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海
摘要:遲子建的短篇小說在無數(shù)小人物破碎的小日子里,注入了希望和悲憫的目光,挖掘出一種超越苦難的精神力量和超越生死的普世之愛。通過人與自然之間的神秘聯(lián)系,努力繪制著互相聯(lián)系、相互轉化的現(xiàn)實世界圖景。這在本質上是一種童話敘事。在童年與成熟,輕與重的辨證統(tǒng)一中,抵達了“詩”的實質,構成了藝術精神的一個基本維度。
關鍵詞:遲子建;童話敘事;詩意
一
如果要用幾個關鍵詞來概括遲子建的小說創(chuàng)作,那么,應該不外乎溫暖、憂傷、蒼涼、悲憫、希望。其中,苦難與溫情無疑是很多研究者涉及到的話題。蘇童曾說,遲子建關注人性溫暖的主題如此強大,“直到成為一種敘述的信仰”①。從1986年創(chuàng)作《北極村童話》開始,遲子建始終保持著旺盛的創(chuàng)作力,而她的小說,無論什么樣的題材,最終都會給我們一種溫暖的力量。她執(zhí)著地挖掘人性中最溫暖的底色,從不同角度和方向切入,多重聲部,反復吟唱。遲子建的溫暖總是穿透冰雪覆蓋的黑土地,在“光明于低頭的一瞬”傳遞出來。苦難與溫情成為一對難分彼此的孿生兄弟,她說“真正的溫暖是從苦難和蒼涼中生成的”。在中國當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中,遲子建無疑是將苦難與溫情推向極致的作家。
其實,“溫情”并非是一個全然的褒義詞。泛濫的溫情會導致廉價的“雞湯”,而溫情主義也常常是一個帶有嘲諷意味的詞語,尤其是當我們面對一個紛繁復雜的世界,溫情更容易淪為淺薄的代言。同為講述苦難,余華筆下的苦難,于不動聲色中呼出幾近令人窒息的殘酷,一如《活著》,哪怕是最終在霞光退去的黃昏,田野趨向寧靜的時刻,福貴與老牛漸漸遠去的背影依然是沉重的,令我們潸然淚下。與這種生命無法承受之重相比,遲子建筆下的苦難似乎要“輕”得多,無論是被各色花瓣點綴的金黃色的花瓣飯,還是從墳頭滾下的那個又胖又圓的土豆,抑或是籠罩在清芬白霧中白雪的墓園,所有的死亡和苦難都如同“雪窗簾”,雖然散發(fā)著寒氣,卻難掩“治愈系”溫暖的本色。由此,遲子建文學世界中的溫情在成為一抹耀眼光亮的同時,也遭致一些學者的詬病。早在20世紀90年代,就有人提出遲子建溫情的筆墨遮蔽了生活的本相,遏制了對人性之惡的探究,這是其創(chuàng)作的局限。面對質疑,遲子建說:“人肯定會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蒼涼感,那么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在這個蒼涼的世界上多給自己和他人一點溫暖,……我相信這種力量是更強大的。”②她相信溫暖的力量,始終保持著“對心酸生活的溫情表達”,她一再重申“溫情的力量就是批判的力量”。那么,溫情是否真的具有批判的力量?這種“溫情寫作”究竟意味著什么?又是什么力量讓遲子建幾十年如一日保持著這種有“溫度”的寫作,直至成為一種信仰呢?
遲子建在談到她的創(chuàng)作時,曾說:“如果沒有我童年的經(jīng)歷,是不可能有我的寫作的。一個作家的童年經(jīng)驗,可以受用一生。這經(jīng)驗像一顆永不泯滅的星星一樣,能照亮你未來的寫作生活?!雹劭梢姡杲?jīng)驗為遲子建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永不枯竭的源泉。生活在高寒地區(qū)的遲子建,給予她童年最深刻的記憶便是生命的脆弱與堅韌?!爱斈骋环N植物還在旺盛期的時候,秋霜不期而至,所有的植物在一夜之間就憔悴了,這種大自然的風云變幻所帶來的植物的被迫凋零令人痛心和震撼?!雹苌膹埩εc極限,短暫與絢爛,無疑是遲子建最深刻的童年經(jīng)驗。遲子建從小就經(jīng)常參加隆重的葬禮,深感親人離去的悲痛。但另一方面,古樸的民風,善良的人性,遠離塵世喧囂的寧靜,以及與大自然異乎尋常的貼近,又讓她汲取了更多自然的靈性并培育出寬容悲憫的情懷。我想,所有這些都是遲子建苦難與溫情敘事的“發(fā)生機制”。她的溫情絕非那種輕飄飄的小情調,以此去遮蔽生活的真相,掩蓋苦難的人生;相反,她帶著宗教般虔誠的悲憫去審視苦難,溫情如同一簇迎向朝陽綻放的向日葵,而苦難則是它深埋在黑土地里堅忍不拔的根??梢哉f,她向我們坦露出生活的苦難和艱辛,真實地展現(xiàn)了底層人群的生活境遇,但在如何面對苦難面前,她選擇了從平凡的人生中挖掘一種超越苦難的精神力量,用一種帶著憂傷的詩意的溫暖化解了苦難,讓我們看到生活的美好和希望。從這一點來看,我認為遲子建的創(chuàng)作在本質上是一種童話敘事。
童話敘事的重要特征是講述小人物的故事。德國作家君特·格拉斯說,童話“大多是小人物在為了生存的斗爭中積累下來的經(jīng)驗”⑤,這種經(jīng)驗在某種程度上,體現(xiàn)出人性的最低限度。所以,我們看到,童話不像遠古神話那樣講述著英雄的豐功偉績,童話故事里的國王總是愚蠢的,巨人是軟弱的,而灰姑娘、快樂王子、賣火柴的小女孩這些弱者成為了文本的主角,在他們充滿苦難的人生經(jīng)歷中,透出溫暖與愛的力量,令人炫目而光芒萬丈,正如安徒生童話中那個堅定的錫兵死后留下的一顆雖已冷卻,卻已然存在的心。童話敘事總是充盈著溫暖和詩意,幫助我們在生存的困境中思考人生的意義,保有一種積極向上面對生活的勇氣和希望。從這一點來看,從1986年的處女作《北極村童話》開始,童話敘事便成為遲子建一生宿命般的美學追求。她的創(chuàng)作很少有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和驚天動地的宏大敘事,但她的作品卻令無數(shù)人為之深深感動,其根本原因就在于,她在無數(shù)小人物破碎的小日子里,注入了希望和悲憫的目光:在鎮(zhèn)上種土豆的秦山和李愛杰(《親親土豆》);干瘦而背駝,孤苦一人的老漁婦吉喜(《逝川》);八兩街上小商販李瓦罐的兒子小泥豬(《夜行船》);還有那個抱著籃子在臥鋪車廂側座上坐了一宿的老婦人(《雪窗簾》);以及《月光下革命》中三個東北漢子的報恩與復仇;《霧月牛欄》中繼父與癡兒寶墜之間的故事??梢哉f,遲子建幾乎所有的小說都在演繹小人物的悲歡離合。貧窮、苦難、疾病、死亡成為敘事的重要元素,每一個故事都沒有完美的結局。這樣的故事似乎與我們通常理解的“從此王子和公主永遠幸福地生活在一起”,超越現(xiàn)實承諾與祈盼的童話敘事大相徑庭。然而,偉大的童話總是在小人物艱苦卓絕的生命旅程中,為灰色的天空暈染朝霞的絢爛,這并不一定表現(xiàn)在大團圓的結局上,而是潛藏著內在的樂觀主義。《海的女兒》《賣火柴的小女孩》《自私的巨人》《快樂王子》《堅定的錫兵》等無不如此。由此,我們看到,遲子建的文學創(chuàng)作從“北極村童話”延伸開來,建立了屬于她自己的“童話王國”。這一點,在她的短篇小說中表現(xiàn)得尤為明顯。畢竟,童話從其寫作發(fā)生之初,便被視為短篇小說的文體,短篇小說更易于展開童話敘事?!对鹿庀碌母锩贰队H親土豆》《花瓣飯》《霧月牛欄》《微風入林》《一匹馬兩個人》《采漿果的人》《一壇豬油》《格里格海的細雨黃昏》《白雪的墓園》《雪窗簾》《蒲草燈》等短篇小說,都包蘊很濃郁的童話敘事成分,以超越現(xiàn)實的方式實現(xiàn)對現(xiàn)實生活的深入,讓我們觸摸到詩性精神的深層內核,在對生命的體貼和生存的憐憫中,構建起藝術世界的一個基本維度。
巴什拉在《夢想的詩學》中指出,“在童年中的某些時刻,任何孩子都是令人驚奇的存在,都是實現(xiàn)存在的驚訝的人”,在此意義上,“每個童年都是神奇的”。⑥當現(xiàn)代社會的工具理性不斷地擠壓人性,欲望膨脹到令人本末倒置地淪為自身欲望的奴隸時,童真便成為我們生命中最為可貴的品質之一。童年的夢想是我們擺脫成人世界的所謂“成熟”的一劑良方,也是童年給予我們的最大財富。從這個意義上看,我們才能真正理解弗洛伊德《作家與白日夢》中的經(jīng)典名言:作家的所作所為與玩耍中的孩子的作為一樣,他創(chuàng)造出一個他十分嚴肅地對待的幻想的世界。這個嚴肅的幻想世界,就是屬于那些“永遠的孩子們”的童話世界。而這個童話世界也是無數(shù)文學大師窮盡一生而孜孜追求的。單以20世紀為例,從??思{到馬爾克斯,從博爾赫斯到納博科夫,從杜拉斯到門羅,從沈從文到汪曾祺,再到卡爾維諾的純文學寫作,無不讓我們找尋到抗拒冷漠世界的心靈慰藉,揚起真正詩性精神的童話品質。可以說,在某種程度上,童話是培育我們健康精神的土壤。我認為,這也恰恰是遲子建創(chuàng)作最具現(xiàn)實意義的地方。她筆下的那些小人物,在他們苦難的人生歷程中生發(fā)出溫暖,發(fā)散出希望的閃光,讓讀者的心中也產(chǎn)生希望的情愫。德國哲學家恩斯特·布洛赫認為講故事的過程就是學習希望的過程,哲學家和文學家的任務就是穿透生活神秘的“黑暗瞬間”,解讀和闡發(fā)不同的文化蹤跡,從中發(fā)現(xiàn)能夠賦予人類希望的烏托邦光輝。⑦如何尋覓這種蹤跡?童話的敘事無疑是一個非常重要的途徑。我想,這也就是30多年來,遲子建始終堅守她那“敘述信仰”的緣由所在。
二
格拉斯曾為藝術家做了一個很形象的界定:什么樣的人才是藝術家呢?所謂的藝術家,就是當春天到來的時候,他會走出廚房,去觀察花園里的樹枝,去感受大自然造物的神奇。⑧顯然,在格拉斯的眼中,藝術是一種返璞歸真。只有那些能夠放下名利追逐的人,才會有如此的閑情逸致去體悟自然的律動。換言之,真正的藝術家是那些從紅塵世界里退出的,以孩子般單純的目光去注視自然,審視人生的人。這種單純自然會融入他的文本,從而創(chuàng)作出像童話那樣單純的書。當然,這并不意味童話的文化意義是反智性、反文化的,相反,童話恰恰是大巧若拙之后的覺醒,是裸露出人性本色的純真,也是生命智慧的最佳表現(xiàn)。由此,我們看到,童話中呈現(xiàn)出的情感往往是純潔而純粹的“大愛”,是人與人之間最體貼最徹底的關懷。這種“大愛”摒棄了所有“欲”的成分,以犧牲與奉獻為根基,它不僅讓相愛的雙方相互擁有,而且會讓普天下所有的生命去共享。即便是男女之間的情愛,也會徹底剔除那些充滿誘惑的性愛場面,將激情轉化為溫暖的詩意,以此給予我們在人生旅途上經(jīng)風沐雨的勇氣。我認為,童話世界之所以美輪美奐,就在于擁有最為純粹最為博大的愛的溫情與力量。這一點,同樣也是遲子建短篇小說的情感底色。
《逝川》是遲子建“編任何選集都不愿意放棄的作品”,是她非常鐘愛的一部短篇小說。《逝川》的故事并不復雜,講述的是老漁婦吉喜為初戀情人胡會的孫媳婦接生的故事。老漁婦吉喜曾經(jīng)是“一個豐腴挺拔有著高高鼻梁和鮮艷嘴唇的姑娘”,她不但能捕魚,能吃生魚,還會刺繡、裁剪、釀酒,她“發(fā)髻高挽,明眸皓齒,夏天總是穿著曳地的灰布長裙,吃起生魚來是那么惹人喜愛”。在吉喜看來,與她相好過的胡會是一定會娶她的。然而,胡會卻娶了別的姑娘。被胡會拋棄的吉喜從此恨透了胡會,甚至拒絕去參加胡會的葬禮,失戀的痛苦成為她心頭難以愈合的痛。然而,當胡會的孫子胡刀請求她為自己難產(chǎn)的妻子接生時,吉喜還是去了。而那一天恰恰是逝川上淚魚下來的日子?!霸诎⒓状逵幸环N傳說,淚魚下來的時候,如果哪戶沒有捕到它,一無所獲,那么這家的主人就會遭災?!雹嵋驗榻由?,吉喜錯過了捕撈淚魚??墒?,傳說中的厄運并沒有降臨,因為村民已悄悄地在吉喜的木盆里放入十幾條美麗的藍色淚魚。我們看到,這個并不復雜的故事有四個重要的意象:吉喜、逝川、淚魚、新生嬰兒,他們共同串起了錯綜復雜的生命情結。作為祈福避禍和吉祥象征的淚魚發(fā)出的卻是悲切的哭聲,喻指了生命的不完滿。而逝川無疑是時間的代名詞,時間可以沖刷所有的遺憾和缺失。于是,新生命的誕生與淚魚在逝川的流逝,共同搭建起了對生命意義的詮釋。當我們能夠平靜地放下生命中的缺憾,以一種博大的胸懷去迎接美好事物的時候,我們便獲得了超越世俗情感的大愛,如同吉喜看到新生嬰兒“那顆猩紅的果實終于從母體垂落下來,那生動的啼哭聲就像果實的甜香氣一樣四處彌散”。于是,面對生生不息流逝在逝川上的生命長河,所有個人的恩恩怨怨顯得那樣微不足道,在一條條豐滿的淚魚迅疾游向下游的時候,吉喜的生命便獲得了從未有過的圓滿。與《逝川》相近,《月光下的革命》同樣涉及到仇恨與寬恕。李昌有獨自帶著三個年幼的孩子到關外謀生,李恒順收留并幫助了他們一家。李恒順的老婆與屠夫私通,為了報恩,李昌有在李恒順臨終前承諾去殺死屠夫,為他報仇。于是,李昌有策劃在有月光的夜晚革掉屠夫的命。然而,月光怎么可能與血腥的殺戮“合謀”呢?月光燃燒著他的情欲也抑制了他的殺心,月光下,他甚至“什么也不想了,他并非是不想去想,而是真正的什么也想不起來了?!畈惺刂黄鹿猓瞧|感很強而芬芳誘人的月光,他體會到了久違于他的溫暖和快意”。⑩于是,李昌有的伺機殺戮便一次次因月光而失之交臂。柔和無私普照大地的月光予人以溫情和生機,凈化心靈,使人心向善,消融了一場劍拔弩張的生死決斗。
《逝川》《月光下的革命》呈現(xiàn)了如同李贄所說的“一念之本心”的善,那是人與生俱來的,沒有被各種塵世欲望所玷污的純潔情感,這種情感具有無比強大的力量,摧毀了仇恨,泯滅了私欲,最終表現(xiàn)出圣潔無私的宗教情懷。與此相比,《一匹馬兩個人》《花瓣飯》《霧月牛欄》《白雪的墓園》《親親土豆》等則更多地講述家庭、夫妻之間的相濡以沫的情感。我注意到,在遲子建的短篇小說(其實,中、長篇亦是如此)里的夫妻幾乎都已進入中年或老年,他們早已失去了美麗的容顏,強健的體魄,長期的生活磨礪,讓他們之間的情愛升華為親情,體現(xiàn)了人與人之間最徹底最溫馨的體貼,并由此詮釋了以“犧牲”而不是“享樂”為基礎的愛的實質?!队H親土豆》講述了一對中年夫妻面對死亡考驗表現(xiàn)出的無私愛情。當丈夫秦山得知自己身患絕癥時,他沒有過多地為自己考慮,而是處處為妻子李愛杰著想,“誰會再來擁抱她溫潤光滑的身體?誰來幫她照顧粉萍?誰來幫她伺候那一大片土豆地?”11這樣的考慮既是對自己再也無法履行丈夫職責的愧疚,也是發(fā)自內心地對妻子未來生活的擔憂。他沒有像中國傳統(tǒng)男性那樣將妻子據(jù)為己有,視為自己的財產(chǎn),而是真誠地希望她能夠在他死后獲得自己的人生幸福。所以,他將妻子給他買水果補身體的錢,買了一件寶石藍的旗袍,希望她明年夏天“穿給別人看”。這種無私的奉獻意識使得秦山在死神面前頂天立地,彰顯出愛情的高貴和尊嚴?!兑黄ヱR兩個人》同樣寫的是面對生死的愛與情。這種生命間的體貼和關懷,摒棄了所有私欲,是一種欲望凈化后的純潔之愛。我想,這正是遲子建小說童話敘事的內核所在。她的童話品質集中在對這些正直、善良、柔弱的小人物書寫,他們承受著生命的苦難,但他們對待生活的態(tài)度卻是那樣的單純,以一種博大的悲憫表現(xiàn)出寬泛意義上的普世情懷,這種情懷搭建起陌生人際的友愛、血緣上的關愛和夫妻間的性愛等一切人間之愛,由此呈現(xiàn)了一種超越苦難的精神力量??v觀中國當代文學,或許我們并不缺少那些直面現(xiàn)實生死歌哭的作品,正如謝有順所說,“為什么整個現(xiàn)代藝術史都充滿了荒誕的現(xiàn)實和虛無的精神?這也與寫作的信心有關,信心的軟弱帶給現(xiàn)代人的精神屈服性,決定他們無法再獲得一種英雄品格,只能被奴役在荒誕的現(xiàn)實和虛無的精神之下。于是,他們大量寫到了精神錯亂、厭世、憂郁、孤獨、絕望、無意義、曖昧的情欲和性腐敗等,希望與幸福似乎再也找不回來了?!?2我想,像遲子建那樣一如既往表達出慰藉靈魂的童話品質的作品,并不很多。或許,從這個角度來看,恰恰呈現(xiàn)出遲子建寫作的文學史意義。尤其是面對當下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對再啟蒙問題的思考,遲子建都以她的富有童話精神的寫作為我們彌補了并不完美的世界,她要用有溫度的筆墨為我們溫暖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三
什克洛夫斯基說,童話是在草原上、森林里、山嶺中寫出來的。13童話敘事的一大特質是“對作為‘自然人的人類的‘生命與存在關系的聚焦”14。童話總是會引領我們返回大自然的原生地帶,尋找那些已經(jīng)失落的生命意識。在童話世界里,往往呈現(xiàn)出一種二元對立的關系,一面是生存多艱的人世,另一面則是充滿詩情畫意的大自然。前者充斥著假惡丑,后者洋溢著真善美,向我們昭示著“一個善與惡發(fā)生沖突,但真、善、美注定要勝利的世界”15。森林、湖泊、海洋、山巒、草原……這些自然生態(tài)建構起了童話中的“美麗新世界”。那里隱藏著七個小矮人的木屋、小人魚的宮殿、杰克的豆莖,當然,睡美人也一直在林中沉睡,等待王子將她喚醒。自然孕育著超自然的力量,培育出善良、勇敢、堅強、執(zhí)著、悲憫、博大等一切美好的品質,也裸露出單純的人性本色。所以,童話中的自然不僅是作為一個善的空間而存在,同時也是詩意的生發(fā)地,孕育出童話最為堅實的內在品質——詩意。“沒有童年就沒有真正的宇宙性”,而“沒有宇宙的贊歌就沒有詩”。16
我認為,遲子建短篇小說的童話敘事在很大程度上歸之于對自然的書寫。盡管短篇小說是一種結構相當緊實的文體,可是,遲子建卻大膽地在短篇小說中穿插了大量自然景物的書寫。比如《愛情故事》就在自然與故事的“合謀”中,讓文本充滿了詩意和抒情性。尤其是其中的第二部分《古老童話》,景物描寫的文字幾乎占到了整個文本的一半:
雪還在下,我仍舊向前走。這時我忽然聽到幾聲鳥的鳴叫,鳥聲讓我覺到一股濃重的暖意襲來。鳥聲未落,我看見雪路兩側那些整齊的桃樹開始脫胎出一群群嫩綠的樹芽,接著這些芽開始茂盛地生長,當鳥聲消逝的時候我已經(jīng)看見雪路兩側桃花盛開了。
……17
我們看到,遲子建并不是中斷敘事時間在靜態(tài)中展開景物描寫,而是以自然景物推動敘事。由此,既保證了短篇小說文本結構的緊湊,又為文本營造了濃郁的詩意。而城市與鄉(xiāng)村、塵世與自然的強烈對比,讓我們從被意識形態(tài)所禁錮的社會中掙脫出來,在生活的直接經(jīng)驗與大自然之間尋找認識世界的途徑,并挖掘生命的意義和真諦。這一點,從遲子建的處女作《北極村童話》開始便已經(jīng)初露端倪。
在這部以童年視角展開敘述的短篇小說里,主人公燈子是一個“淘氣的、愛說的、不聽媽媽話的孩子”,被媽媽從城市送到農(nóng)村姥姥家。原因很簡單,她愛“亂捅”,這在“文革”那個特殊的年代,這樣的孩子無疑會危害家庭安全。而姥姥農(nóng)村的家里有“大空房子”,可以毫無顧忌地隨便說話。這里的“天上綴滿了云,雪白雪白的。它們有的像兔子蜷在那兒睡覺,有的像貓在捕捉老鼠,還有的像狗、像魚。它們自由自在地游著、飄著。”18對于燈子而言,這是一個飄蕩著詩意,可以自由呼吸的新天地,有善良的姥姥一家,還有像猴姥那樣盡管有著一絲狡黠,卻不失本分的大媽。當然,北極村也并非是完全脫離塵世的世外桃源,北極村晴朗的天空依然會飄出陰霾。無法公開的大舅的死訊,讓燈子對現(xiàn)實世界的殘酷感到困惑和迷茫。我認為,如果依照現(xiàn)實主義的傳統(tǒng)筆法,遲子建或許會沿著苦難敘事帶領我們去聲討“文革”,或講述燈子如何將精神慰藉給予姥爺和姥姥。但是,文本執(zhí)著地聚焦在童年視角上,在孩子的眼里那些原本令人撕心裂肺的經(jīng)歷成為她所不知道的歷史,她只需看清眼前的事實,無需深究,因為孩子意味著未來而不是過去。遲子建在自己的童話世界里,用詩意和溫暖擔負起了所有的苦難,在寒冷的北極營造著內心的春天。
我認為,自然作為遲子建童話敘事中的一個重要元素,也是人類擺脫各種各樣的意識形態(tài)理念去認識真實自我的存在?,F(xiàn)代生活作為一個整體已經(jīng)失去了被認識的可能性,應然和實然之間橫亙著諸多無法溝通的鴻溝。如果我們沒有足夠的力量去跨越遮蔽人類本性的這些鴻溝,那么,我們所能做的,便只能是從自然的鏡像中去反觀生命的真實。在這一點上,遲子建“更傾情于通過人與自然之間的神秘聯(lián)系,宏觀、微觀諸多方面的內在辯證,努力地繪制出互相聯(lián)系、相互轉化的現(xiàn)實世界圖景”19?!段L入林》講述的是一個女子擺脫世俗的束縛,追求自我幸福的故事。這是中外小說中極為常見的文學母題?!栋材取た心崮取贰恫樘┤R夫人的情人》《簡·愛》《廊橋遺夢》等書寫的都是女性在社會環(huán)境的逼迫和自我人格缺失的雙重困境中,尋求個人幸福和自由的人生體驗?!段L入林》中的方雪貞亦是如此,不過,她的救贖之路卻顯得與眾不同。方雪貞是羅里奇鄉(xiāng)衛(wèi)生院的女護士,盡管年近四十,卻依然嫵媚動人。她沒有像大多同齡女性那樣,被生活的瑣細磨平了棱角。她對生活對自然保持著少女般的盎然興致。“她喜歡走雪路,愛聽它發(fā)出的‘吱咯吱咯”的聲音,感覺雪路是在和她說悄悄話。”她對自然的體悟細致入微,她感到“冬夜的晴朗與其他季節(jié)的晴朗各有不同,它不似春夜的晴朗那么溫柔,不似夏夜的晴朗那么恬淡,也不似秋夜的晴朗那么深沉。冬夜的晴朗千變萬化,月圓時,那晴朗是透徹的,山影、人影和房屋的影子看上去清晰得如同在白晝中;月半圓時,那晴朗帶著幾分抑郁之氣,所有的景物都仿佛罩著一層冷霧,亦真亦幻;而月殘時的晴朗,由于有滿天的繁星幫襯著,倒顯得異常的祥和、柔美,星光不絕如縷地傾瀉而下,仿佛憑空給雪地點綴了一層皂花,讓人有如沐花香之感”。20顯然,這是一個內心豐富的女人,但是卻沒有人理解她。她的丈夫“剛結婚時,還富有朝氣,十幾年的日子過下來,他竟是滿身暮氣,牢騷滿腹,教書也無精打采了”?!胺窖┴懣粗萑?、邋遢、搖搖晃晃的丈夫,心里既委屈又悲涼”。她只好把內心所有的浪漫夢想都寄托到她制作的樺皮燈上,并親手繪上一只只展翅欲飛的天鳥,這些天鳥陪伴著方雪貞度過每一個值班的夜晚,帶給她“一種春天般的鶯歌燕舞的感覺”。一次晚上值班,鄂倫春獵人孟和哲滿臉是血沖了進來,讓方雪貞為他包扎。孟和哲“血葫蘆似的臉”,把方雪貞嚇得“心慌氣短”,連經(jīng)血“也被嚇回去了”,隨后,“好幾個月都沒來客”。文本接下來的故事便圍繞生病——療愈的框架,依然在二元對立的兩個空間——世俗與自然中展開。世俗的世界自私而冷酷。丈夫得知方雪貞“患病”,不是予以寬慰愛憐,而是首先想到自己,“我不等于摟著一個干柴棒過日子嗎”。甚至不顧妻子的顏面,大鬧衛(wèi)生所,要求醫(yī)院對方雪貞做工傷賠償,結果使方雪貞淪為了眾人茶余飯后的談資和笑柄。與飄蕩著冷空氣的現(xiàn)實生活不同,自然成為治愈方雪貞的靈性空間,而孟和哲則是引領方雪貞進入自然的使者。這個“像一株充滿了旺盛生命力的樹”一樣的鄂倫春獵人,展現(xiàn)著原始的力量和美感。在他的身上方雪貞找到了壓抑已久的生命的欲望。兩人盡情地在自然中交融,“風也是藥”“雨也是藥”,與其說是孟和哲在為方雪貞治病,倒不說是自然治愈了方雪貞。兩性能量的碰撞爆發(fā)出巨大的生命火焰,讓方雪貞的身心得到了徹底的洗滌,在最本真的生命狀態(tài)中重獲新生。
《微風入林》讓我想到布洛赫那本著名的《蹤跡》。在這本小冊子中,布洛赫深刻思考了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在祛魅過程中導致的人性的異化和主體性的喪失。他認為,既然人們無法拯救現(xiàn)存的社會秩序,那么,人類解救自己的唯一方式便是借由“與自己相遇”來超越自己。在此,布洛赫把人的感官與整個宇宙聯(lián)系起來,指出當我們真正融入自然,將自己與宇宙中的萬物生靈融為一體時,我們就找到本真的自己,通過這種詩性的“與自己相遇”,認識主體同時也成為審美主體,在剔除所有功利目的的基礎上,更加接近意義本身,也更加接近自我內心的真實??梢钥闯?,盡管《微風入林》并非出自對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批判,但在對自然人性的回歸上,卻與《蹤跡》異曲同工,彰顯著自然作為一切生命之源的意義。我認為,在對自然人性的回返上,遲子建的童話敘事,為我們打開了一種洞悉我們心靈奧秘的窗口。正如巴什拉所說:“我們不能愛水、愛火、愛樹而不對它們灌注可以回溯到童年的愛和友誼。世界上所有這些美,當我們現(xiàn)在從詩人們的頌歌中熱愛它們時,我們是在再度尋到的、潛伏在我們每人身心中復活了的童年中熱愛它們?!?1我想,這正是童話敘事最富現(xiàn)實意義的審美價值所在。
我相信,只有心靈真正純凈的作家才會如此鐘情于“童話敘事”,以至成為一種信仰?!凹偃鐩]有真純,就沒有童年。假如沒有童年,就不會有成熟豐滿的今天?!边@是遲子建寫在《北極村童話》卷首的一段話。其實,正是由于童年蛻變的成熟,遲子建的“童話”才不僅僅是童話 , 她才能在透明、晶瑩的空靈境界中容納深厚的歷史與現(xiàn)實內容??梢哉f,遲子建短篇小說創(chuàng)作在童年與成熟,輕與重的辨證統(tǒng)一中,抵達了“詩”的實質,構成了藝術精神的一個基本維度。畢竟,“文學繼承了童話及寓言的傳統(tǒng),才能使在平淡無奇的現(xiàn)實中不可能或幾乎不可能的事成為可能。”22
注釋:
①蘇童:《遲子建:一種敘述的信仰》,《羊城晚報》2007年2月16日。
②遲子建、郭力:《現(xiàn)代文明的傷懷者》,《南方文壇》2008年第1期。
③遲子建:《遲子建認為童年經(jīng)驗讓她受用一生》,《文學教育》2011年第6期。
④遲子建:《寒冷的高緯度:我的夢開始的地方》,《小說評論》2002年第2期。
⑤⑧22[德]君特 ·格拉斯:《啟蒙的冒險》,周惠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75頁,第152頁,第199頁。
⑥1621[法]加斯東·巴什拉:《夢想的詩學》,段映虹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 1996年版,第146-149頁,第160頁,第160頁。
⑦陳影:《童話敘事中的希望“蹤跡”》,《貴州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1期。
⑨⑩1120遲子建:《采漿果的人——遲子建短篇小說選》,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8頁,第14頁,第52頁,第102頁。
12謝有順:《寫作是信心的事業(yè)》,《小說評論》1997年第5期。
13[俄]什克洛夫斯基:《散文理論》,劉宗次譯,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0年版,第353頁。
14徐岱:《詩性與童話——關于藝術精神的一種理解》,《杭州師范學院學報》2006年第4期。
15[美]阿瑟·伯格:《通俗文化、媒介和日常生活中的敘事》,姚媛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94頁。
17遲子建:《雪窗簾》,百花洲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第234-236頁。
18遲子建:《中國好小說》,中國青年出版社2013年版,第3頁。
19張學昕:《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讀遲子建〈候鳥的勇敢〉》,《揚子江評論》2018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