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陳志音 圖片提供:重慶市歌劇院
根據(jù)茅盾文學獎得主阿來同名小說編創(chuàng)、重慶市歌劇院舉力推向舞臺的新作《塵埃落定》,春季入選2018年“中國民族歌劇傳承發(fā)展工程”重點扶持劇目名單,初冬即在寒意深濃的巴山夜雨中開啟大幕,12月6日至9日完成了首輪四場公演。
《塵埃落定》,堅持集中優(yōu)勢“兵力”、攜同并肩合作“應戰(zhàn)”。馮柏銘和馮必烈父子三度接手文本創(chuàng)作,后者首次排名在前;孟衛(wèi)東初次應約重慶市歌劇院擔任作曲,廖向紅同為初次為該院導戲,許知俊則已是數(shù)次指揮重慶交響樂團;A組男一號特邀男高音歌唱家王宏偉領銜,亦為“民族”歌劇平添亮點。第二位“外援”是來自武漢音樂學院的旅意青年女中音歌唱家李思琦飾演女二號土司太太,B組男一號和兩組桑吉卓瑪及其土司、大少爺?shù)龋桓湃斡帽驹罕镜匮輪T。我們再次為西部歌劇重鎮(zhèn)新秀人才表現(xiàn)可嘉鼓掌喝彩。
原著講述康巴藏區(qū)最后一個欽定土司與漢族女子生下次子,這個酒后產(chǎn)物貌似“傻瓜”實則天賦奇特的經(jīng)歷傳奇。從洋洋三十萬字原著里,兩位編劇萃取精華,依循歌劇文本范式,寫出“罌粟花開”“麥香時節(jié)”“邊市清晨”“官寨黃昏”四幕。前兩幕于“季”、后兩幕于“日”,四幕皆與“時間”相關。而故事發(fā)生地的戲劇空間則虛實相間動靜有致:第一幕滿山遍野紅得刺眼的罌粟花海,象征著“貪婪”與“情欲”、“殺戮”與“血腥”;第二幕火爐鍋灶翻炒的麥菽顆粒,潛藏著“財富”與“恩賜”、“煎熬”與“困惑”;第三幕熱鬧喧騰擁擠的男女老少,暗喻著“風情”與“民心”、“躁動”與“變幻”;第四幕森嚴神秘的官寨城堡,預示著“封閉”與“禁錮”、“顛覆”與“崩塌”,可謂用心良苦巧思心機。
原著中二少爺繁復而恣意的情事,經(jīng)編劇筆墨清理點染,盡可能提純、提煉、提升。某些自然化、民俗化的描寫,在歌劇中得以簡化、淡化、凈化、美化。將“陰暗面”去除后,二少爺基本算是從一個“陽光少年”成長為“正派青年”。他和初戀純潔的愛情“如歌如吟如詩如畫”,成為一段牽掛永生的《情話》。雖然卓瑪仍是被土司太太強行做主賜婚于銀匠曲扎,但兩人結合投奔光明成為“紅藏人”,最終影響二少爺做出理性而明智的選擇,他高聲吶喊“自由!自由!”的同時,觸發(fā)家仆歡慶解放的回聲,農(nóng)奴制大廈傾覆,太陽普照歌飛舞引。《塵埃落定》寓意深刻發(fā)人深省,個體命運的轉(zhuǎn)折與社會形態(tài)的變遷,緊密結合渾然一體,相當富有說服力。有些奇異的情節(jié)盡量不讓人感覺突?;蛏玻瑥亩兊煤锨楹侠?。金珠瑪米、五星紅旗,康巴藏區(qū)與祖國母親和諧一體,似乎皆為順遂天道自然規(guī)律。
但,既然編劇讓二少爺“問天問地問神明”,何不再添加一句“我在哪里我是誰?”。這句類似哈姆雷特名言式的盤詰,在小說里反復出現(xiàn),是二少爺天天早晨念叨的囈語。原著讀者大多都會有一點心理期待,打著人物標識的專屬口語。你就讓他唱一句,既有力度又有深度且耐人尋味,多好!
眾所周知,康巴藏區(qū)斑斕瑰麗,風土民情引人入勝,再現(xiàn)舞臺美輪美奐。廖向紅導演班底在審美意識上高度統(tǒng)一,虛實結合的景觀設計,帶給觀眾強烈的視覺沖擊。所有多媒體語言用得恰到妙處,開初那幅雙筒望遠鏡的透視畫面,天空有一只孤鷹盤旋,旋即消失在鏡頭之外……雪山峰巒四季更迭,大野草原風光無限,這就是二少爺?shù)闹饔^視角。在紅色花叢前,俯首弓腰起舞的奴隸;在白色帳篷里,推杯換盞的貴族,身份高低形態(tài)各異,服飾著裝一目了然。而一群神秘而詭異的復仇者卻是清一色的黑,夜行裝束寬大披風年齡不分年代不明,同滿臺花色形成鮮明對照。
“用嘹亮的歌聲迎接解放,唱吧唱吧唱吧!用激昂的舞步跨越千年,跳吧跳吧跳吧!”第一場演出,我們聽到“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卻未看到藏族兒女歡騰的起舞。在次日上午的《塵埃落定》座談會上,有人提出,從情緒高漲時觀眾的心理期待說,應加上一小段藏族的踢踏舞?原來是寫了譜也排了舞。那干嗎不讓演員跳起來呢?好吧,第二場果然就看到了歡騰的踢踏舞。滿場氣氛持續(xù)升溫,盡管不似專業(yè)舞者技藝嫻熟,但演員們感覺狀態(tài)全在戲里,全都“嗨”起來了。
聽說《塵埃落定》委約孟衛(wèi)東作曲,我們就把心放回了原處,無須多慮“耳朵受損”的問題。況且還有2011年同為藏族題材的歌劇《紅河谷》,2017年的現(xiàn)實題材歌劇《呦呦鹿鳴》在先,他,已經(jīng)讓我們見識了“旋律高手”的藝術功底與審美意趣。這部歌劇題材另類,作曲家竟然也會感覺到一個“難”字。
因為主人公原非一個平常人,還總是揣著明白裝糊涂,似懂非懂似傻非傻。誰知道“傻子”的音樂,應該寫成什么樣?既要考慮這個戲的特殊歷史背景,也要兼及角色的生長環(huán)境地域,還要照顧大多數(shù)普通觀眾的欣賞習慣?!拔业脑瓌t是:好聽是第一位的!”孟衛(wèi)東理直氣壯聲言,“演員愛不愛唱,觀眾愛不愛聽,這對我來說至關重要。”
兩場聽下來,筆者可以負責任地說,歌劇《塵埃落定》,好聽!聽過一遍,普通觀眾至少也能記住其中一兩段。最好聽的《情話》,歌詞與旋律就在散場的人群中飄浮蕩漾,身裹棉服的老人孩子和青年男女意猶未盡隨口哼唱:“你是我的達瓦(月亮)/你是我的尼瑪(太陽);你是我的珠穆朗瑪/你是我的香格里拉……”終曲《唱吧!跳吧!》簡潔明快朗朗上口,誰都能心隨聲和引發(fā)共鳴。
序曲,開初起音雄渾粗獷鼓號齊鳴。音樂主題隨之由弦樂牽引,清新流暢賞心悅耳。這是典型的藏族曲風商羽調(diào)式,而四句之后的移調(diào)轉(zhuǎn)調(diào)又是那么舒朗而自由,仿佛高原清風從康巴藏地撲面而來。孟衛(wèi)東民族音樂根基深厚,曾經(jīng)深度采風積累了豐富的藏族音樂素材。但在歌劇《紅河谷》里,他就用得審慎而節(jié)儉,《塵埃落定》同樣相當節(jié)制絕不泛濫。因為作曲家深知這也是一部歌劇,而非藏族民歌“串燒”,好聽歸好聽,但那絕對不是歌劇。他必須在音樂的戲劇性、緊張度上多花心思下足功夫。
所有角色唱段,男高音、女高音,男中音、男低音,張口律動順暢流麗,張弛起伏變化對比,自然親切不乏新意,真是太好聽了。這部戲,重唱寫得最見功力、格外精彩的,如,七個復仇者永遠以多聲重唱發(fā)出誓言,他們的音樂比較“現(xiàn)代”偏重戲劇性;而土司一家主仆的重唱則相對“民族”傾向角色化。最高級的是,二少爺和卓瑪極盡抒情性美感的二重唱,同時穿插交織著土司夫妻、父子各懷心機的三重唱。這段五重唱,可能是歌劇中“愛情”與“陰謀”扭擰糾纏合為一體的特殊范例。
筆者個人感覺,全劇音樂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土司太太、二少爺生母自絕之前的《裊裊云煙》,這是一首“藏族”味道不那么濃重的唱段,一首非常歌劇化、角色化的女中音詠嘆調(diào)。因為她原本就是漢家女子,一個被侮辱被損害類似“斯德哥爾摩綜合征”的患者。孟衛(wèi)東對她寄予了深切理解與悲憫情懷,一個始終“端”著的高傲凜然盛氣凌人的土司太太,終于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摘掉面具袒露心曲,這就為她的所作所為建立了戲劇性的邏輯依據(jù)。一個可憎的“反派”成了一個可憐的女人,“塵?!钡谋瘎∩视腿欢教韼追帧?/p>
可以說《塵埃落定》是演員喜歡唱、觀眾喜歡聽的一部新作,作曲家另辟蹊徑勇于突破,超越自我的同時也超越了某些同類題材的高度。
曾經(jīng)被川劇、舞劇等搬上舞臺的《塵埃落定》,歌劇演繹獨具一格煥然一新。
從《釣魚城》開始,中央歌劇院常任指揮許知俊,這些年來同重慶交響樂團已有過無數(shù)次合作演出,他與樂手的交流互動、默契感應已達到相當高的程度。重要的是,他對主要演員也十分了解,深知他們表演的狀態(tài)以及無意識、下意識的習慣。他的手勢清晰簡練,音樂自然生動且富于親和力與感染力,演員唱起來舒服,觀眾聽起來安逸。
青年男中音歌唱家劉廣,經(jīng)歷《釣魚城》《辛夷公主》等原創(chuàng)大戲擔綱挑梁,如今已成長為歌劇舞臺的臺柱子。他,歌喉如初更見精熟,麥琪土司霸氣十足,一副“土皇帝”的做派。在對待嬌妻、憨兒、長子的態(tài)度上,他的聲音表情分寸把握相對準確到位。B組的李宏,人物狀態(tài)也令人信服。戴佳志和楊紹輝飾演的大少爺,驕橫跋扈自以為是,這對男中音歌唱家比較注意人物的年齡與性格,同“父親”拉開一定距離。但某些地方形體語言可以再自然松弛一些,大少爺裝腔作勢虛頭巴腦沒問題,但一定要在角色里。
女中音飾演的土司太太,這不是個討好的角色,前面幾幕多為面目不善恨聲恨氣。在人物刻畫上,李思琦更偏向“歌劇性”,馬嵐則更注重“歌唱性”,這一點集中體現(xiàn)于最后那段《裊裊云煙》。前者的歌聲更寬厚飽滿很有戲劇性,后者的音樂更溫婉細膩更具抒情性。兩者都需要在表演上多注意細節(jié)與層次,土司太太就會更豐滿、更真實。復仇者塔娜的戲份極為有限,一直到第四幕后半場才真容初露。從現(xiàn)場聽與看而言,雖然安娜表演投入,但楊畹的完成度可能更接近理想。青年演員張翔、余地、向劉偉分飾二少爺?shù)耐姘殡S從,他們的表演很努力,盡力貼近人物的身份與天性。
女一號桑吉卓瑪,在書中她是二少爺情感啟蒙的“老師”,歌劇則保留了“初戀”的定位,將其歌劇化地處理為一個純情少女。第一幕溫柔嬌羞,第二幕干練決斷,第四幕脫胎換骨。整體上來說,趙丹妮的表演相對完整流暢。從2007年《巫山神女》“亞妹”這個小角色,到2011年領銜《釣魚城》女一號B角,一路走來,趙丹妮神速而穩(wěn)健地成長起來。“我是風中的塵?!比崮c百轉(zhuǎn)悲戚憂傷,“我騎著馬兒來自遠方”神采飛揚,卓瑪?shù)闹饕嗡纪瓿傻貌诲e,一串花腔清越靈巧如珠落玉盤。潘亞春的演唱,精確度與穩(wěn)定感略遜一籌,花腔技術微見瑕疵,但她的歌聲清麗宛若鶯啼,自有一種動人魅力。
全劇的中心人物二少爺,因特邀王宏偉領銜主演而拉動票房拔高期待值。毫無疑問,他是民族男高音的“名歌手”,《小二黑結婚》《長征》《阿凡提》等歌劇,他的表演好得沒話說。但,再好的演員也有自身的局限,《運河謠》里秦生就缺那么一點書卷氣。在《塵埃落定》中他的扮相挺靠譜,一出場就像那個憨態(tài)可掬的二少爺。“罌粟又不能當飯吃”“畫眉鳥可以換點心”……王宏偉生動地演出了這個角色愚鈍掩藏的機敏。如若從聲音造型上來說,本院男高音于子恒更年輕,優(yōu)勢也相對比較突出。二幕的《問》、三幕的《一條河》、四幕的《我很傻》《無始無休》,B組的演唱帶給觀眾的聽覺審美,似也更滿足一些。于子恒需要的是更多機會更高要求,初上場的緊張就會緩解,高音區(qū)音準的問題也會迎刃而解。
滿臺群演據(jù)說大多“業(yè)余”,但聽上去相當給力?;炻暫铣独浰诨ā芬言谇榫w中;“香啊……餓啊……”,第一聲出來令人熱眼酸心;“二少爺好!二少爺早!”多么由衷純樸自然;而怒斥大少爺,群情激奮能量驚人;尾聲的載歌載舞更將全劇推向高潮。在地方院團的歌劇演出中,這支歌隊可能最接近“專業(yè)”水平。
繼《釣魚城》《辛夷公主》等力作后,已然形成自主品牌的重慶市歌劇院,在西部地區(qū)可謂獨占鰲頭。單以歌劇族群及原創(chuàng)領域而論,重慶市歌劇院的起跳與超越,恐“廣深”也難以企及,“北上”之后可與閩、鄂并列第三?《塵埃落定》還有提升空間,愿其在不斷調(diào)整演出的過程中愈見成熟日臻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