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成長與人類良知
——再看《西西里的美麗傳說》

劉嘉陵

《西西里的美麗傳說》這部“二戰(zhàn)”背景下的成長電影有兩個主人公：一個令男人想入非非、令女人嫉恨入骨的性感女神；一個荷爾蒙開始分泌的青春期男孩。女神的戲份很重，她的悲慘故事完全可以獨立存在，但導(dǎo)演卻將那置于少年主人公的視野內(nèi)，那雙迷惘、傷感的大眼睛代表了導(dǎo)演心目中的人類良知。它是那樣的珍稀，但我們相信它的存在。

這部意大利經(jīng)典影片上映近二十年了，大概誰都不陌生，我自己至少看過四遍，這還沒包括又看了一遍它的未刪節(jié)版。就是說，大部分人看的都是“潔本”，其中意大利女星莫妮卡·貝魯奇飾演的女主人公瑪蓮娜的一些全裸鏡頭（作為青春期男孩雷納多的性幻想出現(xiàn)）都刪掉了，包括后來她由清高女子被迫墮入風(fēng)塵、終至被小鎮(zhèn)婦女拖到街上施暴、使之半裸的場面，也刪掉大半。這是我們的習(xí)慣，即對性的禁忌，這沒什么問題，但反過來卻不能說，那些刪掉部分有多色情、淫穢和低格調(diào)。那是雷納多成長期間性萌動直至情也萌動的一個個心理支點，在那樣悲慘的故事情境中，與其說刪掉的鏡頭“臟”，不如說它們更強化了故事的悲劇性。

《西西里的美麗傳說》海報

《西西里的美麗傳說》劇照

全球好多成長電影在表現(xiàn)男孩的成長煩惱時，都是從肉體到精神混沌為一的。我們的成長電影卻沒這個傳統(tǒng)，直到姜文的《陽光燦爛的日子》才稍有改變。男孩子（好像仍限于男孩子）的性萌動較為節(jié)制地得以表現(xiàn)，全社會也一定程度地有所包容，但“尺度”仍不能過大，至少不能大到我們正在談?wù)摰摹段魑骼锏拿利悅髡f》的程度。這也沒什么問題，各有各的國情。而真正讓我困惑（也震撼）的是，西西里小鎮(zhèn)男孩雷納多從一開始跟從男孩團伙對瑪蓮娜集體意淫，到一次次跑去瑪蓮娜室外偷窺，盜內(nèi)褲，買了瑪蓮娜放的唱片《我的情意》晚上為自慰助興，直到清高的性感女神一步步走向黑暗深淵，雷納多的性卻漸漸升華為人類良知，他成了小鎮(zhèn)上唯一一位美的守護神。這同我們受的教育大相徑庭。

我們成長在這樣的教育中：性是丑陋的，不潔的，淫穢的，獸類的，與心靈之愛二元對立，只有在不以享樂為目的并伴隨著純潔責(zé)任感繁衍后代時，性才是正當?shù)模ㄈ圆灰苏務(wù)摚?。這曾帶給我們太多的郁悶。我們雖然生長在物質(zhì)、精神雙匱乏的年代，但那并沒妨礙我們的荷爾蒙分泌，我自己的性萌動來得也不比雷納多更晚。不同的是，雷納多早熟的性經(jīng)過痛苦的成長過程后，漸漸走向人類的良知，并且是那樣的令人信服，令人感動。也許在浪漫的意大利，男孩們“骯臟”的性才會升華為純潔的愛？也許那位意大利偉大三部曲（《天堂電影院》《海上鋼琴師》《西西里的美麗傳說》）導(dǎo)演托納雷多又在制造理想之夢？而我們從小若也從赤裸裸的性開始，像雷納多那樣逃學(xué)去偷窺、夜夜不停地自慰，就將被定義為“小流氓”，“品行惡劣”“道德敗壞”的名聲，可能會背負一生，永遠甭想與人類良知挨邊。意大利對性的禁忌也是存在的，雷納多一再招致父親的痛毆和母親的責(zé)罵，這同我們沒有太大不同。但有一次他偷窺時，意外發(fā)現(xiàn)瑪蓮娜抱著從軍的丈夫相片在《我的情意》歌聲中含淚起舞，雷納多非常的震動，他的初始性萌動中開始多出情感的東西。無疑，影片對此賦予了正面的價值。

雷納多的發(fā)小們都是惡勢力的潛在幫兇，他們時常嘯聚一處遠觀、意淫瑪蓮娜，在海灘上不停地臆造瑪蓮娜的性事，在課堂上拿他們意念中與瑪蓮娜的性事耍弄她耳聾的父親，拉丁文教授。影片開始時，他們在陽光下用放大鏡聚焦沙灘上一只惶惶急走的螞蟻，臉上露出殘忍的微笑，“這只螞蟻知道自己死定了嗎？”他們互問。一會兒，小生靈冒出白煙，渾身抽搐，仰面朝天掙扎，直至燒死。他們神情又肅穆起來，對著它的尸體喃喃禱告：“我已不再痛苦，圣母瑪麗婭之子是我的主……”這和后來全鎮(zhèn)人共同參與了對美的毀滅、之后又試圖與美的殘骸和解，形成了互文關(guān)系。

瑪蓮娜的丈夫是意軍上尉，新婚不久就上了戰(zhàn)場，當然從事的都是非正義戰(zhàn)爭，但最初，“偉大領(lǐng)袖”墨索里尼下令向英法宣戰(zhàn)時，西西里島像整個意大利一樣沸騰了，堅決響應(yīng)領(lǐng)袖號召，全民支援戰(zhàn)爭。不久，前方傳來噩耗，上尉為國捐軀了?，斏從认冗€作為“烈士”遺孀受到禮遇，但很快，男人們開始在她門前色迷迷地游蕩，女人們積攢多日的嫉恨也開始發(fā)酵。只因她太美了，而美是罪惡的淵藪。陣亡將士的遺孀被停發(fā)了撫恤金，她的教授父親也因小鎮(zhèn)上的飛短流長而拒絕她上門，她原有的維持生計的縫紉活兒不再有了，即使施以食品和道義支持的男人們，也都在占她的便宜?，斏從炔坏貌粚⒅埔蚂俣穪G掉，剪去黑色長發(fā)，染紅余下的短發(fā)，再次走過小鎮(zhèn)人群，帶著挑戰(zhàn)和報復(fù)的目光，投向入侵德軍的懷抱。我們一直聽說二戰(zhàn)期間，英法美組成了“盟軍”，德、意、日三國則形成所謂的“軸心國”，而事實上，意大利人后來也恨起德國人，他們照樣被“法西斯兄弟”收拾，因此，當盟軍軍車浩蕩駛來時，意大利人又用最初擁護“偉大領(lǐng)袖”宣戰(zhàn)令一樣的高分貝歡呼“解放”，并把衣不蔽體的“德國人的婊子”瑪蓮娜拖到街上，一面施以拳腳，一面用剪刀剪她又染成金色的頭發(fā)。他們也許真忘了，正是他們上下聯(lián)手才一步步把清高的性感女神逼成了“德國人的婊子”。他們堅信自己是真理的當然擁有者，正義的當然化身，因為他們是“正確的大多數(shù)”，永遠有權(quán)堂而皇之地施以“平庸之惡”，而不必為此擔(dān)責(zé)。

《西西里的美麗傳說》劇照

少年雷納多目睹著暴行和瑪蓮娜的奇恥大辱卻不敢有所作為，誰敢同“廣大人民群眾”不一致呢？此時，他已從意淫、青春期生理反應(yīng)、荷爾蒙過剩的“小流氓”成長為他暗中自封的瑪蓮娜的保護神了：在西西里島海灘上一封封寫著獻給她的情書，再撕碎讓它們隨風(fēng)飄散；向正在編派瑪蓮娜的長舌婦挎包里撒尿，向?qū)χ斏從缺秤罢f淫穢話的小店老板的店鋪飛去石頭，向另一個說淫穢話的委瑣男杯子里吐唾沫；甚至，去教堂向圣像允諾，如果它用神力保護瑪蓮娜的話，就每天給它點燃一支蠟燭。直至所有針對女神的傷害都沒被遏止，他才怒責(zé)圣像并打斷了它的一支手臂。但現(xiàn)在，面對著“憤怒的大多數(shù)”（“沉默的大多數(shù)”也是他們），雷納多止步不前了，恐懼壓倒了良知，而良知猶在，這讓他更為痛苦，加上深深的自責(zé)——即使未參與施暴，袖手旁觀也無異于默認，無異于同謀和幫兇。

“平庸之惡”之所以平庸，正因為施惡之人沒有獨立思考能力，也不愿意有那樣的能力。如此之惡既遂心，又省事，更重要的是，還“正確”，甚至“崇高”。而善，因為需要獨立思考，還要面臨風(fēng)險和壓力，才是深刻的，也是高貴的。

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瑪蓮娜陣亡的丈夫奇跡般地又出現(xiàn)了，原來他沒死，只是把右臂丟在了北非戰(zhàn)場，并得了一場瘧疾?，F(xiàn)在他滿臉胡碴，窮困潦倒地回鄉(xiāng)了。他急于找到妻子，然而，被小鎮(zhèn)人當眾羞辱、群毆、再也待不下去的瑪蓮娜已遠走他鄉(xiāng)。我們知道，意大利軍隊對“二戰(zhàn)”最大的貢獻就是戰(zhàn)斗力低下，他們堅持認為每個用餐時間和睡眠時間盟軍也一樣在吃飯睡覺，因而，北非戰(zhàn)場上，三十萬意軍被三萬英軍打得四處潰逃。浪漫的意大利人喜歡美酒、美食和美女，他們才不喜歡“偉大領(lǐng)袖”墨索里尼鼓動的戰(zhàn)爭呢。在尼古拉·凱奇主演的名片《戰(zhàn)地情人》中，意軍入侵希臘一個美麗小島，天天過著酒和音樂的浪漫生活，彈一手好曼陀鈴的意軍上尉還愛上了一位希臘姑娘。姑娘先是敵視這個英俊的入侵者，后來則接受了他的愛，柯萊利上尉也漸成反戰(zhàn)英雄。在意軍被德國同盟者繳械并屠殺后，他和希臘抵抗者并肩作戰(zhàn)直至重傷，最后逃離希臘回國。幾年后，有情人終成眷屬。而《西西里的美麗傳說》中的獨臂上尉卻悲慘得多，北非炎熱干燥的戰(zhàn)爭環(huán)境遠劣于希臘小島，而且，他不再是健全人了。

小鎮(zhèn)上的法西斯書記也曾趁人之危占有過瑪蓮娜，現(xiàn)在，面對戰(zhàn)場上歸來的殘廢軍人的詢問先是傲慢不理，爾后惡笑著說：“你們家的人變成英雄了！”還讓他去西西里的妓院找他家的“英雄”，獨臂軍人說：“你說得對，那些為你們這幫混蛋打仗的人不算英雄！”法西斯書記惱羞成怒，將已成弱者的殘廢軍人擊倒在地，狂笑著揚長而去。這時候，那雙代表著人類良知的感傷的大眼睛再次出現(xiàn)，他就是男孩雷納多。據(jù)說導(dǎo)演為了尋找這雙合適的大眼睛，看了近兩千張照片，最后圈定了已經(jīng)十六歲的這位小演員。他的年齡和那雙大眼睛一樣合適，因為片尾時雷納多已成青年，戴著黑色鴨舌帽，叼著煙，與女友手臂相挽。他上前扶起仰面朝天的獨臂上尉，拍著他骯臟破舊的長衣，晚上還去上尉住處拋進一封信，稱自己沒有勇氣當面講，卻在信尾留下真實的姓名。他寫道：“我是唯一知道尊夫人真相的人，這附近的人只會對她造謠中傷，但相信我，你的妻子對你是忠貞的，你是她唯一真愛的人，這是實情，后來發(fā)生的事也是真的。我最后一次見到你妻子是在她去往梅西納的火車上……”

影片結(jié)尾——一年后，西西里小鎮(zhèn)上再次眾聲喧嘩，但忽然，人們的目光又驚諤起來，獨臂上尉和妻子瑪蓮娜相擁著返回家鄉(xiāng)了。長鏡頭，主題音樂。該片特色之一即是，女主人公總在眾目睽睽之下，踏著沉郁的音樂走著，走著，走著，直至走向黑暗深淵。現(xiàn)在，他們重新走入小鎮(zhèn)人的視野。退役上尉盡管獨臂，但已英俊如初，瑪蓮娜風(fēng)韻依舊而美艷不再，一身中年婦女的裝束，挽著丈夫剩余的胳膊。他們重獲尊嚴與高貴，雖然瑪蓮娜一直垂首低眉。

面對走下神壇的昔日美神，明日黃花，小鎮(zhèn)婦女的心態(tài)平衡了：“她眼角有皺紋了”，“她也發(fā)胖了”……于是放下敵意，試圖和解，向她釋放出善意。瑪蓮娜猶豫了一會兒，接受了。這一筆耐人尋味，是她們寬容了她，還是她寬容了她們？善既然是深刻的，小鎮(zhèn)婦女的善是否也深刻了呢（有沒有擔(dān)心受到清算的成分）？如果不是，僅僅是“平庸之善”，那么有一天，還會再輕易滑向“平庸之惡”嗎？

這部電影的名字也引起觀眾的很多解讀，那個遙遠的傳說事實上非常悲慘，沉痛，何談“美麗”？片尾再次響起主題曲和《我的情意》音樂時，望著長鏡頭里容顏漸老的女主人公拎著意味著庸常人生的蔬菜水果漸行漸遠，沒有哪個觀眾會無動于衷。那好像也是我們許多人自己的滄桑人生。但是，人類良知還在，或許很弱，但的確存在，在一雙已是青年的憂郁的大眼睛里。家庭主婦瑪蓮娜穿著又土又笨的褐色半高跟系帶鞋子走出市場，來到沙灘上時，把一袋金色的橙子失手掉在地上。雷納多騎著單車沖過去，幫助她一只一只撿起來，放進口袋里，還用手輕輕刮了下瑪蓮娜的手，以唯一一次肌膚之親終結(jié)了幾年來由性到情的純真之愛，也告別了自己的少年時代。

“祝你好運，瑪蓮娜女士！”他向她的背影說道，她回望了下，微笑著點頭，在長鏡頭中走向遠方，步伐不復(fù)性感輕盈。而雷納多則騎向相反的方向，畫外音道出他的心聲：“歲月匆匆，我愛過很多女人，她們和我緊緊擁抱時，總要問我是否能記得她們？我會說是的，我會記得你。但唯一我從來沒忘記的是一個從來沒問過我的人，她就是瑪蓮娜。”

我們明白這個悲慘的傳說“美麗”在哪了：獨臂軍人從梅西納妓院找回了妻子，他們依然相愛；戰(zhàn)爭噩夢終于結(jié)束，人們恢復(fù)了平和與友善，西西里島的孩子們在明媚的陽光下踢著足球，漫天的海鷗齊聲歡唱……然而，最為美麗的卻是黑暗中的良知之光，有了它，所有美麗才會拂去塵埃，光彩奪目。我們也應(yīng)該向他說一句：“祝你好運，雷納多小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