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南子:上世紀(jì)70年代生于新疆南部地區(qū),著有詩集《走散的人》,隨筆集《洪荒之花》《西域的美人時代》《奎依巴格記憶》《精神病院——現(xiàn)代人的精神病歷本》《蜂蜜獵人》等,著有長篇小說《樓蘭》《驚玉記》。2012年獲第三屆“在場主義”散文新銳獎,2016年獲西部文學(xué)西部詩歌獎。2017年獲第二屆華語青年作家獎非虛構(gòu)提名獎。現(xiàn)居烏魯木齊,為某報副刊編輯。
我餓。肚子里像是藏了一?;鸱N,火燒火燎的,我總想找一些能吃下肚子的東西。
上世紀(jì)那個特殊年代的南疆,家家戶戶可見饑餓饑荒的陰影,靠每月二十七塊工資養(yǎng)活我們?nèi)齻€孩子的母親真是不易呀。如何填飽肚子,成了我們生存的關(guān)鍵所在。每天的飯別說是肉和菜,就連白米飯,白面饅頭都成了罕見的佳肴。我們從原先的一日三餐,到一日兩餐,有時竟是一餐,能吃進(jìn)的食物真的是少得可憐。
六歲的我藏在木頭衣箱后面的餅干盒子里全空了,打開有股子哈喇味。我母親在廚房里也出現(xiàn)了下意識的動作,比如往油鍋里倒油之前,先將油瓶舉到光亮里看一下,手指頭伸進(jìn)傾斜的瓶口,飛快地刮下油珠,再往油鍋里滴。她對這些新動作毫無知覺,但我覺得它們是對我家窘迫生活的一種提醒。
這時,小鎮(zhèn)收購站成了我們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一支牙膏皮、一截鐵絲都能賣錢。一支牙膏皮兩分錢,一只雞胗子能賣三分錢。還有各種骨頭、毛發(fā)、橘子皮等等,都能賣成錢,是不少人家的經(jīng)濟(jì)來源。
好像也是從這個時候,我母親在菜市場上與那些家庭婦女們開始了爭奪菜根、菜皮的戰(zhàn)斗。她提著一只菜籃,穿行在巴扎上成堆的蘿卜白菜,腐敗的臭魚凍雞還有七長八短的吆喝聲中。菜籃是那種用塑料繩子編織出的最普通的籃子,花紋很俗氣。當(dāng)黃昏時的菜市場已日趨冷落,爛菜葉和雞屎鴨屎魚鱗混染的氣味卻依然如故。我母親匆匆忙忙撥開挎菜籃的人群往里鉆,有很多攤販在提前收拾攤位的菜準(zhǔn)備撤攤。母親買回來的,不用看,就知道是一些處理的蘿卜白菜,還有一些菜葉子。她把菜場上不要的菜葉一張張地?fù)旎貋?,洗凈,撒一把粗鹽,腌在咸菜缸子里。
還有,煮熟的黃豆放大量的鹽,拌上生姜和韭菜,悶在瓦罐里,待它悶出一層霉,發(fā)出霉香,就是“霉豆子”。
除了“霉豆子”,什么都可以腌著吃。沒有葷的,蔬菜也行。蘿卜纓子、包心菜、蒜頭、蒜苗——鹽是最便宜的,而玉米糊乏味,又“燒”腸子,只有靠咸味來送,在那個年代,當(dāng)?shù)厝讼嘈哦喑喳}有力氣。
到了春末夏初,鬧起了“春荒”。手巧的女人們,就用長桿子把槐樹枝鉤得彎下來,再用手把綴滿枝條的洋槐花一遍遍地捋下來,洋槐花是青白色的,花朵兒小,將開未開的樣子特別像一只小小的銅鐘——把滿滿一籃子洋槐花在水里漂洗干凈,滾水里一燙,放些許油炒香,然后放碎米悶煮。煮出一大鍋異香撲鼻的菜飯。
但這種菜飯多吃幾口就覺味道異常,洋槐花畢竟是花,不是蔬菜,在人們饑餓的等待中,這花也吃出了一股苦澀味和土腥氣。
而在當(dāng)年,肉食也是不多見的,一年中也就那么幾次吧,往往是閃電式供應(yīng)。誰搶到了算誰的。有那么兩三次,我母親從搶購肉食的人群里出來,常常發(fā)現(xiàn)自己的衣服撕破,衣扣丟失,鞋子也少了一只不算,還臟污得有如在泥漿里翻滾過。她學(xué)會了用地道的當(dāng)?shù)卦捙c搶肉的潑婦們對罵,必要時還相互撕扯一把。她什么都不在意,只在意有沒有買到一塊肉,骨頭不大,肉皮不厚的肉。肉不多,還得分幾份,其中的一大份切成細(xì)細(xì)的肉絲,切得越細(xì)就越顯多。后來,她的刀功把我們都鎮(zhèn)住了,這些切好的肉絲用粗鹽炒了,和腌好的雪里蕻、黃豆一起塞到大號的空罐頭瓶子里。
母親在做著這一切的時候,我們在一旁默默地吃飯,誰也不出聲兒,我們知道,這又是給流放到四都山的父親準(zhǔn)備的。每到月末,她會給遠(yuǎn)在南疆和田皮山縣勞改的父親寄東西。
我們姐妹被罐頭瓶子里的香氣刺激得心神不定,母親照例抱歉地對我們笑笑:是給你爸的。你們別動它。
父親在給我們幾個孩子寫過的不多的信里,從未提過這些寄來的肉絲咸菜,直到后來,母親才知道,那些年她贖罪似的,每月準(zhǔn)時寄給我父親的那一大瓶肉絲咸菜,根本到不了我父親的手里,早就被人截走了。
在父親的信中,他說冬天的河水結(jié)了冰,冰下有好些個魚??上д也坏秸ㄋ帲駝t,一炸就能炸出很多條魚來;四都山到處都是灌木叢,下個兔夾子就能逮到野兔子和刺猬,還有麻雀,那些麻雀傻頭傻腦的,在地上丟些食餌,就都上鉤了。用泥糊住,丟到火盆里烤熟,沾上鹽水,那真是香得命也沒有了。
說實在的,我從不認(rèn)為父親真的就吃過這些野味,但我對他信中所作的描述總是進(jìn)行熱切的應(yīng)答:真的啊,真的是太好了。好美味,想吃。
我私下里覺得,父親對世界的態(tài)度變了,整天就知道吃、吃、吃,只剩下個吃。我當(dāng)然不知道,勞改生活對于被打成“右派”的那群人來說,生活真的就只剩下了個吃。和田皮山空白荒蕪的戈壁荒漠,無疑是一個巨大的胃口,填進(jìn)去什么都無法縮小它的空間,都填不滿如大漠般的饑餓。
糧荒和貧窮使女人們變得兇惡,我母親幾乎每天都要在菜場上跟人斗嘴慪氣,一個菜農(nóng)為了驅(qū)趕這伙不勞而獲的女人,他揮舞著一把鐵鐮,竟然誤傷了我的母親,在她的額角上留下了一條鋸齒般的傷痕。
這條傷痕在她后來的歲月中一直散發(fā)出獨特的感受之光,差點就創(chuàng)造出了我的另一個世界觀。
是的。父親不在家的日子里,我的母親肯定是愛我們的。她終日忙碌,少言寡語。除了給我們吃飽、穿暖之外,其余的時間里,就像影子一樣在我們身邊走動。
四周安靜,陽光明亮。
我感覺到她的愛塞滿了家里若干種食品、若干個瓶瓶罐罐、若干盆洗衣水若干個衣架。她把自己畢生儲藏的愛最后慷慨地拿出來了,全給了我們。
她臉上的傷疤像紀(jì)念章一樣感人肺腑,讓她的三個孩子感念她所經(jīng)歷的不幸與痛苦。
但是,那個年齡的我們,眼里、心里除了想吃的,好像什么都沒感覺到。
多年后,我設(shè)想這個年代,當(dāng)奎依巴格的女人們都變成了母獸,有一天,她們會不會集結(jié)在小鎮(zhèn)廣場上曬太陽時,溫和而蒼涼地回想起已逝的1969年?
一天上午,空腹的我一邊閑逛,一邊想著曾經(jīng)吃過或聽說過的東西——蒸紅薯、肉包子、菜包子、餃子、韭菜炒雞蛋、餅干、爆米花、水果糖、蘋果、杏干、哈密瓜干、南瓜子、炒黃豆、油炸花生——它們形狀各異,活色生香。我一樣樣地想著它們,嘴里干澀無比。我尤其想著油炸花生和水果糖,它倆放在一起吃最好,花生的香味和糖的甜味交相輝映,會讓甜的更甜、香的更香。
被初秋微涼的空氣一凜,我感覺更餓了,四面八方的涼氣灌到肚子里,便翻江倒海起來,燒灼我的心。
我的頭有點暈。
偏偏在這時,我路過一戶人家,門口一個小孩坐在木凳上吃大個兒菜包子,里面的餡有豆腐干、咸菜和豬油渣,可他吃得比肉包子還香。這香味轟的一下子撲過來,口水從胃里躥出,兇猛,像一個帶著野性的小獸涌到喉嚨口,我要使勁才能把它趕回去??伤换厝?,在我身體里翻滾著,我的胃燒得更痛了。
回家后的我流著眼淚,向母親描述路上所見,控訴她的種種不稱職。母親微微一笑,說了一個陌生的詞:打雞血。
“你打了雞血就可以吃雞肉了,燉著炒著都行。我不騙你?!蹦赣H抓著我的手,使勁地?fù)u晃了兩下。
在那個饑饉的年代,“燉雞”的味道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一切山珍海味。燉好的雞肉味道甜,不是糖的甜,是鮮甜。砂鍋里發(fā)出咕嘟咕嘟的聲音,帶著溫暖的肉香從姜酒中蜿蜒上升,它被盛到了大瓷碗里,有滿滿一碗呢。
我懷著對燉雞的向往,答應(yīng)了母親去打雞血針。
“你看,公雞?!?/p>
“打了雞血,你的體質(zhì)就會好,就不會老覺著頭暈了?!?/p>
窗子下面,一只半大的公雞出現(xiàn)在母親劈柴用的青石板上,它的一只腳拴著麻繩,繩子的另一頭系在石板上。午后陽光暴烈,這只羽毛華美的雞站在光暈里,全身金紅墨綠,好像它自身會發(fā)光。
打雞血是個神秘事件,這股燎原般的風(fēng)潮在全國大城市好像已經(jīng)過去,卻帶著傳說中的神奇功效悄悄在這僻遠(yuǎn)的戈壁小鎮(zhèn)流行開來。當(dāng)時一個廣泛流傳的秘方是,白色、一點雜毛都沒、叫聲好聽、體重在4公斤以上的大公雞可治百病。
小鎮(zhèn)人帶著莫名的興奮,開始享用城里人這一過時的時髦。
隔日,我和兩個姐姐跟著母親來到鎮(zhèn)衛(wèi)生所。母親的手中提著一個竹籃子,里面裝著一只雞。在鎮(zhèn)衛(wèi)生所門口的墻上,風(fēng)吹起宣傳畫的一角,飄搖得像是要掉落下來。四格宣傳畫是鎮(zhèn)二中的美術(shù)老師畫的。第一幅畫的是一只喜氣洋洋的大公雞,正引頸長歌,寥寥幾筆畫的雞羽,像是在閃閃發(fā)光;第二幅畫的是一個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口罩的醫(yī)生模樣的人左手舉著一只注射器,針頭正對著這只雞,畫面一角標(biāo)注一行字:“救死扶傷,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第三格是一個中年壯漢,他左手懷抱一只大公雞,右臂的袖子擼得高高的。第四格是這個壯漢的身軀被畫得格外壯實。他張嘴笑著,正將一塊比自己的身軀大兩倍多的石頭舉過頭頂。畫面一角標(biāo)注一行字:“革命的力量”。
這四格宣傳畫上的“打雞血”這一神秘事件,在今天看來真是一場惡作劇。一個遙遠(yuǎn)的幽默。
小鎮(zhèn)上很多人簇?fù)碓阪?zhèn)衛(wèi)生所門口,注射室門前排成長龍,人們把公雞裝在籃子或網(wǎng)兜里,或者懷抱著公雞等待注射。黑的白的花的灰的雞們,個個都很興奮,神情警醒,小黑眼睛亮著,頭也仰著,有些雞不停地啄,看到什么啄什么,有些雞被麻繩束縛著,卻想奮力掙脫后振翅高飛。
有一只雞長得很稀罕,又很安靜,全身雪白,羽毛是絲狀,看起來蓬松柔軟,很華美高貴。在這群土雞群里,這只雞就像是外來的洋小姐。不,是公子哥兒。
就這樣,不同種族部同膚色的雞們,為了同一個目標(biāo),走到一起來了。
只有孩子是歡天喜地的。一下子來了這么多的雞,尾巴上羽毛真是漂亮,他們拔了這只又拔了那只,舉著墨黑或金黃的雞尾羽毛跑來跑去。禿了毛的公雞的威風(fēng)氣一下子就沒了,地上到處遺留著骯臟的雞毛和雞屎、草屑、灰塵,禿了毛的雞和孩子的尖聲驚叫,使這個鎮(zhèn)衛(wèi)生所像一個大雞窩。
注射室門口放著一只很大的蒸鍋,火在下面燒著,鍋里面是蒸煮發(fā)黃的粗布,粗布里包著一副副注射器。是消毒包。就這么一個普通尋常的東西,也有人圍著看議論好半天。
人群中,有一個中年男人正在與人交流打鮮雞血的經(jīng)驗,他說:“我打了鮮雞血,不到三小時,就感覺奇餓,中午吃了八兩飯?!?/p>
我看見母親聽到這句話后,很猶豫地把裝雞的籃子放到地上,看著我,又看看身邊的姐姐,她一定在想,家里這三個丫頭要是都打了鮮雞血,這么能吃的話,今后的日子還怎么過?
多年后的我,一遍遍地回憶起當(dāng)時的我,真的被打了雞血了嗎?
我好像坐在鎮(zhèn)衛(wèi)生院的注射床上,上衣袖子被母親撩得高高的,窗子開著,一個中年女人正往我的胳膊上來來回回地搽酒精,皮膚上一片冰涼。
墻角下,還有幾只公雞“喔喔”叫著。
我母親一只手按住公雞的兩只腳,另一只手抓住公雞的翅膀,然后撥開羽毛,我看見從雞的肋窩里露出一道暗青色的血管,這個女護(hù)士用酒精棉球麻利地擦了幾下消毒,穩(wěn)準(zhǔn)狠地從這只雞的血管里抽出半管黑紅色的血,看著我——
看著她手中沉甸甸的雞血,我的腦袋一下子暈了,被打雞血的恐怖在瞬間超過了沒有吃喝的恐怖。
瘦弱的我滿是對瘦子的擔(dān)心:胳膊上沒肉,盡是骨頭,她一針扎下去,捅到骨頭怎么辦?還有,雞的血,為什么要打到人的身上?打了這管雞血以后,我會死嗎?如果不死,我會變成雞嗎?
特別是,就在這之前,我在人群中聽一位大叔說,凡是被抽過血的公雞會變得瘦骨嶙峋,烹飪、食用時沒有香味,肉很“柴”,簡直不能入口。我怨恨的目光轉(zhuǎn)向了母親。
這時,這只被無端扎了一針的公雞受了驚嚇,全身像著火一樣發(fā)出刺耳的叫聲,從我母親的懷里撲騰著跳了下來,與屋子里另外撲騰著的幾只雞在不大的房間里亂躥一氣,細(xì)小的雞絨毛和灰塵混在一起,然后,這只不甘心的公雞從開著的窗子跳了出去,頓時,又驚起了里面外面一陣亂七八糟的雞叫。它們的恐懼像瘟疫一樣傳染給了我們。
我的頭再一次感到暈眩。
后來的情節(jié)我好像也記不清了。
我拼命想知道,那個中年護(hù)士舉著的半管黑紅色的雞血到底有沒有打到我身上,沒有人回答我。只覺得從那時起,我的身體著了火,經(jīng)常晚上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我摸了一下,臉是燙的,口是干的,頭腦也是一陣熱辣,一陣冰涼地抽搐。
隨后就有大量的傳單在街上飛行,上面說雞血免疫療法弊端很多,有不少人甚至因此中毒身亡,等等。這種傳聞后來愈來愈多,像野草一樣瘋長,恐嚇嗜血的民眾。最終,那些小公雞的性命得以延緩,但它打開了民眾養(yǎng)生的強(qiáng)大欲望。各種新的療法蜂擁而至,成為對一個朝不保夕的年代的奇妙詮釋。
隨著“打雞血”的風(fēng)潮褪去,新的紅茶菌開始蔓延全國。紅茶菌俗稱又叫“海寶”,是一種像海蜇的生物,用紅茶水加糖泡養(yǎng),就會慢慢長粗長厚。有人說,這是所有民眾養(yǎng)生療法中最具生命力的一種,延續(xù)在那個特殊年代的嚴(yán)酷歲月里,猶如懸掛在政治枯枝上最后的一片綠色殘葉。
但對當(dāng)時作為孩子的我來說,紅茶菌就是一種靠人喂養(yǎng)的甜水而已。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慰藉著人們貧乏衰退的味覺。
紅茶菌。一想起這個詞,我的口腔里就充滿了津液。有點酸,有點甜,直往舌尖上涌。緊接著,我會在我家粗重簡陋的五斗櫥上看到端放著的一個粗口玻璃瓶,這只玻璃瓶盛放著流行一時的紅茶菌。紅色略透明的液體,散發(fā)出上世紀(jì)七十年代的味道,紅中帶粉的厚厚的菌類,微酸,有點澀,一團(tuán)團(tuán)地在瓶中飄浮,像固體的云朵,很詭異。
這種柔軟的物體,在那個特殊年代成為家家戶戶五斗櫥上的主要擺設(shè)。它漂浮在一個個大型玻璃罐里,像傳說中的海蜇和水母那樣緩慢生長,蘊(yùn)含著某種令人不可思議的神秘性。
我家這瓶紅茶菌是我母親親手培育的。但她像當(dāng)?shù)厝四菢?,不說“培育”這個文縐縐的詞,她說“養(yǎng)”。
“你家養(yǎng)紅茶菌了嗎?”這是當(dāng)年熟人們普遍用來打招呼的問候語,相當(dāng)于“你吃飯了嗎?”的意思。紅茶菌的大小和形狀,在那段時間里也成為鄰里間互相炫耀和談?wù)摰脑掝}。
一天,我母親從同事那里要來了紅茶菌的原始菌種,它漂浮在一個透明玻璃杯的暗紅色液體中,薄薄小小的一塊,聞起來有股淡淡的酒味。
“這是種子,我要用它來養(yǎng)更大更好的紅茶菌?!?/p>
紅茶菌的生命其實很脆弱,它首先接受充足糖份的滋養(yǎng),并且怕自來水,怕強(qiáng)光。否則它會悄無聲息地死去,把藥液弄成了一罐臭水,我家的紅茶菌已經(jīng)因此屢做屢敗了。母親不得不從同事那里,再次討要一小塊紅茶菌組織,以此作為種子,開始新的培養(yǎng)歷程。在“副食品”配給供應(yīng)的年代,幾乎所有能買到的白糖,都成了制作紅茶菌液的材料。
這次,我們?nèi)覂A力而為,全都參與了這種全民大修煉的儀式:先找一個足夠大足夠干凈的玻璃瓶,用熱開水燙好幾遍,然后,在瓶里加入一大半的溫開水,再加一兩勺的白酒和白糖,這樣可以招來空氣中的霉菌促成發(fā)酵。用干燥的干凈紗布包住瓶口,用橡皮筋扎住,放在常溫、陰涼的地方,決不能讓它曬太陽。大約過兩個星期左右,瓶里液體表面會產(chǎn)生一層薄膜狀的菌皮,有可能是白色、灰色或是絲絲白毛狀的,液體聞起來有點酸酸甜甜的。注意,菌皮如果是紅紅綠綠的,或是液體聞起來有股霉味,就說明受污染了。
母親說,這是原始菌種。得把它用干凈筷子夾出來,放進(jìn)另一個干凈的玻璃瓶里,倒入煮好且放涼的紅茶水,加入足夠多的白糖,再用紗布罩起來——這似乎是一種漫長的期待。每天,家里人都會去查看,去撫摸瓶身,去談?wù)摚骸澳憧?,毛毛(菌絲)長出來了。”“毛毛變多了,厚了?!苯?jīng)過一段時間后,菌皮越長越多,一層一層地,散發(fā)出所期望的酸甜味道。
“聽說菌皮是可以吃的,口感有點像海蜇,有點脆,有點黏,味道酸酸的,還算爽口?!?/p>
“里面的紅茶水就要變成酸酸甜甜的紅茶菌了?!笨粗约河H手養(yǎng)大的寶貝,母親比我們誰都興奮。
紅茶菌做好后,我們?nèi)覂x式般地圍坐一起開瓶,這些暗紅色的浸出液,很像是被稀釋了的血液,在昏黃黯淡的光線里,散發(fā)出寧靜而詭異的氣息。
我們小口喝這種甜酸味的“丹藥”,誰都不說話,想象這種藥水會像打點滴那樣慢慢注入肝臟,每一次飲用都會在內(nèi)心激發(fā)隱秘的企盼,希望它清除身體中那些污糟任性的垃圾,從此延年益壽——經(jīng)歷了那個朝不保夕的年代,人們普遍有著對于疾病的內(nèi)在的焦慮。
紅茶菌沒有創(chuàng)造出任何奇跡,它只是一種自制的飲料而已。說實話,我并不喜歡它的味道,那股酸勁兒跟醋完全不同,隱含某種令人不安的陌生氣息。
直到那個特殊年代結(jié)束,它才被新的“醋蛋療法”所代替,戀戀不舍地退出了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