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zhèn)巫R真 披沙撿金：《中國古代跳舞史》作者和價值問題

董 超（東華理工大學 藝術(shù)學院，江西 撫州 344000）

引 言

中國自古有重視書籍版本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學界一般認為西漢的劉向、劉歆父子是版本學研究的開端。經(jīng)過雕版印刷的書籍稱為“版”，未經(jīng)雕版的寫本稱為“本”,合在一起就是“版本”。是詞最早出現(xiàn)在宋代文獻中，它的本義就是雕版印本[1]1。沈括《夢溪筆談》中就有“……自馮贏王始印《五經(jīng)》，已后典籍皆為版本”，朱熹《上蔡語錄跋》中也有“得吳任臣寫本一篇，后得吳中版本一篇”的記載。后來，“版本”的含義逐漸擴大，泛指一切形式的古籍圖書。古籍文獻的最大價值體現(xiàn)在其對于研究的文獻價值，文獻的名稱、作者、著作年代、內(nèi)容真?zhèn)蔚冗@些基本信息是我們了解和使用古籍文獻的基礎(chǔ)，因此，這些基本信息的真?zhèn)文軌蚴谷藗兏鼫蚀_地了解其價值，正確利用文獻進行相應(yīng)的研究。關(guān)于著者的問題，是書籍辨?zhèn)蔚囊粋€重要方面，錯誤的著者信息的出現(xiàn)和傳播既是對真正著者研究努力的忽視，也有可能由此生發(fā)出一系列關(guān)于著作內(nèi)容研究的錯誤認識，模糊書籍的真正價值。張心澂在《偽書通考》“偽書來歷”中列舉了“誤認撰人”一類，并指出辨?zhèn)我郧笳鏋槟康模豢纱娉梢?。[2]而對作者的辨?zhèn)蝿t能避免將書籍的價值張冠李戴的問題。

按照一般的說法，古籍主要指1911年以前的圖書[1]2。陳文波的《中國古代跳舞史》雖然遲至1925年出現(xiàn)，但仍可參考版本學古籍著錄法中相關(guān)內(nèi)容進行參照研究①主要參照項為書名項、著者項、版本項。。

一、《中國古代跳舞史》簡況

1925年，第1期《清華學報》刊登了署名陳文波的文章《中國古代跳舞史》②《清華大學學報》創(chuàng)刊于1915年12月，綜合性學術(shù)期刊。初名為《清華學報》。1948年后，內(nèi)容逐漸以自然科學為主。后更名為《清華大學學報》?！吨袊糯枋贰酚?.8萬余字。（以下簡稱“陳文”），3.8萬余字。文章從中國古代跳舞的起源、制度、女性跳舞的狀況、跳舞的種類、跳法以及古代跳舞的變遷六個角度對中國古代的跳舞做了一個立體的說明，重點在對古代舞蹈進行考證和分類。這種分類體現(xiàn)出一定的科學性，因其符合舞蹈發(fā)展邏輯的特點：一方面從考證舞蹈起源開始，大到各個時期的跳舞制度、種類、小到跳舞的跳法介紹得比較詳細，還專門設(shè)“古代女性跳舞”一章，這些內(nèi)容是符合中國古代舞蹈發(fā)展歷史軌跡的。

20世紀初是中國社會急劇變化的時代，這一時期中西方文化的交流，使中國人既看到了輸入的新鮮的社會現(xiàn)象，也引起了部分國人對于自己文化傳統(tǒng)的思考和探索。所以才有了《中國古代跳舞史》開篇作者的一段感嘆：

“我們看了西洋的跳舞，真教人羨慕不已，同時感想到自己的國家，缺少這種跳舞。我們讀了古人詠跳舞的詩歌，也教人羨慕不已，同時感想到現(xiàn)在，缺少這種跳舞。其實我國古代，早有跳舞，那時風氣也很盛?！盵3]

伴隨著西方學科分類思想傳入，醉心祖國傳統(tǒng)舞蹈文化的陳文波從舞蹈角度對古代文化中的跳舞進行了開拓性研究，這也是20世紀初期文化藝術(shù)領(lǐng)域?qū)ξ覈糯璧赴l(fā)展所進行的探索和研究的典型范例。

隨后，《中國古代跳舞史》以著作的形式分別于1934年（署名錢君匋，以下簡稱“錢書”）和1935年（署名陳文波，以下簡稱“陳書”）出版，出版社均為“神州國光社①“神州國光社”是民國時期上海比較重要的出版機構(gòu)，出版重點在美術(shù)類書刊和社會科學以及文藝譯著?！?。目前已知最早介紹《中國古代跳舞史》的文獻是1935年12月刊登在《十日雜志》[4]②《十日雜志》為綜合性通俗刊物，有國際時事、世界各國風土人情，國內(nèi)各種事件評述，運動會和各大學的消息，還有詩歌、小說等文學作品及漫畫。的《評中國古代跳舞史》，作者是20世紀前半葉著名的戲劇家向培良（文中署名“培良”）。他認為是書“和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一樣，都是開創(chuàng)之作[5]”，同時也指出了文中研究所存在的不足之處。③該文雖然只是一篇書評，但向培良結(jié)合自己的專業(yè)對舞蹈和戲劇的發(fā)生、發(fā)展問題進行了探討，對中國舞蹈史的研究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孫璟琛在《樂舞文化與舞蹈史學》（1999）一文中介紹了《中國古代跳舞史》（錢君匋）一書，這也是目前國內(nèi)舞蹈學界最早介紹《中國古代跳舞史》的一篇文獻。文章認為該書“填補了文化史研究中的一項空白，開拓之功實不可沒。[6]177”孫璟琛先生是依據(jù)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所編《八十年來史學書目（1900—1980）》[7]④這本書目收錄了《中國古代跳舞史》《唐代舞蹈》兩部舞蹈史著作，但其收錄的情況并不全，上海中華書局1933年2月出版了（法）馬爾塞爾·格拉勒著，李璜譯的《古中國的跳舞與神秘故事》，并未被收錄。中的信息作出這一判斷的，而且他是就文章研究本身的價值給出的很高的評價。另據(jù)《民國時期總書目1911-1949 》[8]⑤這本書目收錄的舞蹈圖書較《八十年來史學書目（1900—1980）》多，舞蹈史類僅收錄1部《中國古代跳舞史》（1934.6），但有關(guān)該書的信息很全面。，其“文化科學·藝術(shù)”分冊收錄了北京圖書館⑥今中國國家圖書館。館藏《中國古代跳舞史》（錢君匋著）一冊，所列該書的版本信息較全。令人費解的是這兩部文獻目錄均沒有收錄“陳書”。

21世紀以來，《中國古代跳舞史》在舞蹈史研究領(lǐng)域出現(xiàn)頻次不多，僅就內(nèi)容而言，學者們多將其置放于梳理中國舞蹈史研究的歷史脈絡(luò)中，給予其比較高的評價：“中國現(xiàn)代最早的兩部舞蹈史學著作之一”[9]30，是“舞史研究的初起”[10]25，是20世紀初年不可多得的專門研究舞蹈史的著作[4]177；[11]25，其“學術(shù)見解和學術(shù)創(chuàng)新，別說是在20世紀30年代，即便在當代也讓人佩服”?！埃ㄖ撸┮活w赤誠跳動的心，洋溢著強烈的時代使命感和民族文化建設(shè)的責任感”[5]30。說明《中國古代跳舞史》這部著作的研究所具有的史料價值和學術(shù)研究價值是得到了業(yè)界肯定的。

以上所列的這些信息不約而同而又似乎約定俗成地認定該書的作者就是錢君匋，而忽略了陳文波的存在，這里的個中緣由比較復雜，歷史原因和現(xiàn)實原因兼而有之，而且，大家似乎并沒有注意到“陳文”“錢書”“陳書”的內(nèi)容實際上是一模一樣的，有人就認為“陳文波”是錢君匋的筆名，因而鮮有專文探討“《中國古代跳舞史》的著者到底是誰”這一長期以來被忽視的問題。因此，從書籍辨?zhèn)蔚慕嵌?、學術(shù)的嚴謹性和對歷史負責任的角度，解決“著書人為何者”的問題是很有必要的。

二、《中國古代跳舞史》的綜合考證

（一）誤解《中國古代跳舞史》作者的緣起

從時間上來看，1925年陳文波發(fā)表的文章是沒有問題的，1935年，出版的陳文波的《中國古代跳舞史》不被大家所知曉，所以誤解就出在1934年的署名錢君匋的《中國古代跳舞史》。學界的種種誤會最早也可溯源于這個時期。1935年12月，《十日雜志》刊登了培良⑦培良，即向培良，中國現(xiàn)代戲劇家。的《評中國古代跳舞史》，文中多次提及“錢先生”，想必向培良是在讀罷“錢書”后寫的書評。有意思的是1935年11月24日上?！渡陥蟆房橇松裰輫馍绨雰r書目廣告，其中臚列了陳文波的《中國古代跳舞史》。依據(jù)出版的慣例，向培良交付《十日雜志》的文稿在時間上應(yīng)該早于《申報》刊登的神州國光社的廣告。但目前既未見神州國光社關(guān)于先后出版“錢書”“陳書”的原因說明，也未見向培良關(guān)于該書作者所做出的澄清，所以向培良應(yīng)該不知道“陳書”。

（二）對“陳文波”和“錢君匋”的考察

目前可獲取的《中國古代跳舞史》主要有兩類：1925年，《清華學報》刊載的論文（“陳文”）與神州國光社分別于1934年（“錢書”，2010再版）和1935年（“陳書”）的出版物。此三者出現(xiàn)時間雖不同，但名稱、正文、注釋以及文中所整理列出的圖表只字不差。而就作者是“錢君匋”還是“陳文波”的問題，目前學界并無討論。既然出現(xiàn)了同名不同人的兩部著作，內(nèi)容也一樣，一般情況下我們會認為兩個名字是同一個人，如此就不存在作者真?zhèn)蔚膯栴}。但通過搜集和比較各種線索，最終能夠確證陳文波才是真正的著者，而且“陳文波”確有其人，而非錢君匋的筆名。[12]347

目前，陳文波生卒年暫不可考，但現(xiàn)有資料可以為我們還原20世紀初年陳文波的一些情況。1923年，清華學校國學部成立了國學書籍審查購置委員會，陳文波是委員之一。[13]1925年，第一期《清華學報》（第3頁）“本期撰述人略歷”顯示陳文波為清華學校國文教員，兼任學報編輯。1926年5月10日出版的《清華周刊》十五周年紀念增刊版權(quán)頁顯示，陳文波為當期編輯之一。1935年11月，神州國光社推出了社科名著半價活動，并在當月24日的上?！渡陥蟆房橇税雰r書目廣告，其中臚列了陳文波的《中國古代跳舞史》。

圖1. 申報刊載的神州國光社廣告

圖2. 神州國光社1935年《中國古代跳舞史》書影

圖3.《清華學報》1925年第1期目錄與著者信息頁（圖中放大文字）

關(guān)于錢君匋的相關(guān)信息較多。通過檢索《錢君匋紀念集》（2007）中的《錢君匋年表》（錢君匋撰寫）和《錢君匋著作目錄》[14]（他人整理）可以了解20世紀初期錢君匋的活動情況：

錢君匋1907年生于浙江桐鄉(xiāng)，1916年之前讀私塾，后就讀崇道小學，其間，錢君匋即顯露出對篆刻的興趣，1922年（16歲）6月，以第二名的成績畢業(yè)。同年9月任屠甸西鄉(xiāng)桃園頭小學校長兼教師、工友。1923年，錢君陶經(jīng)豐子愷介紹入上海私立藝術(shù)師范學校①“上海私立藝術(shù)師范學?！钡男Ｃ捎昧恕跺X君匋年表》中的說法。實際上錢君匋就讀的學校為“上海藝術(shù)?？茙煼秾W校”，“1919年夏創(chuàng)立。由吳夢非、劉質(zhì)平、豐子愷創(chuàng)辦。校址在南市小西門外黃家闕路。吳夢非任校長兼手工主任，劉質(zhì)平任教務(wù)主任兼音樂主任，豐子愷任圖畫主任。設(shè)有高等師范科和普通師范科。高等師范科分設(shè)圖畫音樂部、圖畫手工部，目標是培養(yǎng)中等學校的藝術(shù)師資。普通師范科不分部，圖畫、手工、音樂均為主課，并重學習，以培養(yǎng)小學藝術(shù)師資為主。圖畫課程中分中國畫、西洋畫、圖案及幾何畫等項。音樂課中有普通樂理、和聲樂、作曲、聲樂、鋼琴、小提琴、國樂(琵琶、二胡)等。手工有竹工、木工、金工、粘土工、石膏工及刺繡（以女生為限）等。均為兩年制。此外組織有各種課外研究會，舉辦暑期講習會等，學習和研究氣氛很濃。該校是中國現(xiàn)代藝術(shù)教育史上第一所規(guī)模較大且正規(guī)的藝術(shù)?？茙煼秾W校。1923年7月更名為上海藝術(shù)師范大學。后于1925年2月7日豐子愷任教務(wù)長，陳抱一任圖畫主任，咾子正純?nèi)我魳分魅?，張?lián)輝任手工主任。該校于1925年6月與東方藝術(shù)專門學校合并，改名為上海藝術(shù)大學?！眳⒁妱⒉ㄖ骶帯吨袊敶幕囆g(shù)名人大辭典》“吳夢非”條（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3版，第49頁）；上海市地方志辦公室《上海美術(shù)志》，第四編美術(shù)機構(gòu)與美術(shù)社團（參見http://www.shtong.gov.cn/node2/node2245/node73148/node73154/node73182/node73816/userobject1ai86790.html）等資料。學習國畫、音樂，期間篆刻技藝精進。1925年卒業(yè)，進入浙江海寧縣立第一高等小學校，任美術(shù)教師。1926年又先后任職于浙江省第六中學（音樂教師）和私立浙江藝術(shù)專門學校（圖案教授）。1932年，錢君匋兼任神州國光社美術(shù)編輯，主要從事書籍裝幀設(shè)計工作。1933年，升任編輯部主任，期間為該社出版的很多藝術(shù)類書籍設(shè)計封面。1935年，應(yīng)巴金邀請任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美術(shù)編輯。②綜合錢君匋撰，錢大緒，羅之倉，施曉燕整理《錢君匋年表》，載張嵐，王錫榮主編《錢君匋文集》，中國福利會出版社，2007年版，第350—351頁。

結(jié)合以上內(nèi)容，本文作出如下考辨：

1、20世紀二三十年代，陳文波就職于清華學校國學部，并先后擔任《清華學報》和《清華周刊》編輯。期間他在《清華學報》發(fā)表了《偽造<列子>者之一證》（1924年第1期），《中國古代跳舞史》（1925年第1期），在《清華周刊》發(fā)表了《圓明園殘毀考》（十五周年紀念增刊）、《賦之源流及兩都賦之研究法》（第380期）、《北方社會文學》（第381期）等五篇文章。同時代的錢君匋則主要還在讀書。“核之文，以觀其體”，很容易發(fā)現(xiàn)《中國古代跳舞史》與陳文波的其它文章在行文風格和研究方法等方面高度契合，實為同一人所撰。因此，無論是“陳文”還是“陳書”確為陳文波作品無疑。

2、民國時期的師范教育機構(gòu)分為“師范學?！焙汀案叩葞煼对盒！?，前者特指中等師范學校，專門培養(yǎng)中小學師資，有公立和私立之分。[15]1923年—1925年，錢君匋在上海私立藝術(shù)師范學校學習國畫、音樂。畢業(yè)后先后在小學和中學任職，所教課程也都與美術(shù)、音樂有關(guān)。另，“錢君匋”乳名玉棠，長大后更名瑭，號君匋，別名午齋、豫堂，筆名牧風、菱花、白蕊先女士、眉山、宇文節(jié)、程朔青、青艽、晦青、定香等③綜合《中國當代文化藝術(shù)名人大辭典》（劉波主編，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914頁）、《中國書畫藝術(shù)辭典·篆刻卷》（王崇人主編，陜西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2.年版，第312頁）、《中國當代篆刻家辭典》（金通達主編，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279頁）等資料。，所以“陳文波”并非錢君匋的筆名。由此也可以反推1925年清華學報發(fā)表的《中國古代跳舞史》不可能是錢君匋的作品，1934年的《中國古代跳舞史》也并非錢君匋所著。

3、《錢君匋著作目錄》中1934年錄有《中國古代跳舞史》，而《錢君匋年表》中并無記錄，《目錄》是他人整理，又未經(jīng)錢君匋本人審閱。所以，相較于錢君匋親自撰寫的《年表》，后者可信度更高。很明顯，錢君匋已經(jīng)通過《年表》告訴我們《中國古代跳舞史》不是他的作品。

4、《中國古代跳舞史》署名錢君匋的唯一合理解釋是出版時編輯排版失誤造成的，而這一可能性也得到了“君匋藝術(shù)院”工作人員的確證，“錢書”系當時編輯將錢君匋誤認為是著者，才造成了1934版著作署名“錢君匋”的情況。另沈建中④2010年大象出版社出版了“名家文化小叢書”，包含《中國古代跳舞史》（作者錢君匋）。經(jīng)核實，出版社是以1934年版《中國古代跳舞史》復印件為藍本再版。后經(jīng)努力，筆者聯(lián)系上了該叢書的策劃，人民日報社文藝部副主任李輝先生。經(jīng)他引薦又聯(lián)系上了為其提供原書復印件的沈建中先生，他并無原稿留存。但據(jù)他說，錢君匋曾親口告知沒寫過《中國古代跳舞史》一書。先生所述，錢君匋曾親口告知從未寫過這本書?？梢院侠硗茢?，正是為了糾正1934年的失誤，所以神州國光社1935年重新出版了署名陳文波的《中國古代跳舞史》。

三、《中國古代跳舞史》的價值

《中國古代跳舞史》作者從中國古代跳舞的起源、制度、女性跳舞的狀況、跳舞的種類、跳法以及古代跳舞的變遷六個角度對中國古代的跳舞做了一個立體的說明。全書重點在對古代舞蹈進行考證和分類。這種分類體現(xiàn)出符合舞蹈發(fā)展邏輯的特點。一方面從考證舞蹈起源開始，大到各個時期的跳舞制度、種類、小到跳舞的跳法介紹得比較詳細，還專門設(shè)“古代女性跳舞”一章，對這也是符合中國古代舞蹈發(fā)展的歷史軌跡的。引子中，作者說看到西洋人的跳舞，覺得自己的國家缺少這類活動。通過古詩，作者感同身受到古人跳舞的舞態(tài)、姿容，讓他甚是喜歡。于是通過考證完成這本書，以圖向國人介紹中國古代豐富的跳舞活動，也希望人們生活中多一些跳舞。文末，作者遺憾地認為現(xiàn)代人既看不到也沒有古人優(yōu)美的表演。這是作者的慨嘆，也是一種無奈。

第七章中，作者從八個方面總結(jié)秦代以后中國古代跳舞活動，如“跳舞是儀式的，不是情感的”，“跳舞大半是表現(xiàn)鬼神的，不是表現(xiàn)人生的”“跳舞是一性的，不是男女合舞的”等。這些總結(jié)能抓住中國舞蹈的一些主要特征，但“不是情感的”“不是表現(xiàn)人生的”，“不是平民的”等說法說并不確切。中國古代能夠被史書記載的跳舞大部分是宮廷或貴族組織的，民間的跳舞活動很難被記入官修史書當中，況且作者所引用的資料主要是《文獻通考》《四部叢刊》《漢書》《新唐書》等史書，很難記錄到平民百姓的跳舞活動。同時，囿于時代與史料發(fā)現(xiàn)的不足，作者未能將地方州縣的縣志、府志納入引用范圍，這就造成一些觀點有失偏頗，如認為“跳舞不是普遍的”“跳舞不是平民的”“跳舞不是自樂的”等，這些觀點在今天看來是不符合史實的。

另外，《中國古代跳舞史》的治史方法也是值得注意的。我國的舞蹈史研究是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起步的，這已被大家所熟知。而早至1924年的“陳文”則讓我們領(lǐng)略了20世紀初年的研究情況。文章主要借助考索文獻的方式，從“經(jīng)書”“政書”“類書”“叢刊”等史料中提取有效資料進行分析和重組，從六個角度簡單地勾勒出古代舞蹈發(fā)展的概貌。同時，作者也不忘從傳統(tǒng)哲學角度來解釋古人跳舞的內(nèi)涵。在“中國古代跳舞之方法”一章中，結(jié)合古代中國的天人關(guān)系意識，對《禮經(jīng)·會元》中表明舞人位置的圖表進行解釋，揭示出跳舞動作所包含的哲學及倫常意義。①參看陳文波《中國古代跳舞史》。

當然，作為比較早期的研究，它也有一些不足。尤其在研究方法上主要依賴古籍，勢必難逃以“文獻”證“文獻”的藩籬。如作者梳理史書后，談到“輾轉(zhuǎn)至今，愈是中原文明之地，人民愈不知道跳舞”，而盛行跳舞邊遠少數(shù)民族時，舉了苗族的“跳月舞”為例，這個例子并非作者親眼看到，卻是來自《清稗類鈔》中的“青苗跳月而婚”一節(jié)。

20世紀20年代中期，王國維在《古史新證》中首次提出了“紙上之材料”與“地下之新材料”②原文：“吾輩生于今日，幸得紙上之材料外，更得地下之新材料。由此種材料，我輩固得據(jù)以補正紙上之材料，亦得證明古書之某部分全為實錄，即百家不雅訓之言亦無不表示一面之事實。此二重證據(jù)法惟在今日始得為之?！被檠a正的研究方法，即“二重證據(jù)法”，這恰好彌補了《中國古代跳舞史》在研究方法上的不足。新中國成立以來的中國舞蹈史研究者們也都關(guān)注到了這種研究方法的重要價值：

“劉恩伯先生曾提到文學家沈從文先生對從文物考證角度研究中國古代舞蹈史的作用，而且他給董錫玖寫過一封關(guān)于研究中國古代舞蹈史的信，信中特別強調(diào)了圖相對研究古代舞蹈的作用，還總結(jié)了幾條歷史文物的作用供她參考。孫景琛、吳曼英在《歷代舞姿》前言中特別強調(diào)舞蹈除了對文獻史料進行研究外，還應(yīng)該重視形象資料的研究。他們認為古詩詞雖可作為古代舞蹈的記載，但仍需要讀者的想象來還原，形象資料卻可以補其不足。而且千言萬語難以說明的舞蹈現(xiàn)象，往往可以通過舞蹈文物資料找到答案?！盵16]

事實上，在吳曉邦、歐陽予倩等老一輩藝術(shù)家的指導下，撰寫中國舞蹈史的想法就已經(jīng)萌生，1958編寫的《唐代舞蹈》，1962年完成的《中國古代舞蹈史長編》初稿等，無不將“二重證據(jù)法”作為重要的研究方法，這也可以看成是“二重證據(jù)法”在中國舞蹈史研究領(lǐng)域濫觴的原點，由此及后產(chǎn)生的研究成果也極大地推動和促進了中國古代舞蹈史的研究成果確為“信史[17]”。

最后，對《中國古代跳舞史》作者的考證也應(yīng)該具有其辨?zhèn)螌W的意義。明人胡應(yīng)麟在《四部正訛》中提出的八種辨?zhèn)畏椒?，第七種“核之撰者，以觀其托”就是檢查書籍所標作者姓名，是否出于托者?！吨袊糯枋贰芬颉熬庉嬇虐媸д`”造成的錯版并非“出于托者”，也未被列入《偽書通考》的“作偽原因”中，與其他作偽原因相比，這雖然是一種低級錯誤，但仍應(yīng)該將其列入，以完善“作偽原因”。

結(jié) 語

對于《中國古代跳舞史》，僅就內(nèi)容而言，向培良說：“此作，和王國維的宋元戲曲史一樣，都是開創(chuàng)之作?？上уX先生對此并無一定的見解，僅只雜亂的臚列若干材料，不足為一代著作，奠跳舞史的基?！盵3]158而孫璟琛則認為，“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nèi)（約清末民初至20世紀30年代——筆者注），仍然沒有專治舞蹈史學的學人，也沒有出現(xiàn)舞蹈史的專著。……但它畢竟填補了文化史研究中的一項空白，開拓之功實不可沒”。[4]177相比之下，孫璟琛站在舞蹈史發(fā)展和研究的角度，評價更中肯，體現(xiàn)了這部著作的歷史價值和學術(shù)價值。

2010年，大象出版社出版了“名家文化小叢書”，這是向?qū)W術(shù)大家們致敬的一套叢書，這套叢書側(cè)重普及，甄選小而精的名家精粹之作使讀者獲取某一主題的相關(guān)知識。正如主編所言：“小，卻不應(yīng)漫不經(jīng)心；普及，也不應(yīng)迎合淺薄?！边@從一個側(cè)面肯定了入選的“小書”的價值。其中選錄了《中國古代跳舞史》一冊。但遺憾的是，這冊書仍然依據(jù)1934版“錢書”再版，經(jīng)與叢書主編聯(lián)系后得知，當時也不知曉有“陳書”存在。

真正著者陳文波并非專事于舞蹈的研究者，他也是在研究我國古代文學過程中接觸了遺存在詩詞歌賦中的舞蹈詞句而興起寫了《中國古代跳舞史》。因此，為了讓更多人了解陳文波，了解他當時撰寫此文時蘊藉其中的民族情懷，此文的考辨就具有了不尋常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