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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 杏

      2019-05-05 02:45:20孫鵬飛
      雪蓮 2019年3期
      關(guān)鍵詞:姨夫大姨道士

      三年沒回家,回去姥姥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孩啊,我完了。

      我看著老太太滿臉都是灰,說不出一句話。

      我姥爺年輕的時候家里有馬場,養(yǎng)牛羊馬,半夜起來鍘青草喂牲口。我幼時睡小屋窗下,便是每一日伴著青草氣入夢。不等我記更多事,姥爺?shù)昧瞬?,把牛馬賣了。姥爺死后,賣馬場的錢我姥姥自己攥在了手里?,F(xiàn)在,我想看看這筆錢。我在長椅上坐下,把我給姥姥買的新衣服拿了出來。

      姥姥衰老的速度突破了我的想象力。我搖搖頭,衣服太新了。我姥姥這個年紀的人,講究不掛紅不沾綠。

      這會兒小姨問姥姥,媽,你今天洗臉了嗎?

      姥姥說洗了。

      那怎么臉上都是灰?

      姥姥說早上烤火了。

      小姨的兩個女兒都在哈哈笑。姥爺死的那年,姥姥在院子外面栽了棵杏樹,那樹種下去時就是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樣子。小姨的小女兒來的時候摘了個青不溜秋的杏,現(xiàn)在低著頭拿指甲摳果肉,摳了一地。我小姨看到后吼她,你姥姥腿不好你還摳一地這個,一會兒她滑倒了你過來伺候。小女兒笑嘻嘻地看著她媽,小姨突然起來一巴掌抽在了小女兒嘴上。小女兒嗷嗷哭時,我小姨彎腰掃了地。

      我媽冷覷著我小姨說,媽,小光給你買新衣服了。

      姥姥平靜地接過衣服,在兩腿間展開。姥姥說,太新了,穿不了這么新的。

      姥姥跟我說,以后別買衣服了,死了不好燒。

      小姨掃完地回來坐下,我們帶著汽油過去——給你買了外敷的藥,你勤抹。

      小姨挽起姥姥褲腿說,我教你咋抹。

      姥姥不讓,說不用,我會抹。

      小姨執(zhí)拗著挽了起來,姥姥的腿原來血淋淋的皮肉現(xiàn)在干巴巴萎縮起來,像是空了的一節(jié)竹子,火烤過的地方結(jié)了厚厚的痂。我抹了把鼻子,嗅到的是濃郁的焦味。

      小姨說,你看烤的,以后別烤了。

      姥姥說,老了就這樣,不中用。

      我小姨在鄰省開了家農(nóng)業(yè)公司,現(xiàn)在錢都讓外省人套進去了,用她的話說是急需資金周轉(zhuǎn)。我猜這也是今天她坐在這里的原因。姥姥家里的電風(fēng)扇、微波爐、洗衣機,都是我小姨掙錢的那幾年買給她的。如果小姨先張嘴,不知道錢我還能不能看到。

      姥姥指給我媽和小姨看里屋的衣服,說衣服我都準備好了,你們姊妹幾個到了事兒上就穿。

      我媽撇嘴,都是舊衣服,媽你張羅這個干啥,給你送殯我們要穿新的。

      姥姥說新舊是咋,就穿一回。

      小姨說,就是生了骨刺,沒啥大病,死不了。

      活著作啥,沒大活頭了,都有叫你們姥姥的了。

      大姨家的表姐今年生了個女兒,我媽和小姨也跟著升級做了姥姥。說到這里,大家都默契地閉了嘴。一提大姨,我姥姥的頭疼病大概還會犯。

      小姨說,以后別管大姐家的事兒了。

      姥姥說,不過日子你大姐,天天打仗。明天你們?nèi)グ桑l也不許坐下吃飯。

      我媽說,下班早我就過去,隨禮不吃飯,吃虧了。

      姥姥說,就是讓你大姐夫占便宜。

      我媽問小姨:你給他多少?

      小姨說,不是說好了一百。

      我媽說,就一百,多了沒有。

      小姨說完看我姥姥,大姐夫再說話,你讓你兒子過去說,你去管人家背后都說你,你又聽不見,你兒子耳朵好,能把這話啐回去。

      姥姥說,我鐵了心不管她家的事。

      我大姨夫在外面有了人,想和我大姨離婚。我大姨死活不答應(yīng),畢竟我大姨的女兒都已經(jīng)嫁出去了。我大姨夫急了就打我大姨,天天打。

      有一段時間我大姨就躲在我姥姥這邊。

      小姨家的兩個女兒,吵著要去買東西。大女兒今年十七歲,男孩一樣的短頭發(fā),胖乎乎的,裸著兩條大腿。倒很老實,看不出有什么追求。小女兒十三歲,抹了粉底描了眼影,綁了一腦勺辮子,自己縮肩坐在角落,不和人說話,眼睛滴溜溜轉(zhuǎn)個不停。小姨為難地拿起包翻了翻,又放下。還是姥姥從上衣兜里摸出手絹,把包在里面的錢拿出兩張,給她一人五十,兩個表妹都自己有錢不要。

      姥姥說,我看你大閨女的腿我就害怕,都露在外面,她就不冷?

      小姨說,現(xiàn)在女孩都這么穿,她愿意,你別管她。

      姥姥說,我看著嚇人。

      兩個女孩走了。姥姥說,你也真狠得下心,為了兩個錢,跑到外省創(chuàng)業(yè),兩個女兒一年看不到媽。

      小姨說,不這么弄咋行,你不知道養(yǎng)倆閨女花銷多大。

      小姨說完,收了聲。她低頭尋思起來。我不知道她在想啥。關(guān)于如何找姥姥拿到這筆錢,我悶聲打著腹稿。

      姥姥說,我怎么不知道,我沒養(yǎng)大你們四個。過日子就得緊巴著花錢。

      小姨說,現(xiàn)在不行了,養(yǎng)閨女不舍得花錢,大了準叫男的拐跑了。

      姥姥笑了,那不早晚得拐。

      小姨說,你看小光,年紀輕輕就知道出海掙錢。

      小姨問我,你出海這么些年了,自己攢了不少吧。

      我沖小姨笑,沒說話。

      姥姥看我,攥攥我的手,現(xiàn)在還暈船吧?

      我說,都習(xí)慣了。

      暈船就吐?

      吐啊。吃飯時間吐最討厭,邊吐邊吃。

      姥姥說,后生就得會吃苦。

      我問小姨,不是你都回公司了嗎?

      我媽說,你小姨聽說你要來,在家等了你一個月。

      我感嘆,那得耽誤多少營生。我原本想說又咽回去的是,你是沒錢回去了吧。

      姥姥問我渴不渴,杵著貼了幾層透明膠的拐杖起來倒水。

      我問姥姥,拐杖怎么還斷了?

      姥姥說,下雨,你媽來送韭菜餃子,小狗趴桌子上,吃了四個,我打斷了。

      泡著假牙的坑坑洼洼的水缸子倒?jié)M了熱水,端到我面前。

      我媽問姥姥吃飯么?

      姥姥說,家里還有仨饅頭,一個就是一頓飯。

      我媽從塑料袋里提溜出來點心,給姥姥放桌子上。

      姥姥說,我吃不動。

      我媽說,吃吧,點饑。

      小姨臉一冷說,姐,媽胃不行,吃不了死面,你就倔。

      聽見說我媽倔,我是有所觸動的。我也是倔。我們的漁船出了事故,上船沒幾天的老漢一頭扎進了海里。撈上來,人死了。公司準備理賠二十萬,可家屬依舊上門鬧。我和老板說,交給我做,二十萬就夠了。

      我開著車捎著老漢的大兒子到了碼頭邊,我說,就給你八萬,多一個子兒沒有。

      說完,我拉他下車。

      他吼著要報警,我說先把你扔海里,再和你老子一塊兒賠,多賠點。

      院子里小狗叫,知道是我舅舅來了。

      小姨跟我說,把點心收起來吧,你舅舅來了。

      舅舅進了屋,我站起問好。

      舅舅沖我點頭,坐到了長椅上,把塑料袋解開,蘸著水吃了幾塊點心,仰著脖子咕嘟咕嘟喝完了缸子里的水。往回放假牙在水缸子里咣當(dāng)一聲。

      小姨看了眼舅舅,說我們要走了。

      舅舅手里拎著點心站起來說,去我那坐會兒?

      我說,行。

      舅舅的日子過的是最拮據(jù)的。他坐過牢,出來后找了個有病的媳婦。媳婦一日三餐需要吃大把藥物維持生命。媳婦干不了重活,我舅舅自己也沒學(xué)歷,只能這扎一頭那扎一頭,打打零工?,F(xiàn)在還養(yǎng)著兩個孩子。

      出了家門口,我問媽,姥姥的病嚴重嗎,當(dāng)時怎么不動手術(shù)。

      我媽說,動手術(shù)的錢誰出,你出?

      我媽上了車后探出腦袋問我,走之前要送你嗎。我裝沒聽見,我媽按了兩下喇叭,我借著尖嘯的喇叭聲罵道滾你媽的吧。舅舅出來了,我和舅舅并肩走。我媽一腳油門走到了我們前頭,一根耷拉出來和車屁股極不協(xié)調(diào)的管子,呼呼往外吐著大黑煙。

      還沒進舅舅家門,在門口堵著幾個穿皮衣的半大小子。他們叼著煙,頭發(fā)蓋著半邊臉。

      舅舅沒看他們,掏鑰匙開門。

      一個剃了光頭的半大小子擋著我舅舅說,大哥,你現(xiàn)在說一句話,弟兄們上刀山下油鍋萬死不辭。我姥爺生前也是大光頭,我打量著半大小子笑,這都是哪來的演員?

      妗妗見我進門,洗了盤水果,舅舅脫了外套,露出兩座山一樣的肩膀。一件一件擺了一桌子茶具。

      妗妗說,去你姥姥那兒了。

      我笑著沖妗妗點頭。

      舅舅說,你看那幾個孩兒,比你小幾歲,在家打工有啥出息。天天門口纏著我,要跟我混社會。要不是舅舅給你找人,讓你出海,你上哪兒掙這么多錢。

      我說,是。

      妗妗說,明天你大姨出殯,你姥姥來找你舅舅,看見我就說,別讓你舅舅去鬧。我說她是越老越糊涂了,不鬧,欺負娘家沒人啊。

      我一聲不吭喝完了舅舅遞過來的茶水,茶根泛苦,我喝不慣。

      妗妗說,你現(xiàn)在一年多少錢?

      我說,沒掙多少錢,倒是搭進去不少。

      這是句老實話。我嚇得老漢的兒子死勁抓著副駕駛座后背,一根手指咔吧了一聲。他疼哭了,邊哭邊罵我土匪。

      到了晚上,我把事情解決了,到老板那里領(lǐng)了錢。一同領(lǐng)錢的還有要退休的老鏢叔。

      我說,老鏢叔,今晚去我宿舍摸兩把。

      老鏢叔說,再找個人,斗地主。

      我串通了同宿舍的小伙子,輸一分一千塊錢,跟老鏢叔斗了一晚上地主。下半夜輸急了眼,連同賠給老漢兒子的錢一同搭了進去。

      想到錢我坐不住了,妗妗又問我找對象沒有,我說我得回去收拾了,走了妗妗。我喝干凈了杯子里的茶水,把苦水咽下后起身走。

      我去姥姥那兒騎車子,姥姥在杏樹底下烤火。

      姥姥蹲在馬扎上抻著條腿往火盆上湊,一挨到火臉就縮成了棗核,滲出了一層汗。

      院子里擺了八張方桌,正中間是我大姨的照片。站滿了穿孝服出殯的人,一個其貌不揚的婦女躲在遠處吹嗩吶,喪樂低迷。我舅舅端坐在我對面,沖我點點頭。他穿著黑皮衣來的,腰間有個尖銳的凸起,似乎別著刀。

      飯菜做好了,一個本家的老頭端上桌。

      我舅舅把胳膊壓到方桌上,掃了個半圓,一桌子盤子到了地上。

      嗩吶聲短暫的停了會兒,接著又響了起來。

      飯菜又做好了,這次是我大姨夫一路端著過來,上了桌。

      我舅舅用胳膊一掃,一桌子盤子到了地上。

      黃色菜湯冒著熱氣,打濕了青磚地面,幾只土狗伸著猩紅舌頭湊到了我們腳下。小跑著上來倆五大三粗的漢子,漢子穿著黑色背心,身上立著雞皮疙瘩。一只有紋身的胳膊伸向舅舅。

      我瞪漢子,問他干嘛。

      我舅舅從前是老大,他曾跟我說,他跺一跺腳,周圍五里地都要抖三抖。我小時候挨了打,等他給我報仇。跟在他后面找仇人一路別提多威風(fēng)。

      忘了在那一次遭遇戰(zhàn)中,我舅舅把人打成重傷,進了監(jiān)獄。

      出來沒幾年正是我姥爺病入膏肓的節(jié)骨眼,我媽我大姨我小姨湊了錢,除了治病,還有出殯的開銷。后來找剛嫁過來的妗妗拿,我妗妗一分錢沒出。我舅舅一分錢沒有,也沒敢做任何表示。

      之后姊妹之間斷了來往。

      妗妗抓了抓我舅舅的大粗胳膊說,人死不能復(fù)生,你差不多行了。

      飯菜端上桌,穿黑背心的漢子紋絲不動立在我舅舅旁邊。

      我拍著桌子站起來讓漢子滾一邊去。

      漢子盯著我看,嗩吶聲又停了,又響起來。我小姨掀了桌子。

      我大姨夫打我大姨,我大姨躲在我姥姥家。我小姨知道了,買了張動車票回來。自己一個人堵在我大姨夫的老家,他爹娘家門口。

      我小姨那時候剛?cè)玖思t頭發(fā)。一到吃飯時間,我大姨夫爹娘家族的人坐齊了。我小姨頂著一頭火進屋指著鼻子挨個罵。罵我大姨夫沒良心,外面有了小的,打我大姨??浯笠谭虻牡镳B(yǎng)了個好兒子。

      連著罵了一個星期。之后一到飯點,左鄰右舍端著碗站在我大姨夫老家門口,等著我小姨來??礋狒[的越來越多,家族影響越來越壞。我大姨夫被迫離開了小三,把我大姨接回了家。

      我小姨從沒想過我大姨夫把大姨接回家,接著會逼死我大姨。

      一身白衣的大姨夫現(xiàn)在含著淚看著我們,拿出了一沓錢,當(dāng)著我們的面一張一張數(shù)著。數(shù)完了,過來把錢往我舅舅黑皮衣里子口袋塞。

      這錢不是我大姨夫的。

      我大姨夫雖然這兩年掙了錢,在山上買的房子。市委書記都去過他那里做客。但是這錢肯定不是我大姨夫自己掙的。

      昨天我離開舅舅家,去姥姥那兒騎車子,姥姥在杏樹底下烤火。

      姥姥蹲在馬扎上抻著條腿往火上湊,疼出了一臉汗。

      我說,姥姥別烤了火,管用嗎?

      姥姥扇滅了火,放下褲腿。

      我琢磨著怎么開口要錢。我初中畢業(yè)后,想跟著早已偃旗息鼓的舅舅混社會。我爸爸說我早晚死在外面。

      我說,出來混,講的就是一個義字。

      我知道我爸爸理解不了啥叫義,他是典型的守財奴。每次交三千塊錢去派出所領(lǐng)我,都想跟我脫離父子關(guān)系。

      我出海之后,也確實像是和他完全脫離了關(guān)系。

      可我跟我姥姥的關(guān)系不一樣。我自幼住在姥姥家,那時候姥爺還在,殺了馬,蒸一屜馬肉。蘸著蒜泥吃。

      我邊吃邊跟光頭姥爺說,掙了錢孝順姥爺。

      我中學(xué)時候姥爺摸摸我青不溜秋的下巴,剛剛生出的胡茬子說,姥爺?shù)倪@幾匹馬,以后都是你的。

      姥爺死了,馬場賣了。錢還是我的嗎?

      我想問姥姥,可是姥姥以為我要走了,撐著拐杖到堆成山的破爛兒旁邊推來我的自行車。姥姥說,你回去跟你媽說,讓她有空來把我撿的紙殼子賣了。

      我話到嘴邊說不出來了。

      我說,姥姥,你腿腳不利索,別天天撿破爛。

      姥姥說,一天不撿,下頓飯吃不上饅頭。

      我說,姥爺留下來的錢呢?

      姥姥說,我都給你大姨了。你大姨夫心黑,不要你大姨了。她都五十多了,一輩子沒干過工作,咋活。

      是啊,所以大姨跟了我大姨夫,頭幾十年是享福的。我姥姥把錢都給了我大姨,現(xiàn)在大姨死了。錢到了我大姨夫手里。所以我說,我大姨夫往我舅舅外套里子兜里塞的錢,不是我大姨夫自己掙的。那是我姥姥的。

      我小姨掀了桌子之后,幾只土狗帶著受傷的眼神嗷嚎了幾聲,立在舅舅身邊的黑背心漢子一把拽住了我小姨頭發(fā),把她整個人拖了出去。

      我站起來看,從四面八方走來不同的黑背心漢子。他們遠遠地圍住我,讓我坐下。

      我看我舅舅。我腦子里在想什么呢?

      我說,姥姥我要走了。

      姥姥推脫:我不要你的錢。

      我沒拿回我的錢,我要走,姥姥把手里的錢攥結(jié)實了扔給我。風(fēng)一吹,錢還是散了。

      只有幾個錢,卻像在這條黃土路上開了兩朵碩大、奇葩的花。我跟著風(fēng)一張張撲,姥姥踉蹌著踩住了幾張。

      我收回了錢,姥姥堅持要送我一路。

      路口,有個布衣道士在用卷尺給人算命。像我小姨家大女兒模樣的胖乎乎的女孩,知道自己命運之后,對著道士深深鞠了一躬。

      當(dāng)?shù)厝苏f,老太太,你也看看神仙吧。

      我姥姥遲疑著,我停下來,看見道士在攤子上鋪著一塊布,上面寫著兩行字,量指算命,大功無量。積德行,不收錢。

      可能是不收錢三個字讓我姥姥猶豫不決,我姥姥一輩子不占別人便宜。她定在那里,愣愣地看著。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已經(jīng)讓她傷心不已。

      當(dāng)?shù)厝松斐鑫甯种缸尩朗苛苛肆浚朗堪盐甯种傅拈L度用卷尺標出來,道士閉上眼睛,自始至終像個啞巴。過了會兒從兜里摸出一張紙,寫著步步高升。

      當(dāng)?shù)厝肆⒖叹狭艘还?,從褲子口袋摸出兩百塊錢給道士。

      道士并不收,雙手合十回禮。

      當(dāng)?shù)厝苏f,老太太,你也看看神仙吧,很靈驗。說著把我姥姥的手拿給道士。道士摸了摸那一雙干枯的手,量了指長。略作思忖,從口袋摸出卡片,上面寫著,雞飛蛋打。

      姥姥眼圈紅了,鞠躬謝了道士。

      當(dāng)?shù)厝烁依牙颜f,你拿錢給他吧,他不收你的錢,只是沾沾仙氣,讓神仙看見你的這份虔誠。

      姥姥從手絹里拿出五十塊錢,伸出胳膊去做著給道士的動作。

      道士拉開掛在道袍的衣袋,五十塊錢進去了。

      我微笑著給道士鞠了一躬。

      送到路口,我一個人走。姥姥的拐杖不安分地點著地面,直到我走遠,她才回家了。我沿著柏油路返回路口時,姥姥留給我的只是一個荒蕪的背影。

      我看著道士,問他是不是啞巴。

      道士沖我雙手合十,我伸出手。

      他摸著我這雙飽經(jīng)風(fēng)浪的手量完,我拿錢給他。他敞開衣袋,我從里面拿出我姥姥的五十塊錢。

      當(dāng)?shù)厝税乙活^,但還是一把提溜起我的后衣領(lǐng)。

      我說,這錢是我姥姥的。

      說完這句話我在想什么呢,我媽為了錢在三十郎當(dāng)歲嫁給了老頭子,我爸爸孤身一人過日子。我大姨夫有了錢,逼死了我大姨。就在昨天還找了打手,把我小姨拖到外面,抽我小姨嘴巴。

      我就站著看,一群大漢圍著我。

      我媽沒來,我看我舅舅。

      我舅舅胸口鼓鼓囊囊,都是錢。

      小姨的毛發(fā)并不旺盛,陽光下也并不像當(dāng)初那樣火紅。我小姨還手了,那幾個大漢邊打邊惡狠狠地罵她娘。

      她娘就是我姥姥,我舅舅把胸口的錢往天上扔了。

      幾個大漢懵了,看著錢一片片往下落。

      我撲過去一拳打在了我大姨夫下巴上,我大姨夫倒了下去。

      我舅舅過去打那幾個罵我姥姥的大漢。

      我舅舅說好多年不打架了,忘了怎么打了。

      我跟當(dāng)?shù)厝苏f,這錢是我姥姥的。我舅舅是混社會的,坐過牢。他跺一跺腳,你們就得抖三抖。

      我舅舅的刀子掉到地上時,那幾個大漢確實抖了三抖。我只是沒說我舅舅昨天讓人打死了。

      當(dāng)?shù)厝耸栈亓耸帧?/p>

      就在前一刻,姥姥還得意地跟我說,姥姥有錢。你舅舅結(jié)婚那會兒拿了我四千,昨兒還的。姥姥還沒給你錢呢,你給姥姥錢。

      我收下了我的錢說,姥姥,我下次回來可不知什么時候。

      姥姥說,見不上了。

      臨走我看了眼姥姥門口枝繁葉茂、老態(tài)龍鐘的杏樹,青不溜秋的翡翠色果子,不知啥時成熟,像是剛落地還不會爬的娃娃。

      【作者簡介】孫鵬飛,男,生于一九九一年,山東濰坊人,在《清明》《青年作家》《解放軍文藝》《青春》《滇池》《青島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雪蓮》《都市》《黃河文學(xué)》《湖南文學(xué)》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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