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繼龍
摘要:梁平詩歌蘊含著深厚的時間意識?!皶r間”不僅是詩歌的內容、主題,而且是詩藝、構成詩歌本身的深層因素。借助對歷史、現(xiàn)實、瞬間體驗的審視、思考,梁平詩意地表現(xiàn)了時間,打開了一個相對自足的藝術空間,從而建立起了自己時間的詩學,也反向豐富了人文時間。
關鍵詞:梁平詩歌;時間;歷史;現(xiàn)實;瞬間
在當代詩壇,梁平是資深詩人。如果有心就會發(fā)現(xiàn),“時間”是梁平詩歌寫作的一個興趣點、著力點。較早面世的《巴與蜀:兩個二重奏》以恢弘的歷史意識挖掘、重建了巴蜀文化地圖,稍晚的《三十年河東》以見證者的立場記錄了改革開放以來中國社會從日常生活到精神深處的種種深刻變革。不久前出版的《深呼吸》寫歷史,寫現(xiàn)實,寫精神深處的夢靨與守望,同樣貫徹了深厚的時間意識。歷史、現(xiàn)實、內生活,均離不開時間,是對時間的體驗和思考。“時間”成為梁平詩歌寫作的一個重要切入點和展開維度。時間在梁平具體的詩歌中,也作為主題、方法、風格而存在。忽略了時間,對梁平詩歌的閱讀、關照是不完整的?!扒f生曉夢迷蝴蝶”“不知周之夢為蝴蝶與?蝴蝶之夢為周與?”因了詩,梁平迷于時間,反過來,亦復如是。
一? 在歷史長河中:有深度的時間
時間與歷史撇不開關系,二者互為表里,離開歷史,時間會成為無限脆薄的空殼。歷史是等待著被不斷重新想象、體驗的過去時間。作為20世紀50年代出生、主體范型塑成于80年代的詩人,梁平特別具有歷史感,梁平特別善于通過“將歷史景觀、歷史事件和歷史人物密集地呈現(xiàn)在詩歌文本中”來實現(xiàn)“歷史復活”①,通過尋訪散落在巴蜀大地的文明碎片,陳列出巴蜀的歷史風貌,重構出曾經(jīng)有過的歷史圖景②,這些都是中的之論。歷史是時間的科學,馬克·布洛克說歷史學是“關于時間中的人的科學”③,在歷史與時間的二向糾纏中,自然地加入了“人”的因素。應該說,不論是直線遞進的時間還是環(huán)形輪回的時間,對于人均非外部的存在,人是實踐中敏感多思的主體,內化了的時間和合了歷史進程以及各種細節(jié),參與了人群以及具體個人的自我建構,這正是使時間問題變得繁難而關鍵的奧秘。進而言之,人的自我建構,離不了美學觀念的規(guī)訓與導引,正如唯美主義者所信仰的,人們按照美的理想建構自我、世界。這樣,奉詩為藝術的詩人,經(jīng)由個體的生命體驗與文化的撿拾、重構,邁入了時間,也邁入了詩的畛域。
從不缺場的過往經(jīng)驗。詩是對經(jīng)驗的回返與營構,里爾克與艾略特皆如是說,這也是現(xiàn)代詩學的基本結論之一?,F(xiàn)代經(jīng)驗是紛雜的,而時間維度上的過往經(jīng)驗無疑是經(jīng)驗世界版圖的重要組成部分,過往經(jīng)驗在人和詩人的意識中都存在,只不過有的展示得多,有的展示得少而已。讀《深呼吸》,不難感受到,梁平是一個處在“歷史陰影”中的人,他倚重“過去”,展示出很多過往經(jīng)驗類型?!皬囊笊桃淮蠖鸭坠俏睦铮?找到了‘蜀。/東漢許慎說它是蠶”(《說文解字:蜀》),這里近乎抽象地執(zhí)著追尋他心目中的“巴蜀精魂”;“四人合圍,銀杏數(shù)千年的婉約,/因半闕宮詞的殘留,/而凄凄慘慘,悲悲切切”(《龍居古銀杏》),借助古樹的文物價值追緬古國的悲惋情懷;“那人在暮年離去,走失在風雨中,/一粒微塵落在云霧籠罩的盆地,/非佛非儒非道,非官非民,/回到太極。”(《吊衛(wèi)元嵩墓》),想象性地復活了一個崇佛信道卻非佛非道的歷史人物的生存經(jīng)驗。人不可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同樣人也不可能踏入只流一次的河流,過往就安睡在當下的身旁,作為過往的遺物的人,也永遠有一只腳不能完全邁進當下。梁平記錄、呈示了如此之多的過往經(jīng)驗,姹紫嫣紅,斑斕陸離,一方面使他自己游心于過往之域,一方面導游般地引領讀者移步換景,領略大千世界的多變與恒常。
過去只是過去了的現(xiàn)在,現(xiàn)在是過去的兒子和情人?!皶r間明顯地是一種有組織的結構。過去、現(xiàn)在、將來這所謂的時間的三要素不應當被看作是必須湊合在一起的‘材料的集合”,哲人薩特堅信理解時間、研究時間“唯一可能的方法,就是把時間性當一個整體去加以剖析”,必須達到“對時間性整體的直覺”④,離棄三維中的其他兩維的時間經(jīng)驗嚴格說來都是片面的,這與人的“直覺”、體驗密切相關。假若梁平一味地沉溺于過往經(jīng)驗,而無視現(xiàn)在及將來,那么他的寫作必然是片面的,幸好他做得不錯。今昔對比,同時在三種經(jīng)驗類型里作業(yè),正是梁平值得重視的體驗方式。今昔對比提供體物緣情的視角、方式,這種對照也是價值因素的生產力。物是人非的感觸將物事置于一個有意義的場域中,克服了物事在人面前的零散狀態(tài)。“曾經(jīng)隱秘的光鮮,/被地鐵和地鐵上八車道的霓虹,/擠進一條昏暗的小巷。/都市流行的喧囂在這里拐了個彎,/面目全非的三間老屋里,/我在。在這里看書、寫詩,/安靜得可以獨自澎湃。”(《燕魯公所》)在詩中“燕魯公所”是作為一個“歷史景觀”來抒寫的,它是標準的古典式的,讓人想起詩人柏樺《在清朝》中令人神往的意境,“門庭謙虛謹慎”,官員和商賈在這里“深居簡出”,然而詩人提醒我們,“燕魯公所除了留下名字,/什么都沒有了,青灰色的磚和雕窗,/片甲不留?!薄斑^往經(jīng)驗”終歸是過去時的了,一種歷史虛無帶來的悵惘感很容易占據(jù)我們的心,而詩末“現(xiàn)在經(jīng)驗”的引入,借助今昔對比,既使過去獲得了意義,也使現(xiàn)在獲得了意義,二者在一個場中相互倚重,交相輝映?!拔以凇保谶@里看書、寫詩,享受孤獨,古典的沉靜賦予了喧囂的現(xiàn)代安然自處的能力,切身存在的現(xiàn)代也克服了古代的虛無。如果說《燕魯公所》一類詩是從古代走向現(xiàn)代,那么《讀書梁》一類詩則是從現(xiàn)代回溯古代,“北郊一個普通的山梁,/名字很好,梁上飄飛的書香,/在百年前那間茅屋里的油燈下,/彌漫多年以后,/從那根羊腸子的路上,/走出一個秀才?!保ā蹲x書梁》)使人在恍惚間離棄了現(xiàn)代,穿越到了古代。第三類是古典與現(xiàn)代共時交錯,比如《邂逅一只高跟鞋》:“八朝帝王抬舉的開封,/曾經(jīng)的江山落了轎,/一只高跟鞋挑開布簾,/開進我的年代。/……/宋河糧液開了封,/一條大河洶涌,/杯盞里注釋的汴京,/都是53度的現(xiàn)代漢語,/我的四川,她的河南?!痹娙丝赡苁窃谟斡[古跡途中的某個時刻,忽然打通了“宋代”和現(xiàn)在的那層在常識中不可打破的壁障,然而中心不偏不倚,并沒有單獨地沉入古代或現(xiàn)代,同時站在古代和現(xiàn)代接壤所形成的逶迤的交界線上,吹著兩面的風,感受著兩邊的風景,亦真亦幻,發(fā)生了今夕何夕的詩性體驗。這一種時間體驗最能體現(xiàn)時間的三維性,因此也更完整。
體驗是經(jīng)驗的生產機制,像薩特說的那樣結構性地看待時間,體驗時間,克服了事物在時間中的零散狀態(tài),抵抗了時間向虛無滑落的趨勢,賦予了歷史的內涵。正如梁平自己所意識到的,他是在以“地方志”的形式建構整個巴蜀大地的文明地圖,這是他宏偉的抱負。地圖上的一個個景點,是空間的存在,更是時間的存在,時間將這些散碎的點聯(lián)結成了整體,正如繁星構成星座,使它們成為“文化”的載體,也是在這個意義上,時間獲得了深度。
二? 在現(xiàn)實場域中:批判性的時間
時間在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這三維所具備的結構性特征,決定了在時間中進行的體驗,以及在時間中出產的經(jīng)驗類型的互融不可分性。在一個大的尺度里,現(xiàn)在,甚至包括將來,都仍然是處于歷史中的,那么我們應該思考是什么賦予了“現(xiàn)在”以獨特品質,使“現(xiàn)在”確立了起來。奧古斯丁說:“你的日子,沒有每天,只有今天,因為你的今天既不遞嬗于明天,也不繼承著昨天。你的今天即是永恒?!雹菟窃趯ι系鄣乃伎贾械贸鲞@一結論的,側重感性、體驗的詩歌也可以達到這一點。人不管多么欽慕堯舜或昂首未來,都首先是一個現(xiàn)實的人,現(xiàn)實就是一個統(tǒng)攝各種資源的場域。查各種辭書,“現(xiàn)實”一詞都包含“當下”和“實存”兩種義項,這也和我們今天一般對“現(xiàn)實”的理解是一致的?!艾F(xiàn)實”隱含在“時間”中,它是我們對當下這一段時間的體認,同時還隱含著我們對世界的感知與價值判斷,真而不妄是我們判斷事物的一個標準。因此,如果一個詩人對“現(xiàn)實”有強烈的體認,勢必走向對當下實存之境況的體認與批判。
與對“歷史”的傾心相對應,梁平同樣傾心現(xiàn)實,二者具有一種對等性。在詩歌領域里,梁平首先在觀念上有一種“現(xiàn)實”意識,他認為詩歌應該成為“現(xiàn)代社會的真實版本”,創(chuàng)作時“把詩歌的形式和技巧置于我的寫作目的之后,我更看重詩歌與社會的鏈接,與生命的鏈接,與心靈的鏈接”⑥,“詩歌是生存的事實,是人與事物在時間上的證詞”⑦?,F(xiàn)實就是在這一刻、這一天、這一時代正在進行著的事情,真實在“這一刻”的存在其實是無邊的,“無邊的現(xiàn)實”。梁平意識到,當代詩歌在艱難走出政治的捆綁之后,又單向度地溺入了自我的內心,極端個人化、情緒化、“小抒情”,在經(jīng)驗上難與他者通約,難以走向復雜與遼闊。他以自己的方式,竭力倡導詩歌的“現(xiàn)實性”,積極尋求介入現(xiàn)實的途徑。不管是“城市寫作”“鄉(xiāng)土寫作”還是“打工寫作”,都應該找到經(jīng)驗表達的出口,重視自己的內心,又與時代的苦樂同在。在一定意義上,這決定了詩歌創(chuàng)作的有效性與否。
即使是在歷史書寫中,梁平也不時表現(xiàn)出尖銳的現(xiàn)實意識:“一個噴嚏就到了現(xiàn)代,/遺風比遺精更加前仆后繼。/岸上的書聲翻墻出來,/燈紅酒綠里穿行,/跌成不朽的閑言碎語。/八卦逍遙,一段時期的視屏,/貼在橋頭的人行道上,/一襲裙裾撩起的強烈暴動,/九只眼都閉上了?!保ā毒叛蹣颉罚┰娭谐錆M了刺激性的“悖謬搭配”,“遺風”和“遺精”,“不朽的閑言碎語”“裙裾撩起的強烈暴動”,古跡“九眼橋”注視著歷史的風華,也注視著現(xiàn)代的喧囂,喧囂深處是無盡的欲望。這里所展示的詩性刺目而震撼,堪稱成功的修辭,阻斷了對歷史經(jīng)驗的一味沉迷,實現(xiàn)了美學上的古今對話,而修辭的成功得力于主體“現(xiàn)實精神”的活躍,對當下這一刻的真實審視與思考隨物賦形地化成了語言進而成為了詩。這樣的“現(xiàn)實介入”很有質感和說服力。
《深呼吸》中有一組作品,《鄰居娟娟》《刑警姜紅》《好人張成明》《癡人唐中正》是直接介入現(xiàn)實的作品。詩人脫棄了歷史的重負,當下觀物,直接記述“現(xiàn)實人物”的命運軌跡。“鄰居娟娟”是一個夜店坐臺女,她的笑“比哭還難看”,娟娟的生活是這樣的:“搖晃的燈光,搖晃的酒瓶,/搖晃的人影搖晃的夜,/搖晃的酒店,/搖晃的床。”
娟娟后來終于淪落到“被人帶走”,“再也沒有人見她回來”,一個當代社會的風塵女就這樣逝去,然而光鮮與歡娛的背后,“娟娟的哭穿透堅硬的墻,/讓人心生驚悸,/秋天的雨,在屋檐上,/一掛就是好多天。”作為一個常人,娟娟有著超乎常人的悲哀,這正是悲劇的癥結所在,生為一個常人,卻被迫過著非正常的生活。而且更重要的是,娟娟是一個早年輟學者,是“生在巷子里的人”,陀思妥耶夫斯基《罪與罰》的主人公說“赤貧是有罪的”,今天我們仍然經(jīng)常面臨著拉斯科爾尼科夫式的選擇,這句話可以反過來理解,娟娟的命運令人扼腕,同時造成悲劇的原因也引人深思。同時,“刑警姜紅”“好人張成明”“癡人唐中正”們的遭際也引人深思。姜紅原來是一個颯爽英姿、一身正氣,令壞人聞風喪膽的刑警,后來被“緊急召回”下了槍,“姜紅的紅,與黑只有一步”,多年以后“我”去探監(jiān),“我們相擁而抱,無語”,又是現(xiàn)實中另一個“罪與罰”的版本。發(fā)小“張成明”在時代的變遷沉浮中,一直是個好人,最后離奇地死于肚中一把手術刀,令人哭笑不得。唐正中死活要加入作協(xié)而不得,最后真的變癡。反諷、冷態(tài)敘事、戲劇化、現(xiàn)場感,梁平綜合運用了這些現(xiàn)代詩歌的技法,努力寫出自己對現(xiàn)實的體驗。羅振亞認為梁平這一類“人物志”式的詩,“目光聚焦于幾個小人物”,“進而折射出人生的含混、無奈和世相的卑微、凌亂,人間煙火氣十足”⑧。
激活現(xiàn)實意識,將主體的情思體驗積極地投入到當下這一刻乃至整個時代中去,從而克服了奧古斯丁式“現(xiàn)在”的離散性?!霸姼枋且环N永遠的痛。詩歌的本質不是風花雪月,真正優(yōu)秀的詩歌是在摒棄風花雪月之后的發(fā)現(xiàn)與批判?!雹釟w根結底,梁平的批判是一種倫理精神,一種對詩歌使命的當下?lián)?,倫理性使“現(xiàn)實”的時間性充滿了批判性,為其注入了質感與重量。
三 ?在瞬間體驗中:消失了的時間
時間的三維性,意味著還應當注意到梁平詩歌的“將來性”,然而梁平在這一方面并沒有太多的表現(xiàn),倒是以“瞬間”彌補了時間結構中的一維。瞬間即永恒,中國古典美學不乏這類瞬間體驗的例子,“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边@句銘言一般被解釋為孔子對時間的永恒流逝性的體悟,然而同樣可以理解為對瞬間的無限性的體悟,流逝中的每一個當下,無限微小的這一刻,時時維新,永不枯竭。永恒流逝在它本身即反向孳生出瞬間永恒,這正是時間的吊詭。古希臘“飛矢不動”證明了時間線條上每一個點的抗流逝性。奧古斯丁對今天、此刻的偏執(zhí),也可以導出瞬間無窮的性質。李白“相看兩不厭,唯有敬亭山”,是通過道家的“心齋”“坐忘”遁入瞬間,遺忘了時間的流逝,沉于山水的美妙與豐盈。禪家致力于一念細含大千之境界的達成,也遵循同樣的理路。進入現(xiàn)代以后,“瞬間”的美學價值被發(fā)揮到極致,現(xiàn)代詩歌的鼻祖波德萊爾說“現(xiàn)代性就是過渡、短暫、偶然,就是藝術的一半,另一半是永恒與不變”⑩。波德萊爾即體認到瞬間(過渡、短暫、偶然)的重大價值,他在大都市巴黎的拱廊、櫥窗、腐尸、黑貓的變易中體會到時間廣大、淵深的恒常性。撕開的瞬間,展示出別有洞天般的迷人風景。
梁平是一個對未來有些悲觀的詩人,他以“這一刻”的復雜感受替代了對未來的想象。“這一刻”身心兩重的感覺被剪裁過去,補貼到“歷史”“現(xiàn)實”的關節(jié)中,就像在時間的鏈條上,綴上一些異樣的大珠子:“交子街香消玉殞,但還在,/在東風大橋的一端,/那枚巨大的錢幣雕塑墻上,/‘交子兩字很小,/卻睜著眼,看天上凌亂的云?!保ā督蛔咏帧罚┙蛔釉诠乓嬷莩粮〉臍v史命運,到如今確實結束了,歷史出現(xiàn)某種裂縫,在這個“空場”中,詩人躍入了詩意的瞬間,他注視歷史的仿像“錢幣雕塑墻”,在一些象征性的細節(jié)上想入非非?!敖蛔印眱勺譄o限小下去,一天亂云卻變幻、彌漫、澎湃,這是主體在歷史的間隙里的無窮體驗,最后“亂云”的意象標示了瞬間的無窮,時間拉長了、凝滯了,或者干脆說消失了?!伴L空澹澹孤鳥沒,萬古銷沉向此中。看取漢家何事業(yè),五陵無樹起秋風。”(杜牧《將赴吳興登樂游原》),“小杜”在夕陽鳥沒的瞬間體會到宇宙的無窮,邁入了一個更為宏大而生動的存在之域,與梁平“亂云”的體驗其實相通,在審美體驗中古今的壁壘是可以打通的。
在一些詩中,梁平體驗到瞬間的自由與迷人,例如《立秋》:“微風細雨進入我的黃昏,/沿河一路抒情,雨中滴落的佳句,/被輕輕詠唱,墨色的林蔭下,/雙人椅在河邊虛位以待。/人到哪里去了?河水閃爍其詞,/路燈暖得曖昧。而我,伸出五指。”“風景”,只有在人瞬間進入審美情境時才能與人發(fā)生密切的關聯(lián),“我”在若有所思的心靈狀態(tài)中看到的雨、河流、路燈都充滿了迷人的情味,“季節(jié)的衣裳一件件脫落,眼前一片燦爛,/蝴蝶的翅膀在夜色里格外透明,/我看見了自己的飛翔,/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心靜如水?!彼查g的洞開,使得“我”脫棄了一切外在的浮華,內外清凈,心靜如水,甚至產生一種飛翔的感覺。瞬間的自由與迷人,引得詩人留戀不止,這是一種絕妙的“高峰體驗”,“沒有人覺察這里發(fā)生的變化,/以前和以后,都不會像今天這樣干凈。”末尾明確昭示了對時間“變化”性的出離。
在一些作品中,梁平還記錄了“災難瞬間”的“災難體驗”:“僅僅一次呼吸,/吐出時速八百邁的海嘯,/站立的蔚藍,/扛起整個印度洋的重量,/砸向班達齊亞……(《瘋狂的蔚藍》)詩人截取“一次呼吸”的瞬間,以強力的筆觸描繪海嘯發(fā)生時駭人的情景,一切在一瞬間成為悲劇,整個印度洋直立起來砸向海邊城市,在這些重大時刻,時間的連續(xù)性失效,留下的只是時刻,詩人有責任銘記這一時刻。在這樣的時刻,時間往往消失11,世界成為只有空間性的存在。梁平《魚的舞蹈》《夏威夷的淚》一類的“災難詩”都是“時間的切片”12,將瞬間性體驗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時間”有物理時間、人文時間之分,人不可能單純生活在物理時間中,“人是會思想的蘆葦”(帕斯卡爾語),人借助“思想”將自己與草木魚蟲區(qū)分開來,又借助“思想”不斷地建構自身,人文時間即是人對“物理時間”的“思想”。這種思想化的“時間”帶上了人的體溫、意味和象征,這一時間可快可慢,可以變快,甚至可以暫時消失,“方寸自有千古”。作為人文領域的尖端部分的詩,與時間的關系這一命題是古老而常新的。每一個詩人都通過自己的體驗,經(jīng)營著“時間”。在梁平的個人詩學中,“時間”是詩歌必不可少的構成元素,時間既是梁平詩歌的主題之一,也是他詩歌的體驗方式、表達方式,等等。通過建構和復活歷史,梁平賦予了時間以深度;通過介入現(xiàn)實的在場書寫,梁平給時間注入了批判性;通過瞬間體驗,瞬間經(jīng)驗得到最大化的發(fā)揮,超越了線性時間的束縛。梁平沉迷于時間,得到詩歌上的豐厚回報,提升了詩意,發(fā)展了詩藝,也反向豐富了人文時間。
注釋:
①史習斌:《巴蜀大地的歷史復活與今昔對話——梁平〈深呼吸〉側論》,《重慶郵電大學學報》(社科版)2017年第4期。
②趙金鐘:《歷史圖景的尋找、陳列與重構——評梁平詩集〈深呼吸〉》,《中華文化論壇》2015年第8期。
③轉引自俞金堯:《歷史學:時間的科學》,《江海學刊》2013年第1期。
④[法]薩特:《存在與虛無》,陳宣良等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87年版,第154頁。
⑤[古羅馬]奧古斯?。骸稇曰阡洝?,周士良譯,商務印書館1982年版,第241頁。
⑥⑦⑨12梁平:《閱讀的姿勢》,四川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212頁,第125頁,第218頁,第128頁。
⑧羅振亞:《梁平:尋求新的可能性的寫作》,《文藝報》2012年11月21日第5版。
⑩[法]波德萊爾:《波德萊爾美學論文選》,郭宏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版,第485頁。
11按:這里不是指物理時間的絕對消失,而是一種美學上的形象性的描述,意為在體驗的一些特殊時刻,主體忘卻了時間,時間不再發(fā)揮作用,不再按照時間結構事物。如果硬要說“消失”,其實可以看作對線性時間的超越,這是現(xiàn)代詩歌中常見的現(xiàn)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