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潔宇
內容提要:作為新月派著名批評家的葉公超,在新詩史上也做出了獨特貢獻。他曾主編《新月》《學文》兩大文學刊物,是新月派言論陣地的守將;他曾于清華大學等高校中教授英美文學,培養(yǎng)和提攜了大批年輕的詩人、作家和翻譯家。尤為重要的是,葉公超高度關注新詩發(fā)展,他積極參與新詩理論建設和西方詩學的譯介,成為艾略特及其《荒原》漢譯的最重要的推動者和闡釋者。他對新詩格律等問題的討論也在現(xiàn)代詩壇上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
葉公超是新月派著名的批評家,在文藝評論方面的成就與梁實秋齊名。但在評論之外,他還有相當寬闊的視野和多方面的能力與貢獻,他先后主編了《新月》《學文》,成為新月派言論陣地的守將,加之他在清華大學等高校任教的經(jīng)歷,培養(yǎng)和提攜了大批的詩人、作家、翻譯家,如卞之琳、曹葆華、趙蘿蕤等。他深厚的英美文學及理論的修養(yǎng),也使得他成為第一個把T.S.艾略特介紹到中國來的人,在新詩理論建設中做出了獨特而重要的貢獻。
一
1926年,葉公超留學歸國,正逢新詩在反思中重新出發(fā)、走向多元的關鍵時刻。作為新月群體的一員,他也參加每周四中午在徐志摩家的“新月”聚會,并由此結識了大量文壇朋友,逐漸引起了注意。正如很多新月成員所說的那樣,在新月群體里,文學觀念的差異其實還是相當明顯的,他們彼此討論爭辯,卻也并不追求達成共識。他們每個人在這個群體里各有所長、各盡其用,比如葉公超就是以“T.S.Eliot的信徒”的身份被介紹給胡適等人的,他自己不承認“信徒”的說法,只聲明是艾略特的“讀者”。他晚年回憶說,胡適曾為此對他說,艾略特的詩很難讀懂,希望他這個資深讀者能夠把他的詩中的經(jīng)典加點注疏讓大家更好地了解。①事實上,葉公超后來的確在介紹和闡釋艾略特及其文學觀念與成就這一方面做出了巨大的貢獻。
《新月》時期,葉公超以書評寫作為主,作為批評家的他由此聲名大振,他后來在回憶中透露:“《新月》停刊前最后三四期,除少數(shù)幾位朋友投稿外,所有文章幾乎全由我一人執(zhí)筆。在一本刊物里發(fā)表好幾篇文章,自然不便全用葉公超一個名字,因此,用了很多筆名?!雹谟捎谶B他本人也記不全這些筆名,因而有些文章大概也就散佚在歷史的煙塵里了,但無論如何,由這一細節(jié)也就可以看出葉公超在當年的文學批評領域中的地位與影響。而且,在《新月》以外,他還在其他不少報刊上發(fā)表書評和評論文章。
很可惜的是,隨著徐志摩的遇難和群體內部人員的離散,《新月》也宣告???。直到1933年,一個與《新月》密切相關的新刊物——《學文》——重新醞釀出版,主編仍是葉公超?!秾W文》雖然只有四期,但在1930年代的文壇上仍然影響巨大,很多經(jīng)典名篇如林徽因的《你是人間的四月天》《九十九度中》、錢鍾書的《論不隔》、廢名的《橋》、沈從文的《湘行散記》等都發(fā)表于此。至于葉公超親自約稿并指導的卞之琳譯艾略特《傳統(tǒng)與個人的才能》更是影響深遠,值得銘記?!秾W文》之所以能有如此高的水準,當然一方面離不了葉公超的組織和編輯能力,另一方面,也得益于這個群體的某些共同追求。葉公超后來說:“當時一起辦《新月》的一群朋友,都還很年輕,寫作和辦雜志,談不上有任何政治作用;但是,我們這般人受的都是英美教育……《學文》的創(chuàng)刊,可以說是繼《新月》之后,代表了我們對文藝的主張和希望?!雹圻@段話應該是基本符合事實的。與《新月》相似,《學文》的流派色彩也是比較鮮明的,他們有意識地以群體的姿態(tài)發(fā)聲,并自覺地對文壇上的某種潮流有所針對。就像葉公超自己所說的那樣:
刊物和為人同樣的難,都貴在能與世不間不離。我們雖說是不得不在潮流中掙扎著,但是自身的莊嚴和處世的常態(tài)卻不能置之于不顧。文藝的刊物首要維持態(tài)度的莊嚴;莊嚴的意義就是要用歷史的眼光來檢討一切潮流中的現(xiàn)象,要認定現(xiàn)代生活中的傳統(tǒng)的連續(xù),和這些傳統(tǒng)的價值。④
雖然,很難說這種“莊嚴”能成為一種文藝思想領域的標準,但確實可以看到,在新月派、京派的群體中,對“莊嚴”的強調本身所帶有的一種思想傾向,即一種致敬歷史、致敬傳統(tǒng)、致敬純粹的美學理想。
《學文》與《新月》還有一個相似之處,就是對詩歌的重視。在新月群體里,可以說詩歌取得了相對更高的成就,而《學文》也繼承了這種自覺。葉公超說:“有人說《新月》最大的成就是詩;《學文》對詩的重視也不亞于《新月》。詩的篇幅多不說,每期將詩排在最前面,詩之后再有理論、小說、戲劇和散文,已成為《學文》特色之一。理由很簡單,因為我們認為詩是文中最重要的一部分?!驗槲ㄓ性谠姷膭?chuàng)作里,語言文字才能有錘煉的機會。”⑤
在《學文》的四期中,共發(fā)表了十三位詩人二十一首作品(包括一首譯詩),發(fā)表了與詩歌相關的評論和翻譯文章共八篇,其中,除了發(fā)表在第1期的《傳統(tǒng)與個人的才能》之外,還有第3期上曹葆華譯Edmund Wilson的《詩的法典》、第4期上趙蘿蕤譯郝思曼(A.E.Housman)的《詩的名稱與性質》。對此,第3期《編輯后記》還特別說明:“本刊決定將最近歐美文藝批評的理論,擇其比較重要的,翻譯出來,按期披載?!敝豢上Э镏晦k了短短四期,這個原本設想的譯文系列未能如愿刊全。
《學文》之后,一個機緣巧合,再次激起了這群朋友辦刊的興趣,那就是著名的《文學雜志》。葉公超依然是此間主力,對此,常風有翔實的回憶:
七月里邵洵美先生和他的美國朋友項美麗女士(Emily.Hahn)到北平游歷。沈從文先生在西四同和居設宴招待,約了十幾位朋友作陪。隔了幾天邵先生在同一個飯館回請大家。席間邵先生提出他計劃和北平的朋友們合辦一個文學雜志,由北平方面負責編輯,他在上海負責印刷出版。當時大家只隨便談。過了幾天邵先生走后,沈從文先生約大家討論邵的建議。大家對辦刊物是愿意的,可是和邵合作有意見,耽心把雜志辦成邵在上海辦的《論語》一類的刊物?!蠹艺劻嗽S多未做定論,多數(shù)是不贊成和邵先生合作的。以后也沒有人再談它了。這兩次宴會和討論葉先生都參加的。他和邵先生兩位是老朋友又共同編過《新月》。
可是楊振聲先生和沈從文先生因邵洵美先生的計劃動了自己辦個刊物的念頭。那年年底經(jīng)胡適之先生和商務印書館接洽,商務印書館十分贊成。他們幾位和商務印書館商議決定請朱光潛先生擔任《文學雜志》主編……朱先生于1937年1月正式接受商務印書館的聘請之后,約我做助理編輯,從籌備開始我就參加編輯委員會的會議做記錄。朱先生和楊先生商議組織一個編輯委員會,他們也約葉先生一同商量。……葉先生是編委會中很積極的一位?!幬瘯_會時他總是搶著發(fā)言,討論稿件時常和大家爭辯,有時很熱烈地提高嗓門嚷,可是爭論后大家又都嘻嘻哈哈。朱先生在宣布決定創(chuàng)刊號集稿日期請大家盡快寫稿時,葉先生說他一定如期交稿。他確實是第一個交了稿子的,就是登在《文學雜志》第一卷第一期的那篇《談新詩》,編委會開會審查創(chuàng)刊號稿件時,大家對他這篇文章一致稱贊。創(chuàng)刊號發(fā)行后葉先生這篇文章很引起讀者重視,編輯部陸續(xù)收到幾篇討論新詩的稿件。⑥
通過《新月》《學文》《文學雜志》的辦刊和先后在北京大學、中國公學等任教英美文學的經(jīng)歷,葉公超在文壇和詩壇上都堪稱一位重要的引領者。錢鍾書、王辛笛、曹葆華、卞之琳、趙蘿蕤、常風等都是他的學生,也深受他的影響。常風回憶,葉公超在1932年接編《新月》時就“常找清華學生和北平初露頭角的青年作家要稿子”,不僅約稿,而且還不厭其煩地幫助學生和青年作者修改文稿,常風的處女作《那朦朦朧朧的一團》就“反反復復修改、重抄了五次”,葉公超的指導成為對他日后的寫作“極有益極重要的寫作指導”。⑦
此外,在高校課堂內的教學中,葉公超的學識更讓學生受益匪淺。常風記得,“葉先生在清華大學工作了七年,除了教一二三年級的英文還開過英國散文、現(xiàn)代英美詩、十八世紀文學、文學批評和翻譯這幾門本系的專業(yè)課。同時還在北京大學兼課”⑧。他在清華的學生趙蘿蕤在憶及他開設的“當代文學”和“文藝理論”課時,說他是那樣的才華橫溢,上課“憑自己的才學信口開河,說到哪里是哪里。反正他的文藝理論知識多得很,用十輛卡車也裝不完的”⑨。在這樣的耳濡目染和言傳身教下,他的學生之中出現(xiàn)大批優(yōu)秀的詩人、理論家、批評家、翻譯家,都是毫不為奇的。同時,這些年輕人在老師的影響下,深受英美文學和理論的影響,也更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二
作為批評家的葉公超,是極具理論素養(yǎng)和敏銳眼光的,同時他具有開放的視野和強烈的理論自覺。趙蘿蕤回憶他在文藝理論方面“信息靈通,總能買到最新的好書,買多了沒處放就處理一批,新的源源不斷而來。他一目十行,沒有哪本書的內容他不知道”⑩。這種非凡的能力和優(yōu)越的客觀條件,可以使葉公超非常及時地了解外國文藝的新思潮,加之他本人在外國文學方面的修養(yǎng),也就可以理解他為何能夠成為將新作品新思潮譯介給中國文壇的一位骨干。
之所以說他有理論自覺,是因為他對于理論的執(zhí)著和對批評的精確性的強調。他曾經(jīng)提出,在批評中“希望能夠維持相當?shù)臏蚀_性,不然我們就只有主義與標語而沒有批評了”?。針對當時在評論界處處皆是的說法,如“無病呻吟”“言之有物”“同情”“大眾化”“感傷”“趣味”“幽默”“誠懇”“文學的”,他認為,這些“都是值得我們嚴格來討論的。惟有從這里入手我們才可以遇著批評的幾種根本問題”。?但是,他并不贊成用這樣模棱兩可帶有強烈主觀色彩和印象式的概念來作為批評的基本范疇。他認為,這些都是值得探討的問題,但在討論中卻不可以停留在這樣的說法上,他指出,“準確性”應被視為批評的基本原則,這一看法至今仍值得高度重視和深刻反省。
當然,他的這些對于批評的批評也是具有實際針對性的,無論是對于1930年代已經(jīng)興起的左翼批評,還是在京派文人內部出現(xiàn)的印象式批評,他都抱著一種比較嚴厲的批評的姿態(tài)。趙蘿蕤曾隱約地說到過:“如果說葉老師什么地方有點令人不十分自在的,也許是他那自然而然的‘少爺’風度,當然絕非‘紈绔子弟’的那一種。也許他的非凡的才華使他有時鋒芒畢露,不過絕沒有絲毫咄咄逼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這話說得比較委婉,其實無非是指葉公超在文學批評——甚至于日常生活之中——是一個“鋒芒畢露”、不太懂得給人留情面的人。這種風度,在生活中或許“令人不十分自在”,但在批評實踐中,倒是一種難能可貴的姿態(tài)和能力。
葉公超本人的批評的確是相當準確的,不僅是他敏銳精確地捕捉問題的能力,也不僅是他精彩的語言表達效果,更重要的是他的評判立足文藝,并不帶有圈子化的特點。最說明問題的一個例子是他在魯迅逝世不久后撰寫的兩篇評論文章,充分說明了他對于魯迅的理解,而且,作為新月成員,他的評論并不偏袒朋友,在今天看來都是非常公正非常精彩的。比如,當有人談到魯迅晚年“用很大的精神,打無謂的筆墨官司,把一個稀有的作家生命消耗了。這是我們所萬分悼惜的”時,葉公超回應說:“這樣保姆氣味的腐詞豈配用于一位鼓舞前進的戰(zhàn)士身上?!?這句話尖銳幽默且一語中的,雖然對于魯迅的戰(zhàn)士姿態(tài)和具體思想,他未必全盤認同,但至少,作為一個批評家,他看到了那些悼惜者的善意的誤解和對魯迅的低估。在葉公超看來,魯迅的雜文并非無意義的筆墨官司,相反,正如瞿秋白曾總結過的那樣,葉公超也認為:
魯迅最成功的還是他的雜感文?!陔s感文里,他的諷刺可以不受形式的拘束,所以盡可以自由地變化,夾雜著別的成分,同時也可以充分地利用他那鋒銳的文字。他的情感的真摯,性情的倔強,智識的廣博都在他的雜感中表現(xiàn)的最明顯。……在這些雜感里,我們一面能看出他的心境的苦悶與空虛,一面卻不能不感覺他的正面的熱情。他的思想里時而閃爍著偉大的希望,時而凝固著任性的反抗,在夢與怒之間是他文字最美滿的境界。?
這段評論,在今天看來仍是非常精彩的,算得上是對魯迅的雜文有著深刻認識的精妙總結。正因為可以不帶偏見地來進行評論,所以葉公超的結論往往是令人信服甚至佩服的。比如他在討論魯迅的語言特點時曾說:
我很羨慕魯迅的文字能力。他的文字似乎有一種特殊的剛性是屬于他自己的(有點像Swift的文筆),華麗、柔媚是他沒有的東西,雖然他是極力的提倡著歐化文字,他自己文字的美卻是完全脫胎于文言的。他那種敏銳脆辣的滋味多半是文言中特有的成分,但從他的筆下出來的自然就帶上了一種個性的親切的色彩。我有時讀他的雜感文字,一方面感到他的文字好,同時又感到他所“瞄準”(魯迅最愛用各種軍事名詞的)的對象實在不值得一粒子彈。罵他的人和被他罵的人實在沒有一個在任何方面是與他同等的。?
雖然與魯迅發(fā)生過激烈論爭的有很多就是葉公超的朋友,但他仍能相當客觀公正地做出這樣的斷語,這實在是令人欽佩的。尤其是他對于魯迅“敏銳脆辣的滋味”的概括及其與文言傳統(tǒng)的關系的分析,也是發(fā)他人所未發(fā),是非常獨到和精彩的評論。
從這兩篇對魯迅的評論可以看出葉公超深厚的批評功力。他堪稱是一位自覺的批評家,自覺地推動文壇上的批評理論和實踐的發(fā)展。在給曹葆華譯的《科學與詩》寫序時,他說:“我想曹先生能繼續(xù)翻譯瑞恰慈的著作,因為我相信國內現(xiàn)在最缺乏的,不是浪漫主義,不是寫實主義,不是象征主義,而是這種分析文學作品的理論?!?在他看來,“瑞恰慈(I.A.Richards)在當下批評里的重要多半在他能看到許多細微問題,而不在他對于這些問題所提出的解決方法。本來文學里的問題,尤其是最扼要的,往往是不能有解決的,事實上也沒有解決的需要,即便有解決的可能,各個人的方法也難得一致”???梢哉f,葉公超是以提出問題為己任的批評家,是有個性有抱負的批評家。
三
葉公超雖不是詩人,但他關注詩歌批評和詩歌理論,對1930年代的新詩有著重要的影響。葉公超與新月友人過從甚密,但據(jù)梁實秋說,“公超關于詩的看法與徐志摩、聞一多不同”,“他私人嗜讀的是英美的新詩。英美的詩,到了第二次大戰(zhàn)以后,才有所謂‘現(xiàn)代詩’大量出現(xiàn)。詩風偏向于個人獨特的心理感受,而力圖擺脫傳統(tǒng)詩作的范疇,偏向于晦澀”。?梁實秋其實指出了葉公超在詩學觀念上與聞、徐為代表的新月詩人已有差異的問題。事實上,相比之下,葉公超與1930年代的“現(xiàn)代派”詩人更加接近,而且對他們的影響也更大。這影響之一,就是對于艾略特的譯介和闡釋。
由于葉公超本人在美國留學時與艾略特過從甚密,雖不承認自己是“Eliot的信徒”,但也自認是“Eliot的讀者”,而且大概是最特殊、最有發(fā)言權的一位讀者。作為第一個把艾略特介紹到中國來的人,他不僅僅做了介紹的工作,他的兩篇重要論文《愛略特的詩》和《再論愛略特的詩》可以說是中國新詩史上對于艾略特的闡釋和傳播的最重要最權威的文獻,其中,后者是他為趙蘿蕤的《荒原》譯本所寫的序言。正是在這篇重要的序文中,葉公超提出:“就愛略特個人的詩而論,他的全盛時期已然過去了,但是他的詩和他的詩的力量卻已造成一種新傳統(tǒng)的基礎?!?
對于艾略特的詩學理論,葉公超首先談到的是:“他主張用典,用事,以古代的事和眼前的事錯雜著,對較著,主張以一種代表的簡單的動作或情節(jié)來暗示情感的意態(tài),就是他所謂客觀的關連物(objective correlative),再以字句的音樂來響應這意態(tài)的潛力?!庇玫涫前蕴卦姼柚凶钪匾奶攸c,也是構成閱讀難度的最重要原因。葉公超一上來就抓住了問題的關鍵,指出其用典的意圖和追求所在,尤其是他還提到了這種用事用典用舊句的方式“與中國宋人奪胎換骨之說頗有相似之點”,“愛略特的歷史意義就是要使以往的傳統(tǒng)文化能在我們各個人的思想與感覺中活著,所以他主張我們引用舊句,利用古人現(xiàn)成的工具來補充我們個人才能的不足”。他指出此與北宋詩人論調的相通之處,甚至半開玩笑地說:“假使他是中國人的話,我想他必定是個正統(tǒng)的儒家思想者?!?通過這樣的聯(lián)系和闡釋,葉公超或許令艾略特的中國讀者可以更好地接受和理解他的觀點,從而也對理解其詩作有所幫助。
此外,他還提出了艾略特詩歌里的一些其他的特點,比如,“愛略特詩里悲劇的成分很大;他用實際動作來表現(xiàn)意態(tài)的地方在在皆是。這是很值我們注意的:他詩里抽象的東西實在是少?!薄斑\用會話來做穿插是愛略特詩里最常見的技巧?!?包括他在另文中提到的“他在技術上的特色全在他所用的metaphor的象征功效”?,等等,這些都為中國讀者和研究者提供了非常重要的提示和進入的路徑。至于形式上的自由體式,他也給出了獨特的解釋,并結合了艾略特講究綜合的詩學思想。他說:
愛略特的自由是任意取用各種格式的自由;美國意義的自由詩是被采用之中的一種。換言之,愛略特感覺一種格式自有一種格式的功用,因為以往的關系,有一種特殊的情緒寄托在它身上,所以當我們要表現(xiàn)那種情緒的時候,我們盡可以用那種形式,但是當情緒轉變的時候,格式也應當隨之而改變;結果是,在一首較長的詩里,如《荒原》,我們應當有許多不同的格式錯綜在里面,有拍律的,無拍律的,有韻腳的,無韻腳的,有標點的,無標點的。?
在此前不久的《愛略特的詩》一文中,他其實已經(jīng)提到了這個問題,而且也給出了清楚的闡釋和評價。他說:“在技術方面,《荒原》里所用的表現(xiàn)方法大致在以前的小詩里都已有了試驗,不過《荒原》是綜合以前所有的形式和方法而成的,所以無疑的是他詩中最偉大的試驗?!傊異勐蕴氐脑娝粤钊俗⒁庹撸辉谒淖诮绦叛?,而在他有進一步的深刻表現(xiàn)法,有擴大錯綜的意識,有為整個人類文明前途設想的情緒……”,“他的詩其實已打破了文學習慣上所謂浪漫主義與古典主義的區(qū)別”,“他的重要正在他不屑擬摹一家或一時期的作風,而要造成一個古今錯綜的意識”。?
如何看待非?;逎y懂的經(jīng)典之作《荒原》,葉公超也給出了閱讀理解的思路。他說,“《荒原》是他成熟的偉作,這時他已徹底地看穿了自己,同時也領悟到人類的苦痛,簡單的說,他已得著相當?shù)念}目了,這題目就是‘死’與‘復活’”,“‘等候著雨’可以說是他《荒原》前最serious的思想,也就是《荒原》本身的題目”。通過對詩作主題的正確深入的理解,他也就引導讀者對于詩人艾略特有了更進一步的認識,他說:“這些詩的后面卻都閃著一副莊嚴沉默的面孔,它給我們的印象不像個冷譏熱嘲的俏皮青年,更不像個倨傲輕世的古典者,乃是一個受著現(xiàn)代社會的酷刑的、清醒的、虔誠的自白者?!?
可以說,葉公超是艾略特及其相關詩學思想在中國新詩的詩壇上傳播的最重要的使者。包括卞之琳譯《傳統(tǒng)與個人才能》并發(fā)表在《學文》上,也是由他一手安排的,可以視為他自覺系統(tǒng)的推介工作的一個部分。如果說,艾略特在中國詩壇上引起了一場所謂的“《荒原》沖擊波”,直接影響了“現(xiàn)代派”詩歌的形成和發(fā)展,他的“客觀對應物”理論、他對傳統(tǒng)的態(tài)度,以及他在藝術方面所提倡的隱喻、綜合、智性等,都對中國詩人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那么,葉公超對此可謂功不可沒,他就是“沖擊波”形成的推手之一。
此外,葉公超對新詩的理論貢獻還有一點不得不提,那就是對于格律問題的持續(xù)關注和在討論中的積極參與。因為與聞一多、徐志摩等人的密切關系,因為身處新月群體的位置,也因為他本人對詩歌和語言問題的特別關注,葉公超對于格律問題是非常重視并頗有見地的。在我看來,他最重要的貢獻就在于提出了“說話的節(jié)奏”的問題。
葉公超是肯定詩歌格律的,他在《論新詩》一文中說:
我們可以肯定地說,格律是任何詩的必需條件,惟有在適合的格律里我們的情緒才能得到一種最有力量的傳達形式;沒有格律,我們的情緒只是散漫的、單調的、無組織的,所以格律根本不是束縛情緒的東西,而是根據(jù)詩人內在的要求而形成的。假使詩人有自由的話,那必然就是探索適應于內在的要求的格律的自由,恰如哥德所說,只有格律能給我們自由。?
因而,問題的要點是必須提倡格律的新詩究竟應該提倡和嘗試什么樣的格律的問題。他說:“我們要知道現(xiàn)代詩之格律觀念已不如希臘拉丁的那樣簡單,那樣偏于外形的整齊?!币蚨?,他對于聞一多、饒夢侃等人所實行的建行試驗并不認同,他曾直言指出聞一多的格律實驗“并不成功”,因為聞一多“對于形式有一個牢不可破的格式觀念,他認為詩句應有一定的字數(shù),每段詩的行數(shù)也應當相同,整整齊齊的,像豆腐干”。在葉公超看來,這是不必要的,新詩格律無需嚴格和古典主義式的整齊,而是應該“創(chuàng)造自己的形式”。
那么問題是,創(chuàng)造新詩自己的形式的過程中,最重要的原則是什么?葉公超認為,是要區(qū)分“說話的節(jié)奏”和“歌調的節(jié)奏”,而明確新詩要遵循的是“說話的節(jié)奏”,要創(chuàng)造一種符合說話語氣的新詩自己獨有的節(jié)奏。這不僅關乎新詩的寫法,也關乎新詩讀法。比如他說:“新詩的讀法應當限于說話的自然語調,不應當拉長字音,似乎摹仿吟舊詩的聲調。”在我看來,這個觀點至今都是切實和重要的,只是一直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時至今日,很多新詩朗誦者還在沿用舊詩的讀法,拉長字音,摹仿吟誦的節(jié)奏和聲調,其實都并不符合新詩的特點,也無法造成真正的新詩朗讀的美感。其問題的關鍵確實就在于對“說話的節(jié)奏”和“歌調的節(jié)奏”的混淆。在葉公超看來,新詩格律的核心就在于:“新詩的節(jié)奏是從各種說話的語調里產(chǎn)生的,舊詩的節(jié)奏是根據(jù)一種樂譜式的文字的排比作成的。新詩是為說的、讀的,舊詩乃是為吟的、哼的?!敝挥忻鞔_了這個根本的差別,才能夠真正洞悉新詩語言形式的奧秘。由此,他還針對當時的新詩創(chuàng)作發(fā)表了具體的評論:
我知道的詩人中,只有卞之琳與何其芳似乎是常有這種節(jié)奏的。抒情性格的人也許不容易感覺這種平淡語體的節(jié)奏,因為抒情的要求往往是濃厚、顯著的節(jié)奏。語體節(jié)奏最宜于表現(xiàn)思想,尤其是思想的過程與態(tài)度。抒情詩節(jié)奏很容易變成一個固定的、硬的東西,因為文字究竟不如音樂能變化,而抒情詩卻偏要摹仿歌唱的節(jié)奏。?
葉公超在此指出了卞之琳與何其芳在“平淡語體的節(jié)奏”方面的特殊性,這個觀察是很有眼光的。這兩位年輕的詩人正是脫胎于新月詩群,最終成長為“現(xiàn)代派”的代表詩人,他們不僅在語調上做出了改變,而且在抒情方式上也有所突破。當然,他們同時也是深受艾略特影響的詩人,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葉公超可謂是一位極為重要、不可替代的良師益友。
注釋:
① 葉公超:《深夜懷友》,《新月懷舊》,學林出版社1997年版,第153頁。
② ③ ⑤ 葉公超:《我與〈學文〉》,《葉公超批評文集》,陳子善編,珠海出版社1998年版,第257、255~256、257~258頁。
④ 葉公超:《〈施望尼評論〉(Sewanee Review)四十周年》,《新月》第4卷第3期,1932年10月。
⑥ ⑦ ⑧ 常風:《回憶葉公超先生》,《新文學史料》,1994年第1期。
⑨ ⑩ ? 趙蘿蕤:《懷念葉公超老師》,《葉公超批評文集》,第2、2、3頁。
? ? 葉公超:《“無病呻吟”解》,《大公報·文藝》1934年3月7日。
? ? 葉公超:《關于非戰(zhàn)士的魯迅》,天津《益世報》增刊,1936年11月1日。
? 葉公超:《魯迅》,《北平晨報·文藝》1937年1月25日。
? ? 葉公超:《曹葆華譯〈科學與詩〉序》,《葉公超批評文集》,第148、146頁。
? 梁實秋:《葉公超二三事》,《梁實秋文學回憶錄》,陳子善編,岳麓書社1989年版,第389頁。
? ? ? ? 葉公超:《再論愛略特的詩》,《北平晨報·文藝》第13期,1937年4月5日。
? ? ? 葉公超:《愛略特的詩》,《清華學報》第9卷第2期,1934年4月。
? 葉公超:《論新詩》,《文學雜志》創(chuàng)刊號,1937年5月。
? 葉公超:《音節(jié)與意義》,《大公報·文藝》1936年5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