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碧薇
大辛莊甲骨文秘史
微風(fēng)把高高低低的樹葉翻出兩種顏色,
這片林子和我的心,都浸入充實的靜謐。
星空冒著鉆石的氣泡,如黃河奔涌
無止;那些閃爍的光點,
流遍了我的身體。
一個聲音在我頭頂說:
“贊美吧!我特許你將這些事物命名。
請把它們留在龜甲上,
用深深的刻痕證明:
此時永存。”
我的眼被一種明亮的洗滌劑打濕,
青春駕著四輪馬車歸來,
在我骨縫間,種下稻麥、果蔬和青草。
這是家園:
清晨起來,廚房里有食物,水缸里有水;
孩子們總為游戲發(fā)生爭執(zhí),不多一會兒就和好;
母親精心飼養(yǎng)的家畜,從不為饑餓懊惱;
當(dāng)大雁又要結(jié)隊追尋更遠(yuǎn)的南方時,
她就在田野上收割,高聲歌唱。
……
我一生都不愿放棄這樣的想象。
我愛這疼痛的世界,
盡管它總在用繁復(fù)掩蓋謊言,
挑戰(zhàn)不義的極限;
它制造黎明前的逼迫,
令我們抽搐。
但是贊美吧,贊美!
我終于能在死之前,將熱愛的一切賦形,
讓內(nèi)心的景象脫胎成手中的符號,
它們必有江河之壯闊、大山之脊梁。
它們一誕生,就必不廢去,
還將繁衍出眾多生動健美的子孫,
安慰一代又一代
高貴的靈魂。
千萬年后,你站在這片龜甲前,
也會聽到
曾經(jīng)啟示我的聲音。
行船古運河
現(xiàn)在,你只有兩種選擇(你不會考慮第二種):
要么安享這條船,
順應(yīng)其路線,繼承其視野,
啜兩口好茶,再嘗嘗新買的車?yán)遄?,承認(rèn)
今生肉身,不可能比河道更寬;
要么你就反對溫情的設(shè)計,向未知一躍。
乖巧的邏輯里,
你參與到水路的格局,
過碼頭、橋洞、南禪寺、涼亭,
聆聽歷史的碎片,適時點頭并贊嘆。
有那么幾分鐘,你站在船頭,
左白墻右黛瓦,張開八字的撇捺為你開路,
陽光清甜涂滿眉睫,水色迷醉,
畫外人在露臺上看你,
說春光不過如此。
但在另一種兇猛的不安中,
只有你清楚:真正的抉擇還沒開始,
所有的此在都應(yīng)被懷疑。
未來,它的某個側(cè)影,像古運河底的一塊頑石,
正朝向你的風(fēng)帆,
虎視眈眈!
從側(cè)面看她的鼻梁挺而拒絕
它無法從正面形構(gòu)自身
只有在側(cè)面,漫漶的散點才聚集為
一條清晰的海岸線
嗯,那種常見的
你大學(xué)同班故鄉(xiāng)漁村里的無名沙灘
并不驚艷,也與精致沾不上邊
然而存在
如同你我的存在
背陰,鋸齒狀,不完整,無意義,但仍然存在
和另外70億人一道
消耗著地球上有限的能源
消耗雪山、電、生氣的和不生氣的植物
我們吞噬它們
劉海吞噬額頭
PM2.5吞噬她的鼻梁靜止
哦,這段線條與她的開司米秋衫
構(gòu)成直與曲的對位
與首都機(jī)場精確到小數(shù)點后X位的飛機(jī)跑道對位
與三里屯打CK領(lǐng)帶、喝星巴克
幻想辦公室戀情的極簡主義玻璃屋對位
短與長,小與大,無理與隱忍
它們攜手發(fā)展出局部的對位、整體的共存
權(quán)威鑒定:以上敘述有滑向狂歡的病變征兆
(因為你知道狂歡常常會掏空火龍果,留下虛無的熱帶)
(所以)請自行規(guī)避風(fēng)險
那么,先試試在她的鼻梁上筑一道城墻?
磚頭的堆放,可以更密實一些
注意別讓縫隙逃進(jìn)她的竹籃
在那里演講、割據(jù),單腿立成一只鶴
這丹青之鶴,影像之鶴
腳掌是流行的梨紅色
羽毛,有著你在別處絕對看不到的潔白
罷了罷了,作為一種特殊線段
鼻梁最大的美德就是不拉伸
不從頭長到腳
不忘初心,符合規(guī)則
規(guī)則?誰定的規(guī)則?
暮光正穿過公路兩旁灰不溜秋的綠化樹
從她身上疾掃而過
風(fēng)里的樹葉,還來不及制造出
廣東口音、山西口音、云南口音、河北口音的沙沙聲
思想的快軌即將進(jìn)站,我必須負(fù)責(zé)任地告訴你
事實上,除了鼻梁,除了這段
終會被時代發(fā)達(dá)的平面所溶蝕的拒絕
我無從知曉她
更多的信息
甚至看不到一張完整的臉
更不用說維密內(nèi)衣,水蜜桃臀,Me Too
她皮下的抗衰老玻尿酸,包里的中英文表格
但我能確定:她順從了不同的時空
將她折疊成的不同形式。我們也一樣——
你不用詫異——
就是這么快,車門還未打開
她已成為時髦速度的有機(jī)組成部分
從鼓樓西大街到魏公村
世界開始冷卻。車聲翻滾,
把我送到陌生的海岸邊。
不斷推翻自身的浪花,漫過沙灘赤足,
撞擊并破碎,嘗試
最后的求證。
夜色無上。人在低處。
霓虹用慣性捕捉逃亡的靈魂。
天空隱藏命數(shù),一顆星
在高樓90度棱角處值守。
我與車窗同步移動,玻璃,
貼緊不斷瓦解的春風(fēng)。
是一剎那的驚覺:這段路程我早已親密。
也僅僅是一剎那,
宇宙打亂棋局,
我們滴水不漏的不安,
與塵埃為伍。
從鼓樓西大街到魏公村,
那么多的輝煌,那么多的燈光。
沒有一盞燈,照亮黑暗中,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飛離胡同的天鵝。
雨水成為借口
還是沒
學(xué)會妥協(xié)。面對你的小富即安、柔軟得
剛剛好的家居生活,也
不肯俯就。多年來,我用金絲和氣泡
編織著一個夢。它并不強(qiáng)壯,然而
有相當(dāng)?shù)捻g性,混雜于黑暗,亦能秉持
御疼術(shù)、辨別術(shù)。關(guān)鍵的是,它開始放肆蔓延
并蓋過我自身。但世俗之網(wǎng),未嘗
不在搶奪我呢?于你而言,我的
分裂接近于無;豐富,則可以忽略不計
在愛里,我瞻前顧后,是不是也該
余下的幾十年,不去想終點和審判,甩手
把上帝、錯誤、恐懼交給另外的維度
用胭脂炮制骨頭
讓它們粉紅、變酥,銷蝕于塵世。是不是也該
橫起心,把體內(nèi)的小魔鬼都掏出來
曝曬于日光下,棒打
落在它們身上的灰塵
可雨水成為借口
一切明亮的突圍
再次委頓。我將雷霆
緊緊按在掌下。它嗚咽、蘊藉,使著蠻力
我的手指越來越熱
濕透的窗玻璃越來越冷
在歧途錯綜里憶滇緬公路
先生,我有點兒累了,要停下來喝口水。
給我搬條小板凳,靜坐在桃樹下,
十秒鐘花開,十秒鐘碾落為塵,
剩下的空白:掩卷、聽雨、回憶第一次約會時
連衣裙的顏色。
我們已拋棄新醅酒和西窗燭,
出入于
二流與末流之間,鍛煉庸俗的技能,
用多余的才華茍且偷生。
還有什么比這更可笑,又讓人
笑不起來的呢?
這座城市滋養(yǎng)我們的愛情,也謀殺我們的耐心。
每天都有新地標(biāo),被冠上陌生的姓氏,
越來越多的立交橋,與高樓互證陰影;
大路不通羅馬,通地獄,
沒有一條
纖瘦的胡同,甘做我們的退路。
先生,放我走吧!
我已把美貌交給時光,
身體交給愛情。
現(xiàn)在我只想,把最后的驕傲留給滇緬公路。
那條無止境的道路,傳奇生長在雜草間,
候鳥飛過但不會停下。當(dāng)一個人被蒼茫擁抱時,
蟲鳴悠長,稻田青青。
在兩個國家的臍帶上,
白晝與黃昏的歧義地區(qū),
我接納時間的碎片,動蕩與折損。
這樣的不安分,也是好的。
先生,燦爛千陽不會辜負(fù)你,
而我只想走啊,走啊,踏足在滇緬公路上,
用有限的步伐,通向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