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泳
錢鍾書讀黑格爾的德文原著 Wissensechaft der Logik(《小邏輯》),讀到“奧伏赫變”,深不以為然,于是揮筆寫道:“黑格爾嘗鄙薄吾國語文,以為不宜思辯;又自夸德語能冥契道妙,舉‘奧伏赫變(Aufheben)為例,以相反兩意融會于一字,拉丁文亦無義蘊深富爾許者。其不知漢語,不必責也;無知而掉以輕心,發(fā)為高論,又老師巨子之常態(tài)慣技,無足怪也;然而遂使東西海之名理同者如南北海之馬牛風,則不得不為承學之士惜之。”(錢鍾書:《一 論易之三名》,《管錐編》第一冊,三聯(lián)書店,2001年,頁4)
一種語言竟可以將同一個詞用于兩種相反的意義,在黑格爾看來,這顯示了德國語言富有思辨的精神,超出了單純的非此即彼的抽象方式。錢鍾書不服氣,指出中文亦有此類“一字多義”之狀況。為了駁斥黑格爾,在其總結一生所學的《管錐編》的開篇,錢鍾書先生上來就解析了“周易”的“易”字,說明中國文化從開端起就有對立統(tǒng)一的辯證思想。
易之三名
《論易之三名》是《管錐編》全書第一卷第一則,也可以看作全書的總序。
《易緯乾鑿度》云:“易一名而含三義,所謂易也,變易也,不易也?!编嵭来肆x作《易贊》及《易論》云:“易一名而含三義:易簡一也,變易二也,不易三也。”
錢先生用考證訓詁的方法精研“易”之名,由此生發(fā)開去,博古通今地論證一個字的多種解釋。他提煉出兩條規(guī)律:“并行分訓”和“背出或歧出分訓”。
所謂并行分訓,是指一個字或者詞,含有兩種或者兩種以上的意思,這些意思雖然不同,但彼此并不沖突。如《論語·子罕》:“空空如也”,“空”可訓虛無,亦可訓誠慤(慤,誠實之意)。背出或歧出分訓,則是指一個字或者詞,含有兩種意思,這兩種意思是沖突的,如“亂”兼訓“治”,“廢”兼訓“置”。
通常情況下,無論一個字的各種意思之間是“并行分訓”還是“背出分訓”,在具體的使用中,只能在諸義項中拈取其中的一項而舍棄其他各項,不得同時合訓。但在特定的場合,也存在著“賅眾理而約為一字,并行或歧出之分訓得以同時合訓焉,使不倍者交協(xié)、相反者互成”的可能。
“易一名而三義”正是如此。在“變易”“不易”與“簡易”三種語義之間,“變易”與“不易”“簡易”,是一種背出分訓;“不易”與“簡易”,則是一種并行分訓。易一名而含三義,兼背出與并行分訓而同時合訓?!白円住笔菍Α昂喴住钡姆穸?,“不易”又是對“變易”的否定,而“不易”在作為對“變易”的否定的同時,又與“簡易”相合。
錢先生進一步指出,在漢語中,一字多義之同時合用的情形實在普遍。除了“易”一名而含三義,還有“詩”一名而三訓,一是承,二是志,三是持(《毛詩正義》:作者承君政之善惡,述己志而作詩,為詩所以持人之行,使不墜失,故一名而三訓也);《論語》的“論”字,按照皇侃《論語義疏》的解釋,有四種含義:“一云:‘倫者次也,言此書事義相生,首末相次也;二云:‘倫者理也,言此書之中蘊涵萬理也;三云:‘倫者綸也,言此書經(jīng)綸萬古也;四云:‘倫者輪也,言此書義旨周備,圓轉無窮,如車之輪也?!贝送馊纭巴酢庇形辶x、“機”有三義、“應”有三義、“佛”有五音六義,等等。錢鍾書認為,字的多義性是客觀事物之理和人的精神心理固有的辯證性質的反映,在這方面,中西語言文字并沒有區(qū)別。
漢語一字多義,數(shù)義可以同時并用,甚至一字在句中可具正反兩義,這就打破了黑格爾的說法,他稱贊德文含義豐富,貶低中國文字貧弱,不宜思辨。錢氏譏諷黑格爾不知漢語;彼既無知,又掉以輕心,發(fā)為高論,足遺笑耳。
變不失常
錢先生對易之名兼具“易”與“不易”兩層相反含義的語言現(xiàn)象,從哲學角度進行了解析。他指出,古人賦予“易”字以“易”與“不易”這兩層相反含義,恰恰說明古人對“心理事理”的“錯綜交糾”深有體會,因而借融會“易”與“不易”之相反二義于一字,以示“相反者互成”之理,正如德語中的揚棄(aufheben)一詞,往往兼含“滅絕”與“保存”二義,以指“分裂者歸于合、抵牾者歸于和”或“矛盾之超越、融貫”。
在說明這一點時,錢鍾書提及席勒,認為《美育書簡》中即有此一字“同時合訓”“虛涵二意”之義:
席勒《論流麗與莊重》云:“事物變易而不喪失其本來者,唯運行為然?!瘪T德《心理學》引恒言:“有因斯得果,成果已失因。”歌德深非詩有箋釋,以為釋文不啻取原文而代之,箋者所用字一一抵銷作者所用字。此皆只局于“滅絕”一義也。席勒《美育書札》第七、第一八函等言分裂者歸于合、抵牾者歸于和,以“奧伏赫變”與“合并”“會通”連用;又謝林《超驗唯心論大系》中,連行接句,頻見此字,與“解除”并用,以指矛盾之超越、融貫。則均同時合訓,虛涵二意,隱承中世紀神秘家言,而與黑格爾相視莫逆矣。
錢先生引《系辭下》的兩段話來說明這個道理:“為道也屢遷,變動不居,周流六虛,上下無常,剛柔相易,不可為典要,唯變所適?!边@段話說的就是變易的道理:爻象變動不止,循環(huán)流轉于六位之間,上下往來沒有固定的常規(guī),陽剛陰柔相互變易,不可確定一個常定不變的綱要,人們要適應的只有變化。但《系辭下》后面又說“初率其辭,而揆其方,既有典?!?,意思是:首先要遵循卦爻辭所包含的意思,然后再揣度它所表示的道理,如此就能把握事物變化的常規(guī)。這里又是在講不易與簡易。這兩段引文清楚地表明,易的三層內(nèi)涵包括簡易、變易、不易是相互交織在一起的。
錢先生在此觸及了中國古代語言的多義性和中國文化隱喻性特質的哲學根源——來自中國哲學傳統(tǒng)對于世界本質的辯證把握?!白儾皇С#欢苁?,用動體靜,固古人言天運之老生常談?!比纭豆茏印?nèi)業(yè)》稱“與時變而不化,從物而不移”,《公孫龍子·通變論》有“不變謂常”,《韓非子》言“常者,無攸易,無定理”,《禮記·中庸》說“不見而章,不動而變,無為而成”。道家更是反復申說這一點,如《列子·天瑞》:“易無形埒”,張湛注:“易亦希簡之別稱也。太易之意,如此而已,故能為萬化宗主,冥一而不變者也。”錢先生解釋說:“曰‘簡、曰‘萬化宗主、曰‘不變,即鄭玄之‘三義爾。蘇軾《前赤壁賦》:‘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詞人妙語可移以解經(jīng)儒之詁‘易而‘不易已?!弊鳛閷W貫中西的大師,錢先生還進一步引證西方哲學的說法,如赫拉克利特論“唯變斯定”,普羅提諾論“不動而動”,圣奧古斯丁論“不變而使一切變”,等。
“易之三名”放在《管錐編》的開篇闡發(fā),具有“開宗明義”之旨。由此可以窺見錢氏的一貫思想旨趣。如《寫在人生邊上》中的論“快樂”:“留戀著不肯快走的,偏是你所不留戀的東西”;《圍城》中講到事與愿違:“理想不僅是個誘惑,而且是個諷刺。在未做以前,它是美麗的對象;在做成以后,它變?yōu)闅埧岬膶φ?。?/p>
由上可知,錢鍾書精確把握了“奧伏赫變”字面上及意義上的“伏”和“變”,相對于“揚棄”,“奧伏赫變”顯然是Aufheben一詞更好的譯法。
動態(tài)能力
如果我們把“不易”理解為變化中自有不變之理;“變易”理解為陰陽生變,萬事萬物無永恒;“簡易”理解為唯有實現(xiàn)與時俱進的變易,才能保持不易的主線,那么,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三者的辯證關系參透了世間萬物的發(fā)展規(guī)律,也為當今的商業(yè)提供了變革管理(change management)的哲學思索。
一直以來,在海爾的管理實踐當中,張瑞敏堅持“變易、不易、簡易”三原則,可以說,“三易”原則構成了海爾認識組織世界和指導管理實踐的方法和工具的總和。
張瑞敏在為斯圖爾特·克雷納《管理簡史》一書所作的序言中,詳細解析了“三易”原則在海爾管理模式中的運用:變易指管理創(chuàng)新要堅持時代性,不易指人的尊嚴和自我價值實現(xiàn),簡易指聚焦“價值”,將用戶和員工永遠連在一起。即用戶價值由員工來創(chuàng)造,員工在為用戶創(chuàng)造價值中實現(xiàn)自身價值。
具體來說,可以從品牌、創(chuàng)客和人單合一模式三個方面對“三易”原則加以詮釋。從品牌實踐來看,不易指海爾品牌永遠不變的指導思想是“創(chuàng)用戶最佳體驗”;而變易則意味著,30多年來,海爾在每一時期要創(chuàng)造的用戶最佳體驗有所不同(從“零缺陷”到生態(tài)品牌);簡易相當于海爾在每一時期創(chuàng)用戶最佳體驗的路徑創(chuàng)新,這種創(chuàng)新突破了因路徑依賴導致的路徑鎖定。
從創(chuàng)客實踐來看,海爾永遠不變的企業(yè)理念是“人的價值第一”,與傳統(tǒng)企業(yè)的“股東價值第一”迥異;創(chuàng)業(yè)初期試驗“自主管理班組”,經(jīng)歷漫長的進化,逐漸演變?yōu)榫W(wǎng)絡化組織中的創(chuàng)客節(jié)點;在物聯(lián)網(wǎng)時代,則致力于探索讓全球員工完成從“經(jīng)濟人”到“自主人”的轉變。
從“人單合一”實踐來看,人單合一商業(yè)模式的不變精髓是員工的價值與其創(chuàng)造的用戶價值合一;變易則是指,海爾首創(chuàng)人單合一十余年間,外部形勢發(fā)生多次較大的變化,使得海爾模式經(jīng)歷了四個階段的演化,即2005~2009年的自主經(jīng)營體階段、2009~2012年間的倒三角組織階段、2012~2013年的利益共同體階段、2013年到目前的小微階段;簡易則體現(xiàn)為,海爾在不同時期讓員工價值與其創(chuàng)造的用戶價值合一的方法有所不同,例如,從企業(yè)付薪到用戶付薪。
“三易”辯證思維促使企業(yè)得以形成適應時代變革的“動態(tài)能力”。堅守“不易”,企業(yè)在時代的迷霧中得以找到長存的方向;面對“變易”,企業(yè)可以從中捕捉迭代用戶體驗的新契機;踐行“簡易”,則讓企業(yè)在探索中踩準不同時代的節(jié)拍。
“易經(jīng)”恒卦說的就是這個道理:恒,有“不易之恒”,也有“不已之恒”。大衛(wèi)·蒂斯(David J. Teece)的“動態(tài)能力”理論表達的也是同樣的意思,企業(yè)都有核心競爭力,然而時代變了,適應新時代的核心競爭力也要改變,這種動態(tài)更新核心競爭力的能力就是動態(tài)能力。不過,核心競爭力的本質是不變的,它是創(chuàng)造用戶價值的能力。
張瑞敏常說:“易”不弄玄。它是完全貼近海爾實踐的。對海爾來說,永遠不變的是自以為非的“雙創(chuàng)精神”(即創(chuàng)業(yè)和創(chuàng)新精神),而永遠在變的是形式;簡易則是以簡便快捷的方法體現(xiàn)出不易和變易。在不易與變易的持久張力下,只有不易,才有面對變易的機會;只有變易,才能保持不易的根基。而簡易,是實踐的創(chuàng)新,是四兩撥千斤,是不易與變易不斷辯證的驗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