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薊野生,不用栽。但是它依賴別的沙生植物,不喜歡獨自活在孤寂的荒野里。哪兒有檸條林、榆樹林、花棒林,它就跟蹤到哪兒,跟著它們一塊兒過日子。大薊也是一味藥材,能涼血止血,行瘀消腫。
我們把大薊叫馬刺蓋。大薊渾身是個刺蛋蛋,它的高度剛好夠著馬的膝蓋,馬走過大薊叢,膝蓋上被刺扎得不行,盡管馬的皮也厚。
大薊在沙漠里很挑揀,不喜歡沙丘,只挑戈壁荒灘里低處生長。有一莖獨搖的,也有分枝的。莖上斜斜伸出帶刺的葉子。主莖直直杵立,葉子一片一片往上疊,不歇氣的樣子,一直疊到莖梢。葉子長,披針形,葉梢子退縮成一針長刺。不僅僅是一針長刺,沿著葉子邊緣,全是尖銳的尖刺。一枚葉子,最少也有十幾支尖刺。牡丹的葉子見過吧?大薊的葉子模樣兒有點相似,不過狹長很多,邊緣都生了針刺。莖上也是刺,花骨朵上也是刺,刺刺刺。沙漠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暴脾氣,隨心所欲亂來,一會兒飛沙走石,一會兒又暴曬,所以草木們都長成一身硬刺來對應。
大薊怎么開花的?莖梢,頂著一個刺球,像濃縮的刺猬。刺球長呀長呀,球頂鉆出一撮紫紅色的花絲?;ńz慢慢抽,抽出半寸來長時,花球松散開,紫紅的花絲全部竄出來,蓬松抖開,像菊花。一撮柔美的花絲,挑在刺球頂端,盛大綻放。
一株大薊沒什么看頭,很孤單的樣子。在沙漠里行走,翻過幾座沙梁,眼前突然一片紫燦燦的刺兒花,直晃眼睛啊。千萬株大薊,一株動,百株搖,在戈壁沙灘里迎風齊齊搖曳。密密匝匝的針刺,反射著陽光,青綠青綠,簡直震撼人心。這小東西,都成精了。
沙漠里容易迷失方向,人被沙子帶往無邊無際的曠野。那曠野,空曠得只有不可思議的無限。無限的沙子,無限的寂寥,無限的沒有邊際的大地。若是猛然遇見一大片開花的大薊,驚喜得簡直在心里發(fā)出一聲轟然巨響。人和草對視的剎那,整個曠野都覺得搖晃起來,連緩慢起伏的沙丘都會波浪一樣涌動。喜歡啊。
沙漠里,最容易生出幻覺的。因為對于浩瀚的沙漠來說,人顯得實在渺小,幻覺是人心底里生出的恐慌。而一片突然出現(xiàn)的大薊,好似無邊無際的天地突然打岔一下,驚醒昏昏欲睡的神思。令人覺得,就在大地之上踏踏實實行走,沒有在虛幻的空間里漫游。
有一天,我走了很遠,大漠里靜寂得什么聲音都沒有。愈走,心里愈加不安,那種盛大的空曠,簡直無力招架。就在我轉(zhuǎn)過幾座沙梁,打算返回時,一大片大薊齊刷刷出現(xiàn)在眼前,嚇了一跳?;ǘ溟_得濃烈真摯,露出一抹人間煙火的親切。坐在沙灘上,想了很多。大自然值得我們感激之處,是超越凡塵,是給許多偏執(zhí)的草木留出一條生命之路。
沙漠聽上去是絕地,將一切生命視若無物。但實際上它并不絕情,還是有各種生命匍匐在地,霍霍生長。也可能,沙漠是有情的,它只是實在太窮太暴躁罷了。沙漠把千年的期望寄托在寥寥的草木上,朝也盼,暮也盼,盼草連天,盼樹成蔭。
大薊在日頭底下,曬得幾乎要冒煙了——紫色的煙霧。但它的針刺直戳戳的,毫不蔫呆。它沒有爪子,不好跑到樹蔭下去歇涼,只好死扛著??雌饋硭坪醣瘔?,實際大薊活得也相當輕松。它早有一套應對毒日頭的法子,只不過不被人類察覺罷了。
大薊的花朵,在毒日頭底下朝氣蓬勃,自己彈開一苞紫紅絲絮兒,極艷、極妖。盡管大薊鋒芒畢露,似乎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但我看了許久,心里生出憐愛之意,多么沉穩(wěn)柔韌的花朵。無邊無際的沙漠,它開了,凋了,單單是勇氣還不夠。還要什么呢?要有穿云破月的心。要拋棄哀憐的情緒。
多數(shù)的時節(jié),不知不覺把自己活得楚楚可憐,不如一株大薊坦蕩。
一叢,一叢。雖說是灌木,可長得有一房子高。顯然,人家并沒有把自己當作灌木。沙漠太浩瀚了,以至于沙拐棗長著,長著,迷失在歲月里,以為自己是樹,大樹。
越長,越長不出激情來。相反,沙拐棗有些放棄世俗的想法。沙漠里本來就遠離塵囂,人煙飄渺。其實并非如此,沙漠里紅塵滾滾,塵囂一點也不比別處少。外面是大千世界,沙漠是洪荒光陰。
沙灘蛇四處游走,光著身子。它一絲不掛并不是窮,而是和黃刺猬打架的時候不被撕破衣衫。那樣就顯得相當不體面了——它時時刻刻想著和刺猬斗毆。紅嘴鴉兒雖然一身黑衣裳,只是口紅濃艷,卻依然端出鮮衣怒馬的架子來,對誰都翻著白眼。沙蜥蜴是奔波的小販,它們刨出沙米草葉子底下的甲殼蟲,一些自己吃掉,另一些拿去賣給沙雀子?;ǜ锅B一只爪子蹬在沙拐棗枝條上,另一只爪子蜷縮在肚腹下,思忖著如何把自己的老巢從沙蘆葦叢里搬遷到沙拐棗的枝椏上。沙兔子風揚跋扈,它是職業(yè)殺手,專門咬斷檸條脖子。沙老鼠在深夜里四處流竄,散布謠言,偷野雞的雛鳥,打洞找到樺棒根,吮吸汁液……
沙拐棗早已厭倦了沙漠里這些世俗塵囂。它想什么呢?超然脫俗,活在自己別有乾坤的天地里,不必同駱駝蓬啦、黃毛柴啦周旋。算啦,就活自己。若總是應酬,它深感疲憊。雖然在茫茫大沙漠里,可也算是獨居幽篁里。心無塵埃,處處清幽。
沙拐棗也不是很高大,但它似乎在高高的上方俯視整個沙漠,以一種超然脫俗的心態(tài)對待光陰。至于一般的寒暄啦,嘮嗑啦,統(tǒng)統(tǒng)都不要,它和小動物們以及植物們都沒什么交流。當然,也沒什么沖突。沙拐棗心平氣和地吸納沙漠里的露氣,心無雜念地開花。只因為它脫離了世俗,它的花開得有一種不可思議的美。
老枝子灰白,一點隱約綠氣兒都沒有。嫩枝子不是老綠,是石青色的,一節(jié)一節(jié),不直,以曲為美,拐來拐去,所以叫沙拐棗。枝子上有刺,稀疏不稠密。沙漠實在水太少了,沙拐棗刪繁就簡,直接把葉子給省略掉了,就那么光禿禿的枝條晃蕩晃蕩。
葉子本來也是有的,只不過它一直收縮,收縮,收縮了三生三世,沒了。葉子縮進枝條的骨節(jié)間,使枝條節(jié)間很短,雖然拐來拐去,其實也很美的。沒有葉子,它可怎么呼吸呢?當年的新枝子就接替光合作用,可以執(zhí)行同化作用功能。又省水,又簡練。
沙拐棗很看不上黃毛柴,總是縮成一團,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樣子。又怕風沙,又怕人類來收割,又怕鳥兒來啄。駱駝也喜食。野羊也喜食。其實它被逼成孤單懦弱的樣子。黃毛柴沒有辦法啊,它的身體長得實在太蓬松了,葉子繁密,有些招搖過市,不好躲藏的。雖說有刺,但是沙漠里的動物并不怕刺。天長地久,它們的舌頭粗糙,胃口強大。毛毛小刺算什么。
沙拐棗可不一樣,它直接省略了葉子,決絕之極。沙漠動物們無處下嘴。單單是枝條,又老又韌,有什么嚼頭呢。人類進了沙漠也不好砍。剁點黃毛柴,算是摟草,沒啥。若是砍沙拐棗,那是毀樹,一旦被抓住可就慘了。沙拐棗逍遙自在,一手搭在額前遮太陽,一手指著云的方向——雖然它手多,但兩只也就夠用了。沙漠深處回蕩著悠長的風聲,夾雜著一點點野狐貍的騷味。
沙漠貫穿寂寥,貫穿粗暴,貫穿古今。沙拐棗不理睬這一切。它只貫穿自己的一生一世。它省下長葉子的勁兒,力氣全部拿來扎根。往下扎、往下扎,一刻不停地扎。根直豎豎扎到深處,三四米是有的。若是算起分布在淺表層四處蔓延的,幾十米都有。總之,它的根往下扎扎,左扎扎,右扎扎,四處亂扎扎。
看似柔弱的一棵沙拐棗,它的根系在沙漠地層里有很大很大的領土,風撼不動,沙拔不掉。一旦遇上雨水,沙拐棗豁出老命一頓暴長,幾天就能竄高一截子。若是沙塵暴肆虐,它應付得也綽綽有余。沙生植物最怕被風沙埋掉,流沙水一般淌過來淌過去,沙拐棗吸納地層深處的水分,竭力往上拔節(jié)。它一路狂奔,生長的速度遠遠大于沙壓過來的速度。黃沙壓一尺,它長兩尺。黃沙壓三尺,它竄出去五尺??偠灾?,它的生長心無掛礙,在風沙里強勢逍遙。
當然,也有浩大的兇猛的風,它們揭走幾尺地皮,把沙拐棗的根拎出來,裸露在外,并且一把搡倒它,吞噬它。倒在地上的沙拐棗也很悠然,伸伸腿歇息會兒。再大的風,總有退下的時候。哪有一直刮著不停歇的風,那樣風會把自己累死。
狂風一停,沙拐棗把根收拾收拾,裸露的根上生出新的根須,漸漸靠近沙子多的方向,錐子一樣攆著扎進沙子里去。這個過程并不慢,很快。增生的新株開始新一輪的扎根,圈地皮,生出茂密的枝條。濃密的枝條攔住黃沙,形成沙包,它生長得更加好了。沙拐棗雖然遠離世俗,但喜歡挑戰(zhàn)自己。
五月,風沙都弱了,沙拐棗從容開花。花極美,甚至驚艷,像一粒粒小絨球,晃蕩在枝條上,緋紅緋紅。沙拐棗很有意思啊,沒有葉子也就算啦,它開花,你知道怎么開?人家就不開花瓣,直接就是一根一根的花刺湊成一朵小球,很小,很輕。世界上,也有刺開成花。真是令人驚訝。它開花也很恣意,浩浩蕩蕩一直開到六月,繁花似錦,極盡奢侈。開累了,好啦,收。花刺漸枯,果實漸熟。成熟的果實依然很輕,隨風飄飛。果實有硬殼兒,有刺,可以保護自己,存留生命力。一旦遇見合適的環(huán)境,破土而出。借風傳播,隨遇而安,在流沙上也能萌芽拔節(jié)。
一味草木,強大到這個地步,簡直可以獨孤求敗了。我以為沙拐棗可以沙漠無敵??墒?,古浪八步沙,一位治沙老人告訴我,另有一種植物,比沙拐棗厲害,名字叫沙霸王。聞聽此言,無端覺得沙漠深處,那種叫沙霸王的草木正在發(fā)出轟隆巨響的生長聲音,橫掃荒漠流沙。草木江湖,暗藏高手。沙漠世界,紛紛眾生。
荒涼枯寂的戈壁灘,一種粉紅的,宛若小蝴蝶一樣的花朵,在枝子上隨風飄蕩,令人心生喜悅。
我一直覺得花棒應該為樺棒。為什么呢?這種植物的枝干和樺樹一色一樣,樹皮卷起來,被人亂撕過一般。樹皮一層一層紛亂卷曲,露出微紅的內(nèi)瓤。植物界,這樣經(jīng)典的撕皮行為,樺樹最為內(nèi)行??墒?,大家都寫花棒,可能也是它的花朵實在美,就花棒算了。
沙漠有一種不負責的作風,隨意而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ò粝肓讼?,也擺出一種不負責的樣子來,把自己的樹皮隨意亂撕一頓,頭發(fā)也抖亂。以亂制亂。一枝亂動,百枝胡搖??此萍妬y的樹皮,其實好有意思的。夏天,沙漠毒日頭曬到四五十度,石頭都要冒煙的時候,花棒的樹皮慢慢裂開,剝落。剝落樹皮,是為了絕熱,保護莖稈。據(jù)說溫度達到六七十度,野羊都被曬熟的時候,花棒照樣生長,不過是多剝掉一些皮罷了。你以為,它的皮是隨便撕掉的嘛。
我在沙漠里那個小村莊居住的時候,見過一個神婆,每次跳大神的時候,默念咒語,然后神靈附體,手拿樹枝子在沙地上畫出一些神神叨叨的字符來。依著她的說法,那些字符雖然是她畫出來的,但本意并不是自己,而是神靈的旨意。因此,她只負責破譯這些密碼,不必為字符內(nèi)容負責。
這天,我坐在花棒樹下,看著風里翻飛的碎碎粉紅小花朵,心里突然冒出這個念頭:沙漠里,一定住著神靈。這些花棒,也是神靈寫下的字符。誰能破譯它的玄機呢?
有人深諳此秘密。涼州治沙老人王天昌告訴我,花棒碎碎的花落下,它們覆蓋在黃沙上,像撐開的傘一樣,緊貼地皮,牢牢抓緊流沙。人踩在那一層落花上,感覺硬澄澄的,留下一個腳印兒,就像從硬紙殼上裁下來的一樣,淺淺地浮起來。
花棒,自己為自己的內(nèi)容負責。治沙人只需要栽好它們就行了。
我在涼州東邊的沙漠里亂轉(zhuǎn)悠,這兒那兒都是花棒?;ò艨刹惶魭胤?,哪兒都行。有一處,沙子幾乎把多半株樹埋了,只露出來幾尺樹梢子。沒關系,樹梢子活得很好,它的枝條穿透沙層,迅速開花,洋洋灑灑的樣子。實際上,這棵花棒的不定根已經(jīng)新長出來幾枝樹芽,正鉆出沙子抽枝撒葉呢。
它的生命力,強大到無孔不入的地步。黃沙都擁堵到它的脖子了,可人家的根在沙層深處暗暗又生出許多新芽,打發(fā)鉆出沙層來?;钪?,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呢,所以要頑強——生長的心就像射出去的箭,不會因為任何事情而停滯。長,長,長。
花棒也直接省略了葉子,只有樹枝子。濃密的枝條,一種比石青稍微濃一點的綠色,相當悅目。當年的新枝子上聚結(jié)了花芽,五六月份開花,開呀開呀,一直開到九月才好。枝條柔美干練,花朵玲瓏,細細看,打心底里感到喜悅。世界種種美好,這樣灑脫的植物,算一種。
沙漠有一種小東西,叫沙老鼠,喜歡啃食花棒的根。這小東西真不是東西,它很煩人,臉皮又厚,也不知道它為何會在這個世界亂打洞。沙老鼠并不知道別人討厭它,反而得意洋洋。它們出沒在黑夜里,對花棒進行人身攻擊,不,簡直是謀殺。沙老鼠一路打洞,打到花棒的根,一口咬斷,吃嫩皮,磨牙,吮吸汁液。一棵美麗的花棒,強大的花棒,沒有毀于風沙干旱,倒是死在一只沙老鼠的嘴里。
我閑來無事,在沙漠里胡謅了兩句:大漠花棒清奇,月下老鼠瞎忙。路過一個沙老鼠的洞穴,把這兩句當作對聯(lián),寫在沙老鼠洞穴兩側(cè)。畫個圈圈詛咒它。不過,沙老鼠的牙,怎么說呢,長得飛快。倘若它不咬粗纖維的東西,就會長成獠牙——它降生在這個世界來,就是為了磨牙。
總以為,草木、色彩、環(huán)境,它們之間的關系是最為隱秘的。草木呈現(xiàn)出來的顏色,與身處的環(huán)境氣氛有高度的契合。沙漠里的植物,色彩的基調(diào)都很明亮、清雅,不過于濃烈。有種風輕云淡的驚艷。朝有云容,暮有煙色,沙漠里藏著各種純凈的好顏色。
坐在花棒開花的枝條下,仰頭,是層層疊疊的柔綠枝條,碎碎花朵。透過枝條縫隙看天空,白云游蕩。枝條和花朵的顏色都很清雅,避開世俗之氣,謙卑而尊貴。我還做了個白日夢:白袍子白胡子的老人,趕著一大群草木,浩浩蕩蕩進了沙漠……
檸條不夠妖嬈,太過于樸實,直沖沖從沙地上冒出來,撒開枝子,蹭蹭上躥。嗯,就這樣簡單生長。檸條有繁密的葉子,簇生。葉子多,就裁成狹長的樣子,減少風沙的摩擦,消耗的水分也少。枝子上有針刺,在無風的時候也晃來晃去。
真是有趣,沙漠里的植物,都渾身是刺。它們的小名要么是沙沙,要么是刺刺。萬變不離其宗,一身的刺拔不掉,鐵骨錚錚的樣子。
開黃色的小花朵,好看不好看都沒有關系,人家是憑顏色取勝。小昆蟲們偏愛這個騷情的顏色。花朵翼瓣稍微尖,花期也不短。每年五六月份,沙丘上的檸條都頂著滿頭碎碎黃花朵,澄澈的顏色,招蜂引蝶??占诺陌讜?,那些金黃的花朵,像從燥熱的空氣里滲出來的,一滴一滴。
花卸去,莢果慢慢長成。莢果也是狹長的,梢子尖。檸條的種子就藏在莢果里,微紅色。深秋采回檸條莢果,曬干捶打,得到種子。治沙人的收入,種子也算一部分。世間的清苦,治沙人都嘗了個遍。那點兒緊巴巴的收入,供養(yǎng)他們繼續(xù)清貧的光陰。
檸條的枝葉莢果花朵,都極為平常。甚至有些灰撲撲的味道,比尋常的灌木更為樸素,一點都不起眼。但是,人家的根,也是相當了得。沒兩把刷子,怎么在沙漠里混,還拖兒帶女拉扯著那么多葉子。
檸條主根直達地層深處,一米高的身子,必然是三四米深的主根。側(cè)根也毫不含糊,向周遭水平方向延伸,縱橫交錯,織成一張網(wǎng)。長在沙灣里固然好,若是生在沙丘上,也沒什么,沙子越埋,分枝越多,生長越旺。
這樣龐大的根系,是固沙一霸。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反正,檸條也會這一套——沙來根擋,風來枝條招架。不拿出點厲害來,你當我是打醬油的么。枝子上也有細細的絨毛落下,覆蓋在沙子上,固沙。
得水而活,得風而茂。檸條在枯寂的沙漠里相當?shù)驼{(diào),也相當自在。似乎只有它自己活在廣袤的大地上似的。檸條一旦形成檸條林子,那就威力十足。盤根錯節(jié),枝枝蔓蔓,一枝動,千枝顫,層層鎖住黃沙。細碎的枝葉,像無數(shù)剪刀手,黃風被剪得絆絆磕磕刮不利索,不得不降低風速。漠野里,只是簌簌的聲音——風掃檸條沙不動。葉子多,枯葉落下,又積肥,又可保護沙土。大面積的落葉,減輕土壤的風蝕作用。
枯了的檸條,是上好的木柴,枝子里含有油脂,火力旺,耐燃燒。治沙人實在清貧,這些枯枝子,賣了也可補貼日子。
我在初夏時分進入騰格里沙漠。在八步沙,看到成片成片的檸條林,風拎著細沙斜斜撒在我的衣裙,搖曳的檸條枝子繁密而淡然。枝子上綴滿莢果,黃蒼蒼的,夢幻一樣,令人驚嘆。莢果在枝頭欣喜雀躍地相互呼喚打鬧,枝子忽高忽低,不形于色地彼此周旋著,多么歡喜呢。很多時候,我們都活得過于清醒,而錯過了這種夢境似的迷離之美。是的,誰會在大太陽底下跑到沙漠里呢?
可是,沙漠里,有天籟之音,有大自然最本色的剎那。單單是看那些沙丘上冒出來的檸條,都會覺得很愉快。躺在很高的檸條枝葉下,枕著沙子,看藍得冒水的天空,若無其事享受大自然恬然意趣。
我在沙漠里見到了一個治沙人,栽樹壓沙幾十年。瘦削、樸實,看起來相當沉穩(wěn)。他年年種樹,歲歲壓沙,眼神深處有一種超脫世俗的氣勢。他和檸條很神似,都是與世無爭的樸實模樣。幾十年,義務栽了上千畝沙地的檸條,都是自己出錢買苗木,全家跟著受苦出力氣。他站在沙丘上,腳下是十萬草木——那一刻,他的周身閃著菩薩般的光芒。
沒有問他為什么這樣做。他的人生境界,澄澈得只夠仰望。
紅柳也喜歡遠離世俗。它的枝條在沙灘上拂來拂去,拂不走一粒黃沙。尋沙而居,靠沙而活。沙子,是它宿命里的約定。沙丘忽高忽低,岔路左拐右歪,干河里的大石頭忽隱忽現(xiàn)。沙漠,原本變幻多端,原本雜亂無章。紅柳的花穗也開得亂紛紛的樣子,刷子一般,在空氣里亂掃著。白亮的日光深深籠罩著紅柳,干燥的熱氣一團一團撲來,濃烈得似乎有分量,可以拍扁,可以攥一把燥熱抽出來。
紅柳是有葉子的??墒?,它的葉子并非直接是葉子,像柏樹葉那樣,披針形,是樹枝一般的。老樹干微微有枯色,顏色暗淡。新枝子分岔出來,枝干淡紅色,瑪瑙一樣干凈晶瑩。新枝子上分枝出許多葉子來,不是一片一片,是一枝一枝,顏色青翠。枝梢不見葉子,全是花穗,一穗一穗層層疊疊疊上去,末梢是很大的一穗花穗子?;ㄋ氲t色,些微帶點淡紫、淡粉,好看得很呢。
紅柳枝子直,花穗柔,長得極為怡然自得。也很逍遙,有些守拙的意思,美好而含蓄。看著,心生欣喜,像夢中的紅顏知己。美好的東西,讓人能感覺很舒服,忍不住親近。風吹動紅柳粉紅的衣裳,樹下襯著干凈的沙灘,一種奇異柔和之美,悠然而然。
紅柳的根,最深的可達二三十米。想想看,這樣固執(zhí)的植物,真是不白來地球一趟。倘若被流沙壓住,紅柳會把枝干變成根須,在沙層里生出新根,吐出一枝一枝的細枝子鉆出流沙,重新抽枝開花,把淡紅的小花穗覆蓋在流沙之上。滿樹都是如夢如幻的淡紅花穗。
沙漠里沒有很丑陋的花朵,而深山里有。我在大山深處見過一種花,說不上名字,花開成喇叭筒。微黃的花瓣,邊緣一圈黑線,十分難看。丑也就罷了,還散發(fā)出古怪的味道,熏得人不敢近前。那微黃顏色,也很渾濁,一點也不清冽。而沙漠里草木開花,顏色必定澄澈干凈,它們都是領悟能力強大的草木,不會把自己生長渾濁。生在貧瘠荒漠,卻活得一身貴氣。
沙漠里,還有各種各樣的草木。沙米、麻黃、黃毛柴、沙蘆葦、沙棗樹、毛條、梭梭、沙棘刺、枸杞、胡楊、駱駝蓬、沙蔥、沙竹、扁啦草、苦豆子……它們不會齊撲撲聚集在一個地方的。草木各有各的脾氣,各有各的選擇。有些植物,一輩子都不會遇見。也有一輩子廝守在一起,死活不分離的。比如梭梭和鎖陽。鎖陽必須依賴梭梭的根,才能穿沙而出。還有桑寄生,它必須寄生在桑樹枝子上才好。沙漠草木易作詩,可惜我只能作些口水詩,白白浪費了大漠呈現(xiàn)給我的繁華之美。
沙霸王在很遠的沙漠里,沒能見到。也不知道沙漠會把沙霸王的花兒漂染成什么顏色。它可能專門為了磕牙才跑到沙漠里的。
我穿過一個峽谷一般的沙漠之谷,大批大批枯萎的沙蘆葦?shù)狗诘兀瓷先ビ行┍瘔哑鄾?。腳踩上去,枯萎的枝葉響起沙沙聲。新的蘆葦葉子穿透厚厚的枯枝敗葉,倔強立著,仿佛腳下堆著褪色的舊裙子。每年榮了枯了,沙蘆葦反復堆疊,重重疊疊,最底下的已經(jīng)變黑,最上面的還是沙黃色。積滿了陳年枯草的沙漠之谷,那種又驚又曠的感覺令人難以形容。
枯萎的蘆草封住沙漠之谷里的寂靜,我的闖入那么突兀。它們,遠離人類,遠離古今,遠離一切喧囂,偌大的枯寂啊。我挑了一枝粗壯的沙蘆葦莖稈,當作杖,一杖行天下的豪情是那一刻才萌生的。走至谷底,枯萎的沙蘆葦厚得有半墻高,不能走了。滿谷都是寂靜,天地都是寂靜。這寂靜,實在醇厚,似乎從乾坤某處漏下來的。
那一刻,我呆在那里。所有的沙漠草木,必定是參透了這無聲的寂定。它們超越環(huán)境拘束,以強大的生命力活在沙漠,擺脫干旱、沙塵暴、毒日頭……擺脫種種煩惱,坦然灑脫的活出一番境界來,活到白發(fā)蒼蒼,活到天荒地老。想起一句話:生雖說是艱難的事情,卻總有許多快樂在這艱難之中。所有的沙漠植物,都深諳此理。
劉梅花,作家,現(xiàn)居甘肅武威。主要著作有散文集《陽光梅花》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