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裁判文書“京點”之比》系列報道之四優(yōu)秀文書如何寫

本社記者 李天琪

自黨的十八屆三中、四中全會提出“加強法律文書釋法說理”的改革部署后，最高人民法院在“四五改革綱要”中也確立了“推動裁判文書說理改革”的具體任務。

2018年6月1日，最高人民法院印發(fā)《關于加強和規(guī)范裁判文書釋法說理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意見》）。《意見》提出，各級人民法院應當定期收集、整理和匯編轄區(qū)內(nèi)法院具有指導意義的優(yōu)秀裁判文書，充分發(fā)揮典型案例釋法說理的引導、規(guī)范和教育功能。并指出，最高人民法院建立符合裁判文書釋法說理規(guī)律的統(tǒng)一裁判文書質(zhì)量評估體系和評價機制，定期組織裁判文書釋法說理評查活動，評選發(fā)布全國性的優(yōu)秀裁判文書，通報批評瑕疵裁判文書，并作為監(jiān)督指導地方各級人民法院審判工作的重要內(nèi)容。

2019年3月，由最高人民法院審判管理辦公室主辦，各高級人民法院審判管理部門協(xié)辦的全國法院首屆“百篇優(yōu)秀裁判文書”評選結果揭曉。經(jīng)嚴格選拔，共有100篇精品文書從全國四級法院推薦的508家法院1203篇候選文書中脫穎而出，被評選為全國法院首屆“百篇優(yōu)秀裁判文書”。這百篇精品文書共同的特點，就是注重判決的釋法說理。

其實早在《意見》出臺前，北京法院從2015年起，連續(xù)組織了兩屆“優(yōu)秀裁判文書百佳獎評選活動”和一屆“裁判文書網(wǎng)絡互評活動”。算上2019年1月的活動，北京高院已經(jīng)成功舉辦過四屆評選表彰活動。

不過細說起來，在更早的2006年，中國法學會法律文書學研究會就已公布“全國優(yōu)秀法律文書評選活動”啟事。評選來自全國各級人民法院、檢察院、公安機關、紀檢監(jiān)察機關、仲裁機關、公證機構、監(jiān)獄、律師事務所、基層法律服務機構自2002年1月1日至2006年12月15日實際工作中的法律文書。

在總結首屆文書評選活動經(jīng)驗的基礎上，2016年12月2日，中國法學會法律文書學研究會第二屆全國優(yōu)秀法律文書頒獎典禮在海南政法職業(yè)學院隆重舉行。

評選的意義不僅在于對優(yōu)秀文書制作者的表彰和獎勵，更有利于幫助整體隊伍提高文書撰寫水平作借鑒和參考。關于2019年北京高院最新呈現(xiàn)的“北京法院優(yōu)秀裁判文書網(wǎng)上互評活動表彰會”，我們在揭秘過“評獎”“獲獎”“頒獎”三重環(huán)節(jié)后，當然不忘回應廣大青年法官群體及讀者的迫切心聲：究竟如何才能寫出一篇優(yōu)秀的裁判文書呢？

積累的力量

毫無疑問，優(yōu)秀裁判文書的背后，一定無一例外有法官駕馭和制作裁判文書的功底和水平作支撐。我們總說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不積小流，無以成江海。翻看此次獲獎裁判文書名單，誰說只有大案要案才能出好判決，但如果做不到平日的積累，機會來了想必也是抓不住的。

>>絕對的投入感和認真的工作態(tài)度，讓芮松艷哪怕是應對疑難復雜案件都依然從容不迫，甚至還成為該領域的專家。李天琪攝

一提到芮松艷法官，不只聞名于知產(chǎn)圈兒，絕對是知識型、專業(yè)型、氣質(zhì)型集于一身的女神化身。第一次見她是在此次表彰會的當天現(xiàn)場，靚麗出眾的外表讓人忍不住多看幾眼。以前聽說過她是審判業(yè)務標兵、審判業(yè)務專家、首都十大杰出青年法學家，但偷偷上網(wǎng)才發(fā)現(xiàn)女神也是健身達人、烹飪愛好者、養(yǎng)花高手，還曾經(jīng)是搖滾樂隊的架子鼓手。

借由此次機會，記者近距離接觸到芮松艷。聊天過程中，她的自信陽光般耀眼?！斑@個文書對我沒有任何挑戰(zhàn)?！薄芭袥Q出來后，我基本不會去關注社會反饋，沒有人會比我更了解我的案子。”“好不好是一個主觀的評價，我寫出的判決都是讓我滿意的判決”……了解芮松艷的人都知道，她的自信絕對是有底氣基礎的。

芮松艷擁有深厚的學術造詣和法律功底。作為執(zhí)筆人，她撰寫了6萬余字《網(wǎng)絡著作權司法保護》調(diào)研報告，并獲得“最高人民法院調(diào)研成果一等獎”。這一經(jīng)歷，激發(fā)了她運用法律思維進行推理和演繹的興趣，先后在多個核心期刊發(fā)表論文約40篇。她還合著出版了《外觀設計的司法保護》《中國商標案例精讀》等8本著作，撰寫學術論文超過50萬字。

絕對的投入感和認真的工作態(tài)度，讓芮松艷哪怕是應對疑難復雜案件都依然從容不迫，甚至還成為該領域的專家。張藝謀拍攝的《千里走單騎》曾牽涉到一件“安順地戲案”。原告貴州省安順市文化局起訴電影制作方在此電影中，將安順地戲誤導成云南面具戲，歪曲了安順地戲這一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和民間文學藝術，侵犯了原告的署名權。芮松艷二審主審了該案。為了審理好這起“國內(nèi)首例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案”，她閱讀了大量資料，短時間內(nèi)自學成為“非遺”專家，在一審認定不侵權的結論上，繼續(xù)對案件的爭議焦點進行了更為詳盡的論述，將著作權法意義上的署名權和戲種起源地標志進行了區(qū)分。該案引發(fā)了學術界關注和討論，目前，僅在CNKI檢索中就有超過2000篇法律文獻提及該案。

前不久獲獎的蘋果公司與國家知識產(chǎn)權局專利復審委員會一審行政判決書，芮松艷之所以認為對她沒有挑戰(zhàn)，主要是因為關于外觀設計體系化研究她已經(jīng)在其博士論文形成過程中研究得相當透徹。用她的話來說：“只是把我成熟的觀點寫進我的判決，僅此而已?！?/p>

芮松艷平日積累力量、厚積薄發(fā)的做法，也得到了丁宇翔法官的肯定。他認為，要想寫出好判決需要把工作做在平時，工作之余應多閱讀相關領域文獻?！鞍讣杏龅降膯栴}很可能在案發(fā)之前，國際上或者國內(nèi)其他地區(qū)已經(jīng)有人發(fā)現(xiàn)并挖掘出案件當中的疑難復雜問題，甚至可能已經(jīng)在進行系統(tǒng)研究。只有平時多關注相關領域內(nèi)的前沿性問題，才能時刻保持敏感，即使遇到疑難復雜案件，擁有平時的積累，分析問題的思路也會比別人開闊，對形成更為妥當?shù)呐袛嘤蟹e極的作用?！倍∮钕枵f。

>>多年的民商事審判經(jīng)驗，讓丁宇翔對案件的審理及裁判文書的形成，有自己的獨到之處。 李天琪攝

說理的靈魂

因同在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攻讀博士學位，丁宇翔算得上是芮松艷的師弟。這師姐弟倆外貌上有個共性，都那么挺拔瀟灑。外貌出眾也就算了，業(yè)務水平還這么高，太讓人嫉妒了。有人說，優(yōu)秀的裁判文書一定重視釋法說理，優(yōu)秀的法官也一定善于釋法說理。這話放到丁宇翔身上，再合適不過。

多年的民商事審判經(jīng)驗，讓丁宇翔對案件的審理及裁判文書的形成，有自己的獨到之處。他告訴記者，對有爭議的案件，尤其是對社會易形成指導性案例的判決，一定不要“放過”雙方當事人的主張。

“法官在寫判決書過程中應該充分尊重雙方當事人的主張。很多法官辦案可能僅關注一方當事人的理由，或者僅關注一方或雙方當事人的部分理由。擔任二審法官時，我經(jīng)常聽到上訴人跟我抱怨：‘一審法官都沒有聽清楚我的理由?！瘜嶋H上，一審法官肯定是聽到當事人的想法主張，只是在最后的判決當中沒有寫出來。沒寫的原因有很多，有可能認為不值一寫，也可能理由不值一駁?！?/p>

但實際上，丁宇翔認為，對于一些疑難復雜案件和將來有可能成為示范性判決的案件，一定要把雙方當事人的理由顧及到，在判決書里一一回應。“德國法學家考夫曼在其主編的書中曾說，只有所有參與者的利益和主張被卷入討論中，你的評價才是有意義的。關系中所有當事人的意見都應該表達出來，這個時候你做出來的判斷，當事人才能更認同。同理，判決書才更讓人信服。即便判決最后沒有支持一方當事人的主張，但是當初所提及的問題法官均一一回應，當事人至少會感受到被尊重?！?/p>

與此同時，回應和論證過程中，一方面可以得出最后判決的結論，另外一方面也相當于在跟當事人進行互動。不過，丁宇翔也坦言，這樣寫判決會非常累，但是建議重要重大的判決一定要這樣寫。

在知產(chǎn)類案件中，芮松艷也不斷強調(diào)說理的重要性：“不能僅給當事人一個結論，但有些法官在說理過程中也容易出現(xiàn)跑偏的現(xiàn)象。寫文書不能為了寫長而寫長，不要以為長度決定了說理的充分性。我之前看過一些篇幅很長的判決書，論理方面說其為論文也不為過。但是這樣的判決書是沒有意義的，判決是為了解決糾紛，我們要看當事人的爭議、理由是什么。”

在這一點上，陳錦川副院長也表示支持。他認為，裁判文書要根據(jù)爭議的焦點逐項展開，不能散?！帮@而易見的問題或者法律規(guī)定很清楚的部分則罷，但是很多法律規(guī)定畢竟比較原則，怎么把法律規(guī)定和具體事物情節(jié)聯(lián)系起來，這里面還有很大的空間，需要法官去說清?！北热缒硞€事實發(fā)生了，這個事實為什么要適用這條法律，法條規(guī)定的本意又是什么，怎么樣把法條適用進這個事實，陳錦川認為需要法官一一說清。

內(nèi)心的確信

懷揣著芮松艷的厚積薄發(fā)、丁宇翔說理堅定，記者敲開了下一位法官辦公室的屋門。

從事審判工作20年來，邱波始終堅守在刑事大要案和疑難復雜、新類型經(jīng)濟犯罪案件審理的第一線。因多年來審理的案件無一錯案，無一被上級法院改判或發(fā)回，真正做到了把每一起案件都辦成“鐵案”，故被稱作“鐵案法官”。

當記者帶著“如何寫出一篇好的判決書”這個問題找到“鐵案法官”時，他的回答讓記者始料未及，聽完卻又“暖暖”感動不已。

邱波對記者說，從思想上，做法官要有追求卓越的心態(tài)?！耙斢?，我們不是應付完成判決書的制作工作。做一名法官，首先需有自身的定位，對我們所從事的工作一定要熱愛。其次自己要肯定自己的價值和意義，要有神圣性、尊榮感。用自己的判決一點點地推動中國法治的進程，有這種想法后就會激勵自己把文書寫得更完美一些。”

邱波辦過很多漂亮的大案，如審理了原鐵道部部長劉志軍受賄系列案、新華人壽保險公司原董事長挪用資金案、房山“王氏兄弟”等23人敲詐勒索案等大要案以及涉眾型犯罪案件，圓滿審結了“4·13”特大涉臺跨境電信詐騙案等一系列社會廣泛關注的重大敏感案件。雖然經(jīng)手的大案要案眾多，但邱波始終認為不是只有大的案子才能出好的判決。

“的確，案子有一定的偶然因素。但年輕法官不要認為自己在基層法院碰不到大案子可寫，就出不了好判決。只有每一份判決你都付出百分之百的心血，在機會來臨時，你才能輕而易舉地抓住它。不要因為案子小就懈怠，也不要盲從?！?/p>

“不盲從、不懈怠”是邱波近幾年跟他的團隊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斑M法院一開始是生手，大部分人都會報以很大的熱情。當工作做熟了以后，極容易產(chǎn)生懈怠情緒。不要聽別人怎么說就怎么做，不要因為大家都這么做就隨波逐流，要立場堅定，有自己的判斷。入行后很容易去模仿、盲從，但做一名合格的法官一定要有自己的思考?！?/p>

邱波剛辦案時碰過一個案子。兩桌人在飯店吃飯，因為一點口角大打出手，一男子導致對方人員視網(wǎng)膜脫落被判三年。邱波有時候想起這個案子，不禁感嘆：這種年少輕狂的舉動多少人都曾有過，如果行為不當，我們都有可能成為被告人。

邱波對記者說：“干法官這一行，如果基于自己做的是熟練工種，盲目下一個判斷，或從經(jīng)驗出發(fā)下一個結論，有時是會害死人的。對你來說是一份職業(yè)，對人家來說卻是一生?！?/p>

所以，在邱波眼里，做法官還是要戰(zhàn)戰(zhàn)兢兢?！坝袝r候?qū)Ψü賮碚f僅是一刻的決定，但是對被告人來說，在里面多呆一天都是煎熬。我們總說要堅決維護人民的合法權益，這種權益既包括被害人的，也應該包括被告人的。我們往往強調(diào)對被害人的權益保護而忽視被告人的權益。對很多行為要有一種悲天憫人的想法，不是說如何去慈悲，要去多角度思考、作判斷。一個在外面實施電信詐騙的人，在家里可能是一個慈愛的父親，我們對他的犯罪行為要嚴厲打擊，但對他的合法權益還是要堅決去維護?！倍嗄陮徟泄ぷ髯屒癫ㄓ懈卸l(fā)。

無畏的勇氣

可以說，芮松艷、丁宇翔、邱波三位法官在裁判文書書寫建議上，是立足于現(xiàn)在有感而發(fā)，而陳錦川副院長的建議則要從他年輕時的“囧事”說起。

1997年，33歲的陳錦川接到了一個復雜疑難案件。案件審理完畢，陳錦川用心書寫出一份兩萬多字的判決書。當時陳錦川對這份反復斟酌、精心制作的判決書十分滿意，不過按照當時相關內(nèi)部的工作流程，還要把判決書呈報給主管院長審批。

如果說呈報時的心態(tài)是自信滿滿，再次拿到手則變成灰心喪氣。打開一看，兩萬多字的判決書被勾勾畫畫、刪刪減減，剩下不到八千字篇幅，還對結構做了很多調(diào)整。

就連陳錦川認為比較精彩的部分都被老院長刪了，所以當時他對此有很大的怨言。陳錦川笑說：“我當時心理很不平衡，花費那么多的心血，自認為寫得很精彩，怎么最后變得面目全非，真是相當不服氣。不過，最后按照院長的修改意見重新改過，確實發(fā)現(xiàn)還是老院長改出來的文書，不管從重點、結構、邏輯、詳略方面都比我之前的要好得多?！?/p>

現(xiàn)在回過頭來說此事，陳錦川希望年輕法官寫文書一定要善于學習，多學習優(yōu)秀法官寫文書的方式、格式及其他可取之處。他說：“不要怕請教，不要怕被改。很多年輕法官就暴露出我年輕時的心理，認為自己寫得很好，反倒是別人寫的業(yè)余。但如果靜下心看別人怎么去寫，你會有很大的收獲?！?/p>

從工作時間來看，陳錦川在四位法官中從事司法審判工作時間最長。除了肯定其他三人的意見，陳錦川還有自己的想法。

在他看來，寫裁判文書如同寫文章一樣，邏輯嚴謹、結構合理等要素缺一不可，但法律文書的獨特性決定它是更特殊的公文。他看過不少文書被寫成了論文的樣式，認為這是要極力避免的。裁判文書代表司法、法院，應是對一個問題怎樣適用法律進行論述，要根據(jù)法律來說理，而說理決不是在寫論文。要從法律規(guī)定出發(fā)，詳略得當，說理說透即可。另外，裁判文書也要注意規(guī)范化，公文是有范式的，文書的格式必須嚴格履行。

積累的力量、說理的靈魂、內(nèi)心的確信、無畏的勇氣。在如此堅定信念的推動下，記者有理由相信這些優(yōu)秀的基層法官在加強法律文書釋法說理、提升裁判文書寫作質(zhì)量上還將邁上新臺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