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的山林

喬洪濤

一

滴答。滴答。

這不是鐘表的聲音，這是雨后山林中水滴的聲音。雨后的樹林，安靜得能聽見葉子呼吸。貯留的雨水從闊大的葉子上傾滑下來，碰到樹枝，水花四濺;落到泥土或裸露的石塊上，發(fā)出滴答、滴答的聲音。雨珠映射著天空的光，每一粒都是一個小小世界，里面有山、有木、有花、有草，也有松鼠、鳥雀和蟻蝶。這些生命都活進(jìn)了水珠里，雨水就一路從天空墜落下來……

先是經(jīng)過嫩芽初生的樹梢，驚擾了樹梢上暫棲的山雀，雨珠在斑斕的羽毛上滑過;再落上綠意葳蕤的樹葉，那小小秋千美成一首押韻的散文詩，吟哦出天籟的旋律;然后，擦過或粗糙或細(xì)白的樹皮，與樹皮上飛停的蜜蜂揮手致意，碰上了手臂一樣伸展的樹枝，發(fā)出了細(xì)微的噼啪聲，馬上水花四濺;最后，優(yōu)美的舞姿隨著重力加速度落地，在光滑的裸石上細(xì)碎成飛霧，或直接透過落葉松針滲進(jìn)泥土。

滴——答。滴——答。我不知道時鐘秒表的產(chǎn)生，是不是啟發(fā)于此，但這像極了時間走動的韻律，像極了生命脈動的聲音。

雨停了，我們從山林木屋里出來，清香的氣息撲面而來。林中小路若隱若現(xiàn)，小動物雨中奔跑踐踏的蹄印子清晰可見，甩出的泥巴星星點(diǎn)點(diǎn)散落在石塊或樹干上，草葉上小小的水汪閃爍著微微亮光。

這真是一個美妙的世界。堅(jiān)硬的巖石上，松軟的浮土里扎根萌芽，一粒粒種子長成了千姿百態(tài)的生命——低矮的灌木叢、挺拔的喬木林、柔軟纏繞的藤類植物錯落有致;闊葉和針葉的樹木毗鄰而居，細(xì)膩白樺和粗礪松樹根脈纏繞;滿地的野草、野花，儲存了翠綠顏色的青苔嬌艷欲滴，奔跑的野兔和松鼠跳擲騰挪，振翅飛動的鳥雀和一身錦衣的山雞時鳴深澗，所有的生命在這里都得到了最和諧的安放。

滴——答，滴——答。這像極了命運(yùn)的囈語。靜默地豎起耳朵，捕捉這玄妙的節(jié)奏，它總能讓人浮想聯(lián)翩。滴，是垂落的過程，是任何生命從呱呱落地到漸趨高潮的精彩;答，是水珠落地的撞擊，是生命結(jié)局的昭示之音，這哲學(xué)的一問一答，回答了生命存在的諸多意義。滴答，滴答，滴答……連續(xù)不斷的生出到滴落，是生命跋涉的空谷足音，是命運(yùn)之鐘的簡單而深刻的回歸、循環(huán)、升華和涅槃。

雨后，或者月圓之夜。一個人在山林里駐足，傾聽滴水的聲音，傾聽山風(fēng)鼓蕩的聲音，傾聽鳥雀啁啾的聲音，你就能聽到你自己靈魂跳動的聲音，聽到那越來越清晰的昭示命運(yùn)的囈語。

二

“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返景入深林，復(fù)照青苔上?！?/p>

寥寥數(shù)語，幾乎就寫盡了山林之美。寂靜、虛幻，光影斑斕，青苔叢生，一座山林，一首古詩，就這樣密不可分著。

但僅有山是不夠的，山里還要有“另一個世界”——寺廟。一座寺廟，會讓一座山變得幽深而有詩意?！皬那坝凶?，山里有座廟……”千篇一律的故事開篇，將山林與古剎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藏在深山里的老和尚，就成了故事的源頭，這些得道的高僧，閱盡人間林林總總，常發(fā)出醒世驚人的智慧之語。

每次入山，我都會尋訪古寺。一座山，沒有古寺，仿佛就少了靈性;一座廟，不藏在山里，仿佛也避不開塵世喧囂。山林是人世間的不染之“園”，寺廟又是山林的不染之“園”。沒有寺廟的山林，仿佛失去了扉頁的殘卷，總讓人覺得若有所失……莊嚴(yán)古樸的寺廟，白墻紅瓦的院墻，慈眉善目的和尚，悠揚(yáng)從容的鐘聲，成了“世人”對一座山林古剎固執(zhí)的想象。法相莊嚴(yán)的菩薩一旦降臨，善男信女的煙火就會裊裊不斷地燃燒起來?？啾娜耸篱g，漫長的生命里總會遭遇或大或小的苦痛，“度一切苦厄”的“我佛”，安慰著蕓蕓眾生。

年輕的時候，氣焰很盛，自我膨脹著，以無神論者的姿態(tài)蔑視著一切，眼里哪有那些端坐神龕的菩薩？后來，歲月的風(fēng)雨淋得人對生活對命運(yùn)產(chǎn)生了怨憎，到深山寺廟里看到的是面目猙獰的泥塑，邁步進(jìn)入大殿，總覺得陰森森，有一種懼怖之情;及至到了中年，心性慢慢平靜，該經(jīng)歷的生離死別、寵辱怨憎也都慢慢經(jīng)歷了，心態(tài)就變了。再到寺廟里，看著那粗粗的銀杏、松柏，仿佛每一葉也有了因果，每一階也有了感悟。那些端坐的菩薩，仔細(xì)打量，原來竟都是慈眉善目，他們微笑著，看進(jìn)你的心里，常惹得人默默掉下淚來。雙手合十默默祈禱，抬眼的那一刻，真真感覺到被無限“慈悲”包圍的溫暖和慈祥。

阿彌陀佛。

三

一個人在山中孤行，是一種絕妙的體驗(yàn)。很多年來，我都會在某一個合適的季節(jié)，做一次孤獨(dú)的旅行——一個人翻越一座山。

把一個人投進(jìn)大山，仿佛飛鳥入林，仿佛石子落潭。正是這種渺小，甚至可以忽略的微弱，帶給我獨(dú)特的感受——

野性。山石率性分布，樹木隨意生長，花草無序開放，鳥雀盡情鳴唱，五顏六色的野花，掛滿枝頭的野果子，呼朋喚友的野雀子，活蹦亂跳的野兔子，“野”在這里成了一種沒有規(guī)則的規(guī)則。

蓬勃。綠色的枝條攀援著搶奪陽光，把燦爛的花朵舉上枝頭，潮濕的背陰處青苔瘋長，高高的懸崖上松樹挺拔……空氣里，似乎有一股看不到的河流，流動著植物莖葉里的巴比胺、小獸們體內(nèi)洋溢的荷爾蒙。

自由。在這里，奔跑是自由的，呼吸是自由的，鳴叫是自由的，思想也是自由的。自由成了絕對的名詞，成了行動的源泉，成了誰也不可壟斷和侵犯的信仰。

在這里，每一莖花草都生機(jī)勃勃，每一塊山石都遠(yuǎn)超我的體重，任何一個蟲子都比我悠游自在，任何一種野物都比我矯捷敏健……在這里，時光安然緩慢。時間仿佛停滯下來，落在腳下的山石上，落在身邊的松樹上，落在一只懸停半空嗡嗡嗡的蜜蜂身上，落在一條緩慢蠕動的蟲子身上，生命在這里獲得了大自在。

“巖徑松扉長寂寥，惟有幽人自來去?！遍L滿青苔的山間小路，明月高懸的松林濤聲，對許多人充滿了誘惑。放下貪婪的欲望，穿上布衣草鞋，歸隱山林之中。他們把自己的軀體投放到自然中，與自然萬物歸為一體，平等地生存于自然界中，獲得了身心的極大放松，使精神和思想得到了極大的升華。

四

在山里，遇到一場風(fēng)，是再平常不過的事了。

特別是清晨或傍晚，細(xì)細(xì)的氣息，像一根根絲線，從泥土里滲出來，從腐爛了樹葉和草屑的腐殖層鉆出來，帶著一股暖烘烘的烘焙的味道，甜兮兮的，很快就彌漫了整個山林。接著，植物們開始大口地呼吸，草葉窸窸窣窣，樹枝微微顫抖，更多的潮濕空氣帶著植物漿液的味道涌出來，濃稠起來，甚至可以看到有一種白的顏色。如果認(rèn)真聆聽，仿佛可以聽到流水的聲音，滋滋，滋滋滋，汩汩汩，咝咝咝咝。

這絲絲縷縷的氣息裊裊升起，越聚越多，終究會聚集成一場風(fēng)，從一個山頭竄到另一個山頭，從一個山峰跌落進(jìn)另一道山谷。夾雜著萬千種植物、動物和山石的氣味，裹挾著萬千種植物、動物和山石的聲音，在峭壁的夾縫里，在高高低低的山峁上，在怪石林立的峭壁和河道一般的山谷中，呼啦啦吹過去，又呼啦啦吹過來。

幾千年前的暮春時節(jié)，孔子帶著弟子們，去河邊洗澡，洗完澡，換上新衣服，他們師徒一行登上高臺，吹風(fēng)，唱歌，賦詩——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

高處有明月，也有山風(fēng)。攜帶著自然山林之氣的山風(fēng)，就這樣一路吹來，吹過舞雩臺，吹開一道歷史的罅隙，吹到了今天。

永和九年，暮春之初，王羲之和一群文人雅士，登上會稽山，吹山風(fēng)，飲美酒，曲水流觴，發(fā)出了“死生亦大矣”的生死之嘆。

初唐豫章，少年王勃遠(yuǎn)赴他鄉(xiāng)看望父親，途徑洪都，于是登上高高的滕王閣，喝著酒，吹著呼呼而來的江風(fēng)，寫下了“落霞與孤鶩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的秋日絕唱。

老邁的杜工部一生困頓坎坷，流浪夔州之時，在一個秋日登上高山，俯瞰大地，只見一片“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衰敗景象，發(fā)出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dú)登臺”的千古浩嘆……

風(fēng)，一路遙遙吹來，由微風(fēng)而肆虐，裹挾著泥沙俱下的時光，裹挾著爾虞我詐的爭斗，吹到了今天。

我們仿佛隱隱聽到了歷史深處的雷聲。

五

在山林，常有奇妙的風(fēng)景讓我呆呆佇立，浮想聯(lián)翩。

比如，懸崖上的風(fēng)景——

山頂石縫里的那一棵松樹。

真是一場生命的奇跡。

想那一粒種子是經(jīng)歷了多少次山風(fēng)又是如何吹到山頂夾在石縫里沒有墜下懸崖的？夾在石縫里的種子又磨過了多少時光才躲過了暴雨的沖刷，等來了一場不大不小的甘霖？有了水分和溫度的種子又是如何萌芽，在夾縫中倔強(qiáng)地扎下根去？扎根在淺土中觸到堅(jiān)硬巖石時，又是如何搖搖欲墜、命懸一線地箍著身體沒有倒下？一棵幼苗又經(jīng)歷了多少風(fēng)刀霜劍的侵襲才能一點(diǎn)一點(diǎn)長成一棵歪脖子的松樹？

其實(shí)，更讓我有所觸動的是，什么樣的勇氣讓它可以比一座山更高？腳下是海拔最高的峰頂，一側(cè)是深不可測的懸崖，頭頂是最駭人的閃電，周圍沒有一棵共同站立的植物，它孤獨(dú)嗎？

我很想去問問，峰頂那棵樹，它孤獨(dú)嗎？

六

我喜歡幽微的東西。

比如青苔。

山林中的小確幸，不動聲色不張揚(yáng)，低眉順眼，就那樣暗淡、墨綠、潮濕、卑微。

往往是細(xì)細(xì)密密的小苔葉，織成小綠毯，在巖石的罅隙里，在陳舊的墻皮上，在潮濕的樹根下，或者清澈見底、淙淙流淌的小水溝里，緊緊貼著泥土或山石，像一雙雙幽微的小眼睛，微微張著，悄悄打量著這復(fù)雜的世界。

青苔拒絕喧囂。繁華的鬧市，見不到它的蹤影。它只存在于幽僻、寂靜的地段，像捉迷藏的小姑娘，羞澀、嫻靜，小心翼翼。一片山林，總有它的背陰處。在這里，喬木綠葉晚生，紅花綻放遲緩，流水以及流水帶來的潮濕空氣慢慢地流動，氤氳著朦朧的霧靄。在這里，一個冬日白雪都不會融化，一場透雨就蓄滿了一汪綠水。小小的蕨類種子萌發(fā)、生長，暗綠的苔蘚像生命的隱喻。

我鐘情于它們，我的案頭上，養(yǎng)了一盆菖蒲，一盆青苔。不大的一小塊，僅僅箍住上水石，置放于我的書桌上。上水石上還有一棵草，一莖一拃多長遒勁盤曲的小松樹。小松樹是石頭縫里長出來的，連土壤也沒有，就那么生長著。可以想見，許多許多年前，一粒種子落在了上面，一脈泉水涌了上來（上水石有很多空隙，地下有水，水就往高處流上去，石塊永遠(yuǎn)是濕漉漉的），種子潮濕、發(fā)芽、扎根（這有點(diǎn)費(fèi)勁，但最終還是成功了）、成長。終于，小小山頂一棵松，成了小世界、小宇宙。

潮濕的山石背面，似乎永遠(yuǎn)也照射不到太陽，山石和松樹的陰影遮蔽著它，于是，某一日，地下的泉水?dāng)y帶泥土里的另一種微小的種子——芝麻粒一樣微小的種子吧——附著在了山根下，種子開始慢慢分裂、發(fā)芽、生長，時光覆蓋過去，毛茸茸的綠色長起來，接著又密密麻麻茂盛，終于成了一座布滿青苔的“小山”。

我常常在寫作的間隙看著它發(fā)呆，“蕩思八荒”四個樸拙大字懸掛在小盆景的上方，小小青苔是我蕩思的起點(diǎn)，它就是我的小小宇宙。

青苔張著它的小眼睛，注視著我，這讓我想起李白的兩句詩：“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相看不厭的老友，在對視的目光中，給我眾多生命、生活和命運(yùn)的昭示和開悟。它既讓我驚嘆生命成長的奇跡，又讓我滿足于生命的卑微。

一片青苔，蘊(yùn)含著多少生命的幽微？

幽微。漢語詞匯中最美好的詞語，我生命中最美好、最契合心靈的形容詞。幽——寧謐、幽僻、隱藏，鋒芒不露的淡然，人在暗處的自在;微——細(xì)小的、瑣屑的、微弱的、低調(diào)的，照相機(jī)的微距，顯微鏡的放大。幽。微?！畹谋趁?，故事的詩意，結(jié)構(gòu)的伏筆，以景結(jié)情的余韻。

幽微的人性，是我一生參不透的學(xué)問和迷戀的風(fēng)景，我被它吸引，我為它癡迷。我用手中的筆，排布文字，塑造人物，探尋人性中的張揚(yáng)與消沉，暴戾與溫順，勇毅與怯懦，我駕駛飛船，沖進(jìn)浩瀚的星空，鉆進(jìn)幽微的青苔之心，傾聽它小小心臟的囈語。

我真真喜歡這種植物。苔蘚類植物，最低級的高等植物，由古老的裸蕨類植物退化而來，從水中的綠藻起源，無花，無種，卻有情，有致。羞澀、聰慧、躡手躡腳，又膽怯調(diào)皮。在我眼里，它們是葳蕤的綠意，是綠意中自由自在的一抹。它們也是生命的驚雷，是萬法歸一的宇宙。

青苔，青苔，我微啟嘴唇，輕聲呼喚，就像在喊一闋宋詞，也像表白一個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