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漢明
烏鎮(zhèn)西柵,新開館的木心美術(shù)館,一般人不大會留意,一面幽暗的墻上,有這么一段介紹:
一九四二年頃,木心離開烏鎮(zhèn),時年十五歲。他去嘉興,杭州上海,此后再沒回過老家。五十二年后,一九九四年底,六十七歲的木心回國探訪。一九九五年元月,一個初雪的日子,從上海來到烏鎮(zhèn),尋找故園,停留一天一夜。歸去后,寫成散文《烏鎮(zhèn)》,又寫成詩經(jīng)體古詩《烏鎮(zhèn)》
《懷里》,日后收入《詩經(jīng)演》。他將兩首詩一并寫成書法條幅,歸來后,掛在烏鎮(zhèn)東柵的晚晴小筑。
明眼人一看就明白,這是陳丹青寫的介紹文字,語氣,用詞,都干凈干脆,盡管隨手那么一落筆。
東柵的木心故居開館前,陳丹青叫了一幫寫過木心的桐鄉(xiāng)作者聚攏到烏鎮(zhèn)的子夜大酒店,他私人做東請大家吃了一頓飯。我是從嘉興趕過去的。這是我第二次見到他。第一次在木心先生的葬禮上,看他眼圈兒紅紅的,忙著張羅,疲累,雖在邊上,也不便跟他搭話。這一次坐在一張圓桌上吃飯,竟忘了一桌豐盛的家鄉(xiāng)菜,只顧跟他說話,幾乎忘了動筷子。席間,我問起《烏鎮(zhèn)》一文“烏鎮(zhèn)”的反應(yīng)以及當(dāng)年木心先生來烏鎮(zhèn)私訪的情況。
為什么要問起《烏鎮(zhèn)》一文“烏鎮(zhèn)”的反應(yīng)?因為《烏鎮(zhèn)》是一篇晦暗的文章,氣氛凝滯,對荒落的烏鎮(zhèn)沒有一句好話。尤其木心在銜命憑吊早已圮毀的家宅之后,還摜下了這么一句狠話:
永別了,我不會再來。
現(xiàn)實的一種,觸景生情,很明顯,刺傷了木心先生。木心先生摜下的這一句話,又刺中了烏鎮(zhèn)人的神經(jīng)。
時隔多年,烏鎮(zhèn)也早已接納木心先生。此文就不重談“烏鎮(zhèn)的反應(yīng)”了。容我講一講木心寫作《烏鎮(zhèn)》前曾來故里的這次私訪。老人家與故鄉(xiāng)暌隔半個多世紀(jì)后的這次私訪,實際上構(gòu)成了此次我要講述的木心烏鎮(zhèn)故事中很重要的一個內(nèi)容。而這也是他后來得以葉落歸根的一個誘因。
《溫故·木心逝世三周年紀(jì)念專號》刊登過三張一九九四年底木心歸國的照片。剛看到,我還以為是陳丹青跟拍的。我也曾網(wǎng)信問他,陳丹青告訴我是當(dāng)年木心在上海的一位朋友拍攝的。那一次,他沒有跟木心先生一起回來。照片下面的說明文字,倒是他所寫。當(dāng)然,也只有陳丹青清楚木心的行程連同木心的鄉(xiāng)愁。原照圖釋如下:
一九九四年底,木心實在耐不住思鄉(xiāng),獨自回到中國。到上海后他先尋訪浦東高橋鎮(zhèn),他二十多歲時曾在那里做了五年中學(xué)老師。
一九九四年,按我們桐鄉(xiāng)人的記歲習(xí)慣,木心虛齡六十八歲,實足六十七歲。木心身著黑色呢子大衣,戴著一頂黑色大禮帽,脖子里圍一條長圍巾,手上一條司的克,一副民國上海老克勒的派頭。照片上可以看出來,老頭子身子有點發(fā)福了,但精神興頭很好。在江南一帶大同小異又破破爛爛的上海郊區(qū)高橋鎮(zhèn)——他在那兒做過五年中學(xué)老師——故地重游,難免激動。耐了多年的鄉(xiāng)愁,終于踏上故地,他一定是有很多感慨的。木心本質(zhì)上是一個羞澀的人,不大會跟陌生人打交道。第一張照片所示,他興致盎然,跟一位老太太談興正濃。也難怪陳丹青推測,老太太也許是他的舊識。第二張只是普通的高橋鎮(zhèn)風(fēng)景照,老鎮(zhèn)最后一抹古意局促在虎視眈眈的現(xiàn)代建筑一隅。第三張照片,木心在街頭一張小圓桌邊停下腳步,低下頭,饒有興味地看兩個小學(xué)生寫作業(yè)。有意思的是,面對來到她們身旁的這位絲縷筆挺的老爺爺,兩位小學(xué)生頭都沒抬一下,只顧悶頭寫她們必須完成的作業(yè)。木心去國日久,他壓根兒不知道,這一幕,大江南北,由來久矣。
正是這三張照片(嚴(yán)格地說只是兩張),我感覺到了木心先生重返故國的喜悅。在美國生活多年,這一次回國探訪,他返老孩童了,似乎對什么都感興趣起來。
高橋總歸只是木心年輕時的客居之地,雖然留有他不滅的記憶以及他青春的腳跡,畢竟還不是他的故鄉(xiāng)。在高橋,盡管木心當(dāng)年曾有赴水逃亡的慘痛記憶,可事隔多年,不愉快的一幕似乎已經(jīng)淡忘??雌饋?,他渾身輕松自在。
真要是回到故里,就沒有他在高橋那會兒隨逛的這般輕松了。老古話,近鄉(xiāng)情怯,依我看,一到烏鎮(zhèn),木心是近鄉(xiāng)情怕——怕見到什么——人與事,他都怕見。
但,起初他是有期待的。畢竟,五十多年不聞鄉(xiāng)音了啊!
文字也許是一只保存情感的最好的容器。我們來讀一讀《烏鎮(zhèn)》開篇的文字,慢慢把這只貯滿了情感的容器打開來:
坐長途公車從上海到烏鎮(zhèn),要在桐鄉(xiāng)換車,這時車中大抵是烏鎮(zhèn)人了。
五十年不聞鄉(xiāng)音,聽來乖異而悅耳,麻癢癢的親切感,男女老少怎么到現(xiàn)在還說著這種自以為是的話——此謂之“方言”。
“這里剛剛落呀,烏鎮(zhèn)是雪白雪白了?!?/p>
高亢清亮,中年婦女的嗓音,她從烏鎮(zhèn)來。站上不會有人在乎這句話,故像是專向我報訊的。我已登車,看不見這個報訊人。
童年,若逢連朝紛紛大雪,宅后的空地一片純白,月洞門外,亭臺樓閣恍如銀宮玉宇。此番萬里歸來,巧遇花飛六出,似乎是莫大榮寵,我品味著自己心里的喜悅和肯定。
車窗外,彌望桑地,樹矮干粗,分支處虬結(jié)成團,承著肥肥的白雪——浙江的養(yǎng)蠶業(yè)還是興旺不衰。
到站,一下車便貪婪地東張西望。
大雪雪白雪白,活脫脫烏鎮(zhèn)人的口氣。一個離鄉(xiāng)已經(jīng)太久的老人,一到故里,對于老家土白的留意,當(dāng)然在情理之中。
不獨如此,我還親耳聽到并記得丹青先生的桌邊講話,他告訴我,木心一上車,感到一切都好奇,車子里聽到烏鎮(zhèn)人講方言“老老頭……”感動得一塌糊涂。陳丹青當(dāng)然也是聽木心后來講述的。他說了,這一次他并沒有跟先生一起回來。
烏鎮(zhèn)土白,老人直呼“老老頭”,我告訴他。“老頭”前多加一個“老”,多少年來,就這樣叫慣了。我家鄉(xiāng)還有一種親密得令人啼笑皆非的打情罵俏式叫法,女人直呼自己的男人“屋里個老死尸”,太突兀了。這不雅的叫法,外地人聽來,著實會嚇一跳的吧。初以為惡罵,其實不是的。完全不是這字面的意思。木心熟知烏鎮(zhèn)土白,那是他人之初的記憶。也只有被一陣又一陣從小熟稔的土白包圍、席卷、淹沒,木心才會確認(rèn)自己是否真的已經(jīng)回到故家了。
方言沒變。這是木心心里泛起來的一絲安慰。但也僅此而已。以木心的博聞識見,眼睛一瞄,他已然清楚:“……此外,一無是處?!?/p>
除開方言,我家鄉(xiāng),能夠值得回味回味的,大概也就是“吃”了。
木心應(yīng)該是下午到的烏鎮(zhèn)。他在烏鎮(zhèn)的小旅館留有一宿。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這種隨著旅游業(yè)起步而開設(shè)的簡陋的小旅館,木心沒有心思描摹它們的面目,但他卻入木三分地寫出了自己的感受:“無論你是個怎樣不平凡的人,一入這種旅館,也就整個兒平凡了?!痹跒蹑?zhèn)一夜,木心呼告祖先,期待他們前來入夢,但,偏是無夢。半夜反被寒氣逼醒。這種失眠的難受,只有失過眠的人才會領(lǐng)受到骨子里。半夜里睜著眼,寂靜、漆黑得令人疑心。老先生想到的是什么呢?他想:“五十年無祭奠無饗供,祖先們再有英靈也難以繼存。”換句話說,近在咫尺的老孫家,或者國中任何一個大族,婚姻與世交,“早已隨時代的狂風(fēng)而去”。一個家族終至于被逼入一條斷頭路,繼而徹底絕滅——而“魂魄的絕滅,才是最后的死”。木心用詞狠,一個咬緊牙關(guān)的“死”字,可以見出他心底的灰燼。而所謂的死滅,也漸漸地成了他此次行程的一種底色。
回想一下我們在高橋鎮(zhèn)上看到的那個身穿呢子大衣、頭戴禮帽、手拄司的克、開開心心、一副上海老克勒派頭的木心,對比一下,在暌違故鄉(xiāng)五十多年后,他在烏鎮(zhèn)的這一晚是多么地憋屈。因為說到底,這里,烏鎮(zhèn),是他的故園啊!“在故鄉(xiāng),食則飯店,宿則旅館,這種事在古代是不會有的?!笨蛇@種不會有的事,偏讓他碰著了。文章寫到這里,木心也只好搖頭嘆一口大氣。
晚上就在小店用餐。菜是紅燒羊肉,烏鎮(zhèn)冬令的滋補佳肴;黑魚串湯加雪里蕻吊味(木心說的沒錯,黑魚,早先是不上待客臺面的);酒是黃酒,半斤,要熱的,不加糖。木心是老吃客,懂酒。
接下來又記了一次吃,是第二天一早的早點:豆?jié){和粽子。
兩次故里記吃,前一次,“越吃越覺得不是滋味,飯也免了”;后一次,“食不知味地吃完了”??偠灾?,味道不對勁,全沒有兒時的口味。兒時的口味是什么呢?即以早餐來說吧,應(yīng)該是這樣的一個細節(jié)——紫檀圓桌四碟端陳:姑蘇醬鴨、平湖糟蛋、手撕蒸筍以及豆干末子拌馬蘭頭。當(dāng)然,藍花的瓷碗里,端上來的是瑩白的暖暖的香粳米粥。
但這是夢,夢里冒著呼呼熱氣的四行白話詩。
一九九五年一月的東柵,遠沒有像現(xiàn)在的烏鎮(zhèn),游客是那么的多,摩肩接踵。那時,東柵即便有外地來的游客,也很少落宿過夜的。
睡不著,當(dāng)然,睡著了才怪呢。木心天不亮就起身了。他去走的篤的篤的石板路。幽暗的東柵老街只他一個人。此刻他肩背小包,手提相機,隱身在故鄉(xiāng)的街道上。他此刻就是一名走在故鄉(xiāng)的異鄉(xiāng)人,外表與任何一名觀光客沒什么兩樣。他的心里,必有百種滋味,浮浮泛泛,如水擊岸,訇然有聲。尷尬的是,木心左腳的皮鞋還不識時務(wù)地裂了底,偏偏冬天的青石板上,處處是積雪的水潭,一腳踏上去,吱吱作響(青石板不知響不響)。頭天晚上,他睡得果然不好,但如此早起,踏著吱吱作響的皮鞋,急匆匆前往財神灣,未嘗不是“回家”的心切。
木心是從東柵東大街最西邊的入口往東走去的。這是烏鎮(zhèn)最早旅游開發(fā)的一段古街。東大街最西面是茅盾故居、立志書院,木心一無所記。稍稍上南,折東,過望佛橋、觀音橋,也就五六分鐘的時間吧,就是財神灣——木心故宅在這里?!皬臑辰峭硕剑瑧?yīng)是我家正門的方位?!蹦憧矗x開故鄉(xiāng)五十四年,他還記得這么清爽。
接下里的事情,我們只要讀完《烏鎮(zhèn)》的長文,大抵也就明白了。一句話,木心先生的情緒相當(dāng)?shù)统痢_@與他踏訪上海高橋時我們見他滿心歡喜的情況完全不同。
或許,這與一個陰郁的落雪天有關(guān)。木心是隨著冬天的一陣薄雪一同來到烏鎮(zhèn)的。江南的冬天極其冷寒,特別是落了一陣子雪之后的融雪時分,比落雪時更見陰冷。此外,一九九四年的烏鎮(zhèn)東柵,財神灣一帶,尚未修葺,觸目所及,實在是荒涼得很的。荒涼,在木心的心里,我想,還有時間的另一種冷寒。
財神灣里頭,一直落前店后坊加花園的房子,是木心先生故宅,即后來所謂的“孫家廳”或“孫家花園”。木心眼前所見,套用一句“鳩占鵲巢”的話,大概也不會過份。
一九九五年的孫家舊址,實際的情況是,它被鎮(zhèn)里的一家翻砂軸承廠占據(jù)著。翻砂軸承廠什么性質(zhì),我們是領(lǐng)教過這種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的粗鄙的,即使不明就里的讀者,只要讀到“翻砂”兩個字,一股含有金屬氣味的灰塵,也就會撲面而來的吧。
可是,這原是滿懷鄉(xiāng)愁、不遠萬里前來尋根的老先生“從前的家宅”。在木心的記憶里,東廂永遠是一排落地的長窗,“三間膳堂,兩個起居室,樓上六大四小臥房”,還有,雕花的木扶欄樓梯,歡聲笑語的家宴;更不用說,那“花廳、回廊、藏書樓、家塾課堂、內(nèi)賬房、外賬房、客房……廚房、傭仆宿舍、三大貯物庫、兩排糧倉……后花園”。從木心開列的這一連串名字,我們完全可以感知到他對于老宅至深的記憶和至厚的感情。
但一切都變了,正如少年木心的偶像、后來與他尚有五十年“交情”的葉慈(今譯葉芝)所言:“一種可怕的美已經(jīng)誕生?!蹦拘拿枥L了這種可怕的美——
“一片雪后的嚴(yán)靜……這是死,死街……是通體的黑,沉底的靜,人影寥落,是一條荒誕的非人間的街了?!?/p>
——這是東大街。
“現(xiàn)在竟是狹隘灰漠,一派殘年消沉的晦氣。”
——這是財神灣。
“大片瓦礫場,顯得很空曠,盡頭,巍巍然一座三開間的高屋,棟柱梁椽撐架著大屋頂,墻壁全已圮毀”;廳后,“只見碎磚蒿萊”;天井,但見“一枝猙獰的枯木”;東廂,“長窗的上部蝕成了鐵銹般的污紅,下部被霉苔浸腐為濁綠,這樣的凄紅慘綠是地獄的色相,棘木的罪孽感……”;“整個天井昏昏沉沉?!?/p>
——這是木心故宅。
“東柵北柵、運河兩岸大抵是明清建筑,房屋傾頹零落,形同墓道廢墟……一概陳舊不堪?!?/p>
——這是烏鎮(zhèn)的北柵和東柵。
烏鎮(zhèn),明代中葉就有“財賦所出,甲于一郡……居民不下四五千家……宛然府城氣象”的記載,它在明清兩代有過極其輝煌的商業(yè)與文化的興盛。它的死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木心沒有心情去刨根究底。但木心說:“鏟除一個大花園,要費多少人工,感覺上好像只要吹一口氣,就什么都沒有了?!弊羁杀模@還不是木心一家的悲慘故事。借助著風(fēng)勢火勢和冷酷的時間,這可以說是一個毀滅的系統(tǒng)工程。木心所描述的“物”的猙獰,形同墓道的廢墟,放眼曾經(jīng)繁華的偉大江南,即使時隔二十年后的今天,有心人只要細細走訪,所到之處,仍觸目驚心。
木心在烏鎮(zhèn),打定主意“我來此地是看‘物不看‘人的”。但,人卻紛紛自動走攏來看他。
《烏鎮(zhèn)》一文的幾個很有意思的段落,是冷寂的背景上出現(xiàn)的一連串急促的問詢聲。但木心只記問答,不記人名。木心忍住不描寫人物的面容。他不辨認(rèn),在這樣的場合,他寧愿他們模模糊糊,一片暗影,也不讓他們顯出具體的形體來。他也不交代這些此起彼落的聲音的來龍去脈。他有意將人物置于一片灰白的背景,一任他們飄飄忽忽,形同鬼魅。木心把一顆熱心完全冷藏了起來。可以這樣說吧,他刪除了自己的表情,只睜大一雙冷眼。
讀者應(yīng)該設(shè)身處地地想一想,在木心自設(shè)的這個場景里,他踏上的該是一個什么樣的地方?
地獄,對,差不多就是這個詞。
事實上,木心有意無意地已經(jīng)使用過這個詞了,“荒誕的非人間的”“地獄的色相”“形同墓道廢墟”,等等,這還不是地獄的代名詞么?
木心的這篇《烏鎮(zhèn)》,迄今我所讀不下于二十遍。木心去世的時候,我下決心把它刊發(fā)在了我謀食的某家地方報紙的副刊版上。如同我后來見到木心的畫作,這文章的底色,純乎黑色。我甚至認(rèn)為連里面寫到的雪都是黑色的。在一片暗沉沉的黑色背景上,當(dāng)然也有絲絲縷縷的一抹彩色在,但不是別的,恰恰是木心的回憶——木心的回憶反倒是彩色,以此對應(yīng)他眼前所見——通篇皆黑色,如果我們撇開其他,來探求《烏鎮(zhèn)》的藝術(shù)表達,那么好吧,它黑得生機勃勃。
《烏鎮(zhèn)》這篇散文,世人只看到木心的冷,不知這冷底下的熱,更不知木心的這種冷所直面的那個龐大的對象。揆之常理,一個人,真要是冷到骨髓里了,反映出來的,不會是摔下幾句狠話,而是什么都不想說的漠然和茫然。木心對烏鎮(zhèn)的冷,確實讓我想起了魯迅先生的話:“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一九九五年一月的這個初雪天,除散文《烏鎮(zhèn)》之外,木心還收獲了兩首四言古體詩。兩詩一前一后,附在文章的開頭和末尾。后來,又分別以《烏鎮(zhèn)》《懷里》為題收入《詩經(jīng)》體詩集《詩經(jīng)演》。
木心論藝,服膺小說家福樓拜“呈現(xiàn)藝術(shù),隱藏藝術(shù)家”的教誨。而這也差不多是上帝的創(chuàng)造觀。上帝創(chuàng)造萬物,并不呈現(xiàn)出一個聰明的上帝來,但上帝卻無不顯現(xiàn)在他的創(chuàng)造物中。一般來說,詩人總是一個要鬧鬧別扭的赤色分子。詩人多強調(diào)自己的在場。木心是詩人,但木心的情況很有點例外。他大部分詩貌似在場,倒很喜歡把自己藏起來,最后以一個分身或化身出來講述??蛇@一次寫烏鎮(zhèn),他一反故態(tài),非但不隱藏,還自己站出來說話。兩詩尤其如此。
四言詩《烏鎮(zhèn)》脫胎于《詩經(jīng)·周南·汝墳》?!度陦灐费云拮舆b念遠役的丈夫,想象丈夫回家,希望他不要忘記爺娘。據(jù)此,木心取來此意,大抵與故里兩不相忘。與散文不同的是,四言體詩盡管寫到了“積雪御喪,邸廩如毀”,最后終歸多了一抹“吉黃片羽”的光亮。
《懷里》脫胎于《詩經(jīng)·豳風(fēng)·東山》。此詩更進一步,直接表明作者對于故里的懷念?!安晃椅芬?里可懷也”,詩言里中久無人,又荒穢得如此可怕,但仍可懷念。這又是木心的通達了。
木心在一次訪談中說:“我詩的寫法是什么呢?我活在別人身上,別人活在我身上?!眱墒姿难栽姡瑥脑姷募挤ㄕf,直接取來了偉大經(jīng)典《詩經(jīng)》中《汝墳》和《東山》里的句子,也直接嵌入木心創(chuàng)作的詩行,以此踐行他的詩學(xué)主張。從深沉的情感上說,這是木心活在了烏鎮(zhèn)身上;反過來,烏鎮(zhèn)也活在了木心身上。這真是很奇妙的一樁事。
藉由詩文體之于情感抒發(fā)的直接性,木心在散文《烏鎮(zhèn)》里的那張緊繃的臉在詩歌《烏鎮(zhèn)》里,終于漸漸地松弛下來了。頹敗的烏鎮(zhèn),此后仍在他的記憶里夢縈魂牽,互不相忘。而一個新生的烏鎮(zhèn),正在如火如荼地生長。木心也有幸得睹。二〇〇六年,因感陳向宏盛情相邀,木心返故里烏鎮(zhèn)定居,他將有六年的時間,在一間特意為他建筑的帶前后花園的中式二層樓房里,會客、寫作、繪畫、彈琴、抽煙、遛狗……安度晚年。
木心一九二七年出生在烏鎮(zhèn)東柵財神灣孫家花園。孫家原籍紹興,太平天國后,祖父孫秀林在同鄉(xiāng)鄭七斤口中了解到烏鎮(zhèn)的商貌與世情后,挑著一副籮筐,自紹興來烏鎮(zhèn)創(chuàng)業(yè)。經(jīng)營小有創(chuàng)獲后,孫家“先在東柵河南板橋頭(太平橋,在今立志書院河南)買下一幢三間二進、圍有圍墻的樓房”。后來,又費千余銀元,買下財神灣孔家的半只孔家廳和半爿孔家花園,構(gòu)筑起題額有“五世其昌”的孫家花園。(關(guān)于孫家花園的構(gòu)成,感興趣的讀者可參閱邵傳統(tǒng)、王松生、徐家堤三人合撰的《東柵孫家廳——紹幫移民孫秀林和其家人》一文,收入徐家堤主編的《烏鎮(zhèn)掌故續(xù)編》。此不贅述。)
木心的父親孫德順(一名德潤)從小多病。孫家發(fā)家的關(guān)鍵人物孫秀林在木心出生這一年(1927)去世。只過了五年(一說七年,待考),一九三一年(一說一九三三年,待考),這個家族單傳的男丁孫德順因病不治身亡。時木心虛歲五歲(一說七歲)。
很幸運的是,孫德順沈珍夫婦并兩個女兒彩霞、飛霞,兒子孫仰中(即木心)留有一幀全家福。這使得后人還可以一睹這個家族早先的風(fēng)采。
照片拍攝的地點是杭州西湖。孫德順沈珍夫婦都有一副好相貌。孫德順深色長衫,黑色大禮帽撲于胸前,眼鏡,平頭,瘦長。沈珍是淺色長衫,留著劉海,典型的民國女性妝扮,端莊嫻靜,有大家閨秀的風(fēng)范。大姐姐沈彩霞頑皮地靠坐在石欄上,一身明麗,正是青春爛漫的年紀(jì)。突然想起,木心晚年拍照最喜頭戴禮帽,以致《文學(xué)回憶錄》《木心談木心》的封面腰封也都添設(shè)了禮帽這個優(yōu)雅的道具,原來這還是父輩的民國做派,其來有自。照片里,拉著小木心手的二姐沈飛霞,人還這么稚幼,也知道該寵惜自己的弟弟了。木心的這位小姐姐,非常可惜,在嘉興讀中學(xué)時早早染病去世。木心有詩提及此事,可見痛徹心腑之深。
孫家在孫秀林孫德順兩代人手上,在積聚了一些財富的同時,也在鎮(zhèn)上積累了良好的口碑。這個家庭是虔心禮佛的,事關(guān)老鎮(zhèn)修橋鋪路、造廟修庵的善舉,發(fā)家后也沒少參與。家中常設(shè)佛堂,奉觀音大士。鎮(zhèn)上每遇佛事,孫秀林夫婦必沐齋前往。春秋兩季,也必往蘇杭一帶的寺院進香。
孫家自孫秀林、孫德順到孫璞,三代單傳。而自從木心來到世上,孫家上上下下,自然十二分地寵愛他??梢哉f,木心在十五歲離開烏鎮(zhèn)之前,確確實實是過了一段錦衣玉食的生活的。
《童年隨之而去》是木心的追憶之作。小說寫烏鎮(zhèn)舊家的小少爺——十歲的“我”得碗與失碗的故事。通篇緊扣的這只“碗”,非等閑之物,那可是一只珍貴的越窯碗,莫干山的大和尚贈送的。小說敘述“我”家族里一次搖船去莫干山拜懺的佛事。懺禮畢,正要開船回返,“我”發(fā)覺忘帶了大和尚相送的那只越窯碗,就在那解纜的木墩上任性地一坐,賭氣不走了。小少爺?shù)男蜗?,讀來印象深刻。而“我”這一坐,一家人實在也無可奈何,于是有年輕的船夫跳下船去,來回費半天時間,跑上山取來此碗。不料,在回家的船上玩水的時候,“我”一失手,越窯碗落入河中——童年隨之而去。此文的文體雖是小說,我以為未嘗沒有少年木心自己的經(jīng)歷。木心在紐約做文學(xué)講座時也曾談及此文,他總結(jié)說:
我紀(jì)實?很多是虛的。全是想象的嗎?都有根據(jù)的。寫寫虛的,寫實了;寫寫實的,弄虛了。
木心的自問自答,極有意思。記得連陳丹青都忍不住當(dāng)堂問他:“是真的還是虛構(gòu)的?”木心回答:“半真實?!蹦敲?,木心所說的“半真實”里包含著烏鎮(zhèn)孫家曾去莫干山拜懺的真實經(jīng)歷嗎?此篇小說,落筆的靈感來源應(yīng)該在這里。這是虛不來的。
我家鄉(xiāng)無山,鄉(xiāng)民對山素有好感。莫干山在湖州德清,是離烏鎮(zhèn)較近的一座清涼之山。木心對之是有感情的。他早先還有去莫干山苦讀的經(jīng)歷。一九五〇年,二十三歲的木心“雇人挑了書、電唱機、畫畫工具,走上莫干山”,為藝術(shù)而犧牲常人的生活。小說《竹秀》描寫“我”借此養(yǎng)病,去莫干山劍池邊的石頭房子——先父的別墅里讀書。我以為小說的核心部分也是真實的記錄。木心晚年回憶莫干山挑擔(dān)讀書,這一擔(dān)書里,就有對他發(fā)生影響的李健吾的《福樓拜評傳》。
木心的小說故事都不復(fù)雜,有點像魯迅先生自謙的那些“速寫”。所謂“速寫”者,逸筆草草耳,篇幅總不長吧。撇開這些小說技術(shù)的講究,我在這篇文章里,也只對他小說里的背景發(fā)生興趣。
烏鎮(zhèn)離莫干山,水路去,水路來,不算近,也不算遠。小說中說,莫干山去來,整整一船人,不是一天兩天,要七七四十九天。這須得有財力的支撐。當(dāng)然,這是小說。四十九天當(dāng)不得真,但似乎也作不得假。小說中的童年是“我”的童年,“我”是滿船人的一個焦點。而小說也只聽得這個十歲孩子的聲音,甚至連他母親的聲音都只是一個陪襯。
需要說明一下的是,作者模擬孩子口氣的那一句交待“……唉吉江省立桐桑縣清風(fēng)鄉(xiāng)二十唉四度,索度明王侍耐唉噯啊唉押,唉噯……”查《光緒桐鄉(xiāng)縣志》知:
青鎮(zhèn)在清風(fēng)鄉(xiāng),縣北二十七里。梁昭明太子讀書此地。太子為青宮,故以青名。與湖郡所轄之烏鎮(zhèn)夾溪相對?!屣L(fēng)鄉(xiāng),在縣北二十里,宋管化遷、清河、高田、眾安四里,分屬東二十三都、第二十四都。二都各管十保。
至于索度明王廟,此志也有記載:“(廟)在青鎮(zhèn)壽圣寺東,鎮(zhèn)人祀為土地廟。相傳神為吳大帝?!边@些輿地知識,少年木心耳熟能詳,晚年寫來,準(zhǔn)確無誤。這從另一個方面也可以證實木心小說的虛中有實的一面。
再來看木心的另一篇小說《夏明珠》——木心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很突出的一篇。相比于《童年隨之而去》,這一篇更像一個虛構(gòu)的故事,也更符合傳統(tǒng)小說的模式。但是,我讀木心,不認(rèn)為虛構(gòu)是木心的所長。木心小說多以第一人稱書寫,取材于家族往事的也就較多。小說《夏明珠》的卓異之處是出來了一個剛烈的女性夏明珠形象。此外,“母親”這個人物盡管著墨不多,也很見柔中帶剛的性格。撇開文體的糾葛,木心把這個故事安排在十里洋場(上海)和江南古鎮(zhèn)(烏鎮(zhèn)),可能也不完全是虛構(gòu)。木心的父親是否有生意在十里洋場的上海(我曾看到李春陽寫“其父經(jīng)商外埠,家境優(yōu)?!币徽Z),暫時也很難考實。但小說里的姐弟有生活里木心姐弟的影子則是一定的。民國時期,烏青鎮(zhèn)(車溪以西為烏鎮(zhèn),以東為青鎮(zhèn),合稱烏青鎮(zhèn))與上海的生意關(guān)系本來就相當(dāng)密切。鎮(zhèn)上首富徐東號,生意大部分在滬上。鎮(zhèn)上的富戶,或多或少與十里洋場有關(guān)系。這就是民國時期烏青鎮(zhèn)的客觀現(xiàn)實。
另一篇小說《壽衣》,題材也與舊家有關(guān)?!瓣悑層趾茸砹耍瑥N房里傳出陣陣笑聲。”平平常常的起筆,“韻律暗出”(孫郁語)?!秹垡隆分杏胁簧贋蹑?zhèn)方言,如:“繞腳”(纏足)、“清爽”(干凈)、“不作興”(不應(yīng)該)、“老實頭”(老實人)、“癟掉”(氣餒)、“托鞋底”(糊鞋底)等等,還有一句:“冤枉我,是為點啥?”純?nèi)坏臑蹑?zhèn)土白。但,小說終歸著力于人物的刻畫。如同魯迅寫祥林嫂,木心寫陳媽,也絕不旁逸斜出。小說高潮,“我”讓陳媽扮外婆讓瞎子算命并試圖戲弄算命瞎子,結(jié)果引出陳媽命運大悲苦的這一幕,孫郁看出了木心“小說的調(diào)子從魯迅的暗示中走出,有了木心自己的表達式”,我卻看到了舊家族一個聰明小少爺貪玩的天性,同時也覺出了短篇小說文體的木心式的體認(rèn)。此外,我想問一句,以童年視角寫下的這篇《壽衣》,難道就沒有反映出木心少年生活的情狀?
以上三篇短小說,木心均以第一人稱苦心經(jīng)營。第一人稱,這是木心偏愛的小說筆法。此外,還有一個很有意思的現(xiàn)象,三篇小說有一個共通的人物形象,即持家能干、臨事果決、深明大義又善待童仆輩的母親形象。母親話不多,性格卻躍然紙上,令人難忘。
三篇小說都取材于舊家舊事,當(dāng)不全是虛構(gòu)。其中,只有《夏明珠》明白寫到了“父親的死”,其他兩篇,家族里的主角——父親——是缺席的,不在場的。木心也無半個文字交代父親。換句話說,這難道不是隱約地寫到了“父親的死”?木心父親孫德順的早逝,是孫家的一件大事體,家族的悲傷自不待言,家居生活中諱言“父親”,在人情物理上本屬正常。可正是父親的去世,生活中母親的形象,才會如此突出,成為這個家族的中心。事實是,木心受母親的影響相當(dāng)大。木心母親很會持家,燒得一手好菜。木心很小的時候,母親還教過他杜詩。這是木心晚年自己說的。
木心的少年時代,中國的民間社會還是有那么一股底氣在的?!稖厣箞@日記》的序文講他小時候去密云寺看草臺班子戲以及舊家子弟烏鎮(zhèn)軋蠶花廟會上看《貍貓換太子》的經(jīng)歷。序的意思無非告訴我們,木心對身邊的這個民間社會感知相當(dāng)深刻。他對戲文的興致很濃,木心曾回憶:“我在小學(xué)三年級時就參加演《芝麻門開》?!保ā段膶W(xué)回憶錄》上冊336頁)少年參演的雖非地方戲,但也確乎讓他過了一把戲文的癮。
人活在戲里是美好的,“即使是全然悲慘了的戲”。序交代了作者寫小說的原委:小說可以滿足作者“分身”或“化身”的欲望。這里還有一點隱秘的不刊之論:
我的童年,或多或少還可見殘剩下來的“民間社會”,之后半個世紀(jì)不到就進入了“現(xiàn)代”,商品極權(quán)和政令極權(quán)兩者必居其一的“現(xiàn)代”,在普遍受控制的單層面社會中,即使當(dāng)演員,也總歸身不由己,是故還是寫寫小說(其實屬于敘事性散文),用“第一人稱”聊慰“分身”“化身”的欲望,寬解對天熱“本身”的厭惡。
看得出,木心是把小說當(dāng)作“敘事性散文”來寫的。換言之,他的小說里有真東西。用他自己的一個俏皮的說法就是:“袋子是假的,袋子里的東西是真的?!蹦拘牡倪@些小說,相當(dāng)程度上可以看出他少年時期的小鎮(zhèn)生活。
木心小說寫得不多。他的小說寫得都很簡省——無論是情節(jié)還是文字,都以簡約為要旨。木心可能也復(fù)雜不起來。他不多的短篇小說,與今日文壇盛行的短篇小說文體,其實有很大的不同。他以寫詩的文字要求來寫小說,這使得他的小說的敘述無法充分地展開。小說是一種敘事學(xué),木心的長處是談笑風(fēng)生,是化語言的腐朽為神奇。他的語言太精致了,這反而會妨礙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
如果說木心寫小說,他只打開了形象而沒有打開想象,那么在散文里頭,他自由的神思就會毫不費力地飄逸出來。木心寫散文的那一支筆比起寫小說,就游刃有余得多了。很多人認(rèn)為木心寫得最好也最拿手的是散文。此說當(dāng)非空穴來風(fēng)。顯然,木心的散文得到了這時代較大的認(rèn)同。
上文談到的《烏鎮(zhèn)》是一篇很好的散文,它不似今日流行的那一類游記式散文,盡管它是以作者的游蹤來落筆的。它超過游記散文的地方就在于它是有麥秀黍離之悲的。它飽含的情感簡直冷如一塊冰的耀眼、刺骨以及無可救藥的堅硬。
這里我談另一篇與烏鎮(zhèn)有關(guān)的散文:《塔下讀書處》。
木心是讀書種子。他的一生,閱讀在他是頂頂要緊的一樁事。少年、青年時,他就讀過拜倫、蘭波、波德萊爾、葉芝、福樓拜、列夫·托爾斯泰、尼采、勃蘭兌斯……幾乎是二十世紀(jì)以前全部的西方文學(xué)。他還那么早就讀過波斯文學(xué),讀過魯米,在世界文學(xué)的閱讀方面,他的修養(yǎng)相當(dāng)全面。這是不多見的?!端伦x書處》記少年木心孜孜于閱讀文學(xué)書,兼記鄰里長輩、著名作家茅盾的故事。
閱讀也可以說是木心一生的精神就餐方式。閱讀文學(xué)與哲學(xué)作品改變了木心的世界觀,培養(yǎng)了他的宇宙觀。茅盾書屋,是奠定木心一生文學(xué)底子的第一塊基石。我們也正是在少年木心的“茅盾書屋”里,認(rèn)識了書屋主人、同住烏鎮(zhèn)東柵一條街上的沈德鴻——后來的大作家茅盾。
毫無疑問,這篇散文有木心式的虛構(gòu)。木心自謂文中的對話,有些是虛的。的確,當(dāng)散文中出現(xiàn)對話的時候,紀(jì)實性就需要打一些折扣。但,即使如此,《塔下讀書處》仍是我迄今看到描寫茅盾最真實的一篇文章。我們從茅盾口里出來的一迭聲“兄弟,兄弟……”的口頭禪里,真實地感知了茅盾的口音和性格。耳聞其聲,仿佛說話人的背景一下子給拉遠到民國的語境里去了。我曾聽過共和國時期茅盾的錄音談話,坦率地說,老人除了一口烏鎮(zhèn)普通話,早沒有先前這種“兄弟兄弟”的民國風(fēng)了。自從茅盾成了共和國的大人物之后,還沒有人這樣入木三分地寫活過他的形象。木心是一個另類。木心與茅盾,兩家同住烏鎮(zhèn)東柵老街,一個東頭,一個西尾,各領(lǐng)東柵老街的一頭。茅盾出道甚早。茅公縱橫文壇的時候,木心還剛剛開始閱讀文學(xué)作品。木心后來對很多文壇人物不買賬,獨對茅公夠尊重?!懊┒艿膫鹘y(tǒng)文學(xué)的修養(yǎng),當(dāng)不在周氏兄弟之下?!边@句話,從木心筆底下出來,這是什么評價!
這篇回憶性散文里,木心對烏鎮(zhèn)的小市民是有很細致的觀察和很蘊蓄的描寫的。一句話,開篇極寫小鎮(zhèn)人議論茅盾不會寫訟書,其實,作者是在寫“烏鎮(zhèn)人什么都不懂”。有了讀此文的經(jīng)歷,回過頭來讀《烏鎮(zhèn)》時,我其實是很替后文中那些個影影綽綽的烏鎮(zhèn)人擔(dān)心的?!稙蹑?zhèn)》一文對待街面上的烏鎮(zhèn)人,眼光盡管有點冷,但,木心還是留了情面的。
木心小說中有散文的筆法,散文中也有小說的虛構(gòu),兩者如血與肉,絕難分開。未完篇的《海伯伯》,文體介乎小說與散文之間。海伯伯,孫家一般稱阿海,勤勉樸實,是孫家的“總管”。抗日軍興,烏鎮(zhèn)淪陷期間,木心母親帶領(lǐng)全家走避,孫家全由阿海代管。此人原是孫家舊交鄭七斤的兒子。鄭七斤就是介紹木心祖父孫秀林來烏鎮(zhèn)創(chuàng)業(yè)的那個紹興同鄉(xiāng)。陳丹青曾言:“自從認(rèn)識木心,直到暮年,他不斷談起海伯伯……我問海伯伯后來怎樣,他說他老病了,蓋著被子抬出他家,回故鄉(xiāng)去,后來死在那里?!焙2氐倪@個“故鄉(xiāng)”就是紹興。木心對海伯伯是同情的,他那時還小,他親眼所見,“我就站在旁邊看他抬出去。”木心的記憶被陳丹青激活,他回憶的時候,滿臉都是后悔和慚愧。海伯伯這個人物,我相信木心最初是希望寫成一個短篇小說的,但這是一個一經(jīng)打開記憶,就會站到面前來的活生生的人,寫著寫著,木心不經(jīng)意中就把自己也擺進去了。終于,散文的紀(jì)實性越來越明顯。虛構(gòu)的元素簡直退避一邊了?!逗2穼懡吓f家主仆之間的情義,這是據(jù)實書寫,與一個甲子以來世人的庸見迥異。這是木心通過文學(xué)反映出來的世界觀,相當(dāng)可貴。
木心一生,經(jīng)營過小說、散文、詩三種文體。比較而言,木心晚年偏愛詩,并專心于詩的創(chuàng)作。他自己也說:“我最擅長寫詩?!保ㄒ姟稖毓誓拘氖攀纼芍苣昙o(jì)念專號·文學(xué)史的另一種可能》)。又說:“我對方塊字愛恨交加。偏偏我寫得最稱心的是詩……”(《文學(xué)回憶錄》下冊,1065頁)木心文學(xué)的地方色彩并不突出,在不算太多的詩歌里,也有一些創(chuàng)作,記錄了他在烏鎮(zhèn)的童年和少年生活。這樣的例子不難找到。這里,我們?nèi)∫恍﹣恚治鲆幌滤哪切┡c烏鎮(zhèn)有關(guān)的詩歌——部分的憶舊之作。
作為一個詩人的木心是一個不折不扣的世界主義者。世界主義者的木心在全世界尋找詩的題材。他寫了地球上很多其他地方的詩歌。單就詩集《偽所羅門書》一書,他在漢語里異乎尋常地延伸著一個廣闊的地圖世界。但,烏鎮(zhèn)總歸也是這個地圖世界的一部分,也許還是一個圓的圓心。在木心的詩文世界里,烏鎮(zhèn)實在是他藝術(shù)人生的起點和終點。
我們從早先烏鎮(zhèn)一帶常見的一條小木船開始,來讀一讀這首稍長的《春舲》。
迎面風(fēng)來
耳朵唿唿響
秧田淌滿清水
遠楊柳
暈著淡綠粉
近的絲條垂下
發(fā)鵝黃的光
這是坐在船上,風(fēng)與風(fēng)景呼啦啦全塞進窗子里來了。題目中的“舲”,本來就指有窗戶的小船。言下之意,這船是帶烏篷蓋的。清明時節(jié),江南雨水多,有篷的船,可遮風(fēng)擋雨。此外,這種船便于女眷們出行。木心的《春舲》當(dāng)然有女眷,我細細一數(shù),至少有三個。
這首詩的形體,分行排列得很有意思,單個的句子短短的,組合在一起的整首詩卻長長的,倒也很合一艘春舲的形狀。
這是一首敘事的詩。一條船里載來了母親、姑媽、姐姐、二表哥、我。加上搖櫓的阿九,撐篙的小寶,攏共七人,擠在船艙里,有說有笑,還有吃,鬧盈盈的氣氛就這樣出來了。一船人興興轟轟去做什么?原來是清明上墳去。
詩以孩童的視角寫。以孩童的一雙眼睛看船上船下,看人物景物,看到的“土地廟,火柴盒/不是望去小,走近了也小”。(現(xiàn)在還有這樣的小廟嗎?)“過橋洞,莫作聲/水底下還有橋/聽到人聲它要浮起來”。(現(xiàn)在還相信這樣的告誡嗎?)祭祖的三牲(通常也就雞鴨魚),糕團水果,都收拾得端端正正?!肮饴愕碾u/強硬和善地跪著”“魚身上/蓋著蔥,筍絲/很舒服的樣子”,木心的描寫充滿細節(jié)性,也帶有戲劇性。尤其描寫姐姐的一筆,更符合一個妙齡少女出行時穿著打扮的情狀。姐姐與表哥之間,或許還有故事亦未可知。
很遺憾,我們現(xiàn)在寫不出這樣的詩了。不是情感上寫不出,在詩的技藝上更不成問題,是我們的心里已無這樣一條充滿詩意的“春舲”。
江南的清明,如今,墓照掃,青照踏,可不會來這樣一條搖櫓的木船了。不僅是河道里像樣的水沒有了,坐船的耐心也早就沒有了。沒有了天長長地久久的氛圍,沒有了這樣的生活,沒有了“正月燈,二月鷂,三月上墳看姣姣”的謠曲。說到底,中國沒有了一個生機勃勃的民間社會。
《號聲》一詩因為寫到木心二姐飛霞的死而讓我注意?!岸闼篮?家里沒有人似的”。很悲涼的一筆,配合著號聲本身單一的旋律與音符。死亡總是一家人記憶中一個最突出最鋒利的悲傷的音符。這種悲傷在一個人獨自的上學(xué)路上更顯得落寞孤單?!短柭暋纷屛蚁肫饛垚哿岬摹兑?fàn)I的喇叭》,張愛玲這篇,可以說短如一個眼神。作家對軍號聲的感受是“幾個簡單的音階……難得有這樣的簡單的心?!薄坝谄鄾鲋膺€感到恐懼?!蹦┮痪湟舱悄拘牡母惺馨伞D拘膶垚哿嵩u價不低。他寫過《飄零的隱士》一文,極稱贊張愛玲。
木心天性敏感(這是上帝賦予詩人的特
權(quán)),父親和二姐的不幸病歿,影響到他的性格?!锻砺暋芬辉?,有“市聲營營然,我躺在暗室里”,一語道出他的孤僻,可見小時候的木心,性格大抵不合群。如此性格,聽到凄涼的“號聲”“晚聲”以致“笛聲”,心里哪能不起化學(xué)反應(yīng)?木心曾說:“我的童年少年很苦悶……”(《文學(xué)回憶錄》下冊,616頁),又,他在講湯顯祖的時候,忽然講到:“我少年時家有后花園,每聞笛聲傳來,倍感孤獨,滿心欲念……”(《文學(xué)回憶錄》上冊,414頁)可以佐證我的猜想。
髫齡會過去,隨之而來的是失戀、思鄉(xiāng)。木心對大都市,情感上一時也難以融入,于是,“十九歲的時候已經(jīng)厭命而貪生”。此也不足為奇,青春總是憂郁的,這也可以理解。
但童年、少年的木心,并非一味憂郁。生活在一個顏色暗墨墨的老鎮(zhèn),即便是陰雨天,他也有快樂的童趣:
我的老家是小茅草頂房子
衫樹皮作屋檐,板廊很高
高了,說對小孩有危險
用渾圓的粗竹做扶欄
又將竹水溜掛在外檐下
看雨的樂趣不就減少了嗎
直到那年份,普通人家
屋檐下都沒有竹溜的
泥地面水滴成洼,排列著
靜等,雨一來都是小池潭
細的沙磧?yōu)R聚在旁邊
我們那時候以為水泡便叫檐溜
下雨的日子,村里走走,都唱
檐溜呀,做新娘吧
衣櫥梳箱買給你啦
小孩見兩個水泡挨在一起
就這樣凝視著,唱著
一個水泡忽然破滅
小些是新娘,新郎大些
下雨日子伏在板廊的欄桿上
我們唱,許多新娘新郎破滅
許許多多水泡泛起,挨近
銀灰的長長直直的雨畫也畫得出
山圍著,又沒有風(fēng),我們年紀(jì)小
《我輩的雨——答柳田國男君》大概寫于日本。那是一個“下著像我們小時候的雨”的日子,這樣的陰雨天是很容易起鄉(xiāng)愁的。尤其是看到“板廊上三個小孩顯出玩夠了的神色”之后,詩人自己那個遙遠(既是空間上也是時間上)的童年就一行一行地來了。這一幕——靜觀檐溜(水泡)一個個破滅的一幕——我們現(xiàn)在哪里還見得到?
我在本文第二節(jié)的開首就講到,“木心在十五歲離開烏鎮(zhèn)之前,是很過了一段錦衣玉食的生活的”。我們來讀讀這首《少年朝食》:
丫鬟悄聲報用膳
紫檀圓桌四碟端陳
姑蘇醬鴨
平湖糟蛋
撕蒸筍
豆干末子拌馬蘭頭
瑩白的暖暖香粳米粥
沒有比粥更溫柔的了
木心一口氣列出四碟朝食小菜,此時,菜名成了存在的載體,一變而成了蘇珊·桑塔格所謂的“仁慈的唯名論”。從詩學(xué)的角度講,當(dāng)一個詩人列舉菜名時,那是不折不扣地表示著詩人正在愛羅列的事物——姑蘇醬鴨,愛吃;平湖糟蛋,愛吃;撕蒸筍和豆干末子拌馬蘭頭,當(dāng)然也愛吃。少年朝食,是鄉(xiāng)愁的一種。何況木心此詩,作于晚年客居的美國。一個詩人,將少年愛吃的美味尊之以高貴的詩行,大抵亦不忘故里之意。這是很有意思的。
據(jù)說木心會炒菜,少年時吃多了家鄉(xiāng)美食的緣故吧。
文學(xué)的好處是處處可以看到文學(xué)家自己。
我們從木心關(guān)于烏鎮(zhèn)的小說、散文和詩三種文體里,能夠看到木心本人的心跳和呼吸。當(dāng)然,我們也隱約感知到一個有質(zhì)感的黑白小鎮(zhèn)的生活情狀——可以從那些寫到的吃食里,從兒時上墳的習(xí)俗里,從草臺班子的戲文里……特別從木心著力回憶、摹寫的舊家族的平居生活里,領(lǐng)會到那個時代真正的民間底色,比如主仆之間的人情之美、人性之美,這是多少年甚至一輩子保存在作家腦紋里的記憶,一生都忘記不了的。這樣的記憶,木心之后,已成絕響。因為此后的中國,有根底的舊家大族都被連根鏟除了。
最后,拿木心的詩《修船的聲音》來說吧。我們現(xiàn)在哪里還有“船底朝天,很開心的樣子”的場景?哪里還找得到一只木頭船反扣在運河對岸的美麗的細節(jié)?木心通過真切的回憶,把一只船連同少年的開心描繪了出來——不僅描繪了船反扣在大地上的形狀,還寫出了敲擊它的聲音。
《修船的聲音》是一首立足于小鎮(zhèn)、卻也是一首極渴望遠方的詩。一個口誦《公羊傳》《戰(zhàn)國策》的少年詩人,在知道了柏拉圖和柏拉圖式的愛之后,再受著修船的敲打聲的蠱惑,心向愛琴海和地中海已是一種必然。要知道,小鎮(zhèn)雖小,它除了通向上海外,條條道路還通羅馬。再說,修好的船,不就是道路、方向,甚至就是愛琴海和地中海嗎?
想一想吧,木心說過這樣的話:“一個藝術(shù)家,一個天才,第一步,要離開故鄉(xiāng),像一條魚,游啊,游啊,游到大海去。”木心在這首詩里老早就想好了:“人要走就走得遠?!彼?,他后來這一走,差點就成了一個事故;再后來,他回來了,又成了一個故事。
木心關(guān)于烏鎮(zhèn)的新詩在他的整個詩歌創(chuàng)作中是很小的一個部分,他把自己對于家族的記憶較多地給了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木心最好的小說我以為是與此有關(guān)的。
我一直對木心晚年孜孜不倦于新詩創(chuàng)作這個現(xiàn)象感興趣。誠然,以他的舊學(xué)功底,寫舊詩綽綽有余,但他不,偏寫新詩,使得我這個堅持寫新詩三十年的后輩對他感念不已。
五四一代為新詩辟路的詩人,晚年都回歸到舊詩里去了。木心晚于這一輩,但年齡上又遠遠早于今日中國詩壇執(zhí)牛耳的那一代詩人。他與他們完全沒有交集。他是單干戶,而且基本上屬于出口轉(zhuǎn)內(nèi)銷。他的詩迄今仍是一個需要發(fā)掘的寶藏。他的詩只在相當(dāng)少數(shù)的同行間贏得名聲。他是一直堅持新詩創(chuàng)作直到晚年的詩人。在我看來,他不僅僅是新詩創(chuàng)作的重鎮(zhèn),還是一個寫出了這么多好詩的大詩人。這是文學(xué)史的個案,很值得研究。
我曾尋找木心固執(zhí)地將新詩進行到底的理由。我勉強在《文學(xué)回憶錄》中找到了他的夫子自道:
我寫過古體詩詞,知道酒瓶裝不了新酒,而現(xiàn)代詩中的意象,古代人完全不可想象。(《文學(xué)回憶錄》上冊,276頁)
烏鎮(zhèn),單這個鎮(zhèn)名暗示的烏沉沉的意象底色,就不在現(xiàn)代人五光十色的圖譜里。烏鎮(zhèn)是屬于過去的,尤其是木心詩文里的那個老烏鎮(zhèn),那更在東西兩柵修舊如舊之前。但,另一方面,它卻在木心的詩文里永遠地栩栩如生了。
那么,這個由木心本人構(gòu)成的烏鎮(zhèn)故事,熙來攘往的現(xiàn)代人還愿意讀一讀它嗎?這一代人,還有多少的耐心和能力來理解一個詩人?
二〇一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木心以八十五歲高齡在烏鎮(zhèn)東柵晚晴小筑離世。
一大早,微博已見木心先生去世的訃文。這天正是周三,按例,我去單位編稿組版。半路上,思量了一下,小編輯決定用一個整版的篇幅,將先生大作《烏鎮(zhèn)》全文刊登。私意想趁作者離世的時機,將作品靜悄悄地交給他家鄉(xiāng)的讀者。
《烏鎮(zhèn)》是木心的散文杰作,不曾入集,內(nèi)地讀到的人很少,故流布不廣。
《烏鎮(zhèn)》曾刊載一九九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臺灣的《中國時報》。旅臺的烏鎮(zhèn)人金齊全拜讀之后,復(fù)印了一份給木心的小學(xué)同學(xué)、烏鎮(zhèn)人徐家堤,徐先生復(fù)印一份給葉瑜蓀,葉先生復(fù)印一份交給了我。如此面呈轉(zhuǎn)讀,擊鼓傳花,可見大家對此文的重視。其時,我剛剛調(diào)入嘉興日報社做副刊編輯,收到葉先生面交的《烏鎮(zhèn)》后,我即請人打字錄入電腦。也曾想在謀食的副刊上刊載此文,但,由于縮手縮腳的擔(dān)憂,在沒有得到首肯的情況下,終于作罷。從此,此文在電腦里一躺又是五六年。
這一次,我寫了一個編者按,忐忑不安地將此文編了上去。當(dāng)然,最后的階段,我們的分管副總大筆一揮,刪了十三個字。這可能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吧。就這樣,此文以“缺失”十三字的“殘文”流布于網(wǎng)絡(luò)世界。
三天后的二十四日,《烏鎮(zhèn)》刊出,恰逢木心的家鄉(xiāng)烏鎮(zhèn)隆重安葬木心先生。我一早坐公交車去桐鄉(xiāng),在振興東路菊花仙子花壇口下車,本想轉(zhuǎn)車去桐鄉(xiāng)殯儀館,木心先生的告別儀式十點鐘在那里舉行。但,此時已經(jīng)十點。于是,我反方向轉(zhuǎn)車徑去烏鎮(zhèn)。走過東柵景區(qū),復(fù)從財神灣東邊水泥橋下轉(zhuǎn)出,走上并穿過公路,來到先生晚年安居的晚晴小筑的后門口。此時,故居的工作人員佩戴小白花,一身黑色服裝,各就各位,守候著木心先生魂兮歸來。
有女服務(wù)生過來相詢,知我是前來悼念之人,即領(lǐng)入晚晴小筑。簽名。上樓。二樓的會客廳,已經(jīng)布置為先生的靈堂。墻上掛著放大了的先生的遺像。先生的大半張臉露在強光中,小半張臉藏在陰影里,嘴唇緊閉,鼻梁直挺挺的,像煞一個驚嘆號。先生手撫下巴,雙目炯炯,直視前方。精氣神全收攏在這一幀照相里了。我暗想,先生真是好相貌。脖子里暗紋花色的圍巾,略略扎眼,看得出,鏡中人仍無藥可救地愛著這個荒唐的人世。遺像前,素雅的百合花濟濟一堂,與廣西師大印行的木心作品集共同站成了一個隊列,似在告訴你什么。中式屋頂?shù)哪玖荷?,垂下一盞大吊燈,光芒罩臨茶幾上燭火搖曳的一隊小蠟燭??繅Φ囊录苌?,掛著主人的圍巾和玄色大衣;大衣的兩只袖口,順著衣身,筆挺地低垂著;先生常戴的禮帽頂在上頭,一副隨時都會取下的樣子;早知道羊腳狀的書桌是自紐約運來的,其上,老花鏡、煙斗、放大鏡、鋼筆、打火機……一如往常擺放的樣子。一旁的墻上,掛著先生無意中寫下、陳丹青剛剛書寫的挽聯(lián):
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喜私愿已了
彼岸無雙草草逸筆猶嘆壯志未酬
遺像上頭,橫著一行過于醒目的黑體字:沉痛悼念木心先生。
不曾想到,我以這樣的方式來到木心面前。我曾以為總有機會來跟老先生談一次的,談?wù)勊矏鄣脑娨约霸姾竺娴哪切┪丛鴮懗龅谋尘?。但永遠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木心走了,不肯等一等了。我來到木心先生遺像前,在安魂的音樂聲中,雙手合十,深鞠一躬。
轉(zhuǎn)身,看到遺像對面的墻上,一排古銅色小鏡框:莎士比亞、尼采、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伍爾夫、波德萊爾……或昂著頭,或沉思著。是的,他們是木心的忘年交。木心不是說了嗎,“作者和讀者之關(guān)系,都是‘忘年交,兩者相隔百年千年,可以一見如故?!蹦拘呐c他們一見如故,再見已是一輩子。
女服務(wù)生很客氣,領(lǐng)我逐一參觀木心的書房及起居室。書房的書架上,除了他的作品,沒有別的書。
此時,去殯儀館相送木心最后一程的人都還沒有回返。我也重新來到后門口,跟眾人一道候著。不多久,一輛大巴悄然停下,木心先生的骨灰盒由他的外甥王韋捧下車來,陳丹青上前一步,雙手接過,捧著這沉甸甸的木盒子,神色峻切,大步前頭走來,跨過門口寓意著“生死交割”的一小堆稻柴火,步入晚晴小筑。門口的這一稻柴火,是桐鄉(xiāng)喪葬的習(xí)俗之一,相送亡靈的親人和朋輩回家前,須得跨過這道火,“完成生死的交割”(陳丹青語)。為此,北門口,特為點燃了一個稻柴結(jié)。當(dāng)干干凈凈的稻柴火翻卷上來的時候,陳丹青、陳向宏、王韋以及隨后大隊的送行者默默跨過這一個燃燒著的稻柴,依次步入晚晴小筑,來到木心先生遺像前,他們一一雙手合十,向木心鞠躬致意,完成人世間這個靜穆含悲的儀式。
我遠遠一瞥,稻柴燒透后,留下一堆烏黑形狀的稻柴灰,像一只黑顏色的大草鞋,以燃燒的形態(tài)踏實在冬天的泥地上,非常醒目?;叶牙铮酂熝U裊,依依不舍離去之感。
這一天,東柵這幢帶著前后花園的二層中式建筑破例開放給前來祭悼的各界人士。
我再次進入舊居,來到此時顯得擁擠的二樓。
靈堂前反復(fù)播放著音樂。十一支曲目,是陳丹青選定,有巴赫(兩支)、巴伯(一支)、莫扎特(兩支)、貝多芬(三支)、肖邦(兩支)和福雷(一支),莫扎特的《安魂曲》絕望透頂,那正是其中的《受判之徒》的旋律嗎?我不懂音樂,但也深知丹青的苦心。
一種嚴(yán)肅的悲傷布滿陳丹青的臉孔,忙碌了幾天幾夜,他聲音有點啞了。送走了木心,站在人背后、客廳的一側(cè),這會兒,眼前的一切好像都與他無關(guān)了。二樓客廳擠滿了絡(luò)繹不絕的吊客。但一瞬間,我想他一定感覺到了客廳的空——木心先生不在了的那種空。
我坐在客廳靠窗的沙發(fā)上,冬天的陽光斜斜地打進來。我心里轟響著的,很奇怪,也還是木心的這兩句引人注目的詩:“不知原諒什么/誠覺世事盡可原諒?!保ā督芸诉d高地》)。
下午,隨去西柵昭明書院,參加陳丹青主持的木心先生的追思會。長達四個多小時的追思會,場面感人。陳丹青更是數(shù)度涌出熱淚,不時站起身,向大家鞠躬致謝。我記得有個女孩,大概是桐鄉(xiāng)人,也許是景區(qū)的工作人員,站起來說了這么一段話:“在大家心里,木心先生是詩人、畫家、或者是作家,但是在我心里,他更多的是一位老人家……”說到“老人家”三個字,女孩聲音很高,忽然說不下去了,泣不成聲。此時,我也記起了木心初到烏鎮(zhèn)時,陳向宏向他的團隊交代的一句話:“我們?nèi)w認(rèn)了一位老爺爺!”
六年來,木心就這樣成了烏鎮(zhèn)的“老爺爺”和“老人家”。這就是已經(jīng)拌熟了的年輕人心里的木心。
木心離世之后,他與烏鎮(zhèn)的緣分也并沒有結(jié)束。
二〇一四年五月二十五日,烏鎮(zhèn)東柵木心故居的前半部分開放給世人,此處成為木心身世的一個展示區(qū)。一年半載之后的二〇一五年十一月十五日,西柵木心美術(shù)館開館,那里又成為木心繪畫作品的布展場。兩次開館,應(yīng)陳丹青之邀,我都在現(xiàn)場,擠在熱愛木心的人群里,見證了木心先生的靈魂的歸來。
《詩經(jīng)》體《烏鎮(zhèn)》有這么四句:“遵彼烏鎮(zhèn),迴其條肄,既見舊里,不我遐棄?!贝藭r烏鎮(zhèn)與木心,大有詩人獨對敬亭山之感了吧。烏鎮(zhèn)的東柵與西柵,這會兒像一隊張開的翅膀,郁郁乎文風(fēng)驟起,吉黃片羽的回饋,我得說一句,這都是與木心先生有關(guān)聯(lián)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