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
帕斯在《詩歌與現(xiàn)代性》中說:“何謂長詩?長就是擴展的意思。字典上說擴展就是使一個事物增加面積,從而占有更多的空間。就其原有的本意來說,擴展就是一種擴張的概念。因此一篇擴展開來的詩就是一首長詩。由于語言中的詞是一個接一個,先后按行排列的,一首長詩有許多行,它的閱讀也是長時間的??臻g就是時間。”張遠倫的長詩《花點燈》46小節(jié),大約五百多行,確實符合帕斯對長詩的定義。長詩是一個詩人綜合實力的體現(xiàn)。長詩像是詩人有了一種展示思想的厚重感與流動性的自信,創(chuàng)造了一個足夠大的詩歌空間來容納盡可能充沛的詩意,按照帕斯“空間就是時間”的說法,長詩也就是既暗含了時間訊息又是鎖定了詩意事物的大塊頭兒的“琥珀”。詩人對長詩的追求,也符合人類對自身壽命的長度的追求,長詩之長度與生命之長度之間有某種內(nèi)在的關聯(lián)。
張遠倫選擇長詩的寫作,是對自己詩歌之路和人生體驗的一次總體回溯,一如詩人的自述“是我漢語集合之后,最終的詩意回頭”,是建立在嫻熟的詩藝和情感哲思的滿溢的基礎之上。短詩不足以容納更多的感受力和爆發(fā)力,長詩就成了必然的選擇。他抓住了“燈”這一核心意象,在不破壞整體性的同時呈現(xiàn)盡可能多的變化。在他的長詩中,其詩之長是顯而易見的,而捕捉到每一小節(jié)的變化確非易事。因為,長詩的各部分都有自己的生命。他在自己的長詩之中,從現(xiàn)實世界中的對“花燈”之所見,觸動玄思,開始形而上的思考,表現(xiàn)了思想世界與物質(zhì)世界之間的秘密關系。
帕斯說,長詩應該滿足兩方面的要求:整體中的變化,平直與奇異的結(jié)合。各部分的區(qū)別以及他們之間的銜接。按照帕斯的說法來衡量和審視張遠倫的《花點燈》,可以看出他長詩的整體性和延續(xù)性,各部分之間看似疏離而有的親密的“銜接”所構(gòu)成的一個有機整體,這種整體性體現(xiàn)在意義的豐富和深化而帶來的“變化”,這是每一小節(jié)所具有的詩意所合成的巨大的張力,是詩人“將五條道路合為一條”所做出的甄別和對真理的合并同類項。
在他的筆下,“燈”已經(jīng)是一個被人格化了的意象,他像是在跟一個有生命和靈性的事物在對話?!拔乙堃欢浠?,做無氧呼吸/那火焰之上,輕柔的氣流,定然/是它在換氣”,呼吸和換氣,正是燈之擬人化的體現(xiàn)?!盁簟被蛟S是長有一雙對詩人凝視的雙眼,也同時是一面鏡子,反映詩人的身與心。詩人無論看到或言說什么事物,都是內(nèi)心的象征圖示?!八对诘涂盏暮谀簧?恍如一枚閃光的傷疤”,張遠倫筆下的“燈”并非純?nèi)煌昝赖氖挛?,而是“潔凈?帶有體溫的”和“火焰一般的傷疤”,詩人已經(jīng)不是在寫一個意象,而是在刻畫一個人物,一個優(yōu)缺點并存的人物。這自是一體的兩面,潔凈是一種品格,傷疤是一個傷口的愈合與結(jié)痂,或者說“傷疤”是一個故事一段經(jīng)歷的開始倒敘的明證?!盎鹧嬉话愕膫獭?,或許可以看作是詩寫過程的一個形象化的表述。在詩寫中,既是燈一般釋放光明的精神能量,也是對自身苦難經(jīng)歷的言說。詩寫的行為,于是具有了雙重屬性:一種是利他的光照,一種是自我的苦難在言說的過程中的消解與弱化,就像一盞逐漸升騰的燈,就像另一盞逐漸黯淡下去的燈。
當詩人說出:“點燈吧,孩子”,就已經(jīng)找好了傾聽心聲的對象并做好了自我解剖的準備,就像說出“芝麻開門”的咒語般,打開了一個豐富的內(nèi)心世界的大門?!澳愫蜔舻暮诵幕Q亮度”,在這一瞬間,他就把自身置于“燈的核心”,開始了一種精神漫游和思想能量的損耗過程。他像是剖開胸膛,亮出了一顆心。“一點火星即可替它充氣,旋即撐開自己的空間/如同你打開自己的身體?!睙舻纳v伴隨著詩人自我的靈魂的升騰,他不依賴任何外物僅靠“一點火星”而達致一種“旋即撐開自己的空間”的開闊狀態(tài)。他和燈已經(jīng)不是兩個有區(qū)別的事物,他就是燈本身?!拔铱匆姶罅康陌滴镔|(zhì)/在逼仄的內(nèi)圓里流動”這是從燈的擬人化到對燈的感同身受?!按罅康陌滴镔|(zhì)”是詩人對內(nèi)心世界的靈性透視的所見?!澳愕能壽E曾經(jīng)是我的不可能,是我的含混/和亂碼。現(xiàn)在,你和我終于保持了一致”,“保持一致”表明詩人找到了一種人和燈之間縮小距離和相互抵達的媒介,找到了把不可能變?yōu)榭赡艿姆椒ǎ措[喻思維?!半[喻思維使得人類把存在的東西看做喻體去意指那不存在的或無形的喻意”(耿占春《隱喻》)?!盁簟痹趶堖h倫這里,不僅是一個喻體,還是他抵達喻意的一個“晉身之梯”。在他對“燈的軌跡”的亦步亦趨之中,把“含混”變?yōu)榍逦桶选皝y碼”變?yōu)橛行虻姆a?!岸?,像一個斜躺著的甲骨文字,讓我破譯”,他和燈之間互為知己,他把事物符號化,也把符號具象化,燈早已不是一個意象,一個符號,一個具體的事物,而是一個存在和實體,與其說他是在破譯“一個斜躺著的甲骨文字”,倒不如說是他看待事物的眼光賦予了事物以豐富的意義,倒不如說他是在破譯生命的奧秘和探索詞語的多義性。這也意味著他找到了一個可以踐行的路徑,無論是“你在旋轉(zhuǎn),你在制造黑夜里的漩渦”還是“自證光明”,都是打破思維的僵局,獲取新的感知的有效言說手段。
“這個充滿炎癥的夜晚,身體里的黃金不斷破碎”,從詩句里可以感受到無論外在的環(huán)境還是內(nèi)在心境,都是一種“炎癥”和“破碎”的非正常狀態(tài)。“我”就是在這樣不利的情況下負重前行,只能“像一束默不著聲的燈草”一樣承受。“我花光整個冬天來編織一個燈具,和你的模型”,詩人是在創(chuàng)造一盞有生命的燈,一盞“不會散開”和“松開自己命門”的燈,一盞“不合群”的燈,被上天“予以確認”、與眾多的光源區(qū)分的燈。同時這還是一盞被“詞語的細絲”纏繞的“語言之燈”,張遠倫是在用詞語和全部智性經(jīng)驗扎一盞結(jié)實的“詩燈”。這么多燈,就像是在盡力延伸語言可觸及的邊界,也像是在盡力解鎖生命的可能性。“用潔白的紙張,圍成你的邊疆”,一張白紙就是帶著王冠的詩人的疆域,而詞語之燈徹照整個疆域。“我幻想著,你在漫長的邊境線上燃燒”,這種“邊境線上的燃燒”也會逐漸燃及白紙圍成的疆域。這或許就是詩人暗喻的寫作事業(yè)是一種有意義的虛無和有價值的燃燒吧!
“火焰說:他的孩子們流離失所/天穹像是一個裝著她們的口袋”,從詩中來看,作者和火焰建構(gòu)了一種“火焰之子”般的親緣關系,正如詩人所說,“我因為制造光芒,而成為他神秘的嫡系”,火焰誕生的孩子,“我”用燈一樣熾熱光明的語言誕下的火焰之詩。我、詩歌和火焰或燈三者之間達致一種平衡,既相互獨立,又彼此“神秘的嫡系”般的血肉相連?!拔摇笔橇麟x失所的火焰的孩子,也是制造光明、原生和首發(fā)的火焰。他表達了一種既是父燈又是子燈的自我分化的能力。在“千盞燈籠的喧囂,和僭越”和“孤立和狷狂”之間,在火焰之子和永夜之子之間,在“我的靈魂要求做人”和“而身骨要求成妖”之間的對立性中,他制造了“多”和“一”,即“眾多精靈”和“”唯一的孤獨癥患者”的差異性和張力,是作者“我要把你和眾多的光源區(qū)別開來”的意圖的完成。
“我以波段的頻率的方式,以磁場的方式/和詩歌交互,和時下的你構(gòu)成重生”,詩人在詩歌里誕生了“燈”的意象,就像是誕下了一個嬰孩。燈在一首詩里亮著,就像一個詩人在語言的世界里的“重生”。
“當我在夢境的途中/恰好遇到一枚燈盞,拾起來,把玩,定然是其中/有一個你,在莫可狀的激情之后極速降落/來到陌生人的面前?!睙艉妥髡叩挠鲆姡瓿闪艘淮卧姾驮娙酥g的相互尋找,用作者的話來說是“燈光和我是互相啟示:一種危殆而又迷人的技藝”。他“空出三條河床”“空出自己的胸廓”“空出詩歌的標題”,他徹底放空自己,放空身體和語言,以成全燈對“胸廓”的掌管和對“語言的”占領。被燈所擴張的身體之空,就是擴張的詩歌空間。燈,就是對身體之空的填滿;燈,就是賦予一首詩以黃金意義的催化劑和煉金術。“我若幻想不死,你的光芒就是噴頭里的藍色火焰/我若信奉寂滅,你便是肉身燈”他找到了救贖自己的“藍色火焰”,也找到了詞語和生命的一致性的“肉身燈”?!叭馍頍簟?,實在是一個獨創(chuàng)性、有生命力的“意象”,燈是肉身之魂魄,肉身是燈的居所和軀殼,或者說是一個擁有了肉身的詞語,一個肉身找到了一個和自身匹配的等值等價的詞語。詞語獲得了肉身的感受力,肉身獲得了詞語的意義。他把語言的活力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用語言來超越死亡,也用燈一樣的語言來照亮黑暗。
“當我想說出什么/燈光就會化為篝火。當我要保留什么/無盡燈就會讓我閉嘴。”列維-斯特勞斯推測,人類普羅米修斯式地盜來天火,掌握語言,包含了一種自我流放的欲望——離開自然節(jié)奏和無名狀態(tài)的動物世界。語言與火相似,當詩人高舉語言,就像高舉著火炬。語言是“人類反叛諸神的核心力量”。張遠倫的言說有“燈光化為篝火”的魔術的力量,也深諳沉默的美學?!盁o盡燈就會讓我閉嘴”,表達的就是把“火玫瑰”轉(zhuǎn)成言語的艱難。語詞越來越難當重負化。通讀《花點燈》,可以感受到詩人在嘗試著一種從“肉身燈”凈化為“靈燈”的哲學路徑的探索,如盜火者將手伸進火中采集光明,期待“直接的光束變成語言的載體”。張遠倫以積極的精神行為試圖抵達語言的盡頭,見證“一種更柔軟、更深邃的難以表達的現(xiàn)實”(喬治·斯坦納語)。
《花點燈》的長詩就是詩人的一次“修煉”“燃燒”和“釋放”,一次“火中取花”“火中取光”和“從火中救出數(shù)個湖泊”的冒險和義舉?!霸谏谐槿〔粚儆谧约旱难骸笔顾脑姭@得了異質(zhì)性的內(nèi)容,他不僅從“火中取光”,還獲取了一個生命的搖曳、盛大和熄滅的完整過程。他成為“火中之光”,不僅理解光照到的事物,也理解光照不到的事物“塵世中的每一個匿名者”?!俺蔀閮?nèi)焰,成為燈芯,便會理解外焰的迷離和崇拜”他對火光的理解是由內(nèi)而外的,是具體的也是深刻的。他成為一個由內(nèi)焰和外焰構(gòu)成的燃燒的整體,燈芯也就他的心,“火掉進了心火/光融入了靈光”,這也就是一種內(nèi)外明澈的生命和通透狀態(tài),“即便你存在一瞬/也是永恒。即便你因為過于通透,而光眼含砂/也是純凈。”他自證光明,獲得了永不絕望的“孤燈的意義”,也自造風力,擁有了“不允許復制和模仿”的獨立之美。換言之,他的世界是一個自給自足的世界,他的美是一種卓絕之美。
《花點燈》中出現(xiàn)了二十幾個不同名稱的燈。例如:本生燈,百步燈,肉身燈,無盡燈,牛角燈,青燈,水銀燈,雪燈,靈燈,無影燈,山燈,天燈,謎燈,決囚燈,酥油燈,羊燈,幻燈,走馬燈和魚燈。這被命名的諸多“燈”,像是一個又一個獲得了不同屬性、命運和靈魂的燈。從“本生燈”開始,意味著詩人的一個靈性生命的誕生,而“肉身燈”又使一個事物獲得了肉身,穿著燈紗的“燈”,仿佛就是一個具有“肉身的詞語”,燈發(fā)出光,就像肉身吐出發(fā)光的詞語。這些燈盞的亮度,就是生命的亮度,而這些燈盞的熄滅也象征著生命的終結(jié)。每一個燈,就是一個小宇宙,這些“燈”共同組成一個斑駁陸離、光明籠罩的大宇宙。從張遠倫的《花點燈》中,我們被“無盡燈”照亮、被“無影燈”醫(yī)治,也被“肉身燈”溫暖,從青燈和酥油燈之中,我們獲得宗教的啟示,也從山燈和魚燈中獲得神秘的感受,從牛角燈和羊燈中,我們發(fā)現(xiàn)了事物之間的相似性。我們從燈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濃縮了的宇宙”。就像艾科在《開放的作品》中說:“這些詞有一系列的含義,每看一次的時候這些含義就會深化一次,于是,我在這些詞中似乎發(fā)現(xiàn)了濃縮了的、典型化了的整個宇宙?!保ǖ?4頁)
他使用的是“燈一樣的語言”寫詩,他的詩歌語言像燈一樣“燭照了生命的幽微處”,也像鏡子一樣“呈現(xiàn)一種神奇的精神境界的語言的蜃景”。燈既是這首詩的“詩眼”,也是這首詩的“詩魂”。這首長詩很像是把“散失到無邊的黑暗里的光”一一尋回,歸攏到一處,燃起一堆熊熊的“篝火”。這首詩既是一個透明堅固的“器皿”,又容納了“純粹的光”。換句話說,這首長詩是他的孤注一擲和深情建構(gòu)的一個詩意的棲居之所,詩中之“燈”就是他用來安放自己的那一顆燃燒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