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 剛(清華大學 美術學院,北京 100020)
撒答剌欺本為中亞的傳統(tǒng)彩絲錦,因原產(chǎn)于布哈拉附近的撒答剌村而得名。布哈拉在今烏茲別克斯坦,是中亞的歷史名城。
盡管撒答剌欺織造的歷史更早,但已知對它最早的記錄出自10世紀的阿拉伯語著作《布哈拉史》,其作者納爾沙希(Narshakhi)是布哈拉附近的納爾沙赫村人。書里說:“撒答剌欺是一種地方特產(chǎn),是一種在撒答剌村制造的衣料。衣料甚佳,曾大量制造。盡管許多這種布料是在布哈拉的其他村落織造的,但是也叫做撒答剌欺錦,因為它最先出現(xiàn)在這個村落。”[1]撒答剌欺這個名詞,被俄譯為Занданачи,英譯為Zandaniji。
對于撒答剌欺的研究,歐美學者自20世紀60年代已經(jīng)展開,[2]二十多年后,中國學者對撒答剌欺也十分關注,并且取得了可喜的研究成果。可惜,對其命名卻多存缺憾。常見的做法是依從英譯,將英語學者筆下的Zandaniji音譯為“贊丹尼奇”。不過,在漢文載籍中,這個語詞有對音,如《元史》作撒答剌欺,[3]《元典章》作撒答剌期。[4]根據(jù)學界通行的做法,倘若有對音,就應遵循漢文載籍。鑒于《元典章》糟糕的文字狀況,依從《元史》應該更妥當,因為在元代文獻里有記錄。近年,又出現(xiàn)了一種折中的混搭命名:將元代以前的稱為“贊丹尼奇”,元代的卻稱“撒答剌欺”。不言而喻,這個折中難以為訓。
俄羅斯學者捷露薩莉姆斯卡亞的杰出研究表明,從6世紀末到9世紀,撒答剌欺在粟特地區(qū)的織造頗為興盛。由于6到8世紀中期,東西方交往頻繁,撒答剌欺不僅織造在中亞,還出現(xiàn)于西歐、北高加索和中國以及蒙古。[5]吐魯番阿斯塔那墓葬、都蘭熱水墓葬、敦煌藏經(jīng)洞等的發(fā)現(xiàn)都昭示了它在中國西北的流行,其主題圖案包括了一些聯(lián)珠鳥獸紋樣與形象較單純且程式化的植物幾何紋樣。
中國西北出土的撒答剌欺產(chǎn)在何地、出自誰手是個問題。吐魯番文書、敦煌文書都證實了粟特人在當?shù)氐木恿?,因此,它們不是都皆來自中亞,還可能產(chǎn)在中國的西北。又因為粟特人與當?shù)匕傩盏墓餐?,相互濡染,中國西北出土的撒答剌欺還不必都出自當?shù)氐乃谔乜椆に笙?,織造者還有可能是當?shù)氐钠渌褡灏傩铡<戳羁椆と詾樗谔厝?,其工藝、圖案等也難免吸收東方因素。顯例是聯(lián)珠對羊紋錦,這種花紋即見于西歐的教堂(圖1),又在敦煌被裁為幡頭(圖2)。它們的圖案相似而不同,配色差異明顯,工藝也有區(qū)別。前者的中亞特色鮮明,后者卻同中國內地的風格更接近。應當說明的是,前者曾被認為帶7世紀的粟特文題記,自名為“撒答剌欺”。但是,近年英國學者辛姆斯·威廉姆斯等證明,錦上的墨書題記乃是用阿拉伯文書寫的物主和物價,內容與撒答剌欺無關。
圖1
圖2
圖3
圖4
圖5
盡管出土絲綢的阿斯塔那墓葬時代較明確,但它們大多屬于8世紀中期以前。都蘭熱水墓葬和敦煌藏經(jīng)洞卻幾乎沒有紀年資料,固然可以判斷由此獲得的一些西方風絲綢的時代更晚,不過,判斷基本仰仗或然性很大的比對。這樣,撒答剌欺在中國8世紀中期以后的情形又成為問題。理應鼓舞的是,以現(xiàn)有的其他資料也能梳理大致的脈絡,并且,時間可以延伸到更晚。
北京的故宮博物院收藏著一批特殊的絲綢,它們出土在新疆阿拉爾的干尸墓,其中的三種錦紋充溢著濃郁的西方風情,即聯(lián)珠對鳥紋錦袍、雙頭鷹攫羊紋錦夾袍和聯(lián)珠對羊紋錦片。其中,聯(lián)珠對羊紋錦(圖3)的異域色彩最明確,不僅織出阿拉伯文,主紋和還同一片被判定為8世紀的拜占庭織錦上的輔紋(圖4)十分相似。8、9世紀及其以后,中亞撒答剌欺深受拜占庭藝術影響,這早被捷露薩莉姆斯卡亞指出了。因而,起碼可以判斷此錦同中亞撒答剌欺大有淵源。早年的研究認為,阿拉爾干尸墓的年代為北宋至南宋紹興年間,[6]但這個年代判斷似乎過晚,從圖案看,應屬安史之亂以后,即晚于8世紀中葉的唐代。
在黑龍江阿城的金齊國王墓(1162年)里,出土過一件錦袍,其肩袖和前后襟下擺都有不可釋讀成句的織金阿拉伯文字(圖5),為1/2平紋緯重組織,經(jīng)緯均加Z向的弱捻。[7]文字裝飾為伊斯蘭藝術的常見形式,以異域文字為裝飾斷非中國傳統(tǒng),Z捻又是眾所周知的西域做法,故此袍裝飾的西方淵源不證自明。但西方裝飾出現(xiàn)在中國式錦袍上,又提示其產(chǎn)地必在東方,應是由金朝驅役的西方工匠織就的??上В棋闹袊墨I卻不能為此提供直接的證據(jù)。
好在既有文獻還殘留著間接的證據(jù),這是清華大學美術學院的陳彥姝從《三朝北盟會編》讀出并做出解說的。據(jù)《會編》載,1126年秋,宋朝遣李若水等前往榆次,向金朝西路軍統(tǒng)帥完顏宗翰(粘罕)求和,和議雖未達成,但使臣仍收到贈禮,在副使得到的絲綢里,就包括了“贊嘆寧”20匹。①徐夢莘《三朝北盟會編》卷55:“國相傳語,使副承遠來,無以為謝。白馬一匹、并銀鞍銜一副、將花羅三十匹、香藥一盒,上正使侍郎;烏馬一匹、并銀鞍銜一副、將花羅三十匹、贊嘆寧二十匹、香藥一盒,上副使觀察?!鄙虾9偶霭嫔?,1987年影印本頁411。按“贊嘆寧”文淵閣四庫全書本做“納奇實”,“納奇實”當即納石失的異譯。顯然,“贊嘆寧”就是撒答剌欺的異譯。1126年,距滅遼僅一年,金宋戰(zhàn)爭正在進行,金人尚無力組織高檔絲綢的織造,故所贈“贊嘆寧”應為滅遼所獲戰(zhàn)利品。
倘若如此,遼朝便應有撒答剌欺的織造。文獻透露,這類工匠遼朝確實擁有。遼祖州城內就有“供給內府取索”的綾錦院,它役使著番、漢、渤海匠人三百。[8]其中的番匠顯然就是西域人,應即織造撒答剌欺的中亞工匠,其后裔當為完顏宗翰所贈“贊嘆寧”的織造者。遼亡后,這些人應繼續(xù)為金朝官府效力,齊國王織阿拉伯文字的錦袍當出自他們或其后裔梭下。
倘若以上推測不錯,那么,隋唐中國的撒答剌欺產(chǎn)地尚局囿在西陲,屬于民間產(chǎn)品,而遼金的撒答剌欺織造已經(jīng)深入中國東部,并成為官府產(chǎn)品。蒙元的情況與遼金類近。
元代最少有一所官府作坊織造撒答剌欺,即工部隨路諸色民匠都總管府屬下的撒答剌欺提舉司,它設置于1287年,最初的長官是著名的回回科技家札馬剌丁。[9]提舉司或許設在大都(今北京),應當規(guī)模不小、產(chǎn)量不低。[10]此外,在蒙古國時期,還有個由布哈拉工匠組成的局院,起先,它設在首都和林,后遷西京(今山西大同),織造起碼是這個局院的主要工役,[11]布哈拉一帶為撒答剌欺的原產(chǎn)地,故這個局院大約也織撒答剌欺。
圖6
圖7
通常認為,蒙古時代之前,中亞撒答剌欺已變?yōu)槊蘅椢?,②如姜伯勤《敦煌吐魯番文書與絲綢之路》頁213。1987年,在艾爾米塔什東方部,作者曾面詢安·阿·捷露薩莉姆斯卡亞女士,得到的也是同樣的答復。但從轉譯的波斯史籍分析,倒未必如此。③志費尼《世界征服者史·征討算端諸地的原因》記,三名中亞商人攜織金料子、棉織品、撒答剌欺到蒙古高原,見何高濟漢譯本頁91,內蒙古人民出版社,1980年。這里將棉織品同撒答剌欺并列,透露出兩者不同。此事也見于拉施特《史集》,在漢譯后的俄譯本里,三種織物做“咱兒巴甫埸、曾答納赤、客兒巴思”,注稱“咱兒巴甫埸(直譯“織金”)——錦緞;曾答納赤:彩色印花棉布,由不花剌曾答納村而得名,該村幾乎直到最近還生產(chǎn)棉布;客兒巴思:素白棉布”。見余大鈞等譯本第1卷第2分冊頁258,北京,商務印書館,1983年。而撒答剌欺提舉司里,撒答剌欺與較粗厚的“絲紬同局造作”,顯然仍是絲織物。元代文獻里,“西錦”出現(xiàn)頻繁,并且,往往是帝王的賞賜物,這個名詞恐怕至少與撒答剌欺有重合。若帝王常常以之充賞,那么,就不大可能都從西方獲得,元代的官府作坊該有織造。
在已知的出土織錦里,起碼有三片可以同蒙元撒答剌欺建立聯(lián)系,它們都出土在內蒙古。其中的兩片得自達茂旗明水的墓葬,為異文錦和團窠對人面獅身紋錦,時代約在13世紀初。[12]還有一片收獲在元集寧路故城窖藏,為團窠對格力芬紋錦被面,[13]其入埋當在14世紀中葉。
團窠對格力芬紋錦被面的主題裝飾形象為對稱的異獸(圖6)。這種禽獸合一的題材源出西方曾經(jīng)長期是那里風行的裝飾主題。它們也曾出現(xiàn)在中國,但各種樣式的初傳都在東西交流頻繁時,若以錦紋為例,典型便是7世紀中國西北的翼馬、翼羊、翼獅紋錦,其中的不少可判定為撒答剌欺。將集寧被面視為撒答剌欺還另有工藝和構圖的原因,專家指出,它屬于蒙元新出現(xiàn)的特結錦,[14]這種織法來自西域。至于構圖,兩只格力芬扭頭相對,蒙元時代,采用這種構圖的絲綢大抵伊斯蘭風濃郁。
明水墓葬里異文錦(圖7)的情況與前述金齊國王墓中織金裝飾相似,均屬1/2平紋緯重組織,其夾經(jīng)和明經(jīng)都加Z捻,圖案依然是不能釋讀成句的阿拉伯或波斯文。除去文字形象不同外,主要區(qū)別就是未見織金痕跡。盡管同樣“并無金箔殘留”,但明水人面獅身紋錦(圖8)仍被判定為織金錦,技術鑒定為1/3Z斜紋緯重組織。人面獅身的主題西方風尤其明確,這種題材不僅出現(xiàn)于10世紀波斯東部的絲綢(圖9),還在蒙古時代的中亞——伊朗陶器(圖10)、銅器(圖11)上屢見不鮮,甚至傳布到處在東歐的金帳汗國。[15]人面獅身紋錦是辮線袍的用料,僅僅間斷地出現(xiàn)在右衽底襟、左下擺夾層及袖口,而此袍的面料主要為裝飾效果更佳的聯(lián)珠寶相花紋捻金錦。因此將“并無金箔殘留”的它判斷為織金錦應當再議,若視之為不織金的撒答剌欺,顯然更加恰當。
1368年,元朝滅亡。在以后的資料里,未見中國東部織造撒答剌欺的痕跡,這應是生產(chǎn)終止的證明。究其原因,當在明代開國皇帝朱元璋的厲禁胡風胡俗。
圖8
圖8 a
圖9
圖10
圖11
最后應當說明的是,撒答剌欺在中亞和中國生產(chǎn)了近八百年,在其時間漫長、空間廣闊的發(fā)展中,裝飾、技術都會因時因地而殊。比如,同樣產(chǎn)在中國,年代相去也近的異文錦可以織金,也能夠純絲質。又如,同為西方圖案風格,不僅有織金與否的差異,還會有1/2平紋緯重組織、特結錦組織、1/3Z斜紋緯重組織的區(qū)別。因而,只能判斷典型的作品取用何種圖案、哪種技術,非典型的作品可能雜揉當?shù)氐奈幕蛩亍S绕涫窃跂|西文化大交流的背景下,非典型的作品一定不在少數(shù)。中國長期是絲綢王國,歷來有“先吸收、后改造”的傳統(tǒng),因此,特別是中國東部織造的撒答剌欺、納石失等融入中國的因素在所難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