馴馬人，他的馬和兩片面包（外二篇）

他餓了。一個除了好勇斗狠外一無可取的無賴潑皮。遼闊的草原，晚上有馬的氣息。身居郊區(qū)的移民將自身荒廢了十多年的生命投身于馬匹縱橫原野的偉業(yè)。他熟悉地記得一九九六年午夜睡醒的時刻，當(dāng)?shù)厝诉€沒有什么印象，但結(jié)實(shí)的小伙已經(jīng)倔強(qiáng)地咬住了第一個奶頭，并且踏出了生命中的第一步。想象一下吧，他的前額寬大，四肢油亮，盡管風(fēng)俗不會指望一個生活在地平線上的人怎樣優(yōu)雅地躲避一輛灑水車，但驕傲托舉了他，把他淺色的眼睛放在與水?dāng)嚭系亩窔?。而小伙僥幸用尿液刺中對手，便以為自己是條好漢;共和國的嚴(yán)酷指令使他不安，他招來警笛，從此走上了兩個小時的逃亡生涯。

對于面包瘋狂的熱愛并不能阻擋一種翻越敬老院的危險。盡管玻璃刺像一把矛，或者兩種閃光的語言都在告誡他關(guān)于不同生活的美麗敘事，他翻越了一堵墻，其實(shí)那堵墻更像跟他玩耍。傍晚七點(diǎn)鐘他騎在倒向墻內(nèi)的生活邊緣，正如流淌在他血液里西北圖騰的民族崇拜，他，向往著馬蹄下發(fā)出的回響，無邊無際的草原是他三維空間里馳騁的禮物，兩點(diǎn)雪蹄因不滿足于饑餓而發(fā)出摩擦地板的嘶嘶聲。走廊依舊黑暗。北面有一個朝西的陽臺，正如他倔強(qiáng)的跑馬場，一張長桌上亂七八糟地放著茶、甜酒和諸如其他流質(zhì)。鋪著白墊背的躺椅把他襯托得又小又黑，自己居然因?yàn)槠v、懶散而發(fā)困。男人必須學(xué)會睡眠。他開始暫時把自己埋在睡眠里安靜一段時日。那是歲月錯誤地把十八月大的他遺棄在地的損害，而今，這些苦痛一起捉弄著他的腳，露出變形的趾骨。

二○○七年注定他要被放在鞭子下。馴馬人把馬匹攏在一起，用套索套住牲口，甩出流星絆絆倒它們的軀體。十歲對他來說要學(xué)習(xí)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挨餓。鞭打已經(jīng)讓我們十歲的主角學(xué)會了被驅(qū)趕成牲口的美德，馴服就是這樣的，他口哨飛快地催趕一處小屋子底下神圣的故事，灰塵和挑釁。而激勵他的是向上爬的野心和一種讓人生疑的效忠感。因?yàn)榘焉眢w處于極端的饑餓之下更讓人憐愛，這種說法如此貼近蹲在廣場人流中的生活。他敲打著木碗如同敲打著為數(shù)不多的男子氣概，這使得眾多馬匹對他心生憤恨，笤帚和唾沫總是生不逢時地砸向他，甚至惡臭必須要向他宣誓。畢竟習(xí)慣一種目光更像是被放在毒辣的陽光下曝曬，馴馬人則蹲在不遠(yuǎn)處緊盯著牲口們。那么，如果持續(xù)在一種偉大的逃跑中會發(fā)生什么故事呢？答案是這樣的，他會被抓住遭到一頓毒打的伺候。廣場上，只有學(xué)會跟可憐以及殘疾做朋友才能換到晚餐。我們的主角的確已經(jīng)熟識了這種狡計，當(dāng)更多年紀(jì)相仿的人走過身邊，他便裝作病痛，以求施舍一份為數(shù)不多的愛心，生命就這樣甜蜜地走過，接著開始對他展開笑容。

日子在馬鞭下推進(jìn)。瘦得可憐的馬群關(guān)在石砌的牲口圈里。在一望無際的城市，任何莊園都這樣凄涼，它們被掩蓋在地底下，上面太陽直勾勾地曬著。只有干活的時候，它們才被短暫地放出來，大多數(shù)時候，陪伴它們的是屎尿味。如果故事這么發(fā)展下去實(shí)在太過無趣，讓我們想象一個小馬駒的名字：灰，她的名字正如她的膚色，抹布似的涂在她全身;實(shí)際上這個名字被我們的主角聽到是在他十二歲的時候。夜晚十二點(diǎn)，他成功用視野捉住了這個小不點(diǎn)，但她是個啞巴，只會發(fā)出蛤蟆一樣的咕嚕聲。他就告訴灰，我說什么你就點(diǎn)頭搖頭，小不點(diǎn)灰咕嚕了一陣后同意了這個建議。如果簡易的約定還未進(jìn)行拉鉤它注定還走在荒廢邊緣，灰瞟了他幾眼，然后摸著肚子發(fā)呆。藏著的兩片面包被我們的主角取出來給了灰，接下來的劇情只有在夢幻里找到，一個餓了幾天的小女孩竟然在地下牧場里找到了甘愿把自身寶藏與陌不相識者分享的人，自從被馴馬人捉來之后就再無這樣的寧日。那么開始拉鉤吧！灰！我看見你美麗的幸福，好像一盞燈掛在了我的心頭上。那么開始拉鉤吧！我盡管不知道你從哪里來但是我看見你手臂上的疤痕和我手臂上的疤痕一樣爬。那么開始拉鉤吧！

我們的目的不是敘述主角和灰的浪漫故事，但發(fā)展總是這樣，他們從那次偶遇開始一同在大街上曬著太陽。雖然太陽如往常一樣曝曬，并且更多的時候嚴(yán)寒和颶風(fēng)擊打在他們身上，他們的生活背景卻已經(jīng)從尋常的街市過渡到了天國。馴馬人的皮鞭并不能使這兩個屈服，索性他們互相玩起生活的把戲。他們的生活曾經(jīng)是兩匹馬，今天卻褪去了皮，終于有了可以預(yù)見的新生。生活總能得到許多意外欣喜的東西，有時候他們偷偷攢起面包，計劃一個嶄新或者更加酷烈的未來。一匹馬愛著另一匹馬應(yīng)該經(jīng)歷重復(fù)怎樣的事件呢？這個目標(biāo)既然鎖定了，那么暫時的鞭打就不是一個忍受的刑罰而成為動力。他們涌向了那個日子。

我們今天要怎樣告訴讀者這個故事？如果將它平靜地發(fā)展下去，大概主角和灰會在地下牧場度過一個漫長的時日。但是，生活必須是波濤，對于我們的主角和灰來說也是這樣的。灰消失了。毫無緣由地消失了。馴馬人繼續(xù)揚(yáng)起他的鞭子。但是我們的主角心中該升起怎樣的悲憤呢？他看見活生生的灰消失不見了。她可能是病死了，可能被賣到另一個莊園，但也有極小的可能是被解救了，從此過上了幸福的生活。可是馴馬人告訴他灰就是這樣會消失在你的生活中，你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地。這種現(xiàn)實(shí)必須把它狠狠地壓在身上。我們那沒有姓名的主角，現(xiàn)在站起來了，他把藏著的一把刀掏了出來。我們不知道馴馬人有沒有死，我們只知道主角從地下牧場出來了。我們沒有姓名的主角在路上走著，走著?；野?！灰在哪里呢？

灰在哪里呢？這個困惑一遍又一遍擊打著他。我們的主角覺得像是一個治好了不治之癥的人那樣茫然若有所思，因?yàn)槟遣恢沃Y已經(jīng)成為他生命的一部分。他在城市度過了幾年。他在地下室、城市郊野、垃圾場漫游了整整兩千天，希望孤寂的生活能給予領(lǐng)悟命運(yùn)的宗教覺悟。獅子和狼出現(xiàn)在曠野。鐵一樣的車輛因?yàn)榧柴Y而吞吐金屬撞擊齒輪的聲音。讓灰這樣消失吧。我們勸告著主角。我們那沒有名字的主角一刻不停地在路上走著。他終于進(jìn)入了灰消失的這個故事。他餓了。他得去找些吃的。面包吧。就這樣。他要找兩片。一片給自己。一片給灰。

他餓了。一個忍耐了鞭子好幾年的人，早晨是遼闊的草原，晚上有馬的氣息。身居郊區(qū)的移民將自身荒廢了十多年的生命投身于馬匹縱橫原野的偉業(yè)，他熟悉地記得二○○七年午夜睡醒的時刻，他還在地下室承受著囚禁的酷刑，現(xiàn)在他卻被解放了。只有今天諸如“解放”的詞語才真正屬于他，而以前與灰約定的時日卻不能相信今天如何到來。他看見一個亮銀色的灰，實(shí)際上正向他招著手。過去他的生命屬于馬匹，屬于馴馬人，現(xiàn)在不再是了，他終于能夠自由地宣稱生命屬于自己屬于一個人而不再屬于馴馬人的鞭子下。但當(dāng)他說出這些話語，他就想起了那些過去和灰在一起的時刻。那些美麗的日子！雖然那段日子居住在地下室漆黑的一片，但因?yàn)榇嬖诤突乙煌梢韵蛲奈磥?，他事?shí)上是自由的。他終于在那個養(yǎng)老院里找到了兩片面包。而當(dāng)他可以宣稱自己被馴馬人的皮鞭所釋放——此時，我們無名姓的主角，便在永遠(yuǎn)孤獨(dú)的生活中重復(fù)著地牢下的，和他過去沒有灰一樣。

太陽下山之前，馬匹將證明自己是整個牧場中最快的牲畜。五點(diǎn)一刻，韁繩松了綁，因此被遺棄在地。尾巴拍了拍屁股，四點(diǎn)蹄子按著不知名的野草。如果蓄在空氣中的是硫磺的味道，那么牧場可能會陷入過去的混亂之中。時間可以追溯到半小時前，整個牧場都因?yàn)榧s定的決斗而噤聲。

馬開始奔跑了，和它一同比賽的是一窩狗、一群雞、兩只兔子、三頭羊、四頭豬。對決事件處于緊張之中，所有選手們都為了莊園的獎賞而擠出自己骨頭里的髓。饒是這時，莊園的風(fēng)車也在為它們的激烈決斗而翻轉(zhuǎn)。

雞群最先發(fā)生內(nèi)部騷動。某只雞的頭冠被啄掉，又有一只雞的腳爪被踏傷，于是雞群之間爆發(fā)了不滿的聲音，并像瘟疫般蔓延。實(shí)際上雞群達(dá)成了共識，那個不知名的搗蛋鬼就潛藏在雞群內(nèi)部，可是它扮成了不知什么模樣躲過雞們的搜查。懷疑在擴(kuò)散，每一只雞看起來都會是啄頭冠和踏腳爪的動物，或者至少是持有“殺傷性喙制武器”并具有“顛覆雞群的可能”。因此，率先有一只雞脫離了隊(duì)伍，并聲稱自己必須“獨(dú)立于組織之外尋求個人的可能性”。接下來是第二只，第三只。于是整個雞群很快就如鳥獸散了，而它們也在內(nèi)訌中消耗了大多數(shù)對決時間。

馬匹并未注意到此類事件的發(fā)生，因?yàn)樗奶阕釉缫羊?qū)馳在前。它不需要草料，饑餓不會打擊到它;它也不需要水，干渴也不能使它卻步。它的全部因由都是奔跑，都是把自己變作一陣風(fēng)。它記得自己剛超過了兩只兔子，那兩只蹦蹦跳跳的小東西彼此相依，并一刻不停地奔踏向終點(diǎn)?？上В鼈兲萑趿?，眾多動物奔馳時踢踏出的灰塵令它們咳嗽，卷起的風(fēng)也把它們吹跑。在莊園對決中瘦弱的動物天生劣勢，因此必須付出更多血汗。如果說它們互相扶持著并彼此奔向終點(diǎn)，那該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靠墒乔f園并沒有讓它們?nèi)缫?，柵欄、草叢、河水、房屋，眾多阻礙將它們瘦小的體型隔離在外，身為兔子在比賽之初就處于劣勢。是的，它們奔跑的激情終究是徒勞的，像莊園內(nèi)隨風(fēng)游蕩的蓬草。

三只羊隨行在馬匹后方。它們各自分工，羊A負(fù)責(zé)偵察各類動物的奔馳情況，羊B要將整個莊園的地形翔實(shí)記錄下來，羊C的任務(wù)則是根據(jù)AB的探測結(jié)果制定比賽方案。它們的小組合作發(fā)揮了威力，一條動物稀少的捷徑被勘察出，而這將助羊們一臂之力。許多年以后，莊園將流傳羊們動人的傳說，那是整個莊園都在對決的灰塵中彌漫的下午。

馬匹因?yàn)檠虻淖汾s而心生憂慮，不過它必須把憂慮棄置在地。如果說它因此分心，那么勝利女神尼凱就不會再給它賞賜。它理應(yīng)握著蹄子飛奔，并向莊園傾瀉出一股莽蒼的氣力。這時馬匹發(fā)現(xiàn)了一只蝸牛從電線桿掉到了它的背上。蝸牛說它不是莊園的成員，但它想體驗(yàn)一下奔馳的樂趣。它從沒經(jīng)歷這樣與風(fēng)齊頭并進(jìn)的生涯，今天馬匹完成了它的心愿。是的，在龜速爬行的時日中它一直期望這樣飛馳。馬匹同意了。一匹馬的背為這只小蝸牛開放沒有任何問題，但是蝸牛必須抓緊鬃毛，莊園的對決仍在繼續(xù)。

馬匹瞥了眼身后，有一大群狗仍跟隨著。狗群步調(diào)一致，沒有一條腿邁出不合群的步子，也沒有一只喉嚨發(fā)出多余的噪聲。它們聚合在一起，幾乎成為某些龐大、復(fù)雜的符號，而解析此類符號則需要花費(fèi)諸多時間。它們共同吠出“汪汪，汪汪，汪汪汪”的標(biāo)語，調(diào)子擊打著莊園，連磨坊的風(fēng)車都被震懾了。那些可以吞沒牧場所有聲音的氣勢正以一股沉靜的莊嚴(yán)向馬匹奔來，現(xiàn)在莊園的土地已經(jīng)被激起了幾米高的水花，并沒有停息的態(tài)勢。如果說集合中任何個體的模樣都不可辨識，那么它們將以何種態(tài)勢對抗馬匹呢？

馬匹知曉自己孤身一個，它被追趕在后的狗群驅(qū)策著。如果不想被洪濤吞沒那么它只有前驅(qū)。它這樣想著，也這樣做了。不過后方突然竄出來一輛帶有滑輪的車，是四只豬。豬們向來用智力彰顯著物種間的區(qū)別，想象一下吧，它們制造機(jī)械，借助工具——而這次豬們修建了一輛帶有滑輪的野地自行車，十六個蹄子分別提供驅(qū)馳的動力。是的，創(chuàng)造性工程成就了它們，并超越了馬匹。

馬匹不會料想得到接近終點(diǎn)時發(fā)生的事，有一只豬說自己困了必須睡覺，即使天塌下來也必須先睡為敬。是的，獎項(xiàng)對它來說無足輕重，它是莊園隱士興致來了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豬們的團(tuán)隊(duì)分崩離析，隱士拆卸了輪胎，其他豬則面面相覷。你無法叫醒一只裝睡的豬，對它而言此時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件。豬們失去了支撐它們的自行車，憑借此類物種肥碩的身材恐怕蹄行幾十米也是件難事了。

馬匹獲得了莊園的冠軍。它奔馳了一段時間，和雞、羊、兔、狗、豬進(jìn)行著決斗。哦，還有只背上的蝸牛。最有威脅的競爭者豬們因?yàn)殡x奇的事件分裂了，而馬匹率先到達(dá)終點(diǎn)。動物們彼此斗爭，在莊園的道路上揮灑汗水，只為了莊園不可多得的賞賜。馬匹還沒知曉算不算證明了自己是莊園最快的牲畜，但是冠軍的賞賜已經(jīng)飛向了它。是的，那是牧場主人遺留下來的一大桶豆子。馬匹將飽食一個下午。

“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抱梁柱而死?！?/p>

——《莊子·盜跖》

尾生水里淹死了。

這可是件好事，又要有二十五文進(jìn)賬。撈尸人哪，啥都不用管，得盼著更多人投河。死了，水上一漂，就什么都見不到了。雖然人們對于河伯有天生的敬畏，干我們這行的就得從河伯嘴里搶食。撈了一輩子，什么沒見過？死尸浮起來，肚子里填滿了水。臉泡腫了還算得個全尸，有的倒要被魚啃去手，啃去腳，尸體上坑坑洼洼的留著些小洞。這好，真是喂魚去了。不過更有尸骨全無的，撈了三五天，半點(diǎn)影子都見不到，只有泡得發(fā)白的衣物漂著，整個身子卻沒了。

恐怕是真的被河伯捉去了吧。

今日是要去撈尾生的尸體了。小伙子在周莊那座橋下等著戀人，水漲了也不走，愣是抱著柱子淹死了。說沒就沒，水灌進(jìn)了腦袋似的。也講不得什么，得了，撈去吧。竹竿水里一探，左挪右挪，右突左突的。不知摸索了多久，碰到個硬物。再灑下網(wǎng)，得是個人的重量了。便和一同撈尸的阿來兩個人周襯了下，呦嘿兩聲，網(wǎng)被拉了上來。船上擺著個死了不到八個時辰的青年，身上是尾生娘說的青衣黑褲。還好，只是脹了些水，魚對尾生尸骨還是挺客氣的。和阿來把船搖到岸邊，接著將尾生拖上去。尾生爹娘、幾個堂兄弟就圍了上去。錯不了，那樣一個明明白白的尸體，尾生是軟綿綿地躺著了。

尾生的戀人沒有來。

收了二十五文，便談起尾生生前的事。畢竟一個村里的，關(guān)于他和周莊姑娘的事倒有些耳聞。

“哪，尾生說過，她是譚家的二閨女?！蔽采镎f。

“譚家二閨女不是死了嗎？”

“真的死了？”

“死了，河里昨天剛淹死的。阿來和我一起撈的?！?/p>

河里漂了這么多年，總有些奇怪的故事要發(fā)生。五年前村里發(fā)了大水，淹死了許多人畜。我們幾個撈尸的忙了一個月。七月天卻黑得很，霧氣漫開，伸出手都見不到指頭。忽地現(xiàn)了幾個光點(diǎn)岸上爬著，定睛一看，是些水猴子，明晃晃的眼珠。水猴子這種東西，水災(zāi)后便出來了。獠牙磨得锃亮，叫聲卻嚶嚀著，跟小孩似的。那天我和阿來在同一艘船上，都屏著氣不敢作聲。老輩人口中的水猴子太鬼氣了，耳朵也聰著，幾聲響動就被引過來，身子又靈巧得很，獠牙專盯著你的喉嚨咬去。嘿，呼哧幾下，一個大活人就沒命了。

“怕不是被水猴子害死的咯。譚家那姑娘一個人死了，寂寞得很，便化成了水猴子，拉著尾生一起死了?！?/p>

“是啊，尾生娘，人都死了，這可沒法子?！?/p>

“尾生那孩子也是倔，就算今個兒沒投河，知道譚家姑娘死了，怕是改天也會去尋死，擋都擋不住。”

我和阿來兩個撈尸的人搭不上話，就一屁股坐在泥地上發(fā)呆。天黑得快，本來還是亮黃亮黃的，倏地一下就被個磨盤大小的月亮籠著了。河邊騰起來些許霧氣，被胡亂地抹著，并不均勻，左邊深一點(diǎn)，右邊淺一點(diǎn)。

尾生的尸體是被搬回去了。

我和阿來守著船，有些困了，也尋思準(zhǔn)備收工。左邊蘆葦叢里竄出了陣嚶嚀聲，和水流攪在一起，聽得格外真切。一個激靈，沒了半點(diǎn)倦意。天全黑了，月亮也躲到云后面，不知道為什么，就想起了五年前遇到的水猴子。我叫了叫睡著的阿來，沒有回應(yīng)。算了，河里討食的人怕什么，來一只水猴子就殺一只，來兩只水猴子就殺兩只。

我盯著嚶嚀聲傳來的地方，是的，恐怕尾生就淹死在那里。攥緊了竿，又貓起了身體，我一點(diǎn)都不能放松，眼珠子要從眶里跳脫似的。霧濃了，看得不太真切，只覺得自己心臟都要從喉嚨蹦出來，又不能松口氣。你如果松了，水猴子一把撲過來，今天就要交代在這里。

不消一會兒，嚶嚀聲更大了，像貼著耳朵走動。霧氣時淺時深，遠(yuǎn)遠(yuǎn)望去，可以看見橋下四顆明閃閃的瞳子。瞳子之外是兩具人形怪物，毛發(fā)披住全身，濕漉漉的，水藻爛纏著。我這次是和水猴子面對面了，還是兩只。我有點(diǎn)不敢動彈。五年前還算走運(yùn)，水猴子們撲騰一下就消失了影蹤。這次倒沒有辦法了，它們敢撲上來我就只得玩命。

月亮從云后鉆出來。我眼前兩只怪物并沒有看見我。它們只是浮出水面，好像對著月亮發(fā)呆。仔細(xì)看了眼，我認(rèn)得它們，就是譚家二閨女和尾生。老輩人都說水猴子是人淹死后變的，我有點(diǎn)信了這個傳聞。霧氣慢慢消散，月亮漲得更加圓潤，一片片碎屑似的銀光掉落下來。我看見水流一上一下地潮汐著，好像跟隨著我的心臟撲騰。不知多了多久，我似乎墜入了某個銀光的夢境，譚家姑娘和尾生在水中擁吻著，許多光瓣落下，然后溶解入水中。我是目睹了譚家姑娘和尾生身邊下的一場花瓣的雨。我聞到了藕香，聞到了魚腥味，聞到了泥濘漂陳在七月土地上。譚家姑娘和尾生沉溺于他們水塘的世界之中，而我只是個觀看他們的撈尸人罷了。

他們被河伯捉去成為水猴子了嗎？

我想問尾生和譚家姑娘這個問題。我想知道跟河伯、水猴子相關(guān)的更多故事。撈尸人一輩子都在水上漂著，河流也跟隨我漂著。我可能有一天會淹死，可能有一天也會像尾生般成為水猴子。管它呢，就這樣活著吧?；钪芎?，不是嗎？

我正這樣想著，聽到了阿來的聲音。阿來一直在身旁叫我，原來我才是睡著的那個。往橋底望去，沒有尾生，沒有水猴子，水面很干凈，甚至沒有絲毫波紋。四周霧氣都消弭了，月亮更是皎照著大地。我是睡著了嗎？

我又想起了尾生。

舒裕，1996年生，湖南懷化人，湖南大學(xué)2014級本科生。本文系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