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漪:把教育信仰寫進課堂

40年崢嶸歲月創(chuàng)造了人間奇跡，40年改革開放的人間奇跡彰顯了中國人民的壯志豪情與卓越智慧。

我和我的教師同行一樣，是改革開放的受益者。“解放思想，實事求是”的偉大思想如一聲春雷，激發(fā)了億萬人民內(nèi)在的積極性，給各行各業(yè)帶來了無限的生機。教育也是如此，溫暖的春天來到了。教師精神振奮，信心百倍地投入工作，要為“早出人才，多出人才，快出人才”奉獻自己的綿薄之力。每次想到那時的情景，我總是難以抑制激動之情。

“不能讓榮譽蒙上灰塵”

好事接踵而至，不斷給我意外的驚喜，我做夢也想不到交了這樣的好運。

1978年下半年的一天，突然接到上海市楊浦區(qū)委辦公室的電話——區(qū)委書記要來學校，接我去市政府大禮堂開會，說我評上了特級教師，要參加頒證儀式。那時自己沒有專門提交申報特級教師的手續(xù)，盡管開過不少座談會，聽過不少課，但我全然無知。我心想：上面“保密工作”做得真好。

這是怎么一回事？原來，1978年全國教育工作會議上，鄧小平同志提出：“要采取適當?shù)拇胧?，鼓勵人們終身從事教育事業(yè)。特別優(yōu)秀的教師，可以定為特級教師?！备鶕?jù)鄧小平同志的講話，教育部、國家計劃委員會制定《關于評選特級教師的暫行規(guī)定》，在全國開始了評選特級教師的工作。

我最早只在報紙上看到北京評出了3位小學特級教師的新聞，人數(shù)少之又少，多少萬人里挑一個，那是很神圣的事，我從未與自己聯(lián)系起來。而今，如此大的榮譽意外地落在我頭上，讓我又驚又喜。當時頒證的情況如今仍歷歷在目。不過，興奮的同時我不得不冷靜思考：憑什么天上掉下這么大的餡餅給我，對我特別青睞？那次中學教師共評上8名，其中7名來自市重點名校，唯獨我從教的學校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區(qū)重點。我想，被評上有相當大的偶然性，相當程度上是機遇。

我簡單地分析了原因，可能是自己所帶的年級組由亂到好，所教的兩個快班學生都考上了高校，取得了很好的成績，也可能是1978年之前自己就積極投入教學改革，上過一些公開課。但這些都是稀松平常的事，出于教師肩負的責任，大家都會這樣做，而且許多人會做得比我好。

我突然想到可能是另外一次機遇：1977年10月，學校突然接到一個通知，要我?guī)W生到上海電視臺上語文課，還是電視直播。我問通知人用什么教材，他說根據(jù)自己的情況而定。那時，粉碎“四人幫”剛剛一年時間，還沒有新編的教材，我只好用不到一周的時間自己選。選什么做教材呢？我想到了解放思想，想到了“文革”烏云終究遮不住太陽，于是高爾基的散文詩《海燕》突然浮現(xiàn)在眼前。我到圖書館和一位管理員在雜物間把捆扎的書一捆一捆打開來找，總算找到了。那時沒有打字機，只能自己刻蠟紙，一張一張油印出來給學生當教材。

電視直播的場地十分簡陋，所謂的教室?guī)咨却笆怯媚緱l隨意釘起來的。但師生都很興奮，因為從沒有到電視臺上過課，更何況是直播。學生全神貫注，朗讀、討論、質疑、解答，那種意境、那種精神在教室里環(huán)繞。課結束時，學生不約而同地說：“我們剛從海邊回來。”這讓我和學生都興奮不已。

那時剛有9英寸的黑白電視，誰家有電視，親戚朋友鄰居都會去看，節(jié)目很少，但上課是稀罕事，于是就成了家家戶戶的關注點。

這種影響完全是機遇造成的。我清醒地意識到：關于特級教師，評上的不一定是最好的，最好的也不一定能評上，其中有種種偶然。不過我想，既然好運降臨到我身上，就不能讓榮譽蒙上灰塵。我一定要讓偶然性為必然性開辟道路，加倍努力，邊學邊干，邊干邊學，走一條老老實實學做特級教師的路。

“眼睛向外，但更要向內(nèi)”

1978年下半年的一個傍晚，我接到通知，參加全國婦聯(lián)組織的座談會。會上，我發(fā)言講述對教育的期盼，也許是戳中了大家的內(nèi)心，不少與會者受到了感染。各行各業(yè)的發(fā)言匯成江、匯成河，要大干、實干、巧干，甩開膀子在建設的道路上奔跑。會上群情激奮，熱血沸騰，我亦深受教育與感染。

想不到，又一個“突然”來到身邊。全國婦聯(lián)通知我參加中國婦女代表團訪問日本活動。多少年的封閉，我們對國外的情況一無所知，所以先要學習、了解一下。

代表團成員有10余名，從事教育工作的僅我一個。談要求時，我希望能參觀一下日本的中小學，了解他們的教育教學情況。我如愿以償，到學校聽課、參觀。給我印象最深的是，日本中小學教學設備先進，管理科學有序，而且全面培養(yǎng)學生的自律能力。比如，教師教“血液”這個主題，教室里大尺寸的電視就播放錄制好的血液循環(huán)圖，鮮紅的血液在血管里是怎樣流動的，動脈、靜脈是怎么回事，形象化的教學一目了然。專用教室更是有各種各樣的先進設備，當堂做的作業(yè)，每個學生只要按課桌上的按鈕，教師在工作臺上立刻就能收到信息，最快速的是誰，多少時間，最慢的多少時間，并立即統(tǒng)計出百分比。教師根據(jù)具體情況，或補充講解，或個別指導。

當時我想，他們對學生課堂學習情況的了解是有客觀依據(jù)的，而我們主要靠的是察言觀色，推測的成分比較多，究竟怎樣更合適呢？

日本學校的管理井然有序，計劃性強，學生一學年的校內(nèi)校外活動都安排得具體、明確。比如交通安全教育，學生從家到學校要走哪幾條路，過哪些路口，乃至過什么橋，都很細致、周到地標明。這種教育不是簡單地說說，對小學生而言，就是要落實到位。學校一塵不染，下課走廊里悄然無聲。教室衛(wèi)生全由學生自理，一年級小學生也不例外。12月初，清晨飄著小雪，小學生還穿著短褲踢球、玩耍、鍛煉身體……

凡此種種，促使我對教育尤其對基礎教育進行了深入思考，我第一次把基礎教育與國民素質緊密地聯(lián)系在了一起。

有了這樣開闊視野的際遇，我覺得，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既要眼睛向外，借鑒他國他人先進經(jīng)驗，又要眼睛向內(nèi)，植根本土，拿出民族志氣、民族自尊，辦好自己的教育。此次訪問增強了我奉獻教育的自覺性。

訪問一周后回國，正值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閉幕之時，中組部招待所到處洋溢著那種歡樂的氣氛，歡聲笑語不斷。改革開放的大幕拉開，它向世人宣布，中國人將努力大展宏圖，創(chuàng)造奇跡，造福人民。

我是改革開放的極大受益者，享受到了厚重的恩澤。其實，這哪里是個別現(xiàn)象？許許多多教師都改變了命運，做了教育的主人。政治地位提高，各級人民代表大會都有基礎教育界的代表與各界代表共商國是；經(jīng)濟地位隨著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持續(xù)改善；最了不起的是可以解放思想，為教育好后代出謀劃策，鍛煉本領，奉獻智慧。

“每個學生都應是發(fā)光體”

滿懷感恩之情，我開啟了教學改革的新征程。

20世紀60年代初，為了提高學生課堂學習的主動性、積極性，提高教學質量，我嘗試將課堂教學模式從滿堂灌向啟發(fā)式轉變，教學內(nèi)容不只是語文方方面面知識的傳授，還要重視語文能力的訓練與形成。

嘗試初見效果時，“文革”來臨，學科教學整個受到影響。而今獲得新生，要在原有的基礎上大力改革，繼續(xù)推進。

改革的出發(fā)點是語文教學的現(xiàn)狀。學生對語文課的熱情、專注、獲得感遠不及數(shù)學、物理、英語等學科，這樣的學習狀態(tài)與要達到的學科目標相距甚遠。母語教育對人基本素養(yǎng)形成的重要性與長效功能，在基礎教育階段未受到應有的重視，未能真正發(fā)揮應有的作用。

我的改革從課堂教學開始，以激發(fā)興趣和求知欲為切入口，以學生做課堂學習主人的目標為準繩，改革課堂教學模式，選擇適合的教學內(nèi)容，讓學生的語文能力、語文素養(yǎng)獲得切切實實的提高。

對于課堂教學改革，我總的設想是：跳出語文看語文，要站在育人的戰(zhàn)略高度。教育的本質是培養(yǎng)人，中國的教育應該是培養(yǎng)有中國心的現(xiàn)代文明人，語文學科教學應該是教文育人，教語言文字、文學文化，為培養(yǎng)人的大目標服務。教師要適應時代發(fā)展的需要，變更思維方式，從線性思維“我講你聽”轉換為多元思維，即教師的“教”影響了所有的學生，學生各種學習信息反饋到教師眼中、心中，學生與學生之間相互作用，教與學、學與學的信息交流成為網(wǎng)絡式、輻射型的，從根本上改變課堂中一部分學生是旁觀者的現(xiàn)象。根據(jù)語文教學實踐性、綜合性特點，教學內(nèi)容從單一的實用功能轉換為以語言文字理解與運用為核心，綜合各類問題、各種文章的共性與個性，融合形式與內(nèi)容，發(fā)揮多種功能的作用，即除了實用功能外，發(fā)揮思維功能、教育功能、認識功能、審美功能。課堂教學結構立體化、多功能，讓學生獲得語文整體素養(yǎng)的培育。

語文課堂不能只是教師發(fā)光，不能只是教師訓練自己的口才與思維，還要讓每個學生都有鍛煉與提升語言能力、思維品質、文化素養(yǎng)的機會。因而，每個學生都應是發(fā)光體，能夠奏出動聽的學習母語的樂曲，教師是這支交響樂中的首席。課堂里缺少生命的涌動、思想的活躍、情感的充沛、語言的奇妙，怎么可能有吸引力、感染力？怎么可能獲得莘莘學子的鐘愛而讓他們進入語文寶庫探索？為此，除了課內(nèi)精心設計，讓學生學有興趣、學有所得，課外天地也得巧做布置，讓學生不僅能看到而且能體驗到學習與運用語言文字的廣闊空間。因而，課內(nèi)教學要延伸到課外，課外學生學習所得帶入課內(nèi)，往往經(jīng)課內(nèi)辨析、討論放射異彩。課內(nèi)課外巧結合，課外主要讀報章雜志，讀整本書，寫隨筆，聽講座，參加并組織多種多樣的實踐活動。學生常樂此不疲。

“語文就是人生”

我總的設想是：理論認識與實踐探索共同推進、相互印證。我始終是想得比較清楚后才行動，不盲目實踐。實踐中發(fā)現(xiàn)諸多問題再上升到理性層面來探討，辨別正誤。比如關于語文學科的性質問題，多年來我一直信奉工具性與思想性的結合，但我總覺得這不足以涵蓋語文內(nèi)容的全部，道德、情操、審美、思維等放在何處？都排除在外嗎？為考而教，應試教育用柳葉刀把文章的整體已解剖得雞零狗碎，“文”沒有了，“魂”也丟失了，學生在題海工具訓練中翻騰，求學不讀書，其結果不是語文能力的提高，而是厭惡語文，學生語文素養(yǎng)下降成為不爭的事實。

為此，我了解國外語言學改革的動向、國內(nèi)語言學方面解構主義的探討，再認識千年語文的積淀、百年語文的探究，傾聽世紀末語文大討論的各種聲音，結合自己教學實踐中的正負經(jīng)驗，提出語文學科有眾多性質，但工具性與人文性的統(tǒng)一是其基本特征。因為語文學科與其他學科最重要的區(qū)別在于：語文學科始終是指向人的，與人的思維、情感、品質和能力密切相關。語文就是人生，伴隨人一輩子。語言文字來自人生，而不是來自書齋，學生與它有天然的聯(lián)系，有心靈感應?；谶@樣的認識，我寫了《弘揚人文，改革弊端》等多篇文章，闡述自己的觀點，并付諸實踐。

教育必須薪火相傳，一代勝過一代。培養(yǎng)青年教師走向成熟、走向優(yōu)秀、走向卓越，是老教師應擔當?shù)呢熑?。為此，?0世紀80年代初，我就開始帶領青年教師，本校的、外校的、區(qū)里的、市里的，通過師帶徒、基地實訓等多種形式悉心培養(yǎng)，亦師亦友，互相學習，共同提高?？吹剿麄円粋€個成為特級教師、正高級教師、“萬人計劃”對象等，看到他們在語文專業(yè)上不斷開拓創(chuàng)新，創(chuàng)造育人新業(yè)績，我的心中無比歡樂。我們的語文教育事業(yè)需要千千萬萬有理想信念、道德情操、扎實學識、仁愛之心的好老師，時代賦予了我們立德樹人的神圣使命，我們定當傾注心血與智慧，全力以赴。

40年改革開放，我這樣的老教師做了一點嘗試與探索，由于自己水平有限，不妥之處也有很多。年輕的同志一定要努力超越，深化改革，使我們的教育理念、教學實踐更符合語文學科規(guī)律、學生成長規(guī)律。理想就在崗位上，信仰就在行動中，讓我們重新整裝再出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