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暉
內(nèi)容提要 剛果共和國詩人讓-巴蒂斯特·塔蒂·盧塔爾用法語寫作,被認為是法語非洲最重要的聲音之一。他的詩經(jīng)常融入自然元素,這些自然元素與其個人經(jīng)歷、尤其是故鄉(xiāng)生活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他對故鄉(xiāng)的愛通過詩中抒情主體“我”與故鄉(xiāng)自然之物的連接與融合體現(xiàn)。水元素是最重要的自然元素,其中大海最具代表性,它是包含了歡樂與痛苦的復(fù)調(diào)的世界。詩人將詩歌創(chuàng)作植根于自己的生存經(jīng)驗,重視真正屬于自己的土地和熟悉的自然環(huán)境,避開了法國詩歌主流傳統(tǒng),風(fēng)格鮮明。
剛果共和國詩人讓-巴蒂斯特·塔蒂·盧塔爾(Jean-Baptiste Tati Loutard,1938—2009)用法語寫作,是剛果共和國最多產(chǎn)的詩人,共發(fā)表十部詩集,獲得法國及非洲多項榮譽和重要文學(xué)獎項,其中包括法蘭西共和國文學(xué)藝術(shù)軍官勛章和黑非洲文學(xué)大獎,被認為是法語非洲最重要的聲音之一。
塔蒂·盧塔爾的詩歌創(chuàng)作生涯長達三十多年,風(fēng)格自成一派。在詩歌世界中,他一直在尋求人與環(huán)境、個人與集體的平衡。他的詩多為抒情詩,揭示了其對藝術(shù)和生活的深度思考,表達了其渴望實現(xiàn)人與自然、人與社會和諧發(fā)展的美好愿望。
在塔蒂·盧塔爾的詩中,經(jīng)常融入自然元素,甚至?xí)谠娂}目中直接體現(xiàn),如《海之詩》(Les Poèmes de la mer,1968)、《太陽的背面》(L'Envers du soleil,1970)、《行星之火》(Les Feux de la planète,1977)、《南方的蛇》(Le Serpent austral,1992)等。在融入的自然元素中,有日月星辰、花鳥草木、海洋河流、季節(jié)氣候等,這些與詩人的個人經(jīng)歷、尤其是故鄉(xiāng)生活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承載著詩人給予它們的特殊感情和深層含義。
塔蒂·盧塔爾出生于剛果共和國西部沿海南端的黑角港(Pointe-Noire),黑角位于大西洋的東側(cè),是剛果的最大海港。從布拉柴維爾(Brazzaville)的高中畢業(yè)后,他開始了教學(xué)生涯。1961年至1966年,他在法國波爾多學(xué)習(xí)文學(xué),獲得現(xiàn)代文學(xué)學(xué)士學(xué)位(1963年),之后在布拉柴維爾高級研究中心(Centre d'études supérieures de Brazzaville)教授文學(xué)和詩歌。
回國后,塔蒂·盧塔爾成為剛果文化運動的領(lǐng)導(dǎo)者,擔(dān)任多個高級管理職位,包括布拉柴維爾高等教育中心主任和人文科學(xué)大學(xué)院長。從1975年開始,他投身政治,先后成為高等教育部、文化與藝術(shù)部、旅游部部長。
在國外的生活經(jīng)歷對塔蒂·盧塔爾的詩歌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他在異鄉(xiāng)感到不適,有時甚至感到痛苦。相對于法國,他更喜歡住在自己的國家,感覺更舒服自在。在他的第二部詩集《剛果根》(Les Racines congolaises,1968)里,有一首詩名為《地獄般的歐洲》(L'Europe infernale),1964年寫于波爾多,在這首詩中詩人表達了鄉(xiāng)愁:
“不可能,住在沉默的皿中
白晝和夜晚的藍色交匯——永恒——
當(dāng)陽光息止而月亮羞怯
當(dāng)星星還只是微弱的炭火
在天空的灰燼里
黑暗并沒有升起,
只為給它替我解憂的,鉆石般的光芒
(……)”②本文的譯文均由筆者譯自法語原詩。Tati Loutard J.?uvres poétiques.Paris:Présence africaine,2007,p.124.
詩人在充滿了活力與生機的自然里長大,那里的人民淳樸熱情,生活無拘無束。來到法國后,詩人很難適應(yīng)這里的城市生活,感覺自己無法生活在這沉寂、缺乏活力的地方。這種在異鄉(xiāng)的痛苦加劇了詩人的思鄉(xiāng)之情,當(dāng)夜幕降臨時,天上的星星讓他想起了家鄉(xiāng)的天空,以及天空下熟悉而親切的土地,雖然只有微光,但在他眼里卻閃爍著“鉆石般的光芒”。
即使在回到故鄉(xiāng)后,作為痛苦回憶的城市生活再次被提及。詩人在詩集《時間的準則》(Les Normes du temps,1974)里《致一位紐約女孩的信》(Lettreàune fille de New York)詩中寫道:
“我從遠方給你寫信,在剛果的岸邊
在穆巴姆島前面,一個綠色的土堆
躲在水中
好避免和地球一起轉(zhuǎn)動
(……)
我憐憫你
在混凝土和鋼的沙漠里
擁有人類最美麗的夢想
在強盜的行囊里
在偏僻的街區(qū)中你會害怕
當(dāng)月亮不再是夜晚的頂點”③Ibid.p.189.
詩人剛果給紐約的女孩寫信,兩人的生活環(huán)境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一個身處綠色的水中島,一個身處“混凝土和鋼的沙漠”,詩人對大城市的態(tài)度可見一斑,城市對他而言是壓抑、孤獨和絕望的。詩人對女孩的憐憫和擔(dān)心更是對城市治安問題的詬病,再次表明了詩人討厭城市生活,更喜歡海邊故鄉(xiāng)的淳樸生活。
背井離鄉(xiāng)的生活曾讓他產(chǎn)生了恐懼,在詩集《夢的傳統(tǒng)》(La Tradition du songe,1985)中,他毫不掩飾地表達了這種恐懼:
“我只怕流亡,
我太陽的遺憾傾注在海浪上
就像鍋中興奮的油
唱著火的贊美詩
我的母親焦慮不安
在她的三石壁爐前
有多少詩人永遠為
北方的熱帶服喪”④Ibid.p.361.
這是詩集第一首詩《祖國剛果》(Congo Natal)中的一段,母親的形象就是詩人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的象征。詩人害怕流亡,害怕離開自己所屬的這片熱土,當(dāng)身處異鄉(xiāng)時,他唯一迫切的愿望就是要回到故鄉(xiāng)。當(dāng)重見祖先之海,詩人遠離了西方封閉的氛圍,有一種重獲自由的喜悅,回歸也成為了詩人重要的創(chuàng)作源泉?!秳偣返?5首詩中,有10首詩寫他的回歸。詩人認為回到故鄉(xiāng)是一種勝利,對故鄉(xiāng)的感情也在回歸后得到了升華。
在這部詩集中,有一首塔蒂·盧塔爾寫給剛果共和國另一位偉大的詩人契卡雅·烏·塔姆西(Tchicaya U Tam'si)的詩,名為《回到剛果》(Retour au Congo)。這首詩描述了他回家時受到鄉(xiāng)親們的熱烈歡迎,也抒發(fā)了他的感動:
“我在一彎淺月時回來
那些在云的入口等我的人
舉起——燃燒的——他們牙齒的火把
這光芒對我更甚于
劃落法國夜空的星星”⑤Ibid.p.83.
鄉(xiāng)親父老手中舉起的火把照亮了他回家的路,飽含著故鄉(xiāng)人民對游子的愛與溫存。詩人看到這一幕,感到自己對故鄉(xiāng)的愛也得了故鄉(xiāng)的回應(yīng),鄉(xiāng)親們給予他的真摯和溫暖,自然讓他覺得火把散發(fā)出來的光比他在法國夜空看見的星星更加明亮,更加動人。正是這種愛的回響,讓故鄉(xiāng)在詩人的心中變得更加美好,對故鄉(xiāng)的愛也愈發(fā)濃烈,這一切讓詩人與故土無法分割,甚至和它融為一體:
“猴面包樹! 我剛把我重新種在你附近
并將我的根與你祖先的根融合在一起
我在夢中給自己你多節(jié)的手臂
我會變得更堅強,當(dāng)你濃烈的血液
流淌在我的血液里。
(……)
當(dāng)土壤在我腳下變軟
讓我在你的腳邊耕犁”⑥Ibid.p.93.
猴面包樹是非洲最常見的一種樹,成為了故鄉(xiāng)的象征,是“剛果根”之所在。此詩寫于塔蒂·盧塔爾重回故鄉(xiāng)不久。這種和故土融為一體的情感,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愈發(fā)深厚,正如詩人在十幾年后的《蒼老的根》(Vieille racine)中寫到:
“時間已將我鏤空
我是蒼老的根
你不能將我從這片土地上拔除”⑦Ibid.p.365.
在塔蒂·盧塔爾的詩歌世界里,濃烈的熱愛故鄉(xiāng)之情被表達得淋漓盡致。故鄉(xiāng)的海洋河流、日月星辰、花鳥草木、季節(jié)氣候等這些熟悉而親切的自然元素,已然成為詩人生命的一部分,成為了一種感情和精神的寄托。
在這些自然元素中,最引人注目而且最為重要的當(dāng)屬水元素。從第一部詩集《海之詩》到第七部詩集《夢的傳統(tǒng)》,大海是塔蒂·盧塔爾作品中的關(guān)鍵因素,是呈現(xiàn)最多含義最豐富的自然元素。1998年11月在巴黎接受的一次采訪中,他解釋了水元素為什么在他的作品中占據(jù)了重要位置:“我在海邊出生長大。我聽到的所有聲音都是大海的聲音。這片海在我身上留下了痕跡。(……)在我來到布拉柴維爾之后,我發(fā)現(xiàn)了剛果河(這是世界上最大的河流之一)(……)這是在我的詩歌中水占有主導(dǎo)地位的一個小小的解釋?!雹啻硕尾稍L內(nèi)容譯自法語原文:?Je suis néet j'ai grandi au bord de la mer.Parmi tous les bruits que j'ai entendus,étaient les bruits de la mer.Cette grande nappe d'eau m'a marqué.(...).Après je suis venuàBrazzaville oùj'ai découvert le fleuve Congo(qui est l'un des plus grands fleuves du monde)(...).Voilàun peu l'explication que je peux donneràcette prédominance liquide dans ma poésie.?Kodia-Ramata N.Mer etécriture chez Tati Loutard:de la poésieàla prose.Paris:Connaissances et Savoirs,2006,p.23.
在詩集《海之詩》、《剛果根》和《太陽的背面》中,詩人將無法抑制的思鄉(xiāng)之情寄托在故鄉(xiāng)的大海中,對他而言,故鄉(xiāng)的大海不僅僅是想象中的一片汪洋,而是他祖先的母親,是他的根,是其故土的保護者,正如他在《海之詩》中寫到:
“我在這里看著
記憶的潮水起伏
追溯至盧安戈王國
在我的眼前穿梭的國王:
塔蒂·瑪盧安戈、瑪尼·普阿蒂、瑪尼·濃波……
我從這隊列里認出自己
也從此變得平靜;
北斗星溫暖我的眼睛。
夜晚坐在我身旁
在貝殼的腔內(nèi)
這不是奴隸的灌木。
靜默而沉思!
風(fēng)攪動藍色的海水
天清洗了它的牙齒
為照亮一個新的時代?!雹酺ati Loutard J.?uvres poétiques.Paris:Présence africaine,2007,p.32.
盧安戈王國是15—19世紀大西洋沿岸的非洲古老王國,位于今天的剛果共和國西南部和加蓬南部。詩人在海洋世界中回到了曾存在于故土的古老王國,見到了王國的君主們,也就是他的祖先們,追溯到其生命之源,找到了自己的根。詩人因此變得平靜,感受到溫暖,這是一種找到歸屬后內(nèi)心的平靜與溫暖。無論身在何方,他都與祖國血脈相連。在詩集《行星之火》中,《我與大?!?Moi et la mer)這首詩再次明確了詩人與祖國難以割舍的關(guān)系:
“我是延展在你身旁的海灘,
充滿魅力的藍色海洋
在你自地平線而來的身體上;
給予地球胸膛氣息的源頭!
(...)”⑩Ibid.,p.255.>
藍色的海洋是海邊故鄉(xiāng)的象征,沒有大海就沒有海灘,將“我”比作依附于大海的海灘,形象地表達出詩人與故鄉(xiāng)緊密相連,與祖國同命運。
塔蒂·盧塔爾是大海的孩子,這是一個大海的孩子的呼喚,他對大海的深深依戀承載著對海邊故鄉(xiāng)的熱愛。大海成為詩人童年記憶的背景,成為連接遠離故鄉(xiāng)的他與故土的臍帶。有時,大海的形象和母親的形象重疊,甚至成為了他的母親。他的眼睛,帶著幸福地擁抱著他的大海母親,他從沒忘記過它,它在他的世界中一直支持著他。在詩集《行星之火》中,有十幾首詩都是詩人回憶起自己的故鄉(xiāng),想到大海,就好似看見母親,比如:
“我從海的斷臂走出
滿耳浪的聲響
像母親的呼喚
我的腳早跨越
分離我和海岸的距離;
數(shù)千次越入磨礪我的鹽
從中了解我的根源
是浪花比泡沫更白
我把心臟封入珊瑚樹的十字架中”?Ibid.p.259.
詩人對故鄉(xiāng)的熱愛再次被展現(xiàn),海浪的聲音就如同母親的呼喚。在詩人的筆下,大海不只有溫情的一面,也有悲傷的一面。大海讓他想起了祖先,想起了祖先的生活,包括他們的悲慘經(jīng)歷:
“在波浪的遠處,海鷗的翅膀
搧動著滿是污跡的海
——侮辱和廢棄的烏木——
帶給我這些的肚臍
將我與幾個世紀的蔑視連接
大海聚集所有骨頭
在珊瑚樹的十字架下”?Ibid.p.29.
大海也是詩人祖先的安息之地?!盀跄尽笔桥`販子對黑人奴隸的稱呼,“幾個世紀的侮辱和蔑視”正是指從15世紀中葉一直延續(xù)到19世紀末的非洲奴隸貿(mào)易。這是非洲歷史上最黑暗的一頁,不計其數(shù)失去自由的非洲人,通過大海被運到西印度群島和美洲大陸,到采礦場和種植園里做奴隸,從此離開家園,一去不復(fù)返。在海運的過程中,成千上萬被拋棄的黑奴沉尸海底,大海變成了一座大型的墳?zāi)?成為了奴隸貿(mào)易活躍的運載工具和被動的證人。詩人多次痛苦地回憶起奴隸貿(mào)易,緬懷永埋海底的死者們,甚至悲傷到流淚:
“我的目光久久落在海面上
像只小船
語言船擺太陽的破碎
逃脫的無名海鳥
鳥類學(xué)家的手
一直糾纏到它流淚
我像福音派的母親一樣哭泣
死者溶解在海浪的鹽里”?Ibid.p.205.
大海溶解了詩人無數(shù)祖先的尸體,成為他悲傷和痛苦的來源。因此,在塔蒂·盧塔爾的詩歌世界里,大海成為了“一個復(fù)調(diào)的世界,歡樂和痛苦融合在一起,并反映出人類生活的滄桑”。有時,大海也作為人類生存的對手存在,在詩集《太陽的背面》里,《漁夫已去》(Le Pêcheur a disparu)講述了漁夫投入到對抗大海的戰(zhàn)斗中:
“漁夫會在哪里?
昨天沿著綠色的水徑
穿越重重礁石和曲折的大海
鯊魚的跳和海豚的躍,
海上騎士又會在哪里?
是木舟獨返于海浪的疾馳
向著他沙上的馬廄。
鹽漬的身軀沒有任何瘤塊!
無疑死亡在浪的中空里
有它自己的審判
(……)
這徒勞的搜尋給我們雙眼怎樣的折磨
在眼瞼投下陰影!
你是否睡了,噢,不再比螢火更亮的你?”?Ibid.,p.135.
透過這些詩句,可以體會到海洋的浩瀚以及人類的渺小,在雙方的戰(zhàn)斗中,大海經(jīng)常戰(zhàn)勝人類。漁夫被稱為海上騎士,勇敢地出海,去和大海搏斗,他的生命懸于一線。大海有著野性的一面,海中的暗礁、鯊魚和海豚等,都預(yù)示著漁夫面臨的危險,他能否安全地回來,這種不確定通過詩中的時態(tài)(條件式現(xiàn)在時)、疑問和感嘆來強調(diào)。漁夫和大海的斗爭,其實也是漁夫和他自己的命運抗?fàn)?每次回到沙灘上就是一種勝利,一種人類對抗自然的勝利,此時,大海不再是幸福的來源,它是人類的對手,是人類生存要戰(zhàn)勝的困難。
另一個值得一提的水元素是剛果河。剛果河靈動秀美,是剛果流動的存在,它滋養(yǎng)著詩人的祖國大地,詩人毫不吝惜地贊美這條母親河,正如這首《生死之源》(Source de vie et de mort):
“剛果河
你的水域如此多彩
似乎取之不盡
我的河流你有多蒼老
處于哪個地質(zhì)時間
你是否行走在石華上
蛇般盤繞在
古老石基的腹心
(……)”?Ibid.,p.446.
剛果河流域面積廣,水量充沛,流域面積和流量僅次于亞馬遜河,是世界第二大河,也是世界最深的河流。它支流眾多,河網(wǎng)稠密,長年流量大而穩(wěn)定,河道呈弧形,兩次穿越赤道,它是非洲的脈搏,滋養(yǎng)了無數(shù)的生命;同時它河道窄,水流急,流經(jīng)的區(qū)域有不少高原山地與盆地之間形成的陡坡和懸崖,在這些地段形成了一系列流量大、流速快的瀑布,它也是世界上最兇猛的河流,塔蒂·盧塔爾將剛果河稱為“生死之源”再貼切不過。他對剛果河絢麗多彩的風(fēng)光以及豐富的水力資源贊嘆不已,它好似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擁有頑強的生命力。剛果河的河床并非泥沙,而是堅硬的石頭,“古老的石基”不就是這堅硬巖石的河床嗎,蜿蜒的剛果河猶如蛇般盤繞在古老而堅實的非洲大地上,它的生命力象征著祖國剛果乃至非洲大陸的生命力,只要河流奔騰不息,祖國和非洲就一直生機勃勃,充滿活力。
塔蒂·盧塔爾的詩歌風(fēng)格鮮明。在從一而終的抒情主體“我”的驅(qū)動下,記憶和情感在磨煉著他手中故鄉(xiāng)的自然之物,爆發(fā)出屬于存在的詩歌力量。詩人和故鄉(xiāng)的緊密聯(lián)系,通過詩中“我”的生命和故鄉(xiāng)自然之物的連接與融合體現(xiàn),這些自然之物都是及物的,例如這首《力量與純潔》(Force et pureté):
“在知道有水龍頭的生活以前
我都喝大西洋池里的水
我像發(fā)情的動物到處找尋海洋
耗盡全部精力
這河環(huán)與我的生命相連
還不能喚醒我自己”?Ibid.,p.363-364.
在這首詩中,詩人沒有使用任何隱喻,所有的詞語都指向了生活中真實存在的事物,不存在專制性幻想,或者多義性的暗示,作者就是作為個人在寫作,抒發(fā)自己生活經(jīng)驗里獲得的情感和思考。在塔蒂·盧塔爾的詩歌世界中,自然之物大多不是對現(xiàn)實的變異和顛覆,它是直觀可感的,是記憶與現(xiàn)實中的故鄉(xiāng)不可分割的部分,是表現(xiàn)內(nèi)心世界的重要載體;故鄉(xiāng)不僅是自然的天堂,也是鄉(xiāng)親們賴以生存的家園,在那里人與自然溝通互融、和諧共生。故鄉(xiāng)的自然之物在詩人筆下往往富有靈性,對故鄉(xiāng)、對祖國的愛正是這份靈性的源泉。抒情主體“我”在與自然的交流與對話中,精神得到了滿足,情感得到了釋放?!秳偣分幸皇住秳偣挠辍?Pluies congolaises)很好體現(xiàn)了這一點:
“剛果的雨
來吧雨! 走向我;
在你的云層中快速包裹太陽;
它不會炸裂在你細長的腿間!
環(huán)繞我的房子我的鐵皮房,
搖晃并拍擊你的翅膀
像夜行的鳥一樣。
(……)
來吧剛果的雨! 走向我?!?Ibid.,p.92.
這首詩也是以“回到剛果”為主題,詩人與祖國的“雨”對話,洋溢出重歸祖國的喜悅。這里的“雨”屬于真實的自然世界,作為自然客體通過抒情主體的感受描繪出來,而抒情主體的情感借助這種描繪向外迸發(fā),抒情方式直接、簡單、真切,主觀渲染客觀,給讀者帶來一種獨特的審美感受。親切熟悉的祖國之雨,歡快靈動,如美麗女子,似夜行之鳥,美好得讓“我”不禁一直發(fā)出深情的呼喚——“來吧,走向我!”這種呼喚承載著擁抱祖國大地的熱切渴望,更包含了回歸的幸福。
塔蒂·盧塔爾的抒情詩感情真摯,風(fēng)格明朗,與20世紀以后的法國本土詩歌風(fēng)格截然不同。20世紀以后的法國本土詩歌主要有兩個方向:“這兩個方向是19世紀由蘭波和馬拉美所開創(chuàng)的。粗略地說,其中一個方向是形式自由的、非邏輯性的抒情詩,另一個方向是講求智識的、形式嚴整的抒情詩。(……)智識型詩歌與非邏輯詩歌的一致之處在于:逃脫人類的中庸?fàn)顟B(tài),背離慣常的物象與常俗的情感,放棄受限定的可理解性,代之以多義性的暗示,以期讓詩歌成為一種獨立自主、指向自我的構(gòu)成物,這種構(gòu)成物的內(nèi)容只由賴于其語言、其無所拘束的幻想力或者非現(xiàn)實的夢幻游戲,而不是依賴于對世界的某種摹寫、對感情的某種表達?!?胡戈·弗里德里希.《現(xiàn)代詩歌的結(jié)構(gòu)》.李雙志譯.上海:譯林出版社,2010,第130頁。
以法國著名現(xiàn)代詩人伊夫·博納富瓦(Yves Bonnefoy)這首于1958年出版的詩《這里,總在這里》(Ici,toujours ici)為例,可以看出20世紀后半葉法國本土詩歌的主流風(fēng)格。它依舊鮮明地帶有諸如馬拉美(Mallarmé)、瓦雷里(Valéry)這類象征派大師的烙?。?/p>
“這里,在明亮的地方。這不是黎明,
這已經(jīng)是可以表達欲望的白晝。
你的夢里一首歌的幻影只剩下
未來的石頭的閃爍
這里,直到晚上。陰影的玫瑰
在墻上盤繞。時光的玫瑰
無聲地枯萎。明凈的石板
隨意地拖著它迷戀白天的腳步。
這里,總是這里。石頭挨著石頭,
建造了記憶述說的國度。
平凡的果子的聲音剛剛落下,
治病救人的時間又讓你狂熱。”?伊夫·博納富瓦.《杜弗的動與靜》.樹才、郭宏安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第145頁。法語原詩為:Ici,toujours ici Ici,dans le lieu clair.Ce n'est plus l'aube,C'est déjàla journée aux dicibles désirs.Des mirages d'un chant dans ton rêve il ne reste Que ce scintillement de pierresàvenir.Ici,et jusqu'au soir.La rose d'ombres Tournera sur les murs.La rose d'heures Défleurira sans bruit.Les dalles claires Mènerontàleur gréces pasépris du jour.Ici,toujours ici.Pierres sur pierres Ont bati le pays dit par le souvenir.A peine si le bruit de fruits simples qui tombent Enfièvre encore en toi le temps qui va guérir.
博納富瓦的這首詩中同樣帶有自然元素,但它們與塔蒂·盧塔爾詩中的不同,并不作為現(xiàn)實世界的事物在詩中的反映,它們作為且僅作為詞出現(xiàn)。諸如玫瑰的兩次出現(xiàn),都處在所有格隱喻里,而石頭的出現(xiàn)則“建造了記憶述說的國度”,處在絕對隱喻里,可見這些自然元素只是作者修辭的手段,它們遠離了舊有的表意功能,在更大程度上作為自在之物存在于詩中。抒情主體的缺失也和塔蒂·盧塔爾詩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抒情主體“我”反差頗大。
在20世紀法國詩歌主流傳統(tǒng)中,抒情詩不是追求對世界內(nèi)容的感知和反應(yīng),而是追求語言與幻想的游戲。這是一種消除了人、消除了自我的抒情詩,人以另一種方式在場,即“作為創(chuàng)造性語言和幻想在場”?胡戈·弗里德里希.前揭書第160 頁。。詩歌主體成為一種“匿名的、無定語的被確定者,對他來說,感情的強烈和開放的元素都讓位于一種隱藏的震蕩”[21]同上,第156頁。,在語言和幻想的游戲中,走向超越個人的中性化,或者說去人性化。在詩歌中,人類話語中存在的多義性被強化,物象離場和對語言單義性的回避使得現(xiàn)實世界被摧毀,這是20世紀法語詩歌的另一重要特征——去現(xiàn)實化。就美學(xué)原則而言,晦暗占了主導(dǎo)地位。詩歌內(nèi)容由變換的語言運動組成,“對于這些運動來說,物象或情感的變化過程都只是材料,沒有蘊含待解的意義”[22]同上,第165頁。。因而詩中出現(xiàn)的自然之物,大都不是指向真實的自然,而是詩歌詞語的象征物,脫離了經(jīng)驗現(xiàn)實,擁有獨立、純粹的價值。
面對強大的現(xiàn)代法語詩歌傳統(tǒng),塔蒂·盧塔爾堅持忠誠于真實的自然,這種選擇反映了他看待自然以及生命的方式,對他而言,自然、尤其是故鄉(xiāng)的自然之物,早已融入自己的生命,給予他神奇的力量。另一方面,也體現(xiàn)出人與自然的親密性,與他所尋求的人與自然相和諧的理念相契合,與崇尚自然的非洲傳統(tǒng)文化價值觀相統(tǒng)一。對自己生活體驗和個人情感執(zhí)著、清晰的表達讓他的詩歌充滿了生命力和感染力,讓他對故鄉(xiāng)以及祖國真摯深沉的愛得以共享和延續(xù)。
塔蒂·盧塔爾的詩注重抒情與明確的敘事,用記憶操控著語言,在詩中反復(fù)召喚故土的自然之物,作為一名用法語寫作的非洲詩人,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避開了法國詩歌主流傳統(tǒng),植根于自己的生存經(jīng)驗,重視真正屬于自己的土地和熟悉的自然環(huán)境,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樹立了獨屬于自己的風(fēng)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