記載梁園秀“所制樂府，如《小梁州》《青歌兒》《紅衫兒》《抧磚兒》《寨兒令》等，世所共唱之”。此處樂府顯然也指散曲。又有孔齊《至正直記》“先君教諭”條云：“又一日，有歌妓千金奴者請贈樂府，容齋屬之先君，即席賦《折桂令》一闋。容齋大喜，舉杯度曲，盡興而醉，由是得名，亦由是幾至被劾?！毕染纯R之父孔文升，此處樂府即孔文升所作散曲《折桂令·贈千金奴》。

元人也用“今樂府”指稱散曲，如虞集曾言：“一代之興，必有一代之絕藝足稱于后世者，漢之文章、唐之律詩、宋之道學(xué)，國朝之今樂府，亦開于氣數(shù)音律之盛?！苯駱犯粗冈⑿械纳⑶?。再如楊維楨《漁樵譜序》云：“詩三百后，一變?yōu)轵}賦，再變?yōu)榍?、為歌謠，極變?yōu)橐新曋妻o，而長短句平仄調(diào)出焉。至于今樂府之靡，雜以街巷齒舌之狡，詩之變蓋于是乎極矣。嘉禾素菴老人，過予云間邸次，出古錦樸一帙，曰《漁樵譜》者，凡若干闋，雖出乎倚聲制辭，而異乎今樂府之靡者也。”楊維楨歷數(shù)從《詩經(jīng)》到騷賦再到曲引歌謠又到長短句的發(fā)展歷程，并指出今樂府為詩之變的終極形態(tài)，則今樂府亦指元散曲。而楊維楨另有《周月湖今樂府序》和《沈氏今樂府序》二文，《月湖今樂府》和《沈氏今樂府》分別是周文安和沈子厚的散曲集。以上資料以今樂府指稱散曲皆為概述，或概言當(dāng)世之情況，或概稱一人之別集。另有一些資料中，也以今樂府明確言及某一作品。如孔齊《至正直記》“酸齋樂府”條云：“北庭貫云石酸齋，善今樂府，清新俊逸，為時所稱。嘗赴所親某官燕，時正立春，座客以《清江引》請賦……酸齋即題云：‘金釵影搖春燕斜，木杪生春葉，水塘春始波，火候春初熱，土牛兒載將春到也滿座皆絕倒。”本條所記為貫云石小令《清江引·立春》，則此處今樂府指代散曲。又如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哨遍”條有云：“某人以善經(jīng)紀(jì)，積資至巨萬計，而既鄙且嗇，不欲書其姓名。其尊行錢素庵者抱素，逸士也，多游名公卿間，善詩曲，有集行于世。某嘗以貴富驕之，故作今樂府一闋譏警焉?！逼浜蟾接绣X霖所作套數(shù)《哨遍·看錢奴》，則此處今樂府亦指散曲。值得注意的是陶宗儀《南村輟耕錄》“作今樂府法”條的記載：“喬孟符吉博學(xué)多能，以樂府稱。嘗云：‘作樂府亦有法，曰鳳頭、豬肚、豹尾六字是也。大概起要美麗，中要浩蕩，結(jié)要響亮，尤貴在首尾貫穿，意思清新，茍能若是，斯可以言樂府矣。此所謂樂府，乃今樂府，如《折桂令》《水仙子》之類?！薄罢酃鹆睢薄八勺印苯詾榍泼詈笠痪潼c明此處樂府是指今樂府——散曲，且?guī)в袕娬{(diào)意味，即樂府還有其他含義，而此處用來指代散曲的含義是當(dāng)時才出現(xiàn)的，所以要強調(diào)是“今樂府”?？梢娺@一稱謂當(dāng)是緣于時人有意強調(diào)散曲在當(dāng)代的新創(chuàng)性以區(qū)分樂府的其他含義而產(chǎn)生的。

另外，元人也有許多散曲集直接以樂府命名。散曲別集如馬致遠(yuǎn)《東籬樂府》、張養(yǎng)浩《云莊樂府》、張可久《張小山北曲聯(lián)樂府》（其中包括《今樂府》《蘇堤漁唱》《吳鹽》《新樂府》四種散曲別集）、喬吉《惺惺道人樂府》、吳中立《本道齋樂府小稿》、朱凱《升平樂府》、顧德潤《九山樂府》、鄭杓次《夾漈余聲樂府》、沈禧《竹窗樂府》等，散曲總集如楊朝英《樂府新編陽春白雪》《朝野新聲太平樂府》、胡存善《類聚名賢樂府群玉》、佚名《樂府群珠》《梨園按試樂府新聲》等，以上書名中樂府皆指散曲。

（二）樂府指雜劇 [83]

在由金入元的過渡時期，人數(shù)不少的“名公才人”也曾大量制作“樂府套曲”。套數(shù)是將同一宮調(diào)的若干不同曲牌連綴在一起，有頭有尾，是小令由簡入繁而成的一種文體形式，但仍屬于散曲，這種稱為散套。如果將套數(shù)作為一種音樂系統(tǒng)，與說故事相結(jié)合，也就形成了一種新的文學(xué)形式——北曲雜劇。雜劇中的套數(shù)則稱為劇套，與散套作區(qū)分。就筆者目力所及，至遲到元代中期，樂府含義擴大，已用于指代雜劇。

元代中期，周德清于泰定元年（1324）秋寫成《中原音韻》，這是一部總結(jié)北曲曲韻的專著，其自序云：

樂府之盛，之備，之難，莫如今時。其盛，則自縉紳及閭閻歌詠者眾。其備，則自關(guān)、鄭、白、馬一新制作，韻共守自然之音，字能通天下之語，字暢語俊，韻促音調(diào);觀其所述，曰忠，曰孝，有補于世。其難，則有六字三韻，“忽聽、一聲、猛驚”是也。

此處所舉樂府“其難”例證，在該書“作詞十法”中的“六字三韻語”下有完整表述：

前輩《周公攝政》傳奇《太平令》云：“口來豁開兩腮?！薄段鲙洝贰堵槔擅础吩疲骸昂雎犚宦暶腕@”“本宮始終不同”。韻腳俱用平聲;若雜一上聲，便屬第二著。皆于務(wù)頭上使。

《中原音韻》一書中，所談及的用韻不僅針對散曲創(chuàng)作，也包括雜劇中的劇曲創(chuàng)作，周德清在序中概述當(dāng)世樂府創(chuàng)作情況，是將散曲和雜劇一并論之。周氏對于北曲遣詞行文所總結(jié)的“作詞十法”即“作樂府十法”，這里以《周公攝政》《西廂記》為例，也可證樂府含義中包含雜劇。

元人羅宗信也在為其所作書序中寫道：“世之共稱唐詩、宋詞、大元樂府，誠哉。學(xué)唐詩者，為其中律也;學(xué)宋詞者，止依其字?jǐn)?shù)而填之耳;學(xué)今之樂府，則不然。”這里的大元樂府，與唐詩、宋詞并列，籠統(tǒng)又狹義地指代當(dāng)世的散曲和雜劇。

需要注意的是，雜劇中包括樂曲套數(shù)、賓白、科介等不同因素，就樂府所特有的音樂屬性來看，樂府指代雜劇其實更具體地是指雜劇中的套曲部分，與賓白、科介無關(guān)，是將劇曲單拎出來作為一種文體形式來討論和評價的。呂薇芬曾在《雜劇的成熟以及與散曲的關(guān)系》一文中談道：“《錄鬼簿》中將‘樂府作者與‘傳奇作者分得很清……但在對待戲曲構(gòu)成的元素之一的劇曲時，卻將它與作為詩歌形式的散曲混在一起了，而且在評論劇曲時，常常用抒情的詩歌評判標(biāo)準(zhǔn)，一般不聯(lián)系戲劇文學(xué)的其他因素。當(dāng)時現(xiàn)實的情況也是如此，歌妓們演唱散曲，也照樣清唱劇曲，對欣賞者來說，不分其為何種文體而一視同仁，可就是太自然不過的事了?！痹藢⑸⑶蛣∏灰曂?，在《中原音韻》中即可見一斑，討論北曲曲韻時不僅涉及散曲，也會提到雜劇的劇曲。比如“定格四十首”中，有像白樸的《寄生草·飲》等散曲作品，也有像鄭光祖《醉思鄉(xiāng)王粲登樓》雜劇中第三折的《迎仙客》曲，更是直接明證。

散曲、劇曲義理共通，元人常?；焱?，即在以樂府來代稱并討論時，有時也會連類而及。姚桐壽《樂郊私語》有云：

州少年多善歌樂府，其傳皆出于澉川楊氏。當(dāng)康惠公存時，節(jié)俠風(fēng)流，善音律，與武林阿里海涯之子云石交善。云石翩翩公子，無論所制樂府散套，駿逸為當(dāng)行之冠，即歌聲高引可徹云漢，而康惠獨得其傳。今雜劇中有《豫讓吞炭》《霍光鬼諫》《敬德不伏老》，皆康惠自制，以寓祖父之意，第去其著作姓名耳。其后長公國材、次公少中，復(fù)與鮮于去矜交好。去矜亦樂府擅場，以故楊氏家僮千指，無有不善南北歌調(diào)者。由是州人往往得其家法，以能歌名于浙右云。

貫云石作為散曲名家，“無論所制樂府散套，駿逸為當(dāng)行之冠”，此處樂府指代散曲。貫云石在元仁宗皇慶二年（1313）被任命為翰林侍讀學(xué)士、中奉大夫、知制誥同修國史，一年后辭官隱于江南。貫云石居錢塘期間與楊梓（即“康惠公”，海鹽澉浦人）交好，而楊梓得其真?zhèn)鲃?chuàng)作出雜劇，此處提到的三部雜劇是其代表作，至今猶存。由此也可見散曲創(chuàng)作與雜劇中的套曲創(chuàng)作義理相通。“去矜亦樂府擅場”，此處亦指散曲，鮮于必仁與楊梓之子國材、少中交游甚密，盡以作曲方法授之，以致楊氏家僮善南北歌調(diào)，而海鹽州人也得楊氏家法，“州少年多善歌樂府，其傳皆出于澉川楊氏”。后來，海鹽地區(qū)還形成了明代南戲四大聲腔之一的“海鹽腔”，亦可見散曲與劇曲之間的共通關(guān)系。

樂府指代元曲，既包括散曲，也包括雜劇中的劇曲，二者義理相通，是音樂文學(xué)的發(fā)展衍生。樂府明確指代散曲的含義最早出現(xiàn)在元世祖至元年間，元代中后期這一含義的使用更為廣泛，樂府也被用于命名散曲集。另外，元人也用“今樂府”來稱呼散曲。而樂府指雜劇的含義則出現(xiàn)在元代中期，較為明顯而集中地體現(xiàn)在《中原音韻》一書中。

五、余論 [84]

當(dāng)了解樂府在元代的多重含義后，不難發(fā)現(xiàn)，樂府在其含義擴展過程中，始終保持著其作為音樂文學(xué)的本質(zhì)屬性，隨著音樂文學(xué)的發(fā)展變化，樂府的含義也隨之?dāng)U展。由于樂府最初是朝廷禮樂機構(gòu)，樂府詩歌最初也被用于朝廷祭祀、宴會等重要場合，所以樂府自創(chuàng)制以來，就帶有雅樂、雅文學(xué)屬性。而這一屬性在其漫長曲折的發(fā)展衍生過程中，始終都藏在其內(nèi)涵之下，形成一種隱性要求。自然，在元人概念中，這一隱性要求也始終存在，元人對其內(nèi)在屬性的討論可見于元曲理論專著中。這一點在劉薇《從“樂府”角度探究元明清曲學(xué)》一文第二章第二節(jié)“曲學(xué)‘樂府一詞深層內(nèi)涵”中有所論述，但因為該文是從樂府角度出發(fā)對元明清曲學(xué)的分析，對元人樂府的雅屬性論述并不充分，所以筆者在此做一些材料上的補充。

周德清《中原音韻》在“作詞十法”中云：“造語可作樂府語、經(jīng)史語、天下通語，不可作俗語、蠻語、謔語、嗑語、市語、方語、書生語、譏誚語、全句語、拘肆語、張打油語、雙聲疊韻語、六字三韻語?！边@里有一個問題需要辨析，即筆者在前文說明樂府指代元曲，《中原音韻》的“作詞十法”就是對樂府——元曲文辭的要求，這是從文體上的解釋。而此處的樂府語和經(jīng)史語、天下通語并列，與俗語、蠻語等對立，強調(diào)的是其文辭的雅俗屬性，并非文體差別，從中可體會樂府的雅屬性。

又有元人燕南芝庵《唱論》云：“成文章曰‘樂府，有尾聲名‘套數(shù)，時行小令喚‘葉兒。套數(shù)當(dāng)有樂府氣味，樂府不可似套數(shù)。街市小令，唱尖歌倩意。”由于《唱論》每一條言論主張皆言辭簡約且相對獨立，所以我們并不能從這句話中得出準(zhǔn)確的信息，但是可以輔之以時人來對這句話進(jìn)行理解，揣摩出其語意。比如周德清有云：

彼之能遵音調(diào)而有協(xié)音俊語可與前輩頡頏，所謂‘成文章曰樂府也;不遵而增襯字，名樂府者，自名之也。

又：

凡作樂府，古人云：“有文章者謂之樂府。”如無文飾者謂之俚歌，不可與樂府共論也。又云：“作樂府，切忌有傷于音律?！?/p>

成文章是指能遵音調(diào)，有協(xié)音俊語，有文飾。這不僅有音律上的要求，也有文辭上的要求，如果做不到如此，就不是真正的樂府。相似的言論還有“張打油語”下所云：

吉安龍泉縣水渰米倉，有于志能號無心者，欲縣官利塞其口，作《水仙子》示人，自謂得意，末句云：“早難道水米無交?！庇^其全集，自名之曰樂府，悉皆類此。士大夫評之曰：“此乃張打油乞化出門語也，敢曰樂府？”作者當(dāng)以為戒。

雖然其人將自作稱為樂府，但文辭粗白，都是如“早難道水米無交”之類的語句，自然得不到士大夫的認(rèn)同，而被評價為“張打油乞化出門語”，這也體現(xiàn)出樂府在文辭上的雅屬性要求。

以上主要是針對芝庵的前半句而言，至于芝庵所說“套數(shù)當(dāng)有樂府氣味，樂府不可似套數(shù)”，其將套數(shù)與樂府對舉，初看似乎與筆者前文所得出的結(jié)論有所沖突，但筆者更傾向于認(rèn)為這句話并非文體概念上的對立，而是從語言風(fēng)格上所作的強調(diào)區(qū)分。周德清也曾言及：

套數(shù)中可摘為樂府者能幾？每調(diào)多則無十二三句，每句七字而止，卻用襯字加倍，則刺眼矣，倘有人作出協(xié)音俊語，無此等病，我不及矣。緊戒勿言。

又如在“拘肆語”條下云：

不必要上紙，但只要好聽，俗語、謔語、市語皆可。前輩云“街市小令唱尖新茜意、成文章曰樂府”是也。樂府、小令兩途，樂府語可入小令，小令語不可入樂府。

套數(shù)、小令皆是元人時興曲體，而放在這里與樂府做比較，是強調(diào)作樂府時文辭不可過多增加襯字，不可過于俚俗，不可用過多街頭俗語。其實這是一個對度的把握，協(xié)音律、講文飾的小令、套數(shù)皆可入樂府行列，而過于俚俗、文辭粗白的則只是街頭唱曲，不可算作樂府。

在申明樂府帶有的雅屬性內(nèi)涵時，筆者不斷強調(diào)其只是文辭上的要求，并非在文體上與小令、套數(shù)的對立，也是意在闡明樂府指代元曲（包括指代朝廷禮樂機構(gòu)、樂府詩、曲子詞）是其顯性含義，而雅屬性則是其內(nèi)在的隱性要求，二者分屬兩個層面，需要格外辨明。元代文學(xué)在大方向上由雅入俗，而樂府作為音樂文學(xué)，在其含義擴展過程中所新吸納的元曲含義與它自古以來帶有的雅屬性有所沖突，所以元人才會在理論著作中有所申述。理清這兩個層面的含義和要求，也有助于我們更好地理解樂府在時代變化中所呈現(xiàn)出的特質(zhì)。

綜上所述，樂府一詞自產(chǎn)生之后，其含義隨時代發(fā)展不斷衍變。元代之前，已具備朝廷禮樂機構(gòu)、樂府詩、曲子詞三種含義，因此元人樂府的這三種含義乃是承襲前代而來，但仍被廣泛使用。其中，樂府代指曲子詞的含義在元代后期逐漸淡化。除此之外，樂府含義在元代又進(jìn)一步擴大，用以指代元曲。元世祖至元年間已經(jīng)用樂府指代散曲，到了元代中期，樂府又被用于指代雜劇。值得注意的是，由于元代文學(xué)由雅入俗，元曲帶有通俗化特點，但樂府本身又帶有雅屬性，所以樂府代指元曲時又強調(diào)其“遵音調(diào)、有文飾”的音律和文辭要求。

（責(zé)任編輯：陳 真? 責(zé)任校對：吳水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