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鄉(xiāng)
老北京人喜歡養(yǎng)花種草,也喜愛遛鳥玩蟲,這曾經被忙于生計的人所羨慕,也曾經被志存高遠的人所詬病。但我明白這并非他們的專利,在我所居住的南方小城,確切地說在這么一個寧靜優(yōu)雅的校園里,這里的知識分子們也在以他們自己的方式親近自然。雖然我與他們對自然和生命的理解都不同,但我卻從小和他們愛上了同樣的東西。即便在很久以后的今天,在我因為種種的生活變故已經和自然的生命存在距離的今天,每當高樓間狹窄的天空掠過成群的白鴿,我還是會想起和它們共處的時光。
城市是屬于人類的,但自然卻是屬于一切生命的。當人們在彼此間繁復的交往和謀劃中感到疲倦時,他們第一個想到的或許就是對自然的那份親近。我愿意相信這是一種本能,一種不需要學習的本能。當我再次推開窗戶,無論我身在何處,在那能夠看見天空的高度,生命依舊蕩漾著原始的自由,就跟童年時的我們一樣。
一
從我記事起,我的家就是這座校園的一部分。幾十年來,它的面貌發(fā)生過無數次變化,但除了那些與學習緊密相關的建筑,唯一不曾變化的就是這里數不勝數的動物和植物。校門里正對的是一個填滿了各色花卉的圓形花壇,兩側是幾片種植著玉蘭和杧果的綠色園地。樓群里除了一座長滿翠綠嫩草的山包,還有一座游弋著小魚的假山池塘。一片名叫琴湖的水面時常翻滾著鲇魚吐出的氣泡,果實累累的龍眼樹包住了池塘的一角,周圍是一圈羅漢竹圍成的籬笆。
聽父親說,在他來到這里工作的那個年代,這片位于市郊的方寸之地周圍盡是一望無際的稻田。直到新的食堂建起的前夜,推開圍墻上的大鐵門,門外仍舊是一片葉浪翻滾的芋頭地。這是一片和自然不分彼此的天地,好像每一座建筑都是和生命相生相伴的,就像我家隔壁的老宿舍樓上遍布的爬山虎一樣。
這也是一個接受自然饋贈最多的農莊,從前的職工在這里分享豐收的稻米,后來的工人在這里采摘芬芳的玉蘭。在我還是學生時的每個假期里,學校都會給每個家庭送去一袋新鮮的杧果。生活在冷漠城市里的我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伴著生命的溫度慢慢成長,即便我沒有父母親那樣與自然界零距離的童年,我也從不會感覺到生活的孤獨與寂寞。雨天里我可以在草地邊尋覓掛著露珠的蝸牛,晴天里我可以在母親的幫助下捕捉杧果樹上的知了。我爬上那棵長著盤龍般虬枝的老樹,把玩掛滿枝頭的猶如紅色鐮刀般的花朵。在那座技工學校的老房子尚未拆除的時候,我曾經小心翼翼地從墻根鏟下成片的苔蘚。在那個培育花卉的苗圃尚且存在的時候,我也曾經興致勃勃地撈取過水洼里漂浮的綠萍。
那時候我家樓下的大女孩還沒搬走,我年邁的外祖母也仍然健在,她們可以陪我在陽光下翻煮剛剛撅起的水蘿卜,或者帶我逐個拔取竹籬笆上的竹芯回家泡水喝。那時候那個后來成為門球場,再后來成為一片草坪的游泳池仍然閑置著,在孩子眼里深不可測的池底一側積滿墨綠的雨水,上面遍布著可以喂豬的大葉水草。每個夏日的夜晚和黎明,我都是在清晰而夸張的蛙聲中入睡和醒來的,那種聲音就像清泉里涌出的水泡聲一般傳出很遠,讓今天的我聯(lián)想起辛棄疾那首著名的《西江月》。那時候今天成為我新家的高地也仍舊是荒廢的,一片遮天蔽日的老樹簇擁著早已無人居住的校長樓,樹下是一張枯葉和雜草編織成的松軟而厚實的地毯。
那里曾經是我的百草園,暑假里的每個清晨,我都會騎著小單車爬上種滿木芙蓉的高坡,來這里尋找親近自然的快樂。無須介意院墻外的豬圈里飄來的臭氣,單是葉影間飛躥的斑鳩就足以把喜愛打獵的舅舅吸引到這里。還有那棵緊挨著墻邊的木瓜樹,青綠的果實中總會有一兩顆熟透得搖搖欲墜,我和母親曾經打下過最軟的一顆,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品嘗木瓜的滋味,那種特別的甜美值得記憶一生。時光飛逝,今天,校園里很多生活的布景早已經永遠是記憶了,但那兩行高大的白樺樹仍然堅強地挺立著,我不知道它們身邊是否游蕩過父輩的青春,我只知道它擁有撕不盡的樹皮,就像千萬張紙都寫不盡的童年往事。但同樣的樂土,《牛虻》的開頭只用了短短的一節(jié),幸好有那樣一節(jié)文字,那是偉大生命的起點,也是疲憊靈魂的歸宿。
在那座幸存至今的老宿舍樓里,我曾經的家位于視野良好的第三層,但我卻從來羨慕住在一層的鄰居們,甚至希望將來的家能夠和他們一樣。其中的理由很簡單,一層的房子直接挨著地面,推開陽臺的門出來,迎面便是一塊不大不小的土地。住在那里的人們沒有一個會讓這塊地終日荒廢著。有人將它們用一人高的籬笆圍攏起來,籬笆里種上一畦畦的大白菜,或是一簇簇的大蒜苗,于是日常的蔬菜就可以部分自給自足了,更有甚者完全把它們改造成花園或果園。就在我家樓下,那位大女孩的外祖父母種下了一棵桃樹、一棵番石榴和一棵枇杷,每年他們都會爬上高處摘取那里的果實,有時也和住在樓上的我們一道分享它們。而在我已經沒有記憶的幼年寓所附近,某位教授的園子里甚至種有一棵高大的桑樹,它對我有著特殊的意義,因為我初次飼養(yǎng)過的蠶寶寶咀嚼的就是它的主人贈予的嫩葉。即便在我尚不知道何為竊取的時候,我也曾偷偷貓著腰伸手拔過某個園子里的菜苗。我并不是希望用它充饑,只是無端地對那些籬笆后的世界充滿好奇,他們?yōu)槭裁磿N植那么多東西?它們是怎樣長大的?什么時候我也能擁有這樣的園地?我一邊徘徊在園子周圍,一邊無數次地問自己。
或許是受了這個難以實現(xiàn)的愿望的激勵,還在上小學的我第一次在自家的陽臺上開始了無土栽培番茄的實驗。實驗的材料都是工廠預先加工好的,但當鮮紅的小西紅柿終于掛滿枝頭,我心里還是有種說不出的歡喜。我終于也能憑借自己的努力有所收獲了,即便它們遠沒有那些園子里的那般碩大和完美。要是我能有個這樣的園子,我一定也能把它們種出來。我于是一直做著這樣的美夢,直到我搬離了那里,并且最終搬到了我從前視為百草園的那片高地上。木瓜樹不見了,建設新居的人們如此冷酷地砍倒了它,我從此再也沒機會品味那樣的甜美。新家果真安排在了一層,但它再也不可能連著一片園地,真正接著地面的成了新的儲藏間,門口對著的坡地上已經種滿翠竹和綠草,再也沒有空余的地面成全我的夢想。就連那棵從老家的鄰居那里偷偷拔來的曇花也一樣,種在花盆里的它再也接不到地氣,開放過屈指可數的幾次后便日益走向枯萎。剩下的只有我對那些從不屬于我的園子的懷念。
二
除了我的學校和我自己的家,我最常去的校園就是西郊的農業(yè)大學。那時候通往那里的道路還滿是塵土,但每到周末,我和母親還是常常會風塵仆仆地趕往那里。校園里到處是不知名的綠樹,還有大大小小的池塘和連綿不絕的試驗田。于是我們和許多垂釣高手們一起在路邊的魚塘里釣過鯽魚,拎著魚線獨自在樹蔭下的蝦塘里釣過龍蝦。它們或是成了我們送給親人的禮物,或是被校園里那家熟識的飯店做成了我們新鮮的午餐。在那條通往田地的雜草叢生的土路上,我曾經把鮮艷得像是紅蛋糕的毒菇小心地裝進塑料袋,而在田間地頭的稻穗上,我也曾經發(fā)現(xiàn)和在農科院里秋游時見到過的別無二致的福壽螺和它們猩紅的卵帶。作為對我發(fā)現(xiàn)的回報,我們帶回了滿滿一袋野生的田螺,并且大著膽子在家中烹飪出了一道美味的炒螺片。這是我第一次品嘗來自大自然的野味,就像父母親兒時常做的那樣。盡管菜市場里有很多類似的河鮮,但它們再也沒有帶給過我同樣的享受。
但這些其實都是后話了,我已經記不清初次走進這座校園是在何時,只記得那時自己還是個懵懂的孩子。有賴于父親委托的關系,我們見到了農大養(yǎng)蜂系的趙主任,而他的父親就是大名鼎鼎的昆蟲學家趙修復。面對他和他的學生們善意的笑容,站在他們面前的我既崇拜又興奮,但看上去卻緊張得不知說什么好。但他們并沒有虧待我這個小昆蟲迷,從他們手中,我如獲至寶地接受了幾大盒昆蟲標本的饋贈。其中有各種蝴蝶和飛蟲,甚至還有一只閃著油光的大獨角仙。這些都是我在那些五彩斑斕的昆蟲學書籍上反復瀏覽過的,我從沒有想過此生能有機會擁有它們,但卻在他們的幫助下輕易變成了現(xiàn)實。
許多年過去了,對待那些小生靈的態(tài)度也已經今非昔比。這或許是一個成年人才會具有的轉變,從前的我希望擁有和索取,今天的我則寧愿觀察和欣賞。從前的我會在自家附近用獨創(chuàng)的手勢夾起蝴蝶的雙翅,也會在軍訓的日子里用喝剩的空瓶裝起泛著微光的螢火蟲。但今天的我更愿意拿起手中的相機,遠遠地拍下那些昆蟲在花草間的倩影。因為我明白它們是和我們一樣的生命,甚至由于它們短暫的壽命而更加需要我們的憐憫,何必非要擁有它們的軀體呢?這樣只會加速它們的離去。讓生命自由地延續(xù)吧,這是大自然賦予一切生物的公平。但這樣的良知同樣應當是一個孩子的本能。記得在某次即將離開農大的路上,我從校園邊的草叢里好奇地摘下一個堅硬的灰褐色卵囊。我并不知道它的主人是誰,只是在回家后隨手將它遺忘在了書堆里。忽然有一天,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床上多了許多翠綠的小昆蟲,它們的數量頃刻間越來越多,幾乎爬滿了整個書桌。細看之下,原來那是數不清的可愛的小螳螂。后來我才知道,那個名叫“桑螵蛸”的蟲卵是某對螳螂的杰作。但在那個晚上,我還是和母親頻繁地來往于臥室和陽臺,盡可能地將它們轉移到家中的花草上。今天想來,我似乎做了一件分內的事,無論我是否拯救了它們的全部,終究不忍心看著它們因為我的好奇而過早離開這個世界。自由的滋味只有被束縛過的生命才會刻骨銘心,當一個孩子被日益繁重的學業(yè)禁錮在家庭與學校之間,如果他還沒忘記那天的所見,他終會明白自己拯救的不是一群生命,而是自己的心靈。
三
福州的森林公園,盡管它位于偏遠的北峰,但我對它的興趣一點也不輸給東郊的鼓山。它們都擁有漫山遍野的植被和樹木,但不同的是爬鼓山的人們享受的是征服自我的快樂,公園里的人們體驗的卻是放飛自我的幸福。記得兒時剛去那里的時候,森林公園還未擁有招攬游人的“鳥語林”,但珍稀植物園卻是它一貫的特色。那里的樹木遮天蔽日,并且大都是來自世界各地的特殊品種。即便對于我而言,那里人跡罕至的氛圍著實有些陰森可怖,但每次去公園游玩,這里總是我必到的去處。我會認認真真地核對每棵樹木的名牌,然后抬起頭向樹冠望去,巴望著哪棵植物能夠率先開花結果。實在看不清時,我就會低下頭在樹叢間尋覓,只要有一星半點花朵和果實的影子,無論它們是完整還是殘缺,我都會如獲至寶地將它們收集起來帶回家中。
除了這里之外,森林公園與植物相關的樂趣還有很多。在池塘邊我欣賞過“榕樹王”深入水面的氣根,在溫室里我觀摩過來自世界各地的蘭花展覽。我的學校曾經不止一次把這里選為春游秋游的目的地,在通往龍?zhí)逗墓诺郎衔疑踔疗穱L過草叢里鮮艷的野莓。但自從“鳥語林”落戶公園之后,那里還是會吸引包括我在內的眾多游人的目光。它的特色似乎在于鳥兒們有條件的“人造自由”,它們被籠罩在一面鋪天蓋地的巨網之中,走進那里的游人們也一樣。它們可以在天空自由翻飛,在人們的腳邊隨意停留,盡管這里并非真正的森林,也沒有哪種森林能夠同時網羅世界各地的珍禽,但人們似乎是很享受的,因為他們幾乎足不出戶就能和這些五彩斑斕的鳥兒零距離接觸。但我卻仍然感覺到一種透不過氣的壓抑感,好像在陪著這些動物共度鐵窗生涯。
于是在新鮮感逐漸消退之后,我再也沒有去那里逗留過,而是仍舊回到我最愛的植物園附近。那里曾有一個露天的飲品店,樹下擺著幾張西式的餐桌和靠椅,我們常在那兒休息。有一次我突發(fā)奇想地來到一棵大樹邊,當我小心地掀開它的樹皮,一個尖尖的綠色小腦袋瞬間躥入眼簾,母親不禁驚叫起來,以為是蛇。但最終我們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只可以托在掌心里的翠綠的小樹蛙,它全身布滿黏液,顯得弱不禁風但卻楚楚動人。我們沒有放它一條生路,而是欣喜若狂地將它帶回了家中。我本想用自己的方式喂養(yǎng)它,卻又不知道它愛吃什么,一番試驗之后仍舊無濟于事,我只能將它丟棄在裝它的塑料箱里。好景不長,后來母親告訴我,它最終還是沒有逃脫死去的厄運。
為什么“鳥語林”里的鳥兒能夠存活下去,而我卻養(yǎng)不活一只小小的青蛙?我心里一直存有一種不解的怨恨。今天我再次回味這件悲慘的往事,才隱隱約約有了自己的答案。就像那些常被視為寵物的小貓小狗,那些鳥兒的命運也是掌握在人類手中的,它們犧牲了自己的自由,換來的則是有條件的生存機會。但它們早已失去了支配生活的能力,即便將它們放歸自然,它們或許也難逃滅頂之災。和它們相比,那只樹蛙才是真正讓人敬佩的,它的生存機遇看似并不樂觀,但它卻可以在與大自然的競爭中獲得。如果沒有我插手,它或許可以一直這樣自在地生存下去。它終歸是死在了人類的手上,死在一種用自己的自由替代一切的生命手上。人們可曾想過,倘若我們也單槍匹馬地面對自然,等待我們的將會是怎樣的結果?不要以為自由的含義是可以輕易曲解的,更不要以為人類社會有多么的不可替代,它可以強大到制約整個自然,卻唯獨留不下它最普通的一部分。
四
或者是由于身為省會的優(yōu)勢,或者是符合人類生活的天性,福州城也擁有一座屬于自己的花鳥市場,只不過它的位置偏居于城外,而它的規(guī)模也遠不及北京城里幾十座同類市場?;蛟S對于一個涉世未深的孩子來說,反復而頻繁地出入花鳥市場的確是一種獨特的體驗。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guī)缀鯊奈丛谄渲杏鲆娺^自己的同齡人。
印象中的花鳥市場是一條覆蓋著高大頂棚的幽暗而深邃的街市,熙熙攘攘的人流伴著各式各樣的奇花異木和珍禽異獸,還有充斥著耳鼓的喧囂和刺激著嗅覺的腥臊,讓這條骯臟破敗而又熱鬧非凡的街道看起來就像一片神秘莫測的原始森林。盡管和北京著名的潘家園一樣,這里同時也出售琳瑯滿目的古玩和舊貨,但它們從來沒有成為我來到這里的唯一目的。面對街道兩側鱗次櫛比的花草攤位和寵物商店,興奮異常的我就像剛進大觀園的劉姥姥,不時在這家停住腳步反復端詳,又在那家催促著母親問這問那,似乎每種前所未見的生物都在撩撥我擁有的欲望,每樣可以作為商品的生命都值得我們認真地討價還價。但事實也的確如此,每次離開那里踏上歸途的時候,我的雙手總是不會空空如也,或是拎著一兩盆心愛的花木,或是抱著一只盛著寵物的鐵籠。那時的我也總是心滿意足地想,我一定要善待我的新朋友,或是將它們養(yǎng)到開花結果,或是讓它們永遠陪自己玩耍嬉戲。
但事情的結果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樣一帆風順。有一次我?guī)Щ亓艘豢脣赡鄣暮卟?,自從把它安放在陽臺的角落,一整天的時間我都在不亦樂乎地撥弄它的葉片,看著它們反復張開挺直又反復收起下垂,就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般喜出望外。直到有一刻,它的葉片再也沒有任何反應,緊接著整株植物開始變得沒精打采,最后終于在某天里泛黃枯萎。因為我的迫害,它最終沒能等到開花結果的時刻。
還有幾次,我買回的或是一只可愛的小白鼠,或是一只精神的小白鴿。小白鼠踏著像飛輪一般旋轉的鼠籠不停地奔跑,小白鴿在鳥籠里來回踱步咕咕直叫,看上去它們都有使不完的精力,誰也想不到會出現(xiàn)任何的意外。但不幸終究降臨了,或許是由于過度的疲勞,小白鼠沒有吃進一粒鼠糧便被活活累死了。我這才明白,商家在為它設計這只殘忍的籠子之前,他或許就沒有指望它活得太久。而小白鴿在吃下我為它準備的不太合理的食糧,接著又被我關了漫長的禁閉之后,也不明不白地死去了。除了在商家和我的手中轉換了位置,它最終也沒有等來翱翔天際的機會。看著它們嬌小而干癟的尸體,我心里忽然有一種難以釋懷的惡心和悲哀,是我這個貌似熱愛生命的人親手斷送了它們的活路,如果它們沒有被賣給我,它們或許還能夠活得再長一些,哪怕仍舊不是完整的一生。我忽然想起電影《U571》里的那句臺詞,當艇長命令水兵拉比特將同伴的遺體發(fā)射出艙外迷惑敵人時,他滿懷悲涼地問了一句:“就像垃圾一樣對待他嗎?”是的,一個鮮活的生命難道就要像垃圾一樣被擁有過它們的我們掃地出門嗎?但我們別無選擇,它們已經死了,如果我們不那么做,它們只能在我們的眼前腐敗變質,而這就是從屬于人類的生命所面對的命運。
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我買回的那只巴掌大的小白兔在我們全家的呵護下健康地長大,我們專門為它去菜市場撿回新鮮的菜葉,買回大個的胡蘿卜,甚至不時專門為它淋浴洗澡??粗[縫著雙眼舒適地蜷縮在我的懷里,我心里真的有種說不出的成就感。我本以為它會伴我一生,但隨著它的日漸長大,家里漸漸無法擔負撫養(yǎng)它的責任了,它也只好像那只白鴿一樣,伴著濃重的尿騷味被我們鎖在了陽臺上的鐵籠里。誰也沒想到,它竟然也難逃死亡的命運。是父親結果了它的性命,理由很簡單,我們已經對繼續(xù)養(yǎng)著它失去了耐性,或者再也不愿看到它白白地死在我們手上。它終于做出了終極的貢獻,它的遺體被送到了幼兒園的廚房里,結果我兒時的同學們每人都在午餐時分到了一碗香噴噴的兔肉。但我沒有品嘗屬于我的那份,甚至不忍心多看它一眼。
在很多時候,人類身邊的花草和寵物就是一種被他們生造出來的伴侶,就像他們自己的妻子和兒女一樣。它們原本只是和我們萍水相逢,而一旦它們走進我們的生活,它們就好像分享了我們的生命,我們靈魂的一部分也隨之寄托在了它們身上。從此它們就不再只是它們了,當它們因為我們的過錯死于非命,我們自己的生命也好像被它們的死帶走了一部分,這或許就是離開了老屋和老伴的老人很快便會死去的原因。從此以后,我發(fā)誓再也不刻意地養(yǎng)花養(yǎng)鳥了。我明白我們也是大自然中的一個平凡的生命,當一個個真實的生命親手終結在我們手上,我們或許才會明白人類在天災人禍的面前是多么的蒼白與無助。生命是需要尊重的,哪怕它只是一個卑微的寵物,因為它的存在意味著一個夢想的延續(xù),而它的終結卻意味著一個世界的毀滅。
五
大約就在十年前,在北京逗留將近五年的我終于回到了家鄉(xiāng)。那時的我腦海里還殘存著后三海碧波蕩漾的水面和靜宜園漫山遍野的紅葉,但重新踏上家鄉(xiāng)土地的我不僅遠離了所有來自京城的記憶,甚至連兒時那條樹影橫斜的南后街也一并徹底失去了。一同遭受打擊的還有我自己的家,面對被白蟻蛀蝕得千瘡百孔的地板,我只得在自己的家鄉(xiāng)不可思議地開始了寄人籬下的生活。
在我最終返回家園之前,我一共搬過三次家。第二次是在一座嶄新的小區(qū)里,窗外馬路上只有川流不息的車輛,房子周圍幾乎沒有多少綠意。第三次則是在一個陳舊的社區(qū)里,樓下的綠地雖然也有不少樹木,但遍地飛奔的老鼠總讓我不由得心生厭惡。只有第一次搬進的那個家給我留下了不同尋常的印象,那也是一群老舊的居民樓,只不過是位于一條僻靜的深巷里。
記得剛搬進去的那天夜晚,拖著沉重行李的我們吃力地走進小區(qū)的大門,通往樓群的小路兩旁種滿了齊腰高的夜來香,幽幽的月光灑在身邊的花木上,一股沁人心脾的暗香裹在凜冽的寒風中撲面而來,我瞬間就被這種迷人的環(huán)境吸引了。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樓下不大的空地全都種滿了各色的果樹和花草,把本來不大的空地裝點得就像城市荒漠中難得的綠洲。矮矮的木瓜樹上掛滿了累累的碩果,靠近大門的地方甚至有一棵高大的木棉樹,每到春來的時候,落光了葉片的枝頭總會開滿火紅的“英雄花”。于是細心的看門人夫婦總會架起梯子爬上門房的屋頂,將完整的落花收集起來晾曬成干。
盡管我只在那里度過了短短的一年,但那里的環(huán)境最能讓我想起我出生長大的那個校園??墒钱斘抑匦禄氐剿膽驯Ю?,它早已面目全非。大片的老屋在改造中化為烏有,大片的樹木被草坪取代。在我兒時住過的老宿舍樓下,原先樸實無華的操場也早已替換成了高大的辦公樓。那里原是教工家屬們放松身心的樂園,但自從周圍的綠樹和房后的泳池成為記憶,住在附近的人們再也不可能聽到清晰的蛙叫和蟬鳴。
看著這些不由自主的改變,我忽然想起了某個夏日里在這個老操場上看到的一幕。當我抬頭望向高遠的天際,在那耀眼的陽光與潔白的云朵間,竟然有一只像是雄鷹的大鳥緩緩地在頭頂盤旋。那時的城市里是不太容易有鷹出沒的,年幼的我癡癡地望著它的身影,就好像自己的心靈也瞬間飄忽地升騰而起,高得足以驕傲地俯瞰整個充滿野趣與希望的家園。這樣的感動只有那么一次,以至于每當我來到那座熟悉的老樓前,我總會習慣性地望望頭頂不變的藍天。那里似乎有一種自由的呼喚,呼喚著我那顆向往自由和野性的童心。
就像最近在電視上播放過的那部融合了自然與生活的紀錄片里說到的,一位九十高齡的老釣手在愛爾蘭高威市的大河里釣起了一只很大的鮭魚,當他準備將戰(zhàn)利品收入囊中時,那條大魚卻意外地掙脫了。站在遠處的橋上觀望的游人們卻在此刻爆發(fā)出一陣由衷的歡呼聲,“他們到底是為我歡呼,還是為那條逃走的鮭魚歡呼,我也說不清?!笔潞罄先说坏卣f,他笑得那樣開心,似乎絲毫不為自己的壞運氣感到遺憾。也許在一位耄耋老者的心中,他最明白自由與野性對于一個生命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讓我們也為那條鮭魚和那位老人歡呼吧,當他們成全了彼此的得與失,屬于他們的生命才能像那條滔滔的大河一般奔涌不息。
記得當我們家還住在那座老宿舍樓里的時候,一樓對面的門洞里曾經住著一位沉默寡言的老教授。他用高高的籬笆墻圍住了屬于他自己的那片土地,透過那些籬笆的間隙,我可以影影綽綽地看到里面的花架上擺滿了各種各樣的盆景和寶石花。每天中午或是傍晚的時候,我還會看見他獨自一人在花園里慢悠悠地忙碌著,沒有誰知道他到底忙些什么,甚至沒有誰知道他究竟為什么要如此生活。我只是猜測他似乎是一個離群索居的人,甚至和身邊的世界多少有些格格不入。直到有一天,放學時候的我不經意間從他家開著的大門前走過,很偶然地瞥見他家客廳的墻上有一幅毛筆書寫的條幅,它只有寥寥四個字,卻引起了我無限的感慨和遐思:“草木情真”。這或許就是他對自然的理解,也是他內心世界的真實寫照。當一個深刻的學者在字里行間讀懂了復雜的世界,他回過頭熱愛的卻是家中那些無言的花草。
今天回想起這些,我耳邊似乎又出現(xiàn)了那部描繪愛爾蘭小城的紀錄片里那些來自尋常百姓的話?!澳悴⒉恍枰浪袆又参锏拿郑材苄蕾p它們的美,”這是那位年輕動物學家的話。“如果你對大自然缺乏熱愛,人生就少了一份樂趣,”這是那位每天出門遛狗的老人的感想。但真正適合描繪那位老教授心境的或許是這樣一句:“遠離了城市街燈,我感覺內心也變得謙卑起來?!碑斠粋€智慧的人向卑微的草木低頭時,他才會發(fā)現(xiàn)原來人世間最真摯的情感盡在那生命的無言中。如果世上真的有屬于人類的天堂,當我們真正擁有它時才會明白,那就是籠罩在一片野性天空之下的那個最純真的人間。
責任編輯 ?林 芝