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家“月令”的發(fā)端:從《禮記·月令》到《四民月令》

霍耀宗

(山東理工大學 齊文化研究院, 山東 淄博 255000)

月令觀念萌發(fā)于人們對自然節(jié)律的認知,隨著生產生活經驗的累積而不斷發(fā)展。經過先秦諸子的梳理與提煉,月令圖式得以成熟,成為統(tǒng)治者施政治國的重要參照。在“以經治國”的時代背景下,《禮記·月令》對漢代國家制度、行政運作、社會管理產生了重要影響,成就了王官月令圖式的典范。東漢時期的《四民月令》雖然在基本特征上對《禮記·月令》多有承繼,但將重心轉移到地方社會民間日常生產生活上,并推動了“歲時記”的發(fā)生發(fā)展。因此,以長時段的眼光來看,《四民月令》構成了王官月令向民間歲時過渡的中間環(huán)節(jié),它的出現(xiàn),既顯示了月令王命意義的淡化和發(fā)展取向的下移,也意味著農家月令的發(fā)端。

一、王官時令及《禮記月令》

自先秦至漢初,時令文化具有強烈的王官色彩。受認知水平的限制,總結時令經驗,保障社會秩序“與時偕行”,主要由統(tǒng)治集團負責。統(tǒng)治者依據自然節(jié)律制定政策、組織生產、管理民眾是一種必然選擇,只有順應自然的四時變化,做到“春生夏長,秋收冬藏,取予有節(jié),出入有時,開闔張歙,不失其敘”[1]259,才能保障民眾生存和自身統(tǒng)治的存續(xù),否則,“不知四時,乃失國之基”[2]36。因此,自先秦至漢初,統(tǒng)治者非常注重對時令經驗的總結,并形成了一系列月令類文獻,為形成成熟的月令圖式奠定了基礎。如《夏小正》《詩經·七月》《管子·四時》《呂氏春秋·十二紀》《淮南子·時則訓》等,保存了先民關于自然節(jié)律的經驗,在體例結構上漸趨規(guī)整和系統(tǒng),以“月令”名之,并定型于《禮記·月令》。

漢武帝時期,統(tǒng)治者迫切需要建立與大一統(tǒng)政治局勢相匹配的思想秩序,貫通天人之際,實現(xiàn)生產時序、社會秩序和自然節(jié)律的統(tǒng)一,協(xié)調自身統(tǒng)治與天道自然的關系?！抖Y記·月令》表現(xiàn)出極強的工具性，在知識資源上,集此前天文地理知識、氣象物候經驗、理想政治范式等之大成;在話語方式上,則建立了“時事相契、以時系事”的范式,并結合陰陽五行說,從諸多角度和層面,對天人關系進行了系統(tǒng)的論述,對天子合一于天進行了具體的程序性表達。《禮記·月令》因此極大地滿足了漢代統(tǒng)治者的訴求,被立為經學,統(tǒng)治者還結合其內容和義理,改良行政,改革禮制,損益律令。如成帝陽朔二年(前23年)春詔曰:“其務順四時月令?！盵6]312安帝元初四年(117)秋因京師及郡國雨水而下的詔令,更是直接引用《禮記·月令》曰:“《月令》‘仲秋養(yǎng)衰老,授幾杖,行糜粥’。方今案比之時,郡縣多不奉行。雖有糜粥,糠秕相半,長吏怠事,莫有躬親,甚違詔書養(yǎng)老之意。其務崇仁恕,賑護寡獨,稱朕意焉?！盵7]227而敦煌懸泉置出土的《四時月令五十條》更是《禮記·月令》影響漢代政治的集中體現(xiàn)。

《禮記·月令》與漢代政治的結合,將天子以時序政的立意,從樸素的經驗的“因自然”層面,提升到神圣的“順天意”高度,天子“以時行政”不再是被動地遵循客觀自然節(jié)律,而是對天命的主動附會。可以說,經學時代《禮記·月令》與政治的結合,不僅為兩漢統(tǒng)治者制定政策、組織生產和管理民眾提供了具體的參照和依據,也為其統(tǒng)治籠罩上了一層神圣的光環(huán)。

可見,從先秦至漢初,不管是對時令經驗的總結、月令文本的撰著,還是相關制度法令的制定實施,以時序政的立意是樸素的“因自然”,還是神圣的“順天意”,就性質而言,這都是在官方主導下進行的,其目的也是以保障統(tǒng)治延續(xù)為主,因此,這一時期月令具有強烈的王官色彩。但是,西漢中期到東漢,政治社會結構的演變破壞了王官時令的歷史基礎,以地方社會民間日常為中心的《四民月令》的出現(xiàn),意味著月令發(fā)展的一次根本轉型,并由此推動了農家月令的發(fā)生發(fā)展。

二、王官時令的下行與《四民月令》的轉型

從西漢中期開始,社會經濟結構的演變削弱了官府對民戶的控制能力,官府的生產組織和生活管理的職能被弱化,這從根本上破壞了王官時令存續(xù)的歷史基礎,月令的王命意義漸趨淡化,其指時功能被再次凸顯。《四民月令》的出現(xiàn),體現(xiàn)了經學《禮記·月令》義理的下行,以及與基層社會民間日常生活的結合。

王官時令的存續(xù)基礎在于統(tǒng)治階層對社會的嚴格控制。秦與西漢政府因循戰(zhàn)國授田制度,通過編戶齊民,將全國人口置于國家的嚴密控制之下,又通過細密的土地清丈和授受管理,將人口緊緊地束縛在土地上,以此保障將“與時偕行”的統(tǒng)治意志直接貫徹至社會基層的每家每戶。在此基礎上,地方官吏基于吏職,遵循朝廷頒定的相關時令性政策和法令,依時有序地組織民戶,開展相應的生產勞作,督導社會秩序與自然節(jié)律的契合,由此保障民眾的生存和政權的存續(xù)。因此,在王官時令的形成和維持過程中,官府是具體生產的組織者、生活的管理者和民眾的保護人,基層社會民眾的人身和行為受到政府的嚴格控制和規(guī)范,只能按照官府既定的程序進行。

從西漢中期開始,隨著授田制的瓦解,統(tǒng)治者對基層社會的控制趨弱,月令的王命意義也因此漸趨淡化。迅速崛起的地方豪族,代行了基層官府的部分職能,成為地方社會日常生產的組織者和管理者。他們經濟實力雄厚,社會地位顯耀,“力農畜,工虞商賈,為權利以成富,大者傾郡,中者傾縣,下者傾鄉(xiāng)里者,不可勝數(shù)”[8]3281-3282,又多業(yè)并舉,常常身兼地主、官僚和商人于一體,而且多崇文重教,累世通經,具有強烈的“士志于道”、通經致用的精神追求。同時,從現(xiàn)實層面看,“循時序政”并不屬于豪族的社會義務和政治職責,他們對自身利益的重視遠高于朝堂時政,如何依時有序地安排自身所經營的各類農業(yè)生產、手工制造和商業(yè)貿易等活動,保障和拓展自身利益,才是其考慮的首要方面。

因此,在精神和現(xiàn)實的雙重驅動下,他們改造經學《禮記·月令》,在取舍方面,淡化與自身利益并不密切的王官意蘊,但保留其框架體例,凸顯其指時功能,從而使之對基層社會日常生活具有實用性和借鑒意義,形成了《四民月令》。所以,《四民月令》雖然在基本特征上承襲了《禮記·月令》,但在文本內容、文本性質、敘述秩序和目的等方面則帶有明晰的“農家意蘊”。

首先,從文本內容來看,《禮記·月令》重在王官行政,而《四民月令》則轉向底層百姓及其日常生活?！端拿裨铝睢啡陌丛路輸⑹隽颂锴f每個月的農家生活,涉及農業(yè)生產操作、養(yǎng)蠶、紡績、織染、食品和釀造,還包括農家社會關系的處理、糶糴、制藥、冠子、納婦和衛(wèi)生等各種事項,對于朝廷和官府之事并未涉及,完全是圍繞農家日常而言。

其次,從文本性質和敘述目的來看,《禮記·月令》屬于經學,具有明確的政治身份,其目的在于通過指導天子“法天而行”以實現(xiàn)“天人合一”。而《四民月令》為崔寔自撰,為民間書籍而不具有政治身份,體現(xiàn)的是豪族組織依附民以時開展各類生產活動,目的則是為了“眾其奴婢,多其牛羊,廣其田宅,博其產業(yè),畜其委積”[6]2520,以滿足自我利益。

第三,從組織管理來看,《禮記·月令》是為天子循天治國而設計的,各級官吏在天子的命令下,具體組織各類生產,管理民眾生活。而《四民月令》中社會日常生產生活的組織者和管理者,是豪強宗族之長而非國家官吏,具體執(zhí)行諸種生產任務者,是豪右之家的依附民而非國家編戶。受社會環(huán)境、自然條件以及傳統(tǒng)等影響,不同豪族之家所經營的產業(yè)多有差異,或以鹽鐵為主,或以畜牧為主,或以手工制造為主,或以商品買賣為主,豪族家長在不同時節(jié)通過不同的“命”和“令”,督導依附民依時有序地開展農、工、商等活動,強調“有不順命,罰之無疑”,因此依附民只能依照宗族長的意志,從事相應的產業(yè)。

第四,在王官月令規(guī)制下,基層官吏對民眾生產生活的組織和管理,都有具體的制度規(guī)范和政策法律可循。而《四民月令》中,豪族雖然在地方經濟、文化和政治生活中占有重要的地位,但是,他們不可能如官府一般,可以頒定具有普遍強制約束力的政策法令,其指導依附民以時開展農業(yè)生產、手工制造、商品買賣等活動的參照,主要是地方社會輩代累積的時令經驗。這些民間時令經驗蘊含豐富的天文、氣象及物候經驗,融合二十四節(jié)氣等,貼合了普通民眾的認知水平,在指導民間日常生產生活中體現(xiàn)出較強的實用性。

第五,就敘述的邏輯順序而言,《禮記·月令》有著統(tǒng)一的宇宙論基礎和陰陽五行解釋系統(tǒng),并指向神圣的天人合一,在敘述過程中,也遵循著嚴格的邏輯順序:“故先建春以奉天,奉天然后立帝,立帝然后言佐,言佐然后列昆蟲之列,物有形可見,然后音聲可聞,故陳音。有音,然后清濁可聽,故言鍾律。音聲可以彰,故陳酸膻之屬也。群品以著五行,為用於人,然后宗而祀之,故陳五祀?！缓笕司刑鞎r行庶政”[9]1353。由此可見,《禮記·月令》在每個月的敘述中是嚴格按照天—帝—百官與時政的邏輯順序展開的,帶有明顯的理想設計色彩?！端拿裨铝睢芬赞r家生活為主要視域,對于每月內容的敘述并沒有嚴格的內在邏輯,敘述順序并不具有統(tǒng)一的標準,多基于實用理性,以實際社會情況而定。

此外,《禮記·月令》追求天人合一,闡明天地自然之道的不可僭越,要求政治生活及社會實踐要與其保持高度一致,在一些未知領域,通過帶有神秘色彩的實踐活動予以表達,比如祭祀、儀式典禮活動等顯得神秘而嚴肅。《四民月令》則規(guī)避了這種神諭式的傾向,關注的重點和范圍更多的指向人與人之間以及人與社會之間關系的調節(jié),其節(jié)慶儀典強調人倫綱常,娛慶活動更具世俗性,如:臘月“祀冢事畢,乃請召宗、親、婚姻、賓旅,講好和禮,以篤恩紀?！薄笆窃乱?羣神頻行,大蠟禮興;乃冢祠君、師、九族、友、朋,以崇慎終不背之義?！盵10]74-76王官時代的莊嚴禮儀,在《四民月令》中變成調節(jié)社會關系、強調人倫綱常的日常習俗。

因此,《四民月令》所反映的是民間自我組織和自我管理的場景。依附民在豪族的組織管理下,依循自然節(jié)律和時令經驗,按照豪族意志和經營所涉,具體開展各類社會生產生活事務,努力做到與時偕行,從而保障豪族利益的實現(xiàn)和依附民的生存發(fā)展。這與《禮記·月令》所體現(xiàn)的官府控制下,按照朝廷時令法條,驅民趣時的王官月令存在著本質區(qū)別。《四民月令》更多表現(xiàn)為世俗,強調的是實用性,突出的是與民眾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生產生活事務,強調的是對百姓生存實踐的關注和基本經濟關系的維系。可以說,《四民月令》“民間”色彩的強化,意味著月令由王官時政向地方歲時百姓生活的轉變。

三、《四民月令》的分水嶺意義與農家月令的發(fā)端

不帶王官色彩而具有明晰的“農家”意蘊的《四民月令》的出現(xiàn),一方面揭示了王官時令存續(xù)的歷史基礎已經逐漸瓦解,月令的王命意義被稀釋,另一方面也意味著繼承了《禮記·月令》相關義理原則卻以民間日常為主要視域的“農家月令”的興起。

《四民月令》不僅成功實現(xiàn)了對王官時令的歷史轉向,更分離出反映地域民眾日常生活的“歲時記”,并在此后的歷史發(fā)展中綿延不絕。伴隨著漢代王權的衰微和大一統(tǒng)帝國的崩解,以《四民月令》為分水嶺,那種講求統(tǒng)一、具有政令性質的王官月令漸趨淡化。人們愈發(fā)關注不同地域民眾日常生活與時令的關系,類似于《四民月令》的,甚至更為寬廣實際的月令體文本呼之欲出。南北朝時期,出現(xiàn)了我國歷史上第一部系統(tǒng)記錄荊楚地域民眾歲時節(jié)令、日常生活、風俗習慣和思想感情的《荊楚歲時記》,其體例結構由四時十二月演變?yōu)槿宋墓?jié)日系統(tǒng),而且敘述主體完全以普通民眾為主,對政治活動并未涉及。

此后,以地域民眾日常生產生活為中心的月令體農書和“歲時記”不斷涌現(xiàn),構成了中國傳統(tǒng)農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其基本取向是“農時”為核心,由此形成農家月令派傳統(tǒng)。如唐代李淖的《秦中歲時記》、韓鄂的《四時纂要》,宋代周密的《乾淳歲時記》、陳元靚編撰的《歲時廣記》，元代王禎的《王禎農書》、費著的《歲華紀麗譜》、魯明善的《農桑衣食撮要》、婁元禮的《田家五行》,明代鄺璠所編的《便民圖纂》《沈氏農書》、戴羲的《養(yǎng)馀月令》、陸啟浤的《北京歲華記》，清代丁宜曾的《農圃便覽》、富察敦崇的《燕京歲時記》、張宗法的《三農紀》、潘榮陛編撰的《帝京歲時紀勝》，等等。這些著作有的專辟月令章節(jié),有的則直接以月系事,承續(xù)著按時間安排農業(yè)生產和農家生活的傳統(tǒng)。

《王禎農書》首創(chuàng)“授時指掌活法之圖”，以簡便、明了的方式，把天文天象、季節(jié)、物候、農業(yè)生產以及農事活動聯(lián)成一個整體，達到了農家月令派一個新峰值。該圖以平面上同一個軸的八重轉盤，從內向外，分別代表北斗星斗杓的指向、天干、地支、四季、十二個月、二十四節(jié)氣、七十二候，以及各物候所指示的應該進行的農事活動，把星躔、季節(jié)、物候、農業(yè)生產程序靈活而緊湊地聯(lián)成一體。這種把“農家月令”的主要內容集中總結在一個小圖中的形式，明確、經濟、使用方便，是一個令人嘆賞的絕妙構思。

總之,月令是中國傳統(tǒng)社會人們認知和把握自然節(jié)律的深刻表達。戰(zhàn)國、秦漢時期的月令規(guī)制具有強烈的王官色彩。伴隨著社會歷史的演變,王官時令逐漸下移并漸趨瓦解,以地方社會民間日常為主的“農家月令”開始涌現(xiàn),并不斷發(fā)展深化?！稗r家月令”的綿延不絕,說明它契合了普通民眾的認知水平,對日常生活具有極強的借鑒意義,因而具有旺盛的生命力。這一現(xiàn)象為中外學者所關注,李約瑟曾經就此提出,中國古代思想中具有科學興趣的,是屬于農家“月令派”和醫(yī)學的“素問派”。[11] 286推本溯源,“王官月令”向“民間歲時”的轉型和農家月令的發(fā)端,正是始自《四民月令》。《四民月令》作為中國第一部“農家月令”,在中國農業(yè)史上有著無以替代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