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過你的背影(終)

顏陌

7

其實這種事情絕對是不好開口的。

等她們回到202教室時，候場的選手基本上已經(jīng)換好衣服了。離開場還有半個小時，里惠清點了下人數(shù)，為避免出錯又默默數(shù)了一遍，還是不對，只來了9個人。她側(cè)過頭和雅靜說話，沒來的似乎是在洗手間被談?wù)摰漠?dāng)事人。正猶豫著是否要打電話催一下時，當(dāng)事人就步履生風(fēng)地推開門走進(jìn)來了。

雅靜忙迎上去：“你終于來啦！快，準(zhǔn)備換衣服了?！?/p>

胡曉琪卻不慌不忙，轉(zhuǎn)過頭去和門口的人道別。上天真是恩賜她，身段玲瓏有致，眉眼如黛，眼波含春，只是那一轉(zhuǎn)頭，眉眼間的嬌嗔便自然流露，光華流轉(zhuǎn)，實在是難得一見的美人。連里惠都看呆了。等到她看向門口那人時，卻吃了一驚。

他高中時在校隊打籃球，因為彈跳力極好，腿又長，每次扣籃都讓人攔不下來，被一幫沒什么頭腦的小粉絲們稱為“長腿哥哥”。而此時，這位長腿哥哥正站在門口睜著一雙黑漆漆的眼睛望著她，她不知怎地有點打寒戰(zhàn)，含在嘴邊的“你小子艷福不淺啊，這么個大美人都被你追到了”又吞了回去。

大美人走出門去，拉著他的衣角，語氣嬌嗔：“等下你要站在最前面看著我比賽哦?！?/p>

他低了頭，在美人的胳膊上拍了一下，語氣寵溺：“好，你專心比賽，完了請你吃好吃的。”

嘖嘖嘖，到底是難過美人關(guān)。雖說從高中開始就是同學(xué)，關(guān)系還真沒好到可以隨意開玩笑，照里惠這種性格，開玩笑也會讓人覺得奇怪吧？所以干脆一直尷尬著好了。看不見看不見，裝作什么也沒看見。

她上前去準(zhǔn)備關(guān)門，心中轉(zhuǎn)了無數(shù)個念頭：欸，為什么尷尬，自己又沒有什么好理虧的。忽略少年那陰陽怪氣的眼神，自然可以坦坦蕩蕩、無所畏懼，便上前把白斯莫往門外推：“哎呀呀，大美女要換衣服啦，妝都沒化呢。帥哥你快去占個好位置，多給你女朋友拍幾張美照啊！”順手把門一關(guān)，就招呼著雅靜上來幫胡曉琪換衣服了。其他選手則仰著臉讓化妝師在臉上涂涂抹抹。

胡曉琪倒是洋娃娃般任她們擺布，一會兒就把旋袍穿上了。腰那里寬大了一些，里惠一手拿著小別針，一手捏著她腰縫處的布料，將針從光滑的絲綢布料中穿刺而過。大美女柔柔的聲音軟軟地飄過來：“我真是好倒霉，為什么要和那個新疆人分到一組，我把手搭到他肩膀上，是我吃虧了呢，你知道他說什么嗎？”

里惠繼續(xù)穿第二個小別針，鼻腔里“嗯”了一聲，表示自己有在聽。

“他居然要我別用手碰他，說他女朋友不喜歡。我的天，我真是頭一次遇到這種事，他女朋友也太奇葩了，這件事對我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

美人用這種柔軟的語調(diào)說出來的抱怨話語，倒不讓人產(chǎn)生反感，反倒覺得我見猶憐。就像一只軟萌萌的小動物，仰著脖子望著你，眼睛亮晶晶、濕潤潤的，讓人心都化了。感覺因為是美人，很多事情都可以被原諒。比如脾氣大、任性、刁蠻、刻薄等性格缺陷，似乎都可以因為美而被弱化很多。嗯，世界就是這么不公平。容貌普通的人非得通過溫柔善良體貼大方并且要通過長期的相處才能讓人覺出你的好來，才能產(chǎn)生“啊，這個女生宜室宜家”的認(rèn)知。而兩個容貌都很美麗的女生站在一起時，若是氣場不合，倒很有可能成為仇敵，因為漂亮女生是不會因為容貌什么的而原諒對方的，能被原諒的只能是自己啊。

里惠琢磨著，阿依古麗是美人，胡曉琪也是美人，也許就是因為“美人相輕”導(dǎo)致相看兩生厭？

工作人員永遠(yuǎn)都是公式化的。她們要在后臺負(fù)責(zé)服裝、化妝，佳明她們在前臺負(fù)責(zé)扶著女選手們上臺以免她們被長裙絆倒，君巖姐她們則一人揣著一個對講機(jī)，隨時準(zhǔn)備應(yīng)對突發(fā)狀況。真正舉辦這場比賽的人永遠(yuǎn)都在用客觀的眼光觀察著比賽，沒辦法從主觀的角度驚呼：“哇，這舞蹈好炫！”

雅靜聽著從教學(xué)樓前庭傳來的音樂聲，一臉幽怨：“為什么我們要負(fù)責(zé)后勤？”

扎著馬尾的少女轉(zhuǎn)過臉來，教室外的燈光使她的臉頰有了明滅的光彩。她瞇著眼睛，語氣慵懶：“我們后勤啊，做的是最重要的工作，是臉面哦。”

雅靜支著耳朵聽著外面的動靜：“你說這是進(jìn)行到哪兒了？”

里惠搖了搖頭，不置可否。

雅靜突然急扭脖子，眼睛在昏暗中閃爍著星子般的光芒，里惠一縮脖子，心道今天晚上真是有點冷了，只聽雅靜說：“我們出去看會兒吧？就躲在柱子后面不讓君巖姐她們看見？”

不等里惠吱聲，她就已經(jīng)被雅靜拖著推著出了門，嘴里只來得及喃喃：“他們的包怎么辦？”

雅靜皺了眉頭，有些許不耐：“行啦行啦，這大晚上的誰還來教室啊，再說了他們也不知道我們就在202，這是內(nèi)部打電話通知的。你要實在不放心，我們就在二樓張望一下，反正我們彩排都看過了。”

里惠不情不愿地被她拖著，慢騰騰地往外走，不一會兒就到了走廊盡頭，而大屏幕和T臺與B座的走廊是呈直角的，她們只看得到彩色的燈光打在墻上，明明滅滅的像是妖怪的眼睛，音樂聲“轟隆隆”十分嘈雜，到底是處在舞臺的背后，與臺前的熱鬧相比，臺后的黑暗與冷清尤其顯得孤寂。

雅靜有一些失落，怏怏不樂地和里惠回到了教室，嘟著嘴巴道：“雖說看過彩排了，到底正式的比賽又不一樣，自己舉辦的比賽又不一樣，這種種的不一樣合在一起都可以產(chǎn)生質(zhì)變了呀！”

里惠“哎喲”了一聲，“你不是化學(xué)院的嗎，政治學(xué)得還挺好？高中政治老師得多欣慰啊?！?/p>

雅靜得意了起來：“那是?！币凰查g剛剛的小失落似乎都一掃而光，開始和里惠扯起了在衡遠(yuǎn)一中的傳奇生活。

“咦，你們這么刻苦的？吃飯都跑著去，跑步都要背單詞，睡覺都說夢話吟詩作賦？”里惠道。

其實她自己又何嘗不是呢。不過是剛到高一下學(xué)期，她就開始了晚上12點入睡，清展5點鐘起來早讀的作息。其實宿舍6點鐘才會開大門，她央求著宿管阿姨早點起來給她開門，小心翼翼地賠笑臉。那么早，以至于每天早上出門都霧氣蒙蒙的，看不清遠(yuǎn)處的道路，就像看不清未來的方向。她只知道自己要努力讀書，因為笨啊，老師說笨鳥要先飛嘛。每天早上7—8點，從校門口蜂擁而入的學(xué)生們都能看到在二樓背書的小女生。她背英文很厲害，每天能把牛津英語的范文背上一篇，在全年級都出了名，以至于別班的好學(xué)生們有時候拉不下面子但又確實想請教，巴巴地求著英文老師來問她怎么背書的。但她也確實是笨得可以，明明那么努力了，卻和歷來懶散無為、上課睡覺做夢、下課撒歡打球的白斯莫考上的是同一所大學(xué)。她只會死記硬背啊，人家腦袋靈活，邏輯思維好，稍微一認(rèn)真，成績就噌噌往上走，有什么可比的，基因決定的嘛。她曾經(jīng)痛恨過自己的榆木腦袋，為什么就是做不出拋物線與橢圓結(jié)合的題型呢？偏偏一道題分值還那么大，只急得想哭?？墒菋寢寘s走過來要她去看電視放松一下，并安慰她說：“原來你苦惱的是數(shù)學(xué)題啊，這不怪你，是我基因不好，我也從小不會數(shù)學(xué)題?！彼X得安慰，并不是因為真的把數(shù)學(xué)不好歸咎為基因不好，而是因為，平常表情嚴(yán)肅、山中稱大王的媽媽第一次那么安慰了她。

手機(jī)在桌上振動了好幾下，打斷了她神游的思緒。

點開微信，是宋翊塵。

“你在哪里？我找了一圈都沒看見你。這烏壓壓的一片，我很認(rèn)真地找了?！?/p>

“我看到好幾個穿著你們中心綠馬甲的人，但都不是你?！?/p>

“你不是身體不舒服吧？”

里惠瞇了瞇眼睛。有這么詛咒自己的嗎？她打算裝作沒看見，可是他的電話已經(jīng)打進(jìn)來了。

她接起電話，可以聽見舞臺的音響聲。等了好一會兒，他清透的男聲才傳到耳膜：“剛剛那邊太吵了，我現(xiàn)在走到教學(xué)樓里面來了。”

她“哦”了一聲，他又問：“你現(xiàn)在在哪里？”

她回：“我也在教學(xué)樓里?！?/p>

她聽見他在話筒里輕聲地笑：“有空嗎？我過來找你？”

雅靜已經(jīng)好奇地朝這邊張望了，教室里很安靜，白熾燈打在桌面上形成了小小的鏡面，女孩子們脫在桌子上的衣服皺縮在一旁，讓她想起小時候去看人家跳舞，教室里全是整面整面的鏡子，地板也是光可鑒人，一排女孩子在老師的指導(dǎo)下壓腿，叫她過來的劉可可上來拉她：“里惠，來和我們一起跳嘛?！辈贿h(yuǎn)處有人看向她們，她身體往后縮，難為情地說：“不，我不去，我的腿骨上有裂縫，媽媽說我不能跳舞。”小女孩十分同情地看著自己，不一會兒就撒開手跑回了自己的隊伍，留下她一個人站在原地。她看了一會兒，獨自走開了。

她遲疑地回答：“唔，還是不要吧。等下比賽完了她們就都回來了，要換衣服。我還要收拾好旗袍放回中心去?！?/p>

可是他很堅持：“那你下來。反正他們現(xiàn)在在比賽，一時半會兒你又沒事，我們?nèi)ゲ賵鲎咭蛔摺！?/p>

她看向雅靜，猶豫道：“可是只剩下雅靜一個人在這里，我擔(dān)心她會害怕。”

雅靜笑得像只狐貍，聽見這語忙擺手：“哎呀哎呀，多大的人了，我不怕。”

他在那邊也聽見了，只不停地笑，道：“快下來，我在門口等你?！?/p>

樓道里很昏暗，她一步一步試探著腳踩下樓去，剛走到中層拐角的地方，就看見他背靠著欄桿站在那里。許是聽見了她的腳步聲，他立馬回過頭來，一雙星目在這昏暗的樓道里卻如同貓科動物般閃著微光。下得樓去，走得近了，才看見他臉上大大的笑弧，她訥訥道：“你笑什么？”

他不言語，依舊是笑。

他說：“你敢不敢閉上眼睛？我們玩?zhèn)€游戲?！?/p>

她好奇道：“什么游戲？”

他說：“那不能告訴你。你先閉上眼睛，等我叫你睜開你才能睜開。”

她最大的缺點也許就是好奇，于是她在這黑暗中充滿信任地閉上了雙眼。一瞬間，一只溫?zé)岬氖终戚p輕地覆在了自己的右手上，不等他開口，她已經(jīng)睜開了雙眼：“你干嗎？”

他不讓她掙脫，說道：“哎，我還沒叫你睜開眼睛呢，你這是犯規(guī)了啊。閉上?！?/p>

她定眼看了他許久，料他也不敢對自己怎么樣，他的手臂那么有力地握著自己，掙都掙不脫，終于還是閉上了眼睛。

他說：“考驗?zāi)銓ξ倚湃味鹊臅r候到了，我領(lǐng)著你走，絕不會讓你摔跤，但是你得乖乖地跟著我?！?/p>

她不言語，真的閉著眼睛跟著他往前走，心里默默地數(shù)著自己走了多少步。等到數(shù)到364步時，他停了下來，說：“你可以睜開眼睛了?！?/p>

她睜開眼睛，已經(jīng)適應(yīng)了黑暗的雙眼卻被眼前的光亮給刺痛了。這是在教學(xué)樓中間的空地上，遠(yuǎn)處是此起彼伏的喝彩聲、呼喊聲，而她正站在一堆被擺成愛心形狀的蠟燭面前。

他看見少女不發(fā)一語，便開玩笑道：“也不知我那嚴(yán)肅的父親知道我做了這種事會做何感想。你怎么愣著，傻了啊？”

她只是不知道此情此景該說什么。當(dāng)電視劇情節(jié)真的上演的時候，當(dāng)女主角居然是自己的時候，有點緊張，甚至感覺手足無措。她受不了在如此靜謐的環(huán)境下，異性這么明目張膽地、目不轉(zhuǎn)睛地甚至可以說是肆無忌憚地看著自己。

醞釀了半晌，她低聲說：“可是我父母不準(zhǔn)我在大學(xué)談戀愛，也不準(zhǔn)我找北方的男孩子。”

她聽見他嘆了口氣，問：“為什么？”

她說：“無非就是，校園戀情都是青澀的、酸的，不會結(jié)出好果子來。然后，北方的女性地位遠(yuǎn)比不上南方。我聽陳康寧說，你們這兒的農(nóng)村，婦女都是不允許上飯桌吃飯的，得在廚房單獨吃。”

他皺眉：“可能有的地方確實是這樣。但是你放心啊，我是城市的。我父母也很開明，絕不會讓你受委屈?！蓖Ａ艘粫?，他又說：“不過我不是在逼你，你不要有任何壓力，別亂想。好了，我把這些東西收了，直接送你回教室吧?！?/p>

他從書包里拿出一個布袋，吹熄了那些蠟燭，一個個倒了蠟油裝進(jìn)了袋子里，復(fù)又將她送回教室。等她要走進(jìn)去了，卻又叫住她，從包里拿出一條怡口蓮和一瓶她愛喝的濃稠的山楂汁遞給她：“你不是低血糖又貧血嗎？最近這么累，注意身體。”她道了謝，接過去，回頭看見雅靜伸長了脖子往教室外張望，忙說“你快回去吧?！表樖志桶呀淌议T給帶上了。

雅靜剛要說話，她就問：“雅靜，吃糖嗎？”

雅靜“呀”了一聲，問：“什么糖？”

她回：“當(dāng)然是怡口蓮?！?/p>

雅靜跑過來：“我要吃！”

8

快要考試的時候，連一向最注重美容護(hù)膚的孫花蕊都沒有繼續(xù)她那煩瑣的護(hù)膚步驟了，每天只是將面膜紙泡在巨型一號的絲瓜水里再扯開來濕敷，然后一邊敷面膜一邊開著小臺燈看書。胡悅則是捧著本書躺在床上大聲朗讀。曹馨月還是在和男朋友聊天，順便問問高數(shù)題怎么解。李亞美照例很晚回來，應(yīng)該是和男朋友一起去自習(xí)了。里惠嫌宿舍太吵，干脆搬了把軍訓(xùn)時用過的軍綠色小馬扎帶著小臺燈坐到了樓梯間，背靠著暖氣坐著倒也不冷。

她們地理科學(xué)學(xué)院大約是考試最拖沓的一個學(xué)院了，地質(zhì)學(xué)和地球概論這兩門課的考試之間居然隔了整整一個禮拜。大約是教室分不過來，自己學(xué)院的樓又都被用來陳放礦物標(biāo)本，考試的時間只能一直被順延了。

等里惠她們考完試的時候，學(xué)校里除了做兼職的幾乎沒什么學(xué)生了。

她沒有聯(lián)系白斯莫，自己每次提著老爸買的巨大行李箱總是麻煩別人實在不好意思。再說了，他們建筑工程學(xué)院的早就放假了。

她一個人拖著大行李箱回到C城時已經(jīng)晚上十一點半了，晚點了半個小時。火車站最討厭的地方在于，樓梯很多。她只好用腰部頂著箱子，一步一步慢慢地挪，抬幾步就歇息一下。有一個身材短小魁梧的人迎上來，說20塊錢就幫她搬運。她拒絕了。這都夠打的回去的費用了，畢竟自己只是個窮學(xué)生，吃穿用度都是父母省吃儉用下來的。那男人也沒有再言語，卻一把奪過她的箱子扛在肩上往上走，她心里有點發(fā)緊，雖說沒有什么貴重物品，但是，不會是強(qiáng)買強(qiáng)賣吧？等他走到臺階上，給她把箱子輕輕放在地上，默默地轉(zhuǎn)身繼續(xù)下樓梯去接客。他這樣為自己賣力氣，還是被拒絕之后，讓她感到十分過意不去，可是他走得又那樣快，她只能對著他的背影喊了一聲“謝謝你”！

剛在軋機(jī)驗過票，沒走出幾步，就看到爸爸迎面快步走了過來。他不發(fā)一語接過了她的行李箱，左手牽住了她的手。她說：“爸，你是不是又瘦了？”他說沒有。他的手掌很厚實，掌心溫?zé)?，緊緊地握住她冰涼細(xì)長的手指，似乎送走了一個冬天。他們家住的是樓梯房，白斯莫就住在兩條街外的麗景灣，其實不過是過兩條馬路的距離，所以他們上學(xué)那會兒經(jīng)常在路上就遇見了。

看著爸爸叢生的白發(fā)，她的心臟像是被細(xì)線拉扯著，繃緊著，疼痛著?？赡芤郧敖?jīng)常見面沒覺出來，上大學(xué)以來一年回一次家，就能看出很大的變化。曾經(jīng)偉岸的父親、無所不能的父親，現(xiàn)在變得身材短小、兩鬢斑白，他是真的在你成長的歲月中老去了。她上前兩步，說：“我自己來搬箱子吧，我提得動。B城火車站也是好長的樓梯，我自己提上提下的，剛剛倒是有位好心的叔叔幫了我一把?！卑职謪s用手擋住她，一把扛起箱子就往上走，似乎步履穩(wěn)健，絲毫都不費力氣。中途他停下來幾次，只是調(diào)整了箱子在肩膀上的位置，氣都不喘，又繼續(xù)上樓。天天坐辦公室的爸爸，自小出身在地主家庭的爸爸，從小嬌生慣養(yǎng)的，結(jié)了婚以后倒是被媽媽訓(xùn)練得能做一手好菜，能修水管、修吊燈，做各種粗活，甚至每天給媽媽擰毛巾洗臉。一個男人對家庭的責(zé)任和愛也許就在于此。

他們剛走上四樓，還沒到門口，媽媽就把門打開了，喜笑顏開地迎他們回家，幫里惠脫了背上鼓囊囊的書包，叫她去冼了手吃水果。里惠乖乖去洗手，道：“都12點啦，不吃水果了吧?！眿寢尰卣f：“哎呀，12點了也吃點嘛?；疖嚿蠜]什么好吃的，估計你都沒吃飽，吃點水果補(bǔ)充點糖分，不撐肚子的，吃完就可以睡?！?/p>

她一覺睡到了早上9點。父母已經(jīng)早早地起床做好了早飯，一碗面用一只大碗蓋著放在飯桌上，留了張字條：“崽崽我們?nèi)ド习嗔?，記得吃早飯。”可惜她起來太晚，面湯都已?jīng)干掉了，但是配的面底是酸辣椒炒肉，所以她吃得很香甜。寒假在家也只能看看書了。唔，也可以上網(wǎng)看會兒《名偵探柯南》。從小學(xué)一直追到大學(xué)，很多人吐槽過，放棄了，但是里惠一直沒有放棄。雖然明知道給新一機(jī)配音的演員和哆啦A夢里的光夫是同一個人，并且現(xiàn)實中還是個沒有頭發(fā)的大叔，她依舊愛得執(zhí)著。就算很欣賞灰原哀，依舊是鐵的新蘭黨，為小蘭的默默等候和新一的矢志不渝而感動。有次上自習(xí)看《名偵探柯南》被白斯莫瞧見，“嘖嘖嘖”了好久，一直說她是小孩子還沒長大。那種成天只會看《咒怨》《陰兒房》之類恐怖電影的家伙怎么能體會得到這種純真的情感啊，他連宮崎駿爺爺?shù)摹肚c千尋》都沒看過。

上了QQ，陳露的頭像嘀嘀地響著。雙擊，點開。

“里惠里惠.你有想過要出國嗎？現(xiàn)在很多人出國學(xué)習(xí)呢?！?/p>

“我想是想啊，但是家里沒錢?！?/p>

“你可以去考GRE，如果績點足夠高，簡歷寫得好，也可以爭取到美國大學(xué)的全額獎學(xué)金。像澳洲、英國的話，教育早就產(chǎn)業(yè)化了，完全是營利性質(zhì)的，就別想拿獎學(xué)金，純靠家里出錢了。”

“為什么突然說起這個？你要出國嗎？”

“嗯。你知道宋翊塵吧，就你們學(xué)院的，我們是初高中同學(xué)哦，父母從小就認(rèn)識，這次策劃著讓我們一起出國留學(xué)有個照應(yīng)。啊啊啊，他英語超棒，這個寒假我要請他輔導(dǎo)我才行，至少要過了托福啊。”

少女剛剛起來，還沒有扎頭發(fā)，長到背部的頭發(fā)就這么披散著遮住了她的側(cè)臉，在光影下看不清表情。她細(xì)長的手指還保持著剛剛打字的姿勢，良久，她把對話框里正在編輯的“你一個人父母得多擔(dān)心”一個字一個字刪掉了。

“你怎么啦？是不是剛起床吃早飯去啦？小懶豬?！?/p>

過了一會兒，少女的手指重新在鍵盤上跳躍：“嗯，餓了，正吃著面包，那你們互相有照應(yīng)確實挺好的?！?/p>

“我們父母主要是覺得我們高考都沒考好，這學(xué)校雖說是一本吧，和國際知名大學(xué)比起來還是相形見絀，他們認(rèn)為我們應(yīng)該去看看這個廣闊的世界?！?/p>

“嗯，那就加油吧。我還約了同學(xué)，回聊哦?！?/p>

“好的，你快去吧，這么久沒見估計是想念極了?！?/p>

少女關(guān)閉了之前打開的優(yōu)酷播放器界面，關(guān)閉了電腦，依舊披散著頭發(fā)，起身去換衣服。

坐在梳妝臺前的時候，她看到鏡子里的自己面無表情。梳妝臺第一層中間的那個抽屜里有一枚媽媽的祖母綠戒指，用璀璨的金子包鑲，戒臂也是做成圓條的黃金，戒面不是普通的圓形，而是弓箭箭頭的形狀，棱角畢現(xiàn)，個性張揚，她很喜歡這枚戒指，時常拿出來把玩一番，欣賞它在各種不同光線下的美麗?？墒悄笾@枚弓箭形狀的戒指，那把箭頭似乎直直地朝自己戳過來，一直刺到血肉里，刺到心臟壁里去，不覺得特別痛，只有層層疊疊涌上來的鈍重感，漸漸地讓人忘記了呼吸，似乎怕驚擾了這冬日空氣里小而可憐的、被人厭棄的灰塵顆粒。

她并沒有答應(yīng)過他什么，他也沒有允諾過她什么，何必自尋煩惱？誰都不是誰的歸屬，少年人的話能當(dāng)真嗎？不覺得痛不是嗎？根本就沒有情感可言，身體都告訴你了。你只不過是因為中間介入了另一個人，而那個人是你的朋友，所以你介意了。這哪里是什么狗血橋段，人家還是青梅竹馬，你才是后面才來的那個吧。這么說，自己無意間被介入到另外兩個人中間，想想也是生氣，只能怪自己，玩笑話還當(dāng)真了，還真的有了小小的希冀了。愚蠢。

已經(jīng)回家一個禮拜了，宋翊塵沒有聯(lián)系自己。

可是她又忍不住去看手機(jī)，即使它沒有振動。偶爾有振動，也是10086發(fā)過來提醒她交話費。

當(dāng)終于有個紅色的1顯示在微信里時，也只是一個不知道為何就加了微信的小學(xué)男同學(xué)。

周建人問：“Hello，最近在忙什么？”

里惠：“看書?！?/p>

周建人：“我最近也有看，很緊張?！?/p>

里惠：“哦?！?/p>

周建人：“你看什么書？”

里惠：“賈平凹的《山本》?！?/p>

這本這么低調(diào)，他應(yīng)該沒讀過吧。

周建人：“啊，這本我小學(xué)時在圖書館讀過，印象還挺深刻的。對了，你對未來有什么打算嗎？”

里惠：“考GRE，出國?！?/p>

周建人：“天哪！我也是。我最近在看的就是《再要你命3000》，雖說只有3000個單詞，但是又列出了好多同義詞，真是記也記不完，所以我才緊張。我們要不要見一面？交流一下？”

里惠：“不用了吧。我還只是個想法而已，沒開始呢?！?/p>

周建人：“那更要見面了。我們可以組成一個互助小組。跟你說，我一般和人聊天只需要兩句話就能知道他是什么人，適不適合我。我覺得和你很投緣。這次見面會很有意義。放心吧，我不管你是黑白美丑、高矮胖瘦，我都能接受，我不是看臉的人。”

里惠：“如果你強(qiáng)烈要求，也可以見一面吧?！?/p>

他們約在森林公園門口見面，里惠早到了十分鐘。等他大汗淋漓地跑來時，剛好十點半。其實他也沒遲到，只不過是踩點罷了。

“不好意思啊，你早來了吧？”

她定睛看了他幾秒，覺得和小學(xué)也沒什么變化。依舊是板寸頭，依舊比自己沒有高多少。

他被她看得臉紅，只得打開話題：“里惠，你和小學(xué)時沒什么兩樣，保養(yǎng)得真好?！?/p>

他們往森林公園里面走，他從書包里拿出了一本黃皮書，道：“這個你拿回去先看，是新東方老師的講課稿。我已經(jīng)參加過一次培訓(xùn)了，掌握了考試學(xué)習(xí)的方法，我覺得你也可以去報個班?！?/p>

她接過去，翻動了一下，對他的狂草筆跡表示看不懂。

小學(xué)時女生們練習(xí)的都是簪花小楷，男生則是正楷，只有他因為從小調(diào)皮搗蛋，字也寫得是張牙舞爪，最后練習(xí)的是狂草，沒想到這么多年還一直堅持了下來。

他說：“小學(xué)的時候，男生們都背地里討論說你是班里長得最漂亮的，這么多年過去了，我一直想看看你是不是女大十八變，更加楚楚動人。你和我想的差不多?！?/p>

里惠微笑：“那真是謝謝你?！?/p>

他們聊了會兒學(xué)習(xí)，走到人工湖的時候，里惠表示累了，想要往回走，兩人便從原路折返?？熳叩介T口的時候，周建人放慢了腳步，遲疑道：“不知道你能不能做我女朋友，我們可以相互鼓勵?！?/p>

少女的小小的鵝蛋臉在走了一圈以后終于有點微微發(fā)紅，像是夏日荷塘里的蓮花，玉白的花瓣上染上那么一抹淡淡的紅暈，在水波瀲滟中含羞綻放。

不過是幾句表揚，也沒少聽過，里惠并不放在心上，但是這個告白卻有點突然。她心下思索，男生是不是主要看臉，再看內(nèi)涵，再看『生格？因為這么多年沒見面，就這么唐突地告白，實在讓人覺得有些荒唐。

她說：“首先，我們這么多年沒見面，都不了解彼此。其次，我們距離遙遠(yuǎn)，我在北方讀書，而你就在本地，我們相隔了10個緯度和17小時的火車車程。最后，一起攙扶著考GRE什么的，不太合理。因為學(xué)習(xí)是一個人努力程度高低的事，尤其是英語，自己練習(xí)就好了，不懂的請教老師，捆綁在一起反倒容易被對方的情緒影響?！?/p>

周建人認(rèn)真地聽著。似乎是很認(rèn)真地在考慮她所說的話，最終點頭表示贊同。

她說得那么理性那么客觀，不過也是表面的冠冕堂皇罷了。只有她心底里知道，她腦海里浮現(xiàn)的一直是另一個人的面容。那個人在遙遠(yuǎn)的B城，至今沒有發(fā)來一條簡訊。

可是事情十分湊巧，傍晚7點的時候，宋翊塵發(fā)來了微信。

宋翊塵：“最近好嗎？”

里惠：“挺好的?！?/p>

宋翊塵：“你父母呢，身體都還好吧？”

里惠：“好。”

宋翊塵：“嗯，那就好?！?/p>

所以這是尬聊嗎？她內(nèi)心覺得失望，也頭一次覺得這個男孩子似乎有點索然無味。

沉默了幾分鐘之久，他終于說：“我可能要出國了?！?/p>

少女緩慢地按擊著觸摸屏：“恭喜你?！?/p>

他說：“干嗎？我出國是為了學(xué)習(xí)更好的技術(shù)回來報答祖國的好嗎！你會等我吧？”

少女面無表情：“不會。我會離開，到很遠(yuǎn)的地方，就算你回來也找不到我?！?/p>

宋翊塵：“總會有人知道你的聯(lián)系方式?！?/p>

里惠：“世界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其實找一個人挺難的，尤其是，她不想見你的時候?！?/p>

宋翊塵：“別這樣?！?/p>

她不再回答他。

隔了一天，她下意識地上了QQ，進(jìn)到宋翊塵的主頁里。他的空間是星空，暗藍(lán)的天幕上閃爍著無數(shù)耀眼的星子。也許這就是他向往的世界，物理的天空。他夢想著成為一名偉大的物理學(xué)家，還曾經(jīng)把自己高中時寫的物理論文小心翼翼地拿給她看，可是她什么也看不懂，簡直像是幼稚園的小朋友偷拿了大人的報刊，只一個一個地盯著如螞蟻般的文字，用手指指著數(shù)數(shù)玩兒。她還裝模作樣地評論了一番：“就你高中那個年齡來說，寫得還是挺好的。”他居然很高興，說以后寫了東西都要給她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