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金萍
①山東中醫(yī)藥大學文獻與文化研究院 山東濟南 250355
古代紋飾畫像中蟬紋普遍多見,早在新石器時代就發(fā)現(xiàn)有玉蟬,商周青銅器上呈現(xiàn)出繁復多樣的蟬紋,商周至秦漢墓葬中相襲出現(xiàn)了形態(tài)不同的琀蟬,在漢代畫像石、陶燈中也發(fā)現(xiàn)有蟬紋及蟬的造型,蟬紋還出現(xiàn)在秦漢以后的冠飾中。這些不同時期、帶有不同藝術風格的蟬紋,向人們詮釋了復雜的生命文化內(nèi)涵,其中也包涵了儒釋道的文化內(nèi)蘊。
在新石器時期的紅山文化、良渚文化及石家河文化遺址內(nèi)皆發(fā)現(xiàn)有玉蟬。如紅山文化遺址發(fā)現(xiàn)有較多圓雕形玉蟬,有蟬蛹、成蟲,亦有蟬蠶合體、蛙面蟬,見圖1。玉蟬多有穿孔,為佩飾,另發(fā)現(xiàn)有復合蟬、三蟬玉璧,見圖2。紅山文化玉蟬中蟬蛹(形擬幼蟲)較為多見。玉蟬的出現(xiàn)緣于古人對于蟬生命周期的仔細觀察,蟬一生經(jīng)歷了蟬卵、若蟲(幼蟲)、成蟲不同階段,蟬卵孵化后落入土中變?yōu)橛紫x,幼蟲蟄伏四五年后,春季鉆出地面,爬到樹上蛻變?yōu)槌上x。紅山文化蟬蛹象征生命的孕育及再生,冀望人死后于土中復生。蟬蠶合體蛹亦有相同含義,蟬身上背伏小蟬可能象征母蟬孕育幼蟬。合體蟬蛙還有母性生殖崇拜意蘊,如良渚文化張陵山M4墓出土蟬蛙合體玉雕,河南安陽大司空村商代婦好墓中出土蟬蛙合體圓雕玉蟬。古代蛙紋具有母性生殖崇拜意象,蛙的大腹形象與孕婦相近,古代的生殖女神像亦突出大腹,以此推斷蟬蛙合體有女性生殖崇拜之意。紅山文化還發(fā)現(xiàn)有三蟬玉璧,玉在古代是通靈神器,璧是禮天瑞玉,璧上附蟬喻示蟬有通天神能。紅山文化玉蟬因蟬特殊生命周期所顯現(xiàn)的復育再生“神力”而成為早期圖騰崇拜物,圓形的璧有循環(huán)往復之意,其上附有蟬紋,寓意生命循環(huán)不已。考古發(fā)現(xiàn)齊家文化遺存中有蟬紋玉琮,見圖3,張光直[1]指出“玉琮用玉作原料,很可能暗示玉在天地溝通上的特殊作用”。玉璧、玉琮皆是古代交通天地的神器,其上的蟬紋則具有通天入地之通靈神能,故璧琮上的蟬紋有一定的動物崇拜或昆蟲崇拜之意。
圖1 圓雕形玉蟬(載自《紅山文化玉器》)
圖2 復合蟬(載自《紅山古玉》)
圖3 蟬紋玉琮(載自《黃河文明齊家文化玉器》)
新石器時代玉蟬出土最多的是長江中游石家河文化遺存,說明此地區(qū)存在蟬的圖騰與崇拜。薛家崗遺址M58:8石鉞的二孔部位繪有類似蟬紋的紅色圖案,M58:3九孔石刀上的紅色圖案與石鉞類似,“紅色蟬紋也是一種信仰,或許是蟬崇拜的一種符號”[2]。當商周莊嚴肅穆的青銅器出現(xiàn)以后,其上的蟬紋更帶有一種莊嚴神秘的色彩。
1.2.1 青銅器上的蟬紋
蟬紋見于商代晚期及西周青銅禮器如飲食器、樂器、兵器上,比較常見的是青銅鼎。青銅器上的蟬紋多為變形,如河南安陽殷墟西區(qū)M874蟬紋鼎以蟬紋作主紋飾,頸部飾有夔紋,腹部飾有三角垂葉蟬紋。蟬紋可以作為主紋飾處于器物的重要位置,亦可以與其他動物紋飾組合,特別是與饕餮紋、龍紋、鳳鳥紋、虎紋等組合,如容庚《商周彝器通考》著錄射女鼎,“腹飾饕餮紋,垂以蟬紋”(原“附圖四”);饕餮蟬紋鼎,“腹飾饕餮紋一道,垂以蟬紋”(原 “附圖一○”);饕餮蟬紋鼎,“腹飾饕餮紋一道,垂以蟬紋”(原“附圖一一”)[3],見圖4。
圖4 饕餮蟬紋鼎(載自《商周彝器通考》)
蟬紋與饕餮紋組合有一定的象征意義,這與饕餮紋本身的重要地位及表達意向有密切關系。饕餮紋見于商代及西周早中期,李澤厚[4]指出青銅器本身雄健深沉的線條與饕餮紋結(jié)合,凸顯了一種“無限深淵的原始力量”及超世間的權威神力。古人鑄鼎象物,蟬紋處于器物重要位置,且與饕餮紋、龍紋、鳳鳥紋、虎紋這些具有早期圖騰及崇拜象征意義的動物紋飾組合出現(xiàn)在青銅器中,營造出一種莊嚴肅穆且有某種原始力量的神秘氛圍,使蟬紋具有與其他紋飾相近的圖騰崇拜及神秘力量的表征與寓意。蟬因其生命循環(huán)及不死復生的特性出現(xiàn)在青銅器上,成為圖騰崇拜對象,或表達了不死復生的神性,或是交通人神的中間媒介。
劉敦愿[5]從昆蟲崇拜的角度對蟬紋進行闡釋,認為蟬紋“性質(zhì)介于紋飾與文字之間,應是一種含有神圣意味的符號”,古代昆蟲中“具有神圣的性質(zhì),受到人們崇拜的卻只有蟬類一種”。蟬的昆蟲崇拜是由于蟬“復活”的象征意義,“蟬之象征‘復活’,用作譬喻移于其他方面,可能與農(nóng)業(yè)方面的宗教崇拜或巫術有關”。蟬從蟄居于地下到蛻變?yōu)槌上x,其獨特的生長過程所表征的循環(huán)不已的生命周期,如同春、夏、秋、冬四時代序,谷物春生、夏長、秋收、冬藏的生長規(guī)律,以及人的生、長、壯、老、已生命過程一樣,形成一種循環(huán);古人希望谷物生長、人的生命周期如同蟬循環(huán)不已的“復活”周期一樣,形成更好的循環(huán),即祈望谷物年年豐穰,人死而復生,“古代宗教崇拜中的‘復活’儀式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中國古代也有跡象可尋,‘蟬紋’是否具有這方面的含義,也可以考慮”。
巴東紅廟嶺發(fā)現(xiàn)的一件青銅矛有“雙蟬尾首相銜”圖案,說明巴人亦可能有蟬圖騰或崇拜[6]。樂器上的蟬紋除表達圖騰崇拜外,還可能寓意鼓聲響亮,如1954年征集于廣西玉林縣的銅鼓,鼓面上有并排豎立的蟬紋。商周青銅器中亦出現(xiàn)少量的人面蟬紋,如陜西銅川出土弓形器中出現(xiàn)兩個相對的人面蟬紋,人形蟬可能表示人蟬之間的互化,或者是人通過蟬的蛻化達到不死復生的目的,見圖5。
圖5 陜西銅川出土人面蟬紋弓形器(載自《中國圖案大系1》)
1.2.2 玉琀
如果說玉蟬是一種佩飾為生者佩帶的話,那么作為玉琀的玉蟬則完全是陪葬物而置于死者口中。商周時期已發(fā)現(xiàn)有玉琀蟬,如在大司空村商墓M289、M233發(fā)現(xiàn)有琀蟬,在洛陽中州路M816、洋西張家坡周墓中皆發(fā)現(xiàn)有琀蟬?!稘h書·楊王孫傳》:“口含玉石,欲化不得?!惫湃苏J為玉為不朽之物,更能通靈,墓葬中陪葬玉可使尸體不腐,口中含蟬是借蟬之蟄居復生的神能,使復歸于土中的身體不但不腐,還能重新孕育新的生命。商周以后墓葬中琀蟬比較多見,到了漢代琀蟬形態(tài)越來越精美,琀蟬也成為漢代葬玉的主要形式之一。
1.2.3 先秦文獻中對于蟬的描述
早期的蟬紋隱喻了深刻的象征意義,而先秦時期關于蟬的文獻更明確地向人們表達了蟬的文化內(nèi)涵,從中或可窺見蟬紋除崇拜圖騰以外的其他文化表征?!对娊?jīng)》多個篇章涉及蟬,《詩·大雅·蕩》:“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彬琛Ⅲソ韵s之名。古人觀察到蟬在五月鳴叫,《詩·七月·豳風》有:“四月秀葽,五月鳴蜩”,《詩·小雅·小弁》有:“菀彼柳斯,鳴蜩嘒嘒”。五月當夏之半,蟬于此時蛻殼變?yōu)槌上x,高鳴于柳。古人對蟬鳴的描述緣自對于物候的詳盡觀察,《夏小正》有:“五月……良蜩鳴;……唐蜩鳴;七月……寒蟬鳴?!鼻扒镲L兮蕭蕭,舒芳兮振條,微霜兮眇眇,病殀兮鳴蜩”,描述一種秋風蕭條、寒蟬凄鳴的悲戚情境,而這種以物寓情的悲秋思緒在后世特別是漢魏以后更被文人發(fā)揮得淋漓盡致。
《荀子·大略》云:“飲而不食者,蟬也;不飲不食者,蜉蝣也?!比藗兛吹较s在樹上吸取樹汁,因此得出結(jié)論蟬“飲而不食”,進而引申出蟬飲食清潔的寓意,青銅飲食器中的蟬紋可能有這樣的寓意。由飲食清潔進一步引申出清虛高潔的情操,在儒家思想影響下成為漢魏以后文人高士崇尚的道德準則。
從新石器時期紅山文化、石家河文化的玉蟬到商周青銅器中的蟬紋,都向世人傳達了蟬不死復生的神性。戰(zhàn)國至秦漢以后神仙思想的興起,蟬不死復生的蛻變更渲染了一種蛻化成仙的神秘色彩,成為方仙道直至東漢道教羽化升仙的思想依托之一。
《莊子·逍遙游》形容藐姑射仙山的神人不食五谷、吸風飲露,恰與古人認知中蟬的生活習性相吻合?!妒酚洝し舛U書》提到戰(zhàn)國燕齊一帶興起的方仙道,推演“形解銷化”的鬼神之道,“宋毋忌、正伯僑、充尚、羨門高,最后皆燕人,為方仙道,形解銷化,依于鬼神之事”?!靶谓怃N化”又稱“尸解”或“尸解仙”,即人死后形體發(fā)生變化,如鳥一樣羽化,如蟬一樣蛻變,生出羽翼而飛升成仙?!痘茨献印ぞ裼枴罚骸叭舸巳苏撸厥鼐?,蟬蛻蛇解,游于太清,輕舉獨往,忽然入冥?!逼渌枋龅氖怯鸹懽冇斡谔逯车南扇诵蜗??!逗鬂h書》:“飛鳥遺跡,蟬蛻亡殼……至人能變,達士拔俗。”“至人”是指道家養(yǎng)生境界很高的人,道家常以“真人”、“至人”形容修煉得道之人。《論衡》亦論及“尸解”的含義,但反對成仙之說,“蠐螬化為復育,復育轉(zhuǎn)而為蟬”,“蟬之去復育,龜之解甲,蛇之脫皮,可謂尸解矣”??梢?,“尸解”成仙的思想到了漢代已成為一種比較普遍的神仙思想,更被東漢以后的道教所推崇。從漢魏詩賦中可見蟬蛻成仙的思潮,如東漢班固《終南山賦》“彭祖宅以蟬蛻,安期饗以延年”,張衡《思玄賦》“欻神化而蟬蛻兮,朋精粹而為徒”。東漢邊韶《老子銘》言老子得道后可以蟬蛻度世,世代轉(zhuǎn)生為帝王之師,“老子離合于混沌之氣……道成身化,蟬蛻渡世;自羲、農(nóng)以來[缺],為圣者作師?!盵7]“道成身化,蟬蛻渡世”,雖非明顯的成仙之意,但有精神不死及再生轉(zhuǎn)世之意;同時“蟬蛻渡世”指大道循環(huán),歷世不休。
2.2.1 漢代葬玉制度
秦漢瓦當蟬紋,尤其是漢代的琀蟬、漢代畫像磚石中的蟬紋以及東漢陶燈上的蟬塑,皆向人們表達了不死復生以至蟬蛻成仙的意象。漢代人“死生同域”的生命態(tài)度及對神仙不死的渴望追求,伴隨著武帝之后國勢的強盛、厚葬之風的日益奢靡,使葬玉及琀蟬成為漢代墓葬文化中的一種重要現(xiàn)象。《抱樸子》中有“金玉在九竅,則死人為之不朽”,墓葬時九竅塞玉以防尸體腐朽,而從新石器時期沿襲下來的琀蟬葬俗到此時達到高潮,琀蟬形制也形成了簡約大氣的“漢八刀”獨特的藝術風格,見圖6。
圖6 “漢八刀”獨特藝術風格的蟬(載自《收藏界》2007年第7期)
2.2.2 漢代畫像磚石
漢代畫像磚石中也出現(xiàn)了蟬紋及與蟬相關的主題。1982年江蘇邱縣燕子埠東漢彭城相繆宇墓中出土了一塊兒童捕蟬畫像石[8]。較多漢畫像磚中出現(xiàn)整齊排列的連續(xù)蟬紋,不但是一種裝飾畫案,而且借蟬復生蛻變的特性暗寓人死而復生。畫像磚中的蟬紋多為三角形變形蟬紋,可能是沿襲青銅器蟬紋而有所簡化。如河南滎陽出土繪彩畫像磚,邊框飾蟬紋,見圖7。畫像磚中蟬紋與畫像磚石中常見的三角形常青樹非常相像,有的學者將常青樹當作蟬紋,但蟬紋突出雙目,見圖8。二者相像不是偶然的,可能是因為相同的長生涵義而有意為之。
圖7 河南滎陽出土繪彩畫像磚邊框飾蟬紋(攝于青島漢畫像磚博物館)
圖8 畫像磚石中的常青樹(載自《漢畫文獻集成》)
2.2.3 漢代陶燈
漢代連枝燈上發(fā)現(xiàn)有帶翼的蟬塑,如河南洛陽漢墓出土“彩繪陶制百花燈”,由燈座、燈盤、燈柱組合成一種山的造形,見圖9。這種造形既符合燈的實用功能,又具有某種象征意義——由動物、仙人、龍鳳巧妙組成的上中下三層山形構造象征昆侖仙山。最底層的燈座上有10只翼蟬;燈盤的曲枝燈盞上塑有飛升的羽人及蟬,燈盤上并插有騰飛向上的龍;燈柱圓環(huán)上的曲枝燈盞有飛升羽人及蟬。整盞燈表現(xiàn)的昆侖仙山及羽人飛升的意境,其中的蟬既是仙人騎升的馮翼,又暗示墓主人蛻化升仙;燈柱上盤旋上騰的龍代表升天。燈的頂端還有一個較大的朱雀或鳳凰形燈盞,以朱雀或鳳凰象征天門。燈盞上塑蟬可能還取意于蟬“歸明火”習性。
圖9 彩繪陶制百花燈(攝自洛陽博物館)
由于蟬出穢泥而不污、長于蛻變及吸風飲露的生活習性,古人將其人格化,認為蟬有五德,并賦予蟬澹泊寡欲、清虛識變的道家心性以及高節(jié)清華的儒家情操,同時,隨著魏晉玄學清虛隱逸之風的興起,更將其隱寓為魏晉隱士清虛避世的處世風格。晉代郭璞《蟬贊》言蟬之清潔,“蟲之清潔,可貴惟蟬,潛蛻棄穢,飲露恒鮮”。晉代陸云《寒蟬賦并序》論蟬有五德,即文、清、廉、儉、信,可為君子的道德操守,“夫頭上有緌,則其文也;含氣飲露,則其清也;黍稷不享,則其廉也;處不巢居,則其儉也;應候守節(jié),則其信也;加以冠冕,取其容也。君子則其操,可以事君,可以立身,豈非至德之蟲哉!”劉彥佐對所見到的一種藍田玉蟬人涵義進行闡釋,以《莊子·齊物論》莊周夢蝶為寓,說明蟬人的藝術形象是魏晉文人物我兩忘、物我相容的精神世界,由此推斷藍田玉蟬人是魏晉產(chǎn)物[9]。筆者認為若玉蟬人是魏晉之物,則更貼近蟬化成仙的“蟬蛻”形象。魏晉時期由于道教不死成仙思想的影響,加之文人所追求的隱逸之風,蟬蛻遁世、羽化成仙也成了士人一種自我隱匿的精神超脫,“蟬脫塵埃外,蝶夢水云鄉(xiāng)”,正是這種精神世界的寫照。
3.2.1 貂蟬——高貴清虛的象征
貂蟬是在胡服基礎上改造的冠飾。趙武靈王胡服騎射時,在武將冠帽左右插上貂尾,漢代在冠帽中央飾以金珰,珰前附以金蟬,以賜近臣,漢·蔡邕《獨斷》:“大尉以下冠惠文,侍中加貂蟬”。冠蟬借蟬居高枝之清虛高潔寓意官居高位而清廉自持。崔豹《古今注》:“蟬,取其清虛識變也。在位者有文而不自耀,有武而不示人,清虛自牧,識時而動也?!庇捎谖簳x玄學隱逸之風的興起,貂蟬更彰顯隱士清虛自高之風骨,但也成了世俗顯耀自夸的標榜,以至于出現(xiàn)“狗尾續(xù)貂”奴卒廝役皆冠貂蟬的笑話。
3.2.2 佛像蟬冠——輪回轉(zhuǎn)世的意向
自佛教傳入中國,蟬冠被注入了新的內(nèi)涵,如發(fā)現(xiàn)在菩薩的冠飾中附有金蟬,見圖10,以蟬之高潔清虛寓意菩薩的高潔神圣,而蟬的復生蛻變也與佛教生死輪回的生死觀相互契合。此時道教神仙羽化思想摻入了佛教生死輪回的觀念信仰,使蟬之不死復生、蛻變升仙的思想同時蒙上了道釋雙重色彩,小小的蟬義蘊深遠。
圖10 菩薩冠飾中的金蟬(攝自青州市博物館)
隨著東漢以后道教的興起,成仙思想愈加泛濫,魏晉以后詩賦中蟬蛻成仙的題材頻見筆端,如嵇康《游仙詩》“采藥鐘山隅,服食改姿容;蟬蛻棄穢累,結(jié)友家板桐”,左思《吳都賦》“桂父練形而易色,赤須蟬蛻而附麗”。桂父、赤須皆傳說中的仙人,唐李延濟注:“赤須,仙人,食柏葉,齒落復生,如蟬之蛻身”。蟬吸風飲露,不食人間五谷,與道家辟谷絕食的修仙術頗相近。宋代《云笈七簽》載“脫空王老服氣法”,實即導引練氣辟谷,“脫空”取蟬蛻成仙之意,“此卷口訣,并是楊府脫空王老所傳授。其脫空王老,時人莫知年歲,但見隱見自若;或示死于此,即生于彼,屢于人間蟬蛻轉(zhuǎn)脫,故時人謂之‘脫空王老’也……且食氣秘妙,切資斷食,使谷氣并絕。但能精修此法,知騰陟仙道不遠耳?!眳浅蓢鳾10]認為“漢魏六朝賦中的蟬意象大體與道教的這種發(fā)展同步,蟬意象的長生夢也正好與道教信仰的長生之夢相一致”。
古人捕蟬多與飲食有關,《禮記·內(nèi)則》“爵鷃蜩范”,鄭玄注:“蜩……皆人君燕食所加庶羞也”。蟬是人君宴席上眾多美味之一。曹植《蟬賦》“委厥體于庖夫,歸炎炭而就燔”,假蟬被庖夫炙燔喻示遭受煎熬、身命受困的窘境?!侗静萁?jīng)集注》言蟬“昔人噉之”?!洱R民要術·菹綠第七十九》“蟬脯菹法”記述蟬的烹制有炙、蒸及煮,“蟬脯菹法:捶之,火炙令熟。細擘,下酢。又云:蒸之。細切香菜置上。又云:下沸湯中,即出,擘,如上香菜蓼法?!笨梢娤s一直以來是人們餐桌上的美味。陜西西安歷史博物館藏東漢陶烤爐,見圖11,爐上并排2個烤架各置放4只蟬,說明漢代人有烤蟬的食用方法。
圖11 陶烤爐上的蟬(攝于陜西西安歷史博物館)
蟬及蟬蛻可入藥,以蟬蛻入藥最多。古人以蚱蟬入藥,蚱蟬即蟬中色黑體大能鳴者,為昆蟲綱、同翅目、蟬科的大型昆蟲蚱蟬,即古人所說的蜩、螗蜩、馬蜩、蝒、螳蜩,蟬為通稱?!渡褶r(nóng)本草經(jīng)·中品》“蚱蟬”條載:“味咸寒。治小兒驚癇、夜啼、癲病、寒熱。生楊柳上?!薄睹t(yī)別錄》:“主驚悸、婦人乳難胞衣不出,又墮胎?!薄睹t(yī)別錄》載“五月采”,可見古人于5月捕蟬,與《詩經(jīng)》中的“五月鳴蜩”時間相合。蟬亦治目翳障目、風疹瘙癢、音啞等。蟬伏于土中,氣寒味咸,得寒水之氣;又稟涼風清露之氣,得金氣之清冷;金能平木,水能克火,故能主治肝經(jīng)風熱、風痰火動之驚癇夜啼癲熱,陳修園曰:“蚱蟬氣寒稟水氣,味咸得水味,而要其感涼風清露之氣以生,得金氣最全。其主小兒驚癇者,金能平木也……癲病寒熱者,肝膽之風火也,蚱蟬具金水之氣,金能制風,水能制火,所以主之。”蟬清虛善脫,法其象則能催產(chǎn)助下,治婦人產(chǎn)難、胞衣不下,及能墮胎,《本草經(jīng)疏》言:“其主婦人生子不下者,取其蛻脫之義”;其聲清越,能治音??;蟬蛻輕虛外達,以皮殼治皮膚之病,能透疹外出,故能治瘡疹不起,“其體輕浮,能發(fā)瘡疹”;蛻者脫也,亦能退目翳障,清熱明目?!侗静輩R言》:“繆仲淳先生曰:蚱蟬稟水土之精、風露之氣,其鳴清響,能發(fā)音聲;其體輕浮,能出瘡疹;其味咸寒,能解風熱;其性善脫,能脫翳障及女子胎胞不下也”,蟬及蟬蛻所主之病“皆屬風火風痰為眚者,必假此清空輕達之劑,以解而散之、發(fā)之、出之也”。《別錄》方:又治婦人生子不下,或胎下而胞衣不落,藉此清虛善脫之物,而治胎產(chǎn)血穢未離之疾,蓋以已脫而治未脫之義也?!毕s之功效皆取蟬善脫之性。
綜上所述,古代紋飾畫像中的蟬紋有多種不同的藝術風格,包含了多層復雜的文化內(nèi)涵,皆與蟬特殊的生命周期、生活習性及其不死復生意象有緊密聯(lián)系。蟬以其清越的鳴響、蛻變的生命,通過繁復的紋飾向人們闡示了所蘊含的豐富生命文化內(nèi)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