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jīng)遠去的那個夏天,我高考失敗落在了村里。這是八十年代初期。
后來我見到,在文學書寫中,有人把我這樣的人也稱作回鄉(xiāng)青年?;剜l(xiāng)知青,不敢接受,因為,我并不是那種從外面回來的人。
這個時候,城市青年先后離去,持續(xù)多年的知青下鄉(xiāng)已經(jīng)落幕。不過,他們的體溫還沒有散盡,村里的個別人與個別知青的聯(lián)系還在保持。我的生命與知青錯了半拍,他們離開的時候,我依然沒有成年。對于這個特定的群體,我只是一個僅能憑記憶來說話的旁觀者。比如,我說不上來他們都來自哪個城市,有什么樣的家庭背景。但是,我記得一些人的姓名、相貌。知青不光是一個概念,他們還是一些會說會笑的人。
那是夏天的一個夜晚,吃過飯,大人小孩都在水塘邊的空地上涼風,旁邊的樹上是一個話匣子,有一根鐵條做地線埋在樹根上。廣播在《國際歌》樂曲中結束了,有人就提議,讓隊里的那幾個知青唱歌。大眼睛的呂菊梅跟細高個的李小雪就站了起來,邊歌邊舞地齊唱了一首《加快步伐朝前走》——
登山攀高峰
行船爭上游
社員斗志比天高
加快步伐朝前走
能挑千斤擔
不挑九百九
迎著困難上
頂著風雨走
學習大寨要大干
糧棉年年奪豐收
唱到“能挑千斤擔”時,她們的雙臂都架了起來,像是一對飛翔的大雁。
我們南面幾里遠,有一個青年農(nóng)場,我們趕淮河北岸的蘆集從那里走,那里大概是一種兵營式的集體生活。還有的知青就是直接安插在生產(chǎn)隊里,社員們把他們當作客人,干多干少沒人在乎。生產(chǎn)隊種的瓜不賣,分給社員們吃。瓜園沒有籬笆,大人小孩也不能隨便下。陽光下,香瓜像一顆顆星星,光芒四射,香氣飄蕩。我們這些孩子,只能站在地邊上望著。那個叫董建梅的女知青,穿著白球鞋,拎著一個空網(wǎng)袋進去了,種瓜的老楊也沒說啥,還幫她摘了一袋子,她背著走了。當一個知識青年真好,我想著。后來,有兩個女知青,跟我們大隊的青年農(nóng)民結了婚,知青返城的時候,她們也沒有走,在村學校做著教師,一直到退休。
我們這個被稱作息縣坡的地方,父親說是一塊“奶頭地”。這里的人,格外戀家。這說的就是我。公社高中離家六里遠,學生都住校,有早晚自學。每到下午放學,別人都輕松了,我的心里就長了草,不安的樣子,最后就溜出校門,朝著那個趙莊的方向奔跑,腳下是小路、溝壕、莊稼地,村子里亮燈的時候,回到家門。從這一點看,我就是一個沒出息的人。畢業(yè)了,像我一樣落榜的同學,有的當民辦教師,有的外出學一點技術,回來在街邊擺一張桌子,給人修理手表、收音機,掙一點活錢。一個同學說,有個老頭新買的收音機就不響,他一看是電池裝反了,叫他一會兒過來拿,老頭轉(zhuǎn)了一圈兒過來,他收了他三塊錢。我沒有給自己想過門路。我家里有幾塊地,一頭牛。那個時候,有一首歌在收音機里響徹大江南北:我們的家鄉(xiāng)在希望的田野上,我們的未來在希望的田野上……
農(nóng)閑的季節(jié),我會想辦法弄一些書看。那個時候,不管哪個同學或者上過初中的青年人手里,都能交換到幾本文學雜志。在那些文本里,我看到的是不一樣的農(nóng)村。知青的生活,成了一場苦難,他們傷痕累累,農(nóng)村就是落后和饑餓,農(nóng)民就是愚昧和粗俗,他們拋灑的是青春,經(jīng)受的是欺騙。新時期的農(nóng)村生活,都是雨過天晴,云開月朗。山西作家馬烽的一篇《結婚現(xiàn)場會》,我還有印象:“我”(縣委書記)應邀參加婦聯(lián)為幾對農(nóng)村青年舉行的集體婚禮,這時,一對中的女方父親“老牛筋”忽然出來砸場子,向男方索要一筆彩禮,“我”沒有聽從其他干部的意見,去批判“老牛筋”買賣婚姻的落后思想,而是順勢在村里召開了一個現(xiàn)場會,向群眾宣傳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精神,動員群眾發(fā)展經(jīng)濟,“老牛筋”看到這下子國家政策好了,好日子就要來了,就不計較那筆錢了,這人鴨子熟了,嘴還是硬的,讓女婿打了個“欠條”。這篇作品,獲得了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事隔三十年,我還能把這個東西從時光的積塵里扒拉出來,不是它有多好,是“經(jīng)典”,而是因為它跟現(xiàn)實根本不是一碼事。它是從反面觸動了我。我看到的是,農(nóng)村婚姻中索要彩禮、買賣婚姻的風氣,正好是隨著近年來分田單干,農(nóng)戶經(jīng)濟有了一些好轉(zhuǎn),才刮起來的。鄰村挑擔子賣豆腐的老呂,總是用他自個新編的順口溜來當作吆喝——
初八十八二十八
河南的姑娘來相家
喝了酒,吃了肉
臨走還別二百六……
那時,我參加了一個親戚家的婚禮。早上,送親隊伍就要到了,這邊的人挑著一竿子鮮紅的爆竹準備點火,新娘和隊伍卻站在村口不動了:拿三百塊錢來,要不就不進你門!女方的條件都已經(jīng)盡力滿足了,這個時候,又在出難題。一個村的人都在圍著看熱鬧。三百塊錢不是個小數(shù)。我這一次的禮金,就是十塊錢。主家在客人場里四處求借,才湊夠那個數(shù),把新人請進屋里。同樣教我記住的,還有貴州作家何士光的一篇《鄉(xiāng)場上》,過去“像狗一樣”窩囊的男人馮幺爸,分得二畝地,有吃的了,腰桿就硬起來,就敢說真話了,敢對供銷社主任老婆羅二娘、村里曹支書這些地面上的人物怒吼了:只要國家政策不像過去那樣跟我們農(nóng)民過不去,我還怕你哪個?這個作品,同樣獲得全國短篇小說獎,并入選大中學教材。在這些文本里,中國幾千年來的農(nóng)村或農(nóng)民問題,被那么“輕易”地解決了。
那個時候,我看到的是,作為中原地區(qū)一個手中有了一份土地的農(nóng)民,要害怕的人更多了。你要上交糧款、要出義務工,晚了村里要加罰。你要生育,計劃生育所向披靡。個人勢力迅速膨脹,到處都有教場子的廣告,少林拳、鐵砂掌、頭頂碎石,哪里都能見到樹杈子上吊著的沙袋子。只有拳頭,才最有說服力。我街上的同桌同學全安,幾年就成了人物,他家里辦事,各村的支書、鄉(xiāng)干部、派出所民警,都會去行禮。街頭上的一般人物,鄉(xiāng)下人也得躲著。那天,鄰居家的一口豬從外面跑回來,后面跟著一個人,是街上的,這人說你家豬跑到人家地里了,罰款八十。根本沒有這一條,他也不是管事的。這只半大的豬,還值不了一百。這個人在堂屋里坐著不走,這家人最后掏了六十塊錢。那時,豬肉一塊錢一斤。那人走后,這家女人關上門,一直哭到夜深人靜。
那個時候,一直到后來,在文學這個光輝的頁面上,我和那個在深夜哭泣的鄰居,屬于大地上像麥穗一樣密集的失語者。我們的話,是別人在說著。像我們一樣沉默的,還有劉老師。劉老師教我們歷史和政治,高考的三天里,我戴的就是他的上海表。劉老師三十多歲,原是縣文教局教研室主任,因為是什么“三種人”,又重新成了一名普通教師。劉老師過去在趙莊住過,聽父親說,他幼年喪父,母子生活,當年他一個人背著干糧,步行到二百多里遠的信陽讀師范,半路上碰到一個好心的貨車司機,把他帶到了學校。
1990年代到來了。我已經(jīng)成了兩個孩子的父親,成了一個種田好把式。搖耬、撒種、垛垛子八大套,父親也得聽我的。不過,我還隱藏在黑暗中,靠一盞煤油燈指引著視線。二十年前,趙莊就通電了,分地單干,集體的東西沒有人管了,電線被風雨吹倒也找不到人扶,電死一個小孩后被人夜里割走,變壓器也被人拆空賣了廢銅。這樣一直延續(xù)了十幾年。那個時候,我與外界的聯(lián)系,就是一部靠兩節(jié)干電池維持的收音機。
那個一片寂寥的深秋,我想到了劉老師。我們好幾年沒見面了。我畢業(yè)不久,那個高中就撤銷了。后來聽說還有文件,村不辦小學,鎮(zhèn)不辦高中,教育資源向城市傾斜。劉老師轉(zhuǎn)到了更遠的學校。那天,我到了劉老師在學校的家里,幾年不見,四十幾歲的劉老師,已經(jīng)有些蒼老。他還原地未動地教著歷史和政治。劉老師的屋里,我關注的還是他的書架。劉老師過去寫過一些文學作品,我沒有見過。當年,他的書架上有《三家村札記》《金光大道》《李自成》《創(chuàng)業(yè)史》《安娜·卡列尼娜》?,F(xiàn)在,這些都不見了。他的桌上和床頭,有幾本翻著的書,都是講氣功的,作者有嚴新、張寶勝、張宏堡,都沒聽說過。看我在翻這些書,劉老師也拿起一本,有了精神:這些大師厲害得很,他們在臺上帶功做報告,就可以給下面成千上萬的聽眾治病,有的病人當場就能丟下拐杖走路,他們在大洋彼岸的美國,可以發(fā)功遙控這邊的儀器,說著,劉老師丟下書本,伸出雙手,從腕部的一條橫紋線開始,兩手規(guī)規(guī)整整地合在一起,他說,我的兩手是不是一樣長?我看了一下,一樣長。這時,劉老師分開左手,像領導做表決那樣,半舉在一側,輕輕閉上眼睛。一分鐘不到,劉老師睜開眼睛,雙手重新合好,送給我看。他的左手,長出了大半個骨節(jié)。面對我的一臉疑惑,劉老師說,這是意念的作用,剛才我默念著左手長左手長,左手就長了,意念是一種能量,大師們可以隔瓶取藥、遠程移物、身子穿墻。
那天,我?guī)ё吡恕爸泄Υ髱煛睆埡瓯さ哪潜緯⒗蠋熣f,看了就拿過來?;氐郊依锟戳藥醉摚笫珠L,就一次成功了。往后翻看穿墻術,卻只是籠統(tǒng)地講了幾句,說這本書的受眾級別還不夠,下一本書里才能說透。我多少有些失望。這本書,我連夜就看完了。第二天晚上,妻子睡著了,我輕輕地掀開她身上的被單,閉上眼睛,手成鷹爪狀,盤旋在她身子的上方,想象著她一身的“病氣”,我一把一把地抓出來。這兩年,妻子一直不大不小地病著,麥口上賣的兩口豬,都給她吃藥了,也沒中用。書上還說,抓出的“病氣”,要用意念把它沉入地下,不可隨手丟棄,“病氣”會污染環(huán)境,會尋找附體。
意念是一種能量,這是全書的理論基石?,F(xiàn)在,我要直觀地驗證一下。那天,家里沒人,我關上房門,爬到床上,在墻上一人高的地方插一個釘子,離墻垂下一條縫紉用的長線,線頭上是一根繡針。繡針慢慢靜止了。此刻一只蚊子趴上去,繡針也會成為一個鐘擺。我盤坐在床上,屏住氣息,眼睛直盯著繡針,念著它動、動、動……一分鐘過去了,繡針紋絲不動。這一點力量都不存在。我的信念一下子降到零度。這不是扯淡嗎?那一刻,我又想到了那些書寫農(nóng)村的獲獎小說。
二○○○年,在世人歡呼新世紀第一縷陽光的時候,我背著一個鼓囊的化肥袋子離開了趙莊,來到千里之外的蘇南,在塔吊林立的建筑工地上做了一個農(nóng)民工。一天二十三塊錢。這一年我三十七歲。從年齡上說,我是村莊上最后一個離開的。一些人十幾歲就出去了。在這個一馬平川的黃淮平原上,我家有十五畝地。亞洲大陸的亞熱帶與暖溫帶在這里交匯,光熱充足,降水適中。這些年里,我和父母、妻子一起種植了小麥、玉米、高粱、紅薯、大豆、花生、芝麻、棉花、煙葉、黃麻,喂養(yǎng)了牛、羊、豬,雞、鴨、鵝……
王新華,作家,現(xiàn)居江蘇蘇州。曾在本刊發(fā)表《大詞里的村莊》《我這三十年》《芝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