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新時期小說的社會倫理關懷

王凱 顧梅瓏

摘??? 要：諾獎作家石黑一雄的作品始終飽含濃厚的倫理色彩，尤其是其新時期小說《別讓我走》《小夜曲：音樂與黃昏五故事集》《被掩埋的巨人》等對倫理問題的關注已拓展至社會層面，并展現(xiàn)出時空上的內(nèi)在連貫性：回望歷史的余燼，戰(zhàn)爭社會中的正義追尋顯出悖謬;聚焦現(xiàn)實的危機，經(jīng)濟社會中功利主義的滲透無處不在;面向未來的隱患，科技社會中的人性受到工具理性的嚴峻挑戰(zhàn)。統(tǒng)觀這三部作品，石黑一雄倡導和平、抵抗異化、警惕科技的社會倫理關懷得到了深刻呈現(xiàn)，富有現(xiàn)實意義。

關鍵詞：石黑一雄;新時期小說;社會倫理關懷;現(xiàn)代性

中圖分類號：I106.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5-7394（2019）05-0019-06

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1954—），英籍日裔作家，2017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與拉什迪、奈保爾并稱英國文壇“移民三雄”。石黑一雄生于日本，長于英國，從小就有保持距離觀察周圍的習慣，“會思考‘錯誤的做法‘正確的做法‘不好的行為等這些問題?！盵1]106其作品飽含濃厚的倫理色彩，絕非偶然。而從西方文學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上說，其倫理創(chuàng)作則與這個時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互文?；厥?0世紀，兩次世界大戰(zhàn)讓世界滿目瘡痍，現(xiàn)實世界中的價值失序進入文學世界，不斷加速的現(xiàn)代化進程則進一步動搖了價值的確定性。后現(xiàn)代主義對價值的消解暗合了時代潮流，一度風靡。而20世紀80年代西方文學批評界出現(xiàn)的“倫理轉(zhuǎn)向”，釋放出學人試圖重構(gòu)價值秩序的信號，也暗示了西方文學自身的走向，“人類在重新尋找信仰、理想，共同的行為規(guī)范和道德原則，這些體現(xiàn)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便是重返道德關懷”[2]。

石黑一雄已出版作品八部，就前五部來看，其倫理研究主要圍繞個體、家庭兩個層面展開，且以單篇作品研究為主1，而進入新世紀后所發(fā)表的三部作品則明顯溢出了這兩個層面，抵達更廣闊的社會層面，并分別指向歷史、當下及未來?！秳e讓我走》（Never Let Me Go，2005）探討不斷向前發(fā)展的科技社會可能遭遇的倫理危機;《小夜曲：音樂與黃昏五故事集》（Nocturnes： Five Stories of Music and Nightfall，2009）解剖當下的經(jīng)濟社會所造成的倫理困境;《被掩埋的巨人》（The Buried Giant，2015）則對戰(zhàn)爭社會遺留下的歷史記憶作出了深刻的倫理反思。統(tǒng)觀這三部作品，它們在發(fā)表時間上呈現(xiàn)出連續(xù)性，對社會倫理問題的思考也展示出內(nèi)在的連貫性，構(gòu)成石黑一雄社會倫理探索的“三部曲”。就目前已有的研究成果來看，研究者對前兩部作品中的社會倫理思想關注較多，主要集中在科技與歷史兩方面。徐睿[3]、張雪[4]、王桃花和程彤歆[5]等研究者討論了《別讓我走》中的科技倫理，普遍認為石黑一雄對工具理性下的科技濫用持一種批判態(tài)度;束少軍和韓偉則探討了《被掩埋的巨人》中歷史記憶與社會倫理的關系，即以歷史的眼光看，正義具有相對性，束少軍指出，“正義在創(chuàng)傷受害者的言說中不過是一紙空談”[6]，韓偉進一步表明，小說借正義之戰(zhàn)與和平之選的矛盾表達了對民族信仰的懷疑之思[7]。研究者對《小夜曲：音樂與黃昏五故事集》的研究相對欠缺，把“三部曲”集中在一起的研究似不多見，因此，本文試圖將這三部作品統(tǒng)攝于歷史、經(jīng)濟與科技的社會視閾之中，進而呈現(xiàn)出作品傳達出的社會倫理關懷。

一、戰(zhàn)爭社會：正視歷史，守望和平

20世紀前半段的兩次世界大戰(zhàn)，本應讓世人認識到和平的寶貴，可是回望過去的半個世紀，戰(zhàn)爭與暴力卻一直存在，東歐的種族沖突、盧旺達大屠殺、前南聯(lián)盟解體、斯雷布雷尼察大屠殺、9·11事件……人們真的自歷史中獲得成長了嗎？《被掩埋的巨人》可以看作是石黑一雄對戰(zhàn)爭社會所做出的倫理反思。在談到這本小說的創(chuàng)作契機時，石黑一雄強調(diào)了南斯拉夫爆發(fā)的戰(zhàn)爭對其思考產(chǎn)生的影響：“對我來說，最具沖擊力的一個事實是，社會的記憶有時候竟可能會演變成如此的暴力。”[1]106

小說的故事背景充滿奇幻色彩：在6世紀的英格蘭大地上，亞瑟王通過戰(zhàn)爭統(tǒng)一了撒克遜民族與不列顛民族，并通過大法師梅林的力量，在一頭母龍魁瑞格身上施法，使其呼吸化作令人失去記憶的迷霧，籠罩英格蘭，以此掩埋人們的戰(zhàn)爭記憶。多年過去，亞瑟王已經(jīng)作古，各類人物相繼登場，圍繞是否屠龍展開各自的旅程。通過這一設定，不同人物的倫理選擇，事實上代表的是一個社會面對歷史記憶的不同態(tài)度。

保衛(wèi)母龍者，代表的是對歷史記憶的掩埋，其背后是對仇恨的戒懼與對和平的守望。騎士高文是這一陣營中的典型人物。高文是亞瑟王的圓桌騎士之一，曾受命保護母龍，除了忠誠的考量，高文守衛(wèi)母龍的原因更在于他早就認識到，真實的歷史記憶可能給社會造成巨大的危害。小說中高文講述了一個故事，一個看似柔弱的不列顛女孩，因為家人被撒克遜人殺害，拿起鋤頭去鋤士兵的頭，一遍遍的揮砍敵人的腦袋，畫面極其殘忍，“不是掄起胳膊甩下來，而是輕輕的鋤一下，接著是第二下，好像她是在刨莊稼一樣”[8]214。戰(zhàn)爭所造成的仇恨使得女孩的眼神看起來十分驚悚，令高文感到“背脊發(fā)涼”。高文看到了仇恨力量的強大，因此選擇了守衛(wèi)母龍，守望和平。然而“一個正常的社會不等同于一個沒有回憶和悲傷的社會，更不應該是一個為了生活在當今和未來而不去正視過去的社會”[9]，通過掩埋歷史記憶換來的和平看似美好，實則很脆弱，隨著小說中的母龍被屠殺，撒克遜人的復仇也正式展開。

主張屠龍者，代表的是對歷史記憶的發(fā)掘，其背后是對真相的呼吁與對正義的渴求，屠龍成功的是來自東方的武士維斯坦。維斯坦具有抵抗魔咒的天賦，失憶霧氣無法剝奪他的記憶，因此，對于維斯坦來說，撒克遜人所受到的苦難他一直未曾忘懷，他不能接受當下種種民族融合的假象。在維斯坦眼中，只有殺掉母龍才能讓撒克遜人記起曾經(jīng)的苦難，喚起撒克遜人的仇恨記憶，從而讓不列顛人血債血償，找回正義。然而，當維斯坦一路披荊斬棘，躲過國王手下的追殺、修道院僧侶的謀害，以及高文騎士的阻撓，冒著生命的危險完成使命以后，維斯坦卻沒有獲得解脫，原因是當仇恨被喚醒，維斯坦將隨著自己的國王前來復仇，屆時這片土地將再次硝煙彌漫，這雖然是維斯坦所要尋求的公正與復仇的方式，但對于維斯坦來說，就算自己努力，“心中也有個聲音反對這仇恨的火焰”[9]306，自己無法做到仇恨每一個不列顛人。維斯坦的態(tài)度表明，一個一味訴諸正義的社會，很可能會淪為某種權(quán)力的犧牲品，因此是值得警惕的。正如政治哲學家南茜·弗雷澤所說：“石黑一雄對于正義的思考具有穿透力……它很容易被轉(zhuǎn)變?yōu)闄?quán)力的詭計和統(tǒng)治的工具?！盵10]

高文代表了社會對和平的守護，維斯坦代表了社會對正義的求索，兩人的沖突在小說中體現(xiàn)為是否屠龍，在現(xiàn)實中則是如何面對歷史記憶。從小說結(jié)局上看，高文死于維斯坦之手，這表明依靠掩埋歷史記憶獲得的和平不可靠，暗示出社會應當面對歷史記憶。從精神結(jié)局上看，維斯坦屠龍成功后，內(nèi)心深處升起的是虛空?！熬S斯坦從坑里爬出來，花了很長時間，令人感到意外。最后，他終于來到兩人面前，顯得垂頭喪氣，一點凱旋的模樣也沒有……他眼神空洞，但沒有看坑里，而是望著遠處，望著天上的云和淡灰色的山巒?！盵8]304

這反映出的是個體依靠復仇獲取正義不可靠，暗示出社會不應以釋放仇恨作為尋求正義的手段。至于高文，他在自己的獨白中稱自己如果死掉，就將心滿意足地去見船夫，而船夫在書中是上帝的隱喻，他可以洞悉人的一切秘密，高文的話反映出其內(nèi)心最終獲得的是平靜。這表示出作者對于守望和平者的肯定。需要注意的是，高文獲得的平靜不是依靠罔顧正義，高文也痛恨戰(zhàn)爭中亞瑟王軍隊對無辜撒克遜人的屠殺，而作為母龍的守衛(wèi)者，高文的內(nèi)心也受到正義的責問，正如復仇者內(nèi)心對正義的渴望一樣。不同的是，復仇者任仇恨吞噬、主宰自我，一心復仇，而高文跳出了由戰(zhàn)爭記憶所造成的仇恨的循環(huán)，看到仇恨之外，還有更為可貴的和平。依靠對和平的堅守，小說中的他獨自承受誤解與孤獨，并最終走向死亡。高文是一個兼顧了正義與和平的人物，既有對受難者的深切同情，又有對自我的認真檢討。正如一個好的社會，應當認真面對歷史記憶，并在此基礎上守望和平，兼顧正義，不忘悲憫。

二、經(jīng)濟社會：拒斥功利，抵抗異化

麥金泰爾認為，市場經(jīng)濟到來以后，現(xiàn)代西方社會全面趨向于功利化追求。導致人類社會天翻地覆的變化。這是一種切合實際的洞察。作為一個對現(xiàn)實具有敏銳思考的作家，石黑一雄通過書寫經(jīng)濟社會中的倫理困境，展現(xiàn)出作家本人的責任意識。短篇小說集《小夜曲》正是這樣一部作品，它映射的是現(xiàn)代社會當中功利主義對藝術家們的影響。小說集的主人公們以藝術家作為主體可以說是取材于生活——在石黑一雄成為作家之前，他的夢想是成為一名音樂家。但更重要的原因在于，藝術領域總是受到經(jīng)濟社會最深刻的挑戰(zhàn)。

《小夜曲》由五個短篇小說組成，音樂作為一種大背景貫穿了五個故事。小說中人物的人生際遇不同，但都生活在一種受到功利主義滲透的荒誕的藝術圈子里，藝術家不再以藝術追求為錨定，追求藝術境界，而是為大眾的欲望所左右，成為消費主義的奴隸：為了嶄露頭角或是回到大眾視野，可以犧牲一切。比如《傷心情歌手》中的歌唱家托尼·加德納，為了重返樂壇，只能通過再婚的方式博取關注度，才有可能成功，為此離開了相愛27年的妻子;《小夜曲》中的史蒂夫，作為一個充滿才華的薩克斯演奏家，由于“長得真的很抱歉”[11]141，限制了他的發(fā)展，只能通過整容走進大眾視野。處于這種倫理秩序中的直接后果，便是人的異化。

所謂“異化”，就是主體創(chuàng)造了客體，而客體反過來否定甚至凌駕于主體之上。[12]20主體即人，客體是人創(chuàng)造出來的包括精神、社會關系、物質(zhì)等存在。經(jīng)濟社會中的功利主義與消費主義是異化的催化劑，“現(xiàn)代社會里文化活動的消費性、生命精神的平庸化，日常生活的價值深度的消解，都成為‘日常生活審美化的具體表征，一個新的大眾審美時代已經(jīng)來臨”[13]278，這樣的時代無異對藝術家的生活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恫徽撓掠昊蚯缣臁分械睦椎旅膳c艾米莉都生活在物欲與審美追求的矛盾之中。雷德蒙雖然堅持投入精力在音樂上，但是貧困交加，在經(jīng)濟社會中飽受掙扎，茍且而生;艾米莉雖然過著物質(zhì)豐盈的生活，但是卻內(nèi)心空虛，盡管很想過有審美追求、有意義的人生，卻因為太過在乎他人的眼光，被功利的漩渦裹挾向前，內(nèi)心無法獲得平靜。消費主義是一種服從資本增殖目的，張揚無盡享受、揮霍縱欲、奢侈浪費的生活方式和消費理念。在這種生活方式中，購物和消費是生活的主要內(nèi)容，并與美好生活和人生意義直接聯(lián)系起來。[14]對于雷德蒙而言，堅持審美追求令其與消費主義所建構(gòu)起來的美好人生意義相隔，因而內(nèi)心得不到平靜，而艾米麗則是被這種美好的人生意義所綁架，遠離了真實的內(nèi)心對于審美追求的向往，也生活在痛苦中。而反觀那些遠離功利主義與消費主義的個體，則能夠較好地避開異化，如《傷心情歌手》中涉世未深的雅內(nèi)克，始終不肯以功利化的眼光審視加德納的音樂成就;《莫爾文山》中的無名敘述者對待藝術一膽赤誠，這個年輕人畢業(yè)后沒有工作，潛心于音樂，雖然暫時寄居在姐姐家，但是對自己的追求滿心認可，他們都是游離于功利社會之外的個體。

能暫時游離于功利主義外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在經(jīng)濟社會中遭遇功利主義的挑戰(zhàn)才是普遍的。透過這類人的倫理抉擇，我們可一窺石黑一雄面對當下經(jīng)濟社會做出的倫理思考?！洞筇崆偈帧分械牡俨?，因不喜歡迎合市場，也為守護自己的藝術天份，放棄了大提琴演奏，轉(zhuǎn)而成為一名職員養(yǎng)活自己;《小夜曲》中的整容明星琳迪為現(xiàn)實的成功，追名逐利，不懈奮斗，最終成為家喻戶曉的明星。這兩個人分別表現(xiàn)出經(jīng)濟社會中的兩種對待功利主義的態(tài)度，前者為拒斥，后者為迎合。其復雜性在于，蒂博爾對功利主義的拒斥幫助他抵抗了異化，但從現(xiàn)實的角度看，他也喪失了實現(xiàn)音樂夢想的可能，因而帶有消極色彩;琳迪對功利主義的迎合實則使她被功利主義所裹挾，被異化，但是其在現(xiàn)實世界中所做出的種種奮斗卻是積極的。最后，《小夜曲》中史蒂文的倫理抉擇可以看作是石黑一雄面對經(jīng)濟社會所作出的倫理重構(gòu)。史蒂文內(nèi)心始終表現(xiàn)出對功利主義的拒斥，盡管中途因為女友海倫的離開而選擇整容，但并沒有被功利主義所裹挾，同時，在其與琳迪的相處中被其積極奮斗的精神所感，重新鼓起勇氣在現(xiàn)實中追求音樂夢想。借此石黑一雄暗示的是，一個經(jīng)濟社會所需要的，是拒斥功利，同時保有積極奮斗的倫理態(tài)度，借此人們或可抵抗異化，并且實現(xiàn)自我。

三、科技社會：警惕科技的反噬

自進入現(xiàn)代社會以來，人們以改善生活質(zhì)量，享受科技成果為名，進行各式各樣的實驗與發(fā)明，并應用于人類社會。在這中間也產(chǎn)生了如下問題：科技的邊界在哪里？在人類追求幸福的過程中，如何來衡量科技行動的正當性？如果不能恰當認識和利用所謂的技術理性，勢必會引發(fā)一系列倫理問題。正如馬克思所說：“技術的勝利，似乎是以道德的敗壞為代價換來的。隨著人類越來越控制自然，個人卻似乎愈益成為別人的努力或自身的卑劣行為的奴隸?！盵15]4石黑一雄有感于技術理性至上背后的倫理危機，創(chuàng)作了科幻小說《別讓我走》，以嚴肅的眼光審視未來科技社會中可能遭遇的倫理危機。

《別讓我走》是石黑一雄的第五部長篇小說，小說借由克隆人凱茜·H之口，刻畫了一個克隆人作為人類器官捐獻者而存在的世界。雅斯貝爾斯曾經(jīng)指出：“技術僅是一種手段，它本身并無善惡。一切取決于人從中造出什么，它為什么目的而服務于人，人將其置于什么條件下?！盵16]142克隆技術本身也沒有錯，但是進行人體克隆，將克隆人作為人類的器官捐獻者則有違道德。因為在倫理的層面上來說，克隆人也具有倫理意識，具有類人的身份。

《別讓我走》中的主角是三個克隆人：湯米、露絲和凱茜。三人性格各異，露絲的個性爽直高傲，又帶有幾分虛榮;湯米憨厚而純樸，卻又大智若愚;凱茜溫柔善良，又理性敏感，三人立體鮮明的性格，透過發(fā)生在他們身上的有關友情、愛情、親情、生死的人生故事而顯現(xiàn)出來。從倫理的意義上看，人是一種斯芬克斯因子的存在，由人性因子和獸性因子組成。[17]人性因子代表了人的倫理意識，獸性因子代表了人的動物性本能。倫理意識即區(qū)分善惡的能力是人之為人的關鍵，而人性因子與獸性因子之間的博弈會造成不同的倫理問題。湯米等克隆人在面對不同人生問題的是是非非時，表現(xiàn)出和常人一樣的倫理意識，同樣受到本能的誘惑，因而具有類人的身份。更進一步來講，自然人與克隆人的身份界限已然不再清晰，“因為器官移植使自然人獲得了克隆人的生物器官或肌體，而克隆人經(jīng)過倫理選擇與死亡之后，成了真正意義上的‘人，消解了與人類‘原本之間的二元對立”。[18]70

與克隆人類人身份的獲得形成強烈比較的是，人類對克隆人身份的刻意忽視，小說中的人類受到極端技術理性的驅(qū)使，為了延長自己的生命，肆意踐踏克隆人的生命尊嚴，重新將其“物化”?？寺∪松钪械闹T多信息顯示出他們被以非人的方式對待。首先是命名，命名是人類擁有獨特個體身份的象征，而克隆人僅有名字，姓氏卻只用一個英文字母代替，比如小說的敘述者凱茜以H為姓氏，顯示了其非人的身份;其次，克隆人的年齡也是整齊劃一的，凱西在提到克隆人的年齡時都是整體性的指涉，如“那時我們已經(jīng)是12歲、快13歲的時候”[19]6，可見，克隆人像物品一樣“批量生產(chǎn)”而來，大部分克隆人活不過30歲，因為其一生要經(jīng)歷三到四次器官捐獻;此外，克隆人在日常生活中不得吸煙，還要定期體檢，在攝取營養(yǎng)和身體鍛煉等方面有著嚴格的要求，種種跡象都表明，克隆人存在的目的只有一個，即成為器官捐獻者，克隆人的倫理身份根本得不到承認。

倫理學一直認為， 我們在世界上的行為最終會反作用于我們自身、反作用于我們在世界上的存在方式和我們的本質(zhì)。這種觀點現(xiàn)在也必須擴展到技術中去。[20]139由此，小說中的人類由于對本質(zhì)上等同于人類的克隆人的戕害，實際上已經(jīng)扭曲了人類的本質(zhì)。小說的結(jié)尾，作為克隆人人性實驗基地的黑爾舍姆學校倒閉了，克隆人的境遇也愈發(fā)悲慘。隨著克隆人被物化的程度的加深，人們的道德底線已在極端科技理性面前坍塌。更為嚴重的是，這種后果往往是不可逆的。人們因為沒有事先考慮到科技應用會帶來的倫理問題，冒然進行了克隆人實驗，當人們開始考慮克隆人是否應該被創(chuàng)造出來的時候，為時已晚。石黑一雄通過小說人物艾米莉小姐之口直白地揭示出這種極端科技理性的濫用不可逆性：“對于一個認為癌癥可治愈的世界，你怎能要求這樣一個世界去放棄那種治療的方法，要求他回到那黑暗的時代？”[18]241

小說所描繪的科技社會圖景未免殘酷，所幸的是，在那個尚未到來的未來之前，人們?nèi)杂羞x擇的余地，面對科技社會可能帶來的人性扭曲，石黑一雄的社會倫理關懷透過小說敘述者凱茜傳遞出來。凱茜是小說中最具人性光輝的人物，融強大的共情能力與理性思考能力于一身，當其知曉有關克隆人的真相之后，坦然面對了自己的命運，超越了死亡帶來的恐懼，與小說中的人類形成了對比，守住了倫理的底線。借由小說人物艾米莉之口，石黑一雄將“仁慈的舊世界”與凱茜聯(lián)系在了一起，暗示出人們應當警惕科技的反噬，守護住這個世界里的德性。

四、結(jié)語

石黑一雄發(fā)表于新世紀的社會倫理探索“三部曲”，帶著作家嚴肅、深刻而又充滿溫情的個人創(chuàng)作痕跡，分別面向歷史、當下與未來展開倫理書寫。通過反思歷史，石黑一雄暗示出對于戰(zhàn)爭社會留下的歷史記憶，人們應當認真面對，并且以守望和平為前提，兼顧正義，不忘悲憫;針對當下經(jīng)濟社會所蘊含的倫理困境，石黑一雄讓我們看到，社會所需要的是拒斥功利，同時保有積極奮斗的倫理態(tài)度;至于未來的科技社會，則需要人們的警惕，在利用科技造福自身的同時，守護這個世界里的德性。石黑一雄的倫理探索穿越時空，深刻而敏銳，不僅展現(xiàn)出作家個人的社會責任意識，更加能夠啟發(fā)讀者，使其更好地立足于日益紛繁復雜的當今社會。

注釋：

1Elizabeth Westona在《源于失去的承諾：石黑一雄的<上海孤兒>》中探討了《上海孤兒》中的家庭倫理，揭示出家庭對人的影響;魏文在《<長日留痕>中的倫理身份悖論》中通過對史蒂文斯的個體身份悖論深層原因的探究，揭示出個體單一身份模式的內(nèi)在悖謬性;方丹霞的碩士論文《<浮世畫家>中小野的倫理尊嚴研究》通過文學倫理學批評找出小說的教誨意義，即個人在面對隨時變化的環(huán)境時，要審慎作出決定，尤其是身居高位者;滕愛云的《<遠山淡影>中的倫理身份與倫理選擇》主要對小說中的家庭倫理關系作出探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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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cial Ethic Concern in Kazuo Ishiguros New-period Novels

WANG Kai， GU Mei-long

（School of Humanities， Jiangnan University， Wuxi 214062， China）

Abstract： Kazuo Ishiguros works have always been full of strong ethical color， such as Never Let Me Go;

Nocturnes： Five Stories of Music and Nightfall; The Buried Giant， etc. and the attention to ethical issues in these novels has been extended to the social aspect. Facing history， justice in war society shows paradox. Facing reality， utilitarianism permeates everywhere in economic society. Facing the future， human nature in science and technology society is severely challenged by instrumental rationality. Ishiguros social ethical concern of

advocating peace， resisting alienation and being alert to science and technology has been deeply presented in his works， which is full of practical significance.

Key words： Kazuo Ishiguro;new-period novels;social ethics concern;modernity

責任編輯??? 徐??? 晶

收稿日期：2019-09-27

作者簡介：王凱，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歐美文學;顧梅瓏，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為歐美文學、西方文學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