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略
幾乎所有人都沖到老太婆潭去了。像戰(zhàn)爭電影里的沖鋒一樣,全村的人在溪灘上奔跑,夕陽將人的影子投得很長,他們一個個都在追自己的影子。
當時我們在上課,窗外沓沓沓腳步聲亂響,好多人在溪邊草地上急急向東奔跑,空氣頓時兵慌馬亂了。我們正驚奇著,劉老師一大步蹦到窗口,手輕輕一按,就直接跳出窗子,加入了狂奔的人群,頭也不回。那我們也不客氣,大笑著跳窗出去,吶喊一聲,鼓著腮幫子,在溪灘上猛沖猛打,攻下一個個戰(zhàn)壕。
整個溪灘都嘈雜,遠近都是呼呼喝喝嘰嘰呱呱之聲。已經(jīng)有很多人在老太婆潭,在潭邊的淺灘踏步,在沒膝的水里翻開石頭,在齊腰的水里緩慢挪動,在深潭里潛水,在兩岸低頭搜索,角角落落都有人在尋找。
老太婆潭在村北的路下。很久以前,有個老太婆在路下潭邊種了小小一塊菜地,有一天她在削草,洪水忽漲,她急急忙忙涉水回來,人們喊她別下水別下水,可水聲太大,她聽不見,于是淹死了。這里后來形成了一個潭,不知道有多深,聽說有兩三丈。老六還說水底有漩渦,一個深洞直通十五里外的曹娥江。
青頭和我跑得一樣快,我們放開腳步奔跑,一路呼吸相噴,互相別著,別得我眼珠都脫出了,還是只能并排,超不過他。
快跑到老太婆潭時,我們慢了下來。老太婆潭是我們夏天傍晚洗澡玩水的地方,熟得像自家院子,這時卻變得陌生。人太多了,岸上的人幾乎擠不下水,連劉老師也只能站在岸邊。我看到我哥的腦袋浮出水面,他踩著水鄭重地東張西望,又一頭潛了下去。
夕陽投下人們長長的黑色影子,一條條錯落在岸上、水里,斜的、彎曲的、折斷的,使得人數(shù)好像加了兩倍,這場景就假得像戲臺。以前只有用螞蟥粉毒魚,溪灘上才會有這么多人,但那總是在大清早,人分散在整條溪中,不是擠在一個潭里。
潭底是亮眼沙子,還散布著大大小小的鵝卵石,水本來不容易攪渾,卻也經(jīng)不起這么多人亂攪,已經(jīng)渾濁得像發(fā)了洪水。平時在路上看下去,能看到一群鯉魚在水中游,一閃一閃,翻著亮白,啃著附著在石頭上的泥。這時候人這么多,鯉魚們去了哪?我猜都躲在最大的幾塊石頭下瑟瑟發(fā)抖,或者從那個深洞逃往曹娥江了。
水里的人,甩著手走來走去,裝著漫不經(jīng)心的樣子,臉上大多掛著疲軟的笑容,眼睛卻骨碌碌亂轉,還互相喊著:
“有沒有找到?”
“沒有沒有,怎么會有?沒有。”
“阿汝儂運道有介好?”
我對青頭說:“他們在找屁?!鼻囝^也說:“他們在找屁?!蔽覀児笮Α?/p>
找屁的故事是老阿哥講的。他說,以前有一個小哥,聽人說,用屁給菜里施肥,菜長得快。他相信了,一有屁意,就急忙跑到自家菜地,對著菜放屁,幾天下來,菜果然長大了一些。有一天跑到橋上,沒忍住屁,放了出來,小哥就跳下橋,在水里摸屁。有人路過,問他在做什么。小哥不好意思說找屁,就說手表掉了。那人也跳下橋,幫忙在水里摸,摸了半天沒摸到,就跳上橋走了。小哥急問,你是不是找到了?那人說,找到個屁啊。小哥沖上橋,抓住他說:還我屁來。
我們笑了一陣,也脫了鞋子,下水轉了一圈,又上岸站著看熱鬧。上只角的角落里,突然水花動蕩,嘩的鉆出了一個腦袋,帶出一只手,手舉起,握著一條亮閃閃的鰻,有鉤刀柄那么粗。是曉豐阿哥。鰻夾在他的中指和無名指食指之間。這是捉鰻捉黃鱔的標準手勢,三根手指頭,把鰻箍得無法動彈。
曉豐阿哥游回來,腳踏著潭底站直了,赤著膊,只穿一條短褲,慢慢從水里走上岸。他撿起草地上的襯衣掛在肩上,笑嘻嘻地吸著口水,高高舉著鰻,給所有人看。陽光照在鰻魚上,銀光細細碎碎的閃,他就像舉著一條白綢帶,得意地說:“嗬唷嗬唷,夜飯的碗頭有了?!?/p>
“嘖嘖,這支鰻很補的,吃了可以活一百二十歲。”岸上看熱鬧的老阿哥說。
“他們在找鰻啊?!蔽艺f。原來這么多人擠在潭里,不是找屁。
“這么大一支鰻!老太婆潭怎么會有這么大鰻?”青頭說。
“可能潭里還有大鰻,”我說,“他們都不走,那是還有大鰻?!?/p>
“什么大鰻,”老六突然在我們背后大笑,“啊喲笑死了,你們還不知道呢,哈哈哈哈,還以為是找鰻呢——鰻又算什么?根本沒人看得上!哈哈哈?!?/p>
我們不理老六。鰻是很補的,平時捉到筷子粗的鰻,也當寶貝了。他竟說看不上大鰻,可見是瘋了。
岸上看熱鬧的女人紛紛圍上來,都說曉豐阿哥運道好,發(fā)了大財了,這支鰻要是賣到大城市,說不定可以換十輛自行車,而且不用票。阿七奶奶也來了,她說她早就知道曉豐是有福氣的。
潭里有些人也不找了,上岸圍著曉豐阿哥,女人們就給擠出了圈外。沒多久,她們又圍上了玉珠嬸嬸和維娟,聽兩人講故事。她們不斷驚嘖嘆惋。從她們的咋呼中,我總算聽明白了:大家不是在找鰻,是在找一只大鱉。
半小時前,長腳阿光背著一張犁,從溪邊走過,遠遠看見一只巨大的鱉,趴在老太婆潭邊的淺灘上,他扔下犁沖過去捉鱉。這鱉太大了,差不多有兩尺寬,他伸開手抓住兩邊,卻端不動,急中變笨,兩腳踏在了鱉上。那只鱉就往深水逃跑,長腳阿光站不穩(wěn),噼嗒一跤摔倒,濕淋淋的爬起來一看,鱉已不見了。
當時也沒什么人,就玉珠嬸嬸和維娟在洗東西,可消息就是傳開了。
潭又不大,也不算深,人這么多,將老太婆潭翻個底朝天也不難,那么大一只鱉,能逃到哪里去?
只要有新的聽眾,玉珠嬸嬸和維娟就又重講一遍,一點不嫌煩。漸漸的別的女人也開始講述補充,好像她們也看見了。
先是看見長腳阿光扔下犁奔跑,她們一站起來,就看到了那只大鱉,像一頂小笠帽趴在沙灘上,她們驚得尖叫。
我心想,玉珠嬸嬸這么老的女人,像小姑娘一樣尖叫,有點奇怪的。
“比小笠帽還大,”玉珠嬸嬸張開手比劃,想了想,又張大了半尺,“你說,鱉怎么能長得這么大?”
“阿光哥也是沒法子了,怎么捉捉呢?他兩只腳都踏了上去,這鱉一爬,還能不摔倒啊?”維娟說,“他這么高的個子,轟隆隆摔下,噼嗒一聲,墻倒了一樣——我和玉珠嬸笑著腰都直不起來?!?/p>
“一跤跌得阿彌陀佛則個,”玉珠嬸嬸說,“大將軍騎馬,長腳光踏鱉。”
“誰捉到了,去大城市賣掉,夠他一家一輩子吃著不盡了。”老阿哥說。
大家都同意他的話。小鱉雖然偶爾能捉到,這么大的鱉,永古沒聽說過,恐怕真的能換一架飛機。老阿哥還說,恐怕只有山里才有這種大鱉,山里地方大,人跡少,夠它長大。
“不過山里的蛇,也會變化成鱉的樣子,”他說,“要在堂前掛一夜,如果還是鱉,那是真鱉,如果是假鱉,它就變成蛇了?!?/p>
青頭偷偷嗤一聲笑,拉著我又下水去。在人縫里擠了一遍,鱉毛都沒看到一根,倒是碰到了建山和洪海。洪海的頭發(fā)是濕的,眼睛也紅了,他也鉆過了水底。水中有幾塊石頭,看著很像鱉,總是驚得我心怦怦亂跳。上游水清,我們坐在急流里洗了個澡。
老阿哥和阿七奶奶正在爭著說話。他們講的是同一個知識:
大的鱉是有的。大的鱉,故老人說,大的鱉不要割了脖子放了血,就直接放鍋里煮,要剖開肚子,看看有沒有鱉寶。鱉寶聽說過吧?就是一個三寸高的小小人,有眉毛胡須,家里養(yǎng)著他,就發(fā)大財了。
說到后來,兩人有了分歧。阿七奶奶認為,鱉長到這么大,又有了鱉寶,那是它修煉千年了,那是上天允許它修練成仙,所以不能抓鱉,抓了鱉要發(fā)洪水淹沒村子。老阿哥認為,既然鱉寶可以讓人發(fā)財,那么抓鱉是上天允許的,還是獎勵的。他們都很有道理的樣子,誰也不服誰。
青頭說:“建山他奶奶,怎么也像老阿哥一樣,胡扯八扯的講假故事?!?/p>
“他們都是一個師傅教出來的?!蔽艺f。
阿七奶奶忽然坐地大哭呼叫:“不要攪擾鱉仙了啊啊啊,禍祟要來了啊啊啊,抓了鱉要犯天打的啊啊啊?!彼恳痪湓捦系瞄L長的,像哭喪一樣。不知老阿哥哪句話觸犯了她,她撒潑了。
我和青頭忙走過去看她哭。不知誰喊道:“建山,還不把你奶奶扶回家去。”建山答應著跑過來扶奶奶。
曉豐阿哥已經(jīng)放下舉鰻的手,我估計他已經(jīng)舉了十二個小時了。他想用空著的手和建山一起攙阿七奶奶,發(fā)現(xiàn)手上有不少泥沙,說:“等我一下。”走到水邊去洗手。
癩頭慶云從村里蹭蹭蹭跑出來,嘴里呼喝著:“啊,我不知道嗎,有沒有?我剛聽到,有沒有?沒人跟我說么!有沒有找到?”這么叫了幾聲,已跑到了水邊。玉珠嬸嬸說:“啊呀,數(shù)到哉!他怎么也有市面不靈的時候?!?/p>
這時曉豐阿哥洗過手站起,給癩頭慶云撞了一跌,噼啦啦一聲仰天摔倒,眾人大笑。等他再從水里爬起,他手上的鰻已經(jīng)不見了。
“你炸彈投胎的???”曉豐阿哥說,一邊在水里亂摸亂找,“這下好了,我的鰻逃走了,你怎么賠我?”
“什么鰻不鰻的?誰看見了?”慶云說。
曉豐阿哥直起腰,瞪著眼睛,走到慶云身邊:“你再說一遍?!?/p>
“我真沒看到……”慶云說。
阿七奶奶也不哭喊了,說:“你怎么說話的,這里幾百只眼睛都看見了,是你撞倒他,把他的鰻撞沒了?!?/p>
我在青頭耳邊悄悄問:“你說曉豐阿哥打得過癩頭慶云嗎?”
青頭大聲說:“癩頭慶云!”
慶云撿起一塊斗大的石頭扔了過來,石頭在地上亂蹦,濺出好多碎片,還有一串驚呼聲。我和青頭嚇得逃出三米遠。他對著我們白了白眼,然后他就嘩嘩嘩沖進水里,濺起一長串水花,游到潭的另一邊,潛下水去,一會兒就從水里冒了出來,嚷嚷道:“沒有,沒有,沒看到。”
“他這是不管曉豐的鰻了嗎。”玉珠嬸嬸說。
“他怎么會管別人?!卑⑵吣棠痰吐曊f,“倒很會小孩子耍脾氣?!?/p>
我回過神,問青頭:“你怎么會大聲喊他癩頭慶云?”
“不是你叫我喊的嗎?”
這個青頭,聽錯了我的話,差點闖禍。我又想,要是找到了那只一世吃著不盡的大鱉,這些人會不會打得腦袋開花?癩頭慶云一定打得最狠,所以一定會惹起眾怒,給打成一堆爛泥起不來。
曉豐阿哥站在岸邊發(fā)呆。我看他快要哭出來了。很多人一邊安慰他,一邊下水去,說捉回那條鰻一定還給他。但并沒有人找到鰻。
太陽落山了,天色慢慢暗下來,陸續(xù)有人離開。女人叫著孩子的名字,叫他們回家吃飯。阿七奶奶又挪著小腳走出村來,拖著長音喊:“建山,建山,回家吃飯去哉,再過一陣子,河水鬼要出來哉!”
回家吃過晚飯,我想,要是那只大鱉發(fā)覺人都走了,它會不會又爬出來?也許它正拿著扇子,在溪灘上乘涼,向它的兒孫嘲笑人類的愚笨——我只是在石頭邊上幽了一幽,他們就誰都看不見我,瞎眼一樣。
我溜出家門,摸黑走到村邊,隔著竹林,遠遠看見老太婆潭那兒飛滿了螢火蟲,我心里打了個突。那是手電筒和火把,人們果然不死心,還在找鱉。
這樣漆黑的夜里,那一個方圓只有幾十米的老太婆潭,漂浮著幾十朵光,幽遠詭異,極慢地移動,交錯著移動,這么多光點排得錯錯落落的,好像張成了一頂發(fā)亮的大網(wǎng),遮掩著一個秘密。我仿佛出現(xiàn)了幻覺。定了定神,回家也用竹筒做了個火把,跑到溪邊。
沒有人大聲說話,都嗡嗡哦哦地壓低了聲音,似乎是一支支火把和手電筒的光亮太緊密了,擠壓得人發(fā)不出大聲。我看到幾個外村人也舉了火把,還和我們村的人說笑。我有些擔心外村人捉走大鱉。
建山和青頭也在了。建山拿著木頭火把,縛著一團棉花,他說是浸了油的。青頭的燈籠很奇怪,一條小竹棒,頂端系了一條細鐵絲,掛著一個粗鐵絲編的小籠,蟈蟈籠那樣的,小籠里燒著木塊,發(fā)出圓圓的一團光。
我們三人一聚攏,就生出了計劃。大鱉活了那么久,說明它的智慧已經(jīng)很高,老太婆潭鬧得翻江倒海,它肯定早就躲開了。那它是往下游躲呢還是往上游躲?當然下游,可以借流水的力道逃得更遠。
那么就到下游尋找。這段溪流寬而淺,我們用三個樣子不同的燈籠照著,并排著涉水到對岸,往下走幾步,再照回來,就像耘田一樣。我們慢慢挪步,悄悄說話,生怕驚著了鱉。來回照了幾趟,只看到幾條木頭木腦的魚,并沒有見到鱉。以前用火把照夜魚,照到傻魚浮在水中,我們會輕輕捉住,蠻高興的,能捉到十多條魚,就不只是湊碗頭,還是一道好菜。但現(xiàn)在我們已看不上魚。我們有大鱉要捉。
青頭驚呼一聲,燈籠掉入水中滅了。我正要嘲笑他,他低聲說:“快,快給我照一下。”聲音急促興奮。我將火把移到他面前,只見他腳下一大個黑乎乎的東西,伏在溪水中。
給青頭找到了!大鱉給青頭找到了!
我腳底心都妒嫉得發(fā)癢了,身子軟輕,吸了一口氣,說:“青頭,小心些啊,他們說鱉伏著,肚子吸住了地,力氣會變得很大。要不要叫大人過來?”
“不用,我可以的?!鼻囝^說。彎下腰,呼吸吹到水面漾起微波,雙手插入水中,慢慢靠攏,接近大鱉的兩邊,突然一把抓住……沒有抓住,大鱉忽然間就散開了,散成一蓬渾黑,漾了開來,雙手端了一個空。
“呸!懊糟!不是鱉,是一堆牛糞!”青頭劃了幾下水洗手。
“一堆牛糞,呸?!蔽野欀亲诱f。
建山也說:“一堆牛糞,呸?!?/p>
我心里有三分失望,三分慶幸,三分可惜,一分不知是什么。青頭追了兩步,追上燈籠撈起。燈籠濕了,點不著了。我說:“你和我們在一起,沒有燈籠也不要緊的?!眲偛潘铧c成為最威風的人物,一轉眼變成跟屁蟲,需要借我的火把光。我有些得意。
也許我們在下游的火光,提醒了在老太婆潭的那幫大人,他們也散了開來,一些火把飄忽著往上游移動,一些火把往下游奔來,還搶過了頭,到了我們的下游。不到十分鐘,火把已經(jīng)散得七零八落,黑夜將每個火把都掐得小了。
這真是個夢幻般的夜。要是這時候爬到山頂,可以看到彎彎曲曲斷斷續(xù)續(xù)的一長串火把,溪水成了溪火。要是躺在溪灘邊的草地上,看看天上的月亮和星星,再看看溪中的星星,那就好像天地人類都在演一場大戲給我看。
不過漸漸的腳趾發(fā)麻,手指頭起皺皮,脖子酸痛,我在水里泡厭倦了。我們早已過了橋洞,快到西山了。我直起腰,發(fā)現(xiàn)火把們又慢慢往老太婆潭集中,遠遠的鬼燈籠一樣。我們此時在溪對岸,與慣常所見的角度大不一樣,好像黑乎乎的山水都變了形。
我說:“恐怕那只鱉,走不到這么遠?!?/p>
青頭和建山也直起身子張望。我們誰都沒說話,趕緊往回走。他倆一定和我一樣,想起了阿七奶奶的話,“河水鬼要出來了。”從山腳下的大路走著,看對岸我們的村像是陌生的村,老太婆潭窩著一個個火把,也變形了?;鸢押芟∈瑁粝抡吟M的人不多了。
走到老太婆潭的上方,我的火把熄滅了。我們就蹲在大路邊上往下看,就像看戲。十多個不死心的大人細細摸索著,好像耕過了一遍的田,又耕一遍,又耕一遍,一遍一遍一遍荒唐地耕,停不下來了?;鸸庹樟了麄兊哪槪瓷先ビ行┆煇?。癩頭慶云蹲在潭邊大石頭下,用長長的網(wǎng)兜柄戳著水底。這也能戳到大鱉?我想,最多戳個河水鬼。
青頭挪到石沿上,一聳身跳了下去,嘩啦啦水花飛濺,很快又浮上水面,叫道:“曉奇,建山,下來啊,哈哈,下來啊。”
建山搖搖頭,低聲對我說:“我不下去,我夜里出來,我奶奶都要打我了,夜里再跳水,會給她打死。”
我聽出他這是在求懇我,叫我也別跳水,陪著他,讓他看上去不那么膽小??晌倚睦锇W癢的,忍不住也跳下,呼嚕嚕沉到水底,向上一躥,也浮出水面,仰頭向路上叫:“建山,下來啊,哈哈,下來啊。”
癩頭慶云被我們一攪,火大了,罵道:“不要吵不要吵,小鬼頭,吵什么呢!”
我和青頭怕他又砸石頭,嚇得游到岸邊,繞過大石頭,從一個陡坡往上爬,抓著小灌木和青草,攀著石頭。我抓到一塊烏石頭,觸手有些濕冷,還沒用力就給抓下了,拿近了一看,原來是一只鱉。
“我捉到鱉了?!蔽艺f,爬到路上,將鱉舉在眼前,晃來晃去。
“騙人——咦,是真的,”青頭說,“建山快來看,曉奇捉到鱉了。”
“曉奇捉到鱉了,曉奇捉到鱉了!”他倆朝老太婆潭大喊。
癩頭慶云在路下又罵道:“還要吵還要吵還要吵!這么夜了,還不回家去!”
“真的真的,真的捉到鱉了,騙你不是人?!鼻囝^說。
他和建山賭咒發(fā)誓,就有人上路來看,發(fā)現(xiàn)只是一只小鱉,都笑了,笑得我有些難為情,好像捉到的是烏龜,不能算鱉似的。一會兒路上聚起了十多個火把,圍著我取笑一通,又走了。癩頭慶云最后爬上來,從我手里取過鱉,翻過來翻過去看了幾遍,說:“哈哈,哈哈,好大的鱉,你是在哪里找到的?”
“在路下,那個坡上。”我說。我有點擔心他拿走鱉不還給我。
“不是水里?”
“不是。”
癩頭慶云歪著頭想了想,將鱉放到我手中,說:“你回家后,先不要吵醒你爸爸媽媽,也不要用水養(yǎng)著,你將鱉吊在堂前,掛到天亮,再看看。那時候沒有變成長蟲,就是真的鱉了?!?/p>
我應承了,心里疑疑惑惑的。癩頭慶云神態(tài)出奇和藹,說話古怪,似乎包藏著重大隱秘,我便不敢問為什么要掛鱉到天亮。
回到家,我用細麻繩將鱉團團縛住,又找出一只塑料絲網(wǎng)兜,絡住鱉,萬無一失,才掛在扎鉤上。它在空中一晃一蕩,我看了一會兒,就昏昏思睡,回房間去了。
我被我媽的大聲說話吵醒。天已大亮,我躺在床上聽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來,跳下床跑到堂前。鱉還掛在那兒。媽媽拿著一把掃帚,想打又不敢打的樣子。
“這是你弄來的?怎么弄了這東西到家里來?”媽媽黑著臉問我。
“是我抓到的鱉?!蔽艺f,走近了一看,掛的已經(jīng)不是鱉了,是一條短尾巴蝮蛇。
我哇的哭著坐倒在地?!罢l把我的鱉換掉了?誰把我的鱉換掉了?”我喊道。我昨夜忙碌了一夜才搶到的功勞,全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