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亞軍第二次打開了小櫥柜上面的那把看似很乖覺的鎖。他捏住鑰匙的右手顫抖著,像在風中擺動的樹影,他插了幾次,才將鑰匙插進了鎖孔。房間里靜謐得能聽見他的呼吸聲如同爛茅草一樣,破敗,緊張,急促。黨英蓮去世后的第十天,高亞軍開始整理她的遺物,他將黨英蓮的衣服、鞋襪、首飾、書籍以及化妝用品清理了一遍,該存放的重新存放,該清理的清理了出去。黨英蓮的氣息依舊十分忠誠地守在這些物件上?,F(xiàn)在,只剩下了這個蹲在臥室角落里的小櫥柜他還沒有打開。這個小櫥柜是黨英蓮娘家的陪嫁物,看起來老實,敦厚,陳舊,甚至有些猥瑣——畢竟是二十年前的家具。高亞軍從未看見黨英蓮打開過它。如果說,存放的不是貴重物品,黨英蓮為什么要給它上鎖?如果說存放的是貴重物品,為什么要放在這么一個很不匹配的小櫥柜里?高亞軍覺得,黨英蓮沒有什么貴重物品需要鎖起來,銀行卡、存折、首飾都在大立柜里,他的眼目所及的地方。高亞軍很好奇地第一次打開小櫥柜。他立時懵懂,驚詫:亮在他眼前頭的是,垂頭喪氣的舊裙子,孤獨寂寞的皮鞋,毫無表情的褲子,還有一些盛氣凌人的帽子、圍巾。正是這些不起眼的、傻乎乎的物件敲開了高亞軍的好奇,勾引了高亞軍的興味——他似乎忘記了黨英蓮已經(jīng)與他陰陽相隔,在心里責備她:英蓮,你收拾這些破爛貨,還上鎖干什么?是你太傻還是太有心計?在高亞軍的心目中,黨英蓮是一個生活很粗疏、不拘細節(jié)的女人。她為什么對這些破爛這么在意,上心?高亞軍把這些物件漫不經(jīng)心地刨在地板上,他這才發(fā)覺,就在這些物件的后面整整齊齊地堆放著幾疊子日記本,還有一些拆開的信封。高亞軍覺得十分蹊蹺,他數(shù)了數(shù),總共有二十三本日記,一百二十一封信件。高亞軍隨便抽了一本日記,打開了。他讀著讀著,手臂晃動,呼吸急促,面色由難看而陰暗,而沉重,而痛苦;三頁日記讀完,高亞軍淚水潸然而下。高亞軍抹了一把淚水,又抽了一本日記,日記中用語言排列的畫面不堪入目,言詞丑陋粗鄙。高亞軍拿到第三本日記,看了十多頁,他把日記本高高地舉過頭頂,猛然摔在地板上。從日記本中跳出來的一張照片——黨英蓮和一個男人的合影輕輕地落在地板上,發(fā)出的聲音嬌嗔而輕佻。兩個十分親熱的男女笑盈盈地注視著高亞軍。高亞軍撲倒在一堆破爛上號啕大哭。
手機鈴響了一遍,又響了一遍,勤勤懇懇,鍥而不舍。沉浸在悲痛憂傷中的高亞軍,聽不見聲音,看不見世界。他用哭泣安頓自己受傷的靈魂。電話是讀大學的女兒從省城打來的。這個時候,哭泣著的高亞軍心中只有自己,他被來自內(nèi)心的傷痛捆綁了,淹沒了。
高亞軍活到了46歲,第一次覺得,他一直浮在水面上,不是他沒有能力透視水深處的雜物、污垢以及骯臟的東西,而是他活得很簡單,覺得沒有那必要。當他看到真相以后,就像從明媚的夏天跌進了古老的冬夜。
半年以后,高亞軍做了一個夢,夢見他到了天宮,天宮金碧輝煌,富麗堂皇,令他敬畏而害怕。一個皓首白須的老者給他說,我知道你為什么來求神仙的。老者給他手中塞了一團紙,說拿回去再看吧。他回到了鳳山縣城,進了家門,打開了那紙團一看,素白的宣紙上寫著四個字:從容淡定。他突然醒悟了。一瞬間,他明白了:這是天啟。吃畢早飯,他第二次打開了那個小櫥柜,把黨英蓮留下的二十三本日記和信件全部取出來,搬進書房,準備一字一句,把這些日記和書信從容淡定地讀完。他覺得,黨英蓮的日記中記錄的事情只是她生活中的一部分;這一部分對于他們夫妻的天空來說,也許是一片垂死的烏云,是夏日里的一陣雪片。但這畢竟是黨英蓮生活中的一個部分,不是全部。在他心中存留的黨英蓮是愛他的,這種愛,直到她彌留之際也未動搖。這是他的直覺,也是理性的判斷,不容置疑??墒牵h英蓮卻和別的男人……高亞軍很難說服自己。
高亞軍剛剛把黨英蓮的日記和信件擱置在書房里的案桌上。手機響了。是西水市的孫大林打來的。孫大林在電話中說,他再有一個小時就到鳳山縣了。孫大林說,他沒有什么事,只是來看看高亞軍。高亞軍說了一聲好,掛了電話。孫大林似乎能聽出來,高亞軍嘴里說出來的“好”,不只是勉強,還有點粗硬。固然,孫大林即使聽出來“好”字的味道不正,也不以為然——他從來只是按自己的意愿行事的人,他人的際遇、行動,動搖不了他對事物的判斷和他決計要做的事,這并非是他固執(zhí)、自負或高傲。他的活著就是滿足自己,我行我素。他從來不認錯,即使錯了,也要強占三分理。
掛了電話,高亞軍再也坐不住了。他隨手舉起屁股下的凳子,準備砸了他和黨英蓮的雙人照。他向前跨出一步,抬頭看時,黨英蓮端起一張笑臉,溫柔地說,亞軍,你說過,人對人不能懷恨在心,要用善心、愛心去對待人。黨英蓮眨著眼睛說,亞軍,我是愛你的,只愛你一個。高亞軍把舉過頭頂?shù)牡首勇畔铝?。他走到柜子跟前,把雙人照扣在了柜子上,他不愿意面對黨英蓮。他能看見,在他和黨英蓮中間還夾著一個男人,這個男人像兩片屁股之間的痔瘡,即使屁股不動,疼痛依舊。他跌坐在凳子上,看著那一堆日記和信件,隨便抽了一封信。他一看信封,信封上印的是鳳山縣XX局緘。在一個縣工作,還寫什么信?有什么話不能當面說,或者在電話中說?他兩根手指頭伸進去,夾出了信。他的動作輕微得像諜戰(zhàn)片中拆卸定時炸彈的特警。從信紙上的折疊印來看,信顯然是讀過的。他只看了幾行,就知道是寫給黨英蓮的情書,而落款人竟然是鳳山縣XX局的一個現(xiàn)任副局長。高亞軍拿起信,將沒有讀完的信撕成了碎片。
孫大林來了,我該怎么辦?高亞軍的目光在迷茫中逸出一道仇恨的光。他一眼看見了茶幾上那把削水果的刀子。他走過去,拿起了刀子,刀子的光亮發(fā)出了一種危險的質(zhì)感。高亞軍仿佛和刀子融為一體了,危險的情緒和刀子一樣有形有狀,實實在在的。他仿佛進入了夢境,睡夢中的那四個字比刀子更光亮、更鋒利,直刺他的腦?!獜娜莸ā娜莸?、從容淡定、從容淡定……從,容,淡,定;從。容。淡。定。他不情愿似的將刀子放回原處,重新坐下來,耐下心讀黨英蓮的日記。這一篇日記,是記敘黨英蓮和孫大林去秦山縣游玩的過程的。
其實,是高亞軍先于黨英蓮結(jié)識孫大林的。
十年前,高亞軍在鳳山縣文化局工作的時候,負責接待西水市文聯(lián)采風團成員,孫大林是西水市的著名畫家,也是采風團的團長。采風結(jié)束后,高亞軍將孫大林帶到了自己家。因為黨英蓮喜歡畫畫,高亞軍希望孫大林能指導黨英蓮作畫。三個人在一起吃了一頓飯,黨英蓮就拜孫大林為老師。作為鳳山縣醫(yī)院信息科的主任,黨英蓮雖然業(yè)余畫畫,也希望能在繪畫藝術(shù)上有所成就。當天晚上,孫大林住在鳳陽賓館。晚飯后,高亞軍和黨英蓮陪孫大林在縣城街道走了一圈,回到賓館,孫大林就和黨英蓮談繪畫。孫大林從提香、魯本斯談到了畢加索、吳冠中。兩個人談得津津有味,坐在沙發(fā)上的高亞軍哈欠不斷。這兩個人談興不減,高亞軍一看,就提前回家了。黨英蓮是什么時候回到家的,高亞軍在夢中,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從未懷疑過黨英蓮——他寧肯相信太陽從西邊出來,也不相信黨英蓮會給他戴上綠帽子。
高亞軍和黨英蓮一樣,一直把大他們十多歲的孫大林稱為老師。夫妻倆尊敬孫大林,也崇拜孫大林。出現(xiàn)在這夫妻倆生活中的孫大林是他們的朋友,如同兄長一般親,又有父輩的關(guān)照。當孫大林和黨英蓮在一起談色彩、談線條的時候,高亞軍就故意回避了,免得打擾。高亞軍的無限信任使孫大林常常很感動,他不再將孫大林稱為老師,兩個人以兄弟相處。高亞軍將孫大林叫孫大哥——孫大林比高亞軍大十四歲,其實,該是兩代人了。孫大林偶爾也去高亞軍家住一兩天,說是來鳳山縣寫生。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在局外人看來,確實是一家人。
無論是西水市美協(xié)或是鳳山縣文聯(lián)舉辦什么藝術(shù)活動,無論是在省內(nèi)還是在省外舉辦畫展,孫大林一個電話,黨英蓮就走了。高亞軍從無多余的想法,更無卑鄙的心理,他給予黨英蓮的這種“安全”感也曾經(jīng)使黨英蓮?fù)低档貎?nèi)疚過。當三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孫大林既具有真誠的親和力,又有長輩的尊嚴,甚至連一句玩笑話也沒有。高亞軍待人真誠,實在,沒有壞心眼,從來沒有懷疑過黨英蓮和孫大林有茍且之事,就像他絕不懷疑太陽是圓的。三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如此和諧,也和孫大林把人際關(guān)系調(diào)理得恰如其分的分寸分不開。高亞軍也沒有感覺到孫大林和黨英蓮是演技高超的戲子,沒有感覺到兩個人在他面前的表演天衣無縫。
因為高亞軍以從容淡定的心態(tài)在讀黨英蓮的日記,他的心境改變了一些——憤懣如同冬月,只留下清寒,淡漠了光芒。剛才,他還看見,鏡子里的一張蒼白、幾近潰崩的臉在注視著自己。讀了幾頁日記之后,他仿佛進入了另一個情境,有了另一種心態(tài)和情緒——他不是讀黨英蓮的日記,仿佛是在讀一個散文或小說作者的作品。他覺得,黨英蓮對秦山縣的描述很像作家,每一座山,每一渠水,每一片稻田,每一片云彩,乃至每一片樹葉的紋理,黨英蓮都寫出了詩意。秦山縣在秦嶺腹地,他是去過的,他雖然也讀過大學,但他沒有能力把山里的美用文字展示得這么柔和而壯觀,展示得如此令人向往。黨英蓮啊黨英蓮,你活著的時候,為什么不去當作家呢?也許,這二十三本日記就是二十三本散文集或小說集。既然是文學作品,我為什么不耐心讀下去呢?我為什么要如此暴怒呢?從容淡定。從容淡定。從容淡定。即使打開的這二十三本日記,是二十三個茅坑,這些污臟的東西也可以肥田。英蓮啊英蓮,我禱求你原諒我,原諒我走進你的靈魂,看見了你的隱私,我并沒有陰暗或惡毒的心理,到你合上眼的最后那一秒鐘,我對你的愛心也沒變。我知道你是很愛我的,在你臨走的前一個晚上,你還要我抱著你——結(jié)婚二十年來,只要你和我都在家,咱們必定鉆在一個被窩里,你必定要我抱著你才能入睡——盡管,女兒竭力反對,要和我爭奪你,你在哄女兒睡著之后,又鉆進了我的被窩。我也承諾,要抱著你睡到八十歲。可是,誰能料到,你在四十四歲就終止了這擁抱。假如你留下遺囑:焚毀日記,誰也不準看一個字。我肯定會遵照你的遺囑,將你的人生秘密和你一起深埋在黃土中。你把該吩咐的都吩咐了,就是閉口未提你的日記,還有那些沾滿愛跡的照片。你緊挽著他的一條胳膊,頭依偎在他的肩頭的那張照片,作為丈夫,我確實十分嫉妒,甚至憤怒。你臉上那甜蜜的笑容,陽光似的灑了一地,不僅照亮了他,連天地之間也因為這樣的雙人照而充盈著愛的質(zhì)感和亮度,我能不嫉妒嗎?能不憤怒嗎?你和我雖然也有許多雙人照,但那些照片只是攝影,是相紙加色彩,是姿勢加擺設(shè),是肉體加肉體,是水加火,缺的是靈動,是靈魂,是情感,是活躍的細胞,是愛的生命。你是愛他的。他愛你嗎?你知道嗎?你知道他身邊有多少女人嗎?你走進了他的心靈嗎?你知道這種四處遍撒愛情的男人對于每個女人只是“知道一下”——用下身知道——的丑陋而骯臟的心態(tài)嗎?你知道這樣的男人在愛的名義下俘虜女人的劣跡嗎?也許,這一切你都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愛你的男人你不愛,你愛的男人并不愛你——這不是心靈雞湯,這是生活。也許你全都知道。你和他,他們一樣,也只是想“知道一下”男人——用下半身體驗?zāi)行??你也只是為了片刻的快活?但愿,你比他,比他們崇高,純潔。但愿,我們孩子的母親沒有沉淪、墮落。不只是吃、喝、嫖、賭、抽——滿足感官是享受人生,奮斗是享受人生,揮汗如雨地勞作是享受人生,高揚道德的旗幟也是享受人生。我沒有指責你的意思,我更不會報復(fù)你的他以及你的他們。我是你的丈夫,你比了解自己更了解我,我不崇高,也不偉大。我的心理也曾經(jīng)陰暗過——讀了你的一小部分日記和他們給你的信——情書之后,我只是痛苦、憤懣、傷感、仇視——我真想舉起刀,砍殺了他們??晌业谋拘圆皇且粋€仇恨的人。既然夢中已有天啟:從容淡定。我一定傾聽來自心靈深處的吩咐,遵從上帝的囑托,從容淡定。從容淡定。你放心,即使他們其中的一個——即使是孫大林,站在我面前,我也不會動粗的。我相信,人會內(nèi)疚的,人會自省的,人會有罪惡感的,人會頓悟的。也許,他,他們覺得,高亞軍不過是瓜(傻)x一個,然而,他們所做的一切,上蒼都記錄在案。賬,遲早是要還的。再也沒有內(nèi)心的懲罰更使人痛苦的。當然,他們遭受內(nèi)心懲罰之時,他們想悔改也來不及了。我固然是生活的弱者,是這個時代的弱者,但我的內(nèi)心并不脆弱。我對他、他們的寬恕,對你的理解和寬恕正是我的強大之處。
在黨英蓮生病期間,孫大林來看望過她一次。孫大林走進病房的時候,黨英蓮剛剛輸畢液體,她的精神尚好。黨英蓮一看見孫大林就撲過去抱住了他,她已經(jīng)沒有必要顧忌高亞軍和病房里的另一個病人及家屬了。黨英蓮的淚水噴涌而出,渾身顫抖著,她先是低聲啜泣,接著,就放聲大哭了。孫大林剛進來時,面部的表情還是平靜而漠然的,黨英蓮一哭,他的臉色不由得有些凝重了。站在一旁的高亞軍說,英蓮,你冷靜些,叫孫大哥坐下喝口水。黨英蓮止住了哭泣,松開了手臂,坐在了床沿。住進省腫瘤醫(yī)院以后,高亞軍不再給黨英蓮隱瞞了,黨英蓮也知道了自己的宮頸癌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肺部,癌細胞每天在吞噬她的生命。她很平靜,她像拉家常似的給高亞軍交代她走后喪事怎么辦,她希望女兒大學畢業(yè)后,繼續(xù)讀研;她叫高亞軍盡快找一個他喜歡的女人共同生活。她再也沒有流眼淚,沒有悲痛,沒有恐懼,好像離開人世是去另一個地方過日子——仿佛只是換了一種生活方式。而作為高亞軍,每當看到黨英蓮忍受著化療的痛苦,堅忍不拔的樣子,他的心如刀割,背過黨英蓮,偷偷地抹眼淚。他知道,他和黨英蓮在一起的日子不多了,當黨英蓮給他交代后事的時候,他只能忍著悲痛說,會好的,一定會好的。他安慰黨英蓮:你這么善良,閻王爺不會犯錯誤,把你提前叫走的,閻王爺肯定知道,人世上需要善良的人。她搖了搖頭,一句話沒有說,臉上的表情不僅僅是否認高亞軍對她的肯定,簡直是和高亞軍對抗。她的眉頭緊鎖,面色晦暗,好像高亞軍的話觸到了她的痛處。她四十四歲的短暫一生,沒有給任何人使過壞,也沒有壞心眼,可她知道,她不能歸入善者那一類。她的罪孽她知道。不是她不愿意給高亞軍認錯,她沒有幾天活頭了,還有什么話不能說呢?是她不愿意傷害高亞軍。她說出來真相,無異于把茅坑里的糞便潑向了高亞軍。欺騙不是美德,有時候,欺騙會安慰人,是一劑良藥。等她走后,哪怕高亞軍唾罵她,憎恨她,都無所謂了。開初生病,她不打算告訴孫大林,她怕孫大林擔憂,傷心。她不愿意叫孫大林看見她生病時的丑陋模樣,她知道,她蒼白,枯萎、如同霜殺了的麥苗;她留在孫大林腦海中的形象豐滿、白皙、漂亮、性感。高亞軍幾次給她說,叫孫老師來見一下你。她當然明白高亞軍話中的潛臺詞——假如你撒手而去,對于孫大林來說,不是很大的遺憾嗎?高亞軍說的次數(shù)多了,黨英蓮也就應(yīng)允了。
黨英蓮明顯地感覺到,孫大林摟抱她的胳臂是僵硬的,好像沒有血脈,沒有熱量,沒有重量;那手臂,不是身體的一部分,而是一根曬了好多天的干柴。她的頭偎依在他的胸脯,如同靠在了一塊冰冷的石頭上,如同靠住了秋末初冬的陰雨天。黨英蓮抬起淚眼去看他,他的臉上連一絲憐憫也沒有閃現(xiàn)——當然,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孫大林的面部漠然得如同冬日里即將落山的夕陽,黃黃的,沒有生機,沒有溫度,而且,他的眼角眉梢有一絲嫌惡——好像孫大林極力控制著,不讓這一絲嫌惡擴散;因為他在極力裝出對病人的憐惜,表演的表情顯得很尷尬,很生硬。孫大林沒有問她的病情,也沒有問治療的情況,黨英蓮更不能主動給他訴說。兩個人竟然沒話說。已經(jīng)有大半年時間,孫大林沒有給高亞軍和黨英蓮打過電話,發(fā)過短信了。高亞軍將一杯開水遞給孫大林。孫大林接過去,又放在床頭柜上了。好多了,現(xiàn)在好多了。高亞軍的開口,完全是為了打破這僵硬的氣氛。孫大林半眼也沒看黨英蓮,只是“噢、噢”了兩聲,算是禮節(jié)性地應(yīng)答。高亞軍說,孫大哥有事就先走吧,這里有我照顧,你放心。孫大林一分鐘也不想多待,可是,他不待一會兒,又好像沒有完成上司交給的任務(wù)似的。高亞軍一開口,孫大林即刻說,我還要去省美院參加一個活動,有時間再來。高亞軍說,你忙你的去。孫大林臨走時,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一個信封,給高亞軍塞進手中,高亞軍說什么也不接。孫大林說,只有一萬元,你們先用著。高亞軍無奈地接住了。黨英蓮從高亞軍手中奪信封,給孫大林硬塞在了手中。黨英蓮仿佛被誰強奸了似的,虛弱而堅定地說,不要,不要。孫大林極其難堪。他將信封接住,塞到了黨英蓮的被子下面,擰過身向門外走——仿佛是落荒而逃。他扭頭一看,黨英蓮攆出來了,才放慢了腳步。
兩個人并排走下了三樓。下樓梯時,孫大林要攙扶黨英蓮,黨英蓮說,不用了,我能行。黨英蓮一只手按著扶手,眼睛盯著腳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兩個人的腳步聲如同鋼琴的琴鍵一樣,敲打著不同的旋律,彈奏出不同的心情。走到樓下,黨英蓮在人行道旁的一棵櫻花樹下站住了。天空藍得發(fā)亮而動人,太陽光公允地灑滿了街道。有人在公交車站牌下等車。一架飛機從天空劃過去了。一對小青年在樹蔭下?lián)肀Ы游恰R粋€小販自顧自地叫賣。蒼蠅圍著一攤臟水尋覓。天橋上一個神經(jīng)不太正常的人吶喊著。黨英蓮叫了一聲“孫老師”。已抬起腳步開走的孫大林又收回來了雙腿。黨英蓮從衣服口袋里掏出來一張照片給了孫大林,她說,這是咱們相識那一年的合影,我保存著已經(jīng)沒有意義,如果你愿意留著,就收下,不愿意就扔掉算了。孫大林接過照片,溜了一眼,照片上兩張放肆的笑臉把他們舒坦的心情像冰清玉潔的歌曲一樣演奏了出來。孫大林很隨意地把照片插進了褲子上的口袋里。黨英蓮看得真真切切:有一半在褲子口袋里面,一半兒露在褲子口袋外面。她本來想提醒孫大林一句:小心掉落。可是,孫大林已開步走了。省美院的大門就在前面四五百米處。孫大林的步子很緊,很碎。他在穿過人行橫道時,照片果然從褲子口袋里掉下來了。過往的行人毫不留情地把臟腳印壓在了兩個人的身上,接下來,便是汽車輪胎的碾壓,一輛,又有一輛,還有一輛,過往的車輛直至把兩個人碾得面目全非,碾成碎片。
看著漸走漸遠的背影,當孫大林消逝在黨英蓮的視線里的時候,她一只手扶著櫻花樹,哭了。天依舊那么藍,太陽依舊那么忠誠。
黨英蓮去世的前一天,處在半昏迷半清醒的狀態(tài)中。黨英蓮醒過來,拉住高亞軍的手說,孫老師來了嗎?他來了,我就走了。高亞軍只好說,你不要說話,省點力氣,他馬上就來了。已經(jīng)走在了黃泉路上,黨英蓮還在牽掛著孫大林。癡情,對于一個女人來說,不是蜜糖,只是罌粟。直到黨英蓮閉上了雙眼,沒有再見到孫大林。
黨英蓮去世以后,高亞軍即刻給孫大林打電話,叫他最后來看一眼黨英蓮。電話打通了,孫大林說,他沒在內(nèi)地,在香港。就在這一天,《西水日報》上還有孫大林和省文聯(lián)的藝術(shù)家在西水市采風的照片,他怎么說到香港了?悲痛中的高亞軍沒有多想,沒有多說一句,掛了電話。
孫大林真的是來鳳山縣看他的嗎?對于孫大林的話,高亞軍半句也不相信了。他的形象已經(jīng)在高亞軍心中轟然倒地。昔日里,高大的形象一旦坍塌,高亞軍看到的是一地瓦礫、一地垃圾、一地骯臟。他該怎么辦?閉門不見?一頓臭罵?還是舉起凳子就砸?雖然,高亞軍吩咐自己:要從容淡定。可是,當他聽見門鈴聲后,不由得血脈僨張,壓抑的憤怒無法收拾,開門時,他的手臂在發(fā)抖。
和孫大林一同走進來的,還有一個女孩。高亞軍沒有讓座,也沒有泡茶。他依舊在拆看黨英蓮的信件。孫大林已經(jīng)感覺到了氣氛中的味兒有點緊張。他似乎是故意說,亞軍,我不是來看你的。他把他身邊的一個二十七八歲的女孩兒的手拉了拉,說,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是省美院畢業(yè)的碩士生,叫欣欣,跟我實習一年了。我來告訴你,我離婚了,我和欣欣已經(jīng)領(lǐng)了結(jié)婚證,準備近期結(jié)婚,希望你能參加我們的婚禮。高亞軍抬起頭掃了女孩一眼:女孩高挑個子,干瘦干瘦,扁臉,眼睛里閃動著游弋不定的神情。高亞軍一句話沒說,他隨手取出一封信,從信封里取出信件,溜了兩眼,給那女孩說,你聽好,這是你的孫老師,孫大林畫家五年前寫給我妻子黨英蓮的情書。高亞軍模仿著一個矯情的男人,用虛偽的音調(diào)念道:蓮,親愛的蓮,我的小親親。回到西水市,我還在回味著我們昨天晚上在一起的美好,你說我把你的奶奶咂疼了,你咋不知道,和你做愛有多受活,我舒服得要上了天……還沒等高亞軍再念下去,孫大林一把奪下了高亞軍手中的信紙。
“無恥!卑鄙!”孫大林高聲喊叫,“你有什么權(quán)利偷看黨英蓮的書信?”
“哈哈!”高亞軍冷笑兩聲,“你無恥,還是我無恥?你卑鄙,還是我卑鄙?我視你為兄長,為朋友,為親人,你卻和朋友、兄長、親人的妻子通奸了這么些年?不!是你欺騙了、玩弄了黨英蓮這么些年?,F(xiàn)在,你又欺騙,玩弄你的女學生。你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看我今天咋收拾你?”
孫大林輕蔑地一笑:“高亞軍,你錯了,不是我欺騙玩弄黨英蓮,是黨英蓮拼命地愛著我,愛得要死要活。她其實不愛你。她嫌你是個瓜慫,是個軟蛋。你在床上根本滿足不了她,只有我才會給她幸福。你不是有偷看人家信的愛好嗎?你把我給她的信全部讀一遍,你就知道,她愛我有多深?!?/p>
“那不是愛,是茍且。我現(xiàn)在才知道,你披著畫家的那張皮,專門玩弄女性。你太無恥,太卑鄙,太可憎了?!备邅嗆妼δ桥⒄f,“姑娘,聽我一句勸,你趕快離開這堆臭狗屎,越早越好。”
那女孩兒不屑地橫掃了高亞軍一眼:“謝謝叔叔。我的事,不用你管。我喜歡的就是臭狗屎,就是孫大林?!?/p>
孫大林得意得仰天大笑:“高亞軍,你的幾句話能拆散我們?笑話?,F(xiàn)在黨英蓮已經(jīng)死了,你也去死吧,你連自己的女人也守不住,還活著干什么,一個沒有人愛的男人,就等于死了。黨英蓮愛的是我,不是你。你真活得窩囊,你還活啥哩,去死吧?!?/p>
高亞軍一聽,氣得渾身發(fā)抖,孫大林的話觸到了一個男人的最痛處。這幾句話,如同刀一樣在高亞軍的心上戳。他將案桌上的那些日記和黨英蓮的信件用雙臂一掃,全拋灑在地板上了:“滾!滾出去!”他已怒不可遏、羞愧難當。
孫大林蹲在地下,撿拾信件,他想把他寫給黨英蓮的信全部撿拾回去,免得節(jié)外生枝。高亞軍不讓孫大林撿拾,他撲過去,廝打?qū)O大林,那女孩抱住了他的腰。高亞軍已經(jīng)難以自控,無法從容淡定。他甩脫了女孩,順手掂起凳子,去砸孫大林。孫大林一躲閃,砸在地板上的木凳子碎成了幾塊。高亞軍回過頭去,茶幾上的那把水果刀仿佛向他招手。他抓起了水果刀。女孩尖叫一聲,奪門而逃,孫大林也丟鞋落帽逃出了門。
高亞軍沒有再追殺。他提著水果刀,搖搖晃晃地進了房間。他把扣在柜子上的黨英蓮的照片翻過來,狠狠地看了幾眼,舉起來摔在地板上,相框上的玻璃碎了一地。高亞軍重新抓起水果刀,他猶豫了一瞬間,將水果刀擲向了那一堆日記本和信件。從一堆破爛中,水果刀擠出了一縷寒光;那一縷寒光冷笑著射向高亞軍。他跌坐在地板上,不知所措。從容淡定。從容淡定?!皬娜莸ā彼膫€字,淋雨似的,蓋頭向他澆來。他撲倒在地板上,發(fā)冷似的顫抖。
作者簡介:
馮積岐,曾任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創(chuàng)作組組長、陜西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F(xiàn)居西安。在《人民文學》《當代》《北京文學》等數(shù)十種報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二百五十多部(篇),作品多次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雜志選載、多次入選各種優(yōu)秀年選。出版長篇小說《沉默的季節(jié)》《逃離》《村子》《遍地溫柔》等十二部,作品曾多次獲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